维新市政府的办公处就是前市府的办公处,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有个挺大的院子。院门是座三重顶庙宇式结构的高大牌楼,牌楼上,有旗杆,悬着五色国旗。牌楼两边的偏门旁各置一个木质岗亭,过去站在岗亭前的是中国警察,如今换了日本兵,一个岗亭一个,主门洞两旁还卡了两个,牌楼后面是日军守备班。
每逢进出门楼时,傅予之总有些说不出的难堪,总觉着戳在大门口的日本兵损伤了他们脸面。维新政府是中国人的政府,怎么让日本人来保卫呢?这必定要给恶意的中国人以攻讦的口实。他向西村津太郎机关长说过这事,西村机关长说,这是暂时的安排,也是时下必须的保安措施,一俟地面奸匪暴徒肃清,警政恢复健全,自当以中国方面的军警人员替代。
院内还不错,穿军装的日本兵是看不到的,穿便装的日本警卫人员也都规矩文明,见了他和市府的重要官员,总要尊敬地鞠躬行礼。主楼楼台上的几个常常照面,竟熟得很,有时也打声招呼,问个好。
维新市府的要员们在主楼办公,主楼从外表看完全是中国式建筑,五棵三人合抱的粗大石柱,支起了琉璃瓦扣合的沉重楼顶,十八级麻青石台阶直抵楼台,楼台三面是汉白玉围栏。穿过楼台进入门厅则可发现,内部装饰结构是西洋式的,有地毯和冷暖气,门厅实际上属于二楼,十八级台阶已把一层楼房压到了下面。门厅左右首各有一个旋转楼梯,上至三楼,下达一楼,整座主楼只有三层。
傅予之的办公室在三楼,几乎占据了三楼楼面的一半,他像前市长吴焕伦一样,拥有一个市长专用的会议厅,一个兼作会客的大办公室和一个带卧房的小办公室,还有机要室和秘书室。
更重要的是,他拥有一个实施新市府的班子。
仅仅二十余天,维新市政府八局三处便大致建立起来了,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当得多。他对西村机关长说,自己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西村却道,他是想到了的,还说,中国人的聪明就在于识时务。言毕,西村当即悟出了什么不妥,又认真声明,所谓识时务并非指他傅予之而言,是指新市府中某些局长、处长们说的。西村请他不要误会。
他虽没误会,心下却很不痛快,觉着有些中国人委实不像话,几个月前还口口声声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日本人一开进S市,马上变了,只为做个局长、处长什么的,不惜到日本人那里去运动。不说让西村瞧不起,就是他傅予之也瞧不起。却又不能不用这些人,不用不行,非常时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俟时局稳定,有些人是一定要开革的,像财政局的林炳江,肃检处的甘锦生,都得开革。
林炳江原是吴焕伦市府的一个政务处长,拍吴焕伦的马屁算是拍到家了。有一次市府在交际处召开各界贤达谈话会,大热天突然停电,风扇不转了,林炳江竟能当着那么多贤达的面给吴焕伦扇扇子,扇了整整一小时又一刻。会后,他讥讽林炳江说:“你做政务处长真是可惜了,凭你那打扇子的好手腕,就应该到中央服务蒋委员长。”林炳江竟厚颜无耻地道:“一切为了抗战嘛!本市的抗战领袖是吴市长,兄弟服务于吴市长,便是服务抗战。”如今,这位服务抗战的马屁精早把抗战忘到脑后去了,维新政府通电一发表,林炳江马上提出了个“整理本市财政建议书”,没往他傅予之的维新政府送,倒直接往日本S市军部和西村特务机关送,且是日文的。结果,考虑财政局长人选,日本军部松井中将和西村机关长都提出了林炳江。西村机关长看不起姓林的,却在用林炳江做财政局长这一点上坚定不移,搞得他毫无办法。
肃检处的甘锦生也不是东西,明明可以随他的前主子吴焕伦撤往内地,却偏不走,日本人来,就从租界里冒将出来,自说自话地搞起了个各界维持会,自封了个总会长的头衔,还有S市陷落第二天,也就是他在东亚电台发表第一次讲话的时候,为进城的日本人搞了个很热火的欢迎式,很得松井中将的赏识。据说松井中将在欢迎式结束之后,请甘锦生在欧罗巴饭店吃丁饭,还和各界维持会的部分成员合影留念。松井中将认为,甘锦生是个干才,指名要甘锦生进新政府,似乎还有要甘锦生做副市长的意思。他大感不快,很坦率地对西村机关长说,这个甘锦生原是前市府的参议,国民党政权的背景十分深刻,重用此人,势必要给新政府埋下隐患。还说,甘锦生于可走之时不走,留下来热心和新政府合作,也许是奉了蒋介石中央的指令。西村机关长同意他的看法,明确指出这种人要小心慎用,还要密切监视,发现不轨即予处理。不过,碍着松井中将的面子,肃检处长还是让甘锦生做了。
甘锦生也真是没脸没皮,肃检处长一发表,当晚便跑到租界台拉斯克路十四号他官邸送去一份厚礼,还声称是受雷佛人雷老太爷之嘱来拜访的。傅予之知道雷佛人是S市青帮大亨,是帮中大字号人物,其辈份不说在S市,就是在全国也是最高的了。辛亥年后,礼字号人物全已绝世,大字号也所剩无几,雷老太爷凭那辈份就很了不得,更何况老太爷还实际控制着S市的娱乐界和各界的会党流氓。甘锦生抬出雷老太爷意思很明确,大概是要说明自己是雷老太爷山门下的徒子徒孙,他傅市长不予关照便会有诸多不便。他冷笑不语,只觉着甘锦生可恶又可怜。就算甘锦生是雷老太爷的门徒,他傅予之也无必要高看一眼,他是现任市长,雷老太爷能以大亨的身份混到今天,就是因为懂得结交官府。他认定,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是他傅予之要巴结雷老太爷,倒是雷老太爷要来讨好他傅予之。否则,他使使眼色,日本人就会把雷老太爷和他的徒子徒孙扫荡干净,将来的新秩序也就不会再有雷老太爷帮党的一席之地了。
自然没对甘锦生说,只道和平局面来之不易,市政刚刚恢复运作,百废待举,要甘锦生恪尽职守,多为S市市政工作和民众生计做些努力云云,礼品也没收。
待甘锦生唯唯地走后,他不禁想到,此人如非前市府刻意留下的奸细,即为投机官场的无耻小人,无论如何都不可放手重用。今日甘锦生可以公然叛离前市府和国民党,明日亦可公然叛他。这种小人,除一己私利之外,断无丝毫救国救民的责任心。
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他傅予之为国为民,于前市府不负责任地丢弃S市后出任时初,却不得不和这许多势利小人合署共事,只怕自己的廉正清明也救不下未来市府的沉迷昏暗。由此而想起老朋友苏宏贞教授的高尚为人和文章道德,益发感慨不已,暗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苏宏贞恭请出山,哪怕苏宏贞赏脸做个市府顾问也是好的。
这日上午,正为市府的人事安排和未来前途忧郁不安时,社会局长兼市府宣传处长金昆仑进来了。傅予之注意到,金昆仑手里拿着公文夹,怀里还抱着不少散乱的报刊公文,身后跟着西村机关长。
金昆仑又是维新市府的一大宝贝。此公和甘锦生、林炳江不同,既未鼓吹过抗战,也无国民党党政权的背景,在维新政府成立之前一直默默无闻。据他自己说,是不愿和当权者合作。日本人一来,此公便合作了,公然打着“拥护大日本皇军”的旗子投奔了日本人,短短二十余天,就把日本人当成了亲爹,连一点脸皮都不要了,以至于维新政府的同僚都瞧不起他,背地里骂他是日本人的狗。
却也是条好狗,既能叫,又能咬,干起事情不要命。西村对此公最为满意,曾不无感慨地说过,如维新市府官员都能像金昆仑一般忠心奉事,恪尽职守,则新市府之建设可保无虞矣。
金昆仑进来后,极恭敬地向他行了礼,尔后,被西村机关长的炯炯目光鼓舞着,正正经经地向他报告。
金昆仑说,大日本皇军解放S市后,和平救国之宣传深入人心,社会各界响应和平号召,纷纷组建旨在拥护新政府,拥护解放,拥护中日友好之社团。除最早成立的“东亚反共同盟会”之外,现在又有“东亚和平促进会”、“东亚邦交和睦会”、“大道和平反共救国会”等十三家协会申请登记,并要求政府予以财政资助。根据维新政府施政大纲,这些善意团体,社会局一概予以登记了,但财政资助十分困难,现只能每月象征性支付各会数百元左右经费作为鼓励。从长远考虑,似应从财政局列支专款。又说,反动团体、非法组织也有出现的端倪,近期已发现反动标语、传单若干,所书内容极为恶毒,实难言述,署名计有:“抗日爱国会”、“铁血除奸团”、“市民救国会”等,似有共党或前政权背景。
金昆仑自认为很幽默地开了个玩笑:
“这等团体没有向我的社会局登记啊!”
傅予之没心思开玩笑:
“要查!和警察局袁局长协同查办!”
金昆仑道:
“袁局长已抓了不少,大都是青年学生!”
傅予之点点头:
“要继续抓,有一个抓一个,决不能手软!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星星之火都要扑灭。古人云,治乱世,用重典,我们不采用严厉手段,则S市断无和平秩序可言!我们今天于无奈中下手狠一点,以后民众会理解的!”
西村道:
“傅市长说得对!该抓的要抓,该杀的要杀,维新政府的权威是不能蔑视的。当然,宣传教化工作也要加强,有些市民、学生是受国共奸党指使,我上次就和你说过的。”
金昆仑忙说:
“卑职清楚,阁下训示之后,我即命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方阿根先生着手组织和平反共救国万人大会,还训令宗教界各团体联合为解放S市献身之皇军官兵举办祭礼,宗教团体计有:儒教、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
傅予之有些吃惊,五大教派为日本军人举行宗教祭礼太过分了,也太丢他这个新市长的脸了。
他很恼火地盯着金昆仑问: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向我呈报?”
金昆仑不慌不忙:
“卑职只是筹划安排,俟确定下来,必会向市府和有关方面正式呈准,况且,宗教祭礼之事,西村阁下是极表赞同的!”
金昆仑简直拿他这个市长当摆设了,西村机关长不敢拿他当摆设,金昆仑竟敢拿他当摆设,且如此下作不要脸。
他手扶面前的办公桌缓缓立起道:
“本市长认为,单纯追悼皇军之祭礼不妥当,必会造成各界哗然,市民攻讦。S市一战,日本皇军伤亡非轻,中国军民之伤亡则更为惨重!我S市维新政府,乃中国人之新政府,置数千上万之中国亡魂于不顾,我这个市长还能当下去吗?维新政府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金昆仑大感惊诧,极尴尬地看了看西村机关长。
西村机关长费力地笑了笑,立起解释:
“金局长报告并不全面,也不准确。追悼祭礼,准确地说,应叫‘中日阵亡将士民众追悼大法会’,除中方五大教派参加外,日方神道各派、各佛教、基督教团体也一体参加。大法会既是悼念为解放S市捐躯之日本皇军官兵,也是悼念受国民党亲共政权之害死于炮火中的中国官兵、市民。大法会的要旨不仅是为祭奠万千幽魂早升天国,更为中日两国和平提携,发扬真诚亲善,以此作为东亚和平之基础,永远消灭争霸行为。”
这倒是合乎情理的。中日开战本是误会,以法会祭礼形式宣传中日永不再战的和平思想,他完全可以接受。
“这样安排就好,具体事宜社会局和宣传处可抓紧筹办,追悼大法会宗旨书及日程表也要马上拟出,拿到下午的市府例会上研商。”
结束谈话时,又一次提醒金昆仑:
“我再说一遍,我S市维新市府,乃中国人之新政府,施政做事都要顾及中国民众的感情,希望你们今后能记住!”
金昆仑唯唯诺诺退去了。
屋里只剩下西村机关长的时候,傅予之才叹着气,对西村机关长表白说,他知道S市需要和平自由的新秩序,人民需要安定幸福的新生活,他傅予之知其不可为,也得勉力为之,决不会让日本朋友失望。又说,金昆仑其人实际上还是浅薄无知的,并不明白中日提携存亡与共的精神要义。还提出要在下午的例会上警告甘锦生、林炳江之辈,以免他们把前市府的污浊之风带到新政肌体中来。
西村机关长频频点头,深表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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