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新秩序》艺文副刊主笔之后,方鸿浩才知道《新秩序》的副刊并不好编,自发的稿几乎没有,约来的稿子又大都狗屁不通,看光景,中国没亡,中国的文学已先行灭亡了。
为拯救文学的灭亡,创刊号上除了言情作家龚大鼻子《桃花歌女》的连载之外,把自己经年力作全搬上了版面,光笔名就用了十二个。
不料,主管社会局和宣传处的金昆仑偏不领情,吊着挨枪受伤的膀子,在医院里便给“东亚反共同盟会”挂了电话,说是《新秩序》的时评政论不错,独独副刊艺文太不像样子,维新时代,万象更新,版面上没有表现,尽是些爱情舞女什么的,看了让人倒胃口。
金昆仑着重指出,《新秩序》是维新政府成立后唯一一份鼓吹新政的刊物,是接受维新政府重点财政资助的刊物,必得从各方面诱导舆论,不可自我等同于一般不负责任的社会报刊。
电话是大伯父方阿根接的,方阿根接过电话,马上把他叫到楼上“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办公室训斥了一通,说他辜负了自己的厚望,头一炮就打哑了,实在是很丢人的。
方鸿浩委屈极了,反问大伯父:
“鼓吹新政的文稿根本没有,我纵有天大的本事又何从编起?”
大伯父很纳闷,眼一瞪:
“咱们S市的那帮文人骚客都他妈猫到哪里去了?都不做诗文了吗?”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又不是日本宪兵队的,能用枪抵着他们的胸膛,让他们写!再说,他们不是躲进了租界,就是去了香港、武汉,我就是日本宪兵队的也没办法。不是因为做了艺文副刊的主笔,得负责任,我也不会把那么多好诗文一下子都拿出来的!”
大伯父理解了,气恨恨地说:
“好!他们不写,我们写,你等着,过些天我就写首夸赞新政的诗给你送来!”
方鸿浩不无恶意地道:
“也可以让金局长写一写么!让他写个样子给大家看看,也好叫大家知道这维新时代万象更新的诗文怎么做!”
“我告诉他,他必会做的!金局长进过大学堂,吟诗作文一定不成问题。”
麻烦就这么惹上了。几天以后,大伯父的狗屁诗《维新时代天蓝蓝》和金昆仑的臭文章《新政观念》都派人送来了,现刻儿就摆在面前的桌上,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大伯父的诗总共八句,号称“七律”:
就这八句大白话,还加四个注:
一、维新时代:傅市长予之先生领导的S市新时代。二、皇军带来新气象:皇军解放了S市,使我们今天才有和平幸福的新生活。三、无须愁:不用发愁的意思。四、度时光:就是过日子,一种文学的说法。
大伯父的狗屁七律不通倒还罢了,身为市府宣传处长的金昆仑也根本不通,那几百个死苍蝇一般粘在纸上的破字也敢自谓为“散文”,并且是什么“书信体”的。
友人俊如,我且告诉你,S市的变化真是大极了呀!皇军来到S市后,把亚细亚的活力带来了,市面颇有万象一新之象呀!维新市府成立,一扫时弊旧政,傅市长予之先生颇为全市人民称道呢!苛捐杂税全免,大家都有工作,有饭吃,儿童都有书读,且不需交钱。新政确立,便添设肃检处,大旨以清吏治,检查民情,并清乡(重编户口),收拾奸党残余,市井民众无不欢欣,拍手叫好呀!真不能想象,数月前还在战祸之中的S市,今天竟然成为和平快乐幸福的好地方。友人俊如,你是该来看一看了,看过之后,想必你的感想会有许多,不定做出什么好文章呢!
方鸿浩觉着可怜的文学被大伯父方阿根和社会局长金昆仑合伙强奸了,进而又觉着自己也被强奸了,把这种破诗文登到刊物上,不算被强奸还算什么?
更要紧的还有良心问题。他方鸿浩出于拯救文学的目的,和汉奸日本人共事编刊物有情可原,但编发这种颂扬日本人,颂扬汉奸政府的诗文便太过分了,不说苏萍了,就是《大华报》的王定海恐怕都会看不起他。
那回在伍人举家搓麻将,王定海在他家一直等到半夜十一点。他以为王定海要找他讨事做,不料,那王定海是劝他不要做主笔。说是文人要讲气节,在这种时候,一定得硬着头皮顶住。他告诉王定海,他主持的是艺文副刊,只登载诗歌、散文什么的,和《新秩序》的言论是两码事。王定海当时就说,只怕不会这么简单,汉奸政府出钱给你办刊物,必得要你为他涂脂抹粉,即便政府一连串放臭屁,你得捏着鼻子喊香。他根本不信,还认定王定海是眼红他的主笔位置哩。
现在看来,王定海是有见识的。
大伯父的七律和金昆仑的散文,从文学和良心的两个角度来看,都不能刊发,可不刊发又不行,妈的,真不好办!
挨到中午,想起了一个解决办法,拿着“七律”和“散文”找到了搞政论的老宋,对老宋说,金局长和方会长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其诗文登在副刊上太……太埋没了些,因而,为照顾他老宋,割了爱,请老宋在政论版用黑体字加框刊登,以示隆重。
老宋正做着升迁的美梦,从未考虑过良心问题,听他如此一说,感动极了,连声道谢,还请他在“丽园”吃了午饭。
下午正为自己的圆满阴谋得意时,大伯父方阿根打上门来了,一口咬定做文学的侄子看不起做会长的伯父,说是金局长的“散文”登在哪里他不管,他的“七律”是一定要登在艺文副刊上的。
“我的七律怎么能登在政论栏里?七律是文学!亏你也是做文学的!再说,我在你这艺文副刊登载,是他妈给你撑门面!”
方鸿浩连连道:
“这我知道,知道!可我想,要隆重一些……”
大伯父眼一瞪:
“可以在艺文栏里隆重嘛!也排黑字,加框子框起来!鸿浩,你别以为伯父是粗人,我这七律,看过的人都说好,你看,‘天蓝蓝’和‘笑哈哈’对仗;‘无须愁’和‘度时光’又对仗了,能不好么!能丢你的脸么!”
方鸿浩只得把那“好诗”再度接了下来,心里却对大伯父和老宋恨个贼死。尤其是那老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害得他重又陷入了良心的折磨中。从大伯父吵嚷中得知,是老宋到大伯父那里去讨好,说要隆重在政论栏推出他的诗,才闹出了这一幕。大伯父自认为是政治家,对政论便不太看重,倒把文学抬举得很高,而抬举有时也不是好事呢!
大伯父走了没几分钟,朋友、同仁兼《新秩序》庶务的汤喜根引着白兴德进来了,进门便道:
“老方,老白找你,在楼梯口正好遇上了我,我就把他领来了!”
说毕,要走。
白兴德一把把汤喜根拉住了:
“别……别,你老汤也坐下。”
方鸿浩心中一惊,认定白兴德来者不善,十有八九是找茬的。白兴德这阵子落魄得很,谋事总没着落,正吹嘘自己有骨气,决不事敌,大概对已经事敌的他方鸿浩和汤喜根要讥讽挖苦一番。心理上做好应战的准备,努努嘴让汤喜根把房门关了,脸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问:
“兴德兄别来无恙乎?”
白兴德两眼乱转,打量着艺文副刊的办公室,嘴上支支吾吾道:
“好!好!还算好。”
“还常到老伍那儿搓麻将么?”
“不常去了!老伍也寻到了事,在……在城北区专员公署做二等科员,四缺三,我和谁去搓?!”
四个牌友三个事敌,清白者只白兴德一人了,无怪乎苏萍这么看重他。不过,白兴德眼下并不那么斗志昂扬,看来又不像找茬的。
如果不是找茬,必是谋事无疑。没准是想在“东亚反共同盟会”或《新秩序》谋个什么事做的。把汤喜根拉到《新秩序》做庶务后,便以为白兴德要找上门来,已想好了应付的言辞,白兴德偏偏没来。
“鸿浩、喜根,我老白可是无事不登八宝殿呀!”
果不其然,是谋事的。
心里温习着早已拟好的应付言辞,嘴上却说:
“好!好!兴德兄,你说,只管说!只要我和老汤能帮上忙!”
“对!对!能帮忙我们会帮的!”
汤喜根也说。
白兴德犹豫了一下:
“这忙只要你们愿帮,必能帮上的!”
话越说越明了,是想谋事,这白兴德以为他方鸿浩的伯父方阿根做着会长,给他弄个相当于二等科员级的差使混混是没问题的,这小子就没想过自己吹嘘过的“骨气”——尤其让他不能容忍的是,竟到苏萍小姐那里去吹,害得他再投脸皮去见苏小姐。
想到此,他没好气地道:
“老白,别绕弯子了,有啥事只管说!”
白兴德叹了口气:
“我……我谋了个事,是……是家父托人运动的,运动了个中学的教导主任,是城北区的新民中学,新办的。”
方鸿浩一怔,心中的温习停止了:
“好哇,那还叹啥气?”
白兴德苦着脸:
“二位是知道我的,一来我从未做过教员,更别说当什么教导主任了;二来呢,新政府的教育局有规定,受聘前需得考试,也……也怕通不过。”
汤喜根大大咧咧地道:
“中学教员不就是哄哄小孩子嘛!好当!那教导主任就更好当了,下有各科教员,上有校长、督学,闭着眼也能混!”
白兴德结结巴巴道:
“这倒也是一说,只……只是受聘考试是真格的,通不过便不行,考卷教育局要审核的,所以、所以,今天便请二位——当然,主要是老方了,给兄弟帮个忙,帮我把那试卷做一做!”
原来是这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方鸿浩宽宏大量起来:
“嘿!兴德兄,你也是太……太那个了!早说不就完了!凭咱三人的学识水平,啥试卷做不出?!教育局的试卷要能把咱们考倒,它也就不叫教育局了,该叫教育部了!即便是教育部吧,便是考教授,咱三人合计起来,也能混上个及格的水平!”
白兴德高兴了,从口袋里掏出两大张试卷公然摊在方鸿浩的办公桌上,考卷的正规名目叫《维新政府中小学教员思想和智力测验》,共四大类,分选择法、是非法、填充法,还有论文题。
方鸿浩粗略一看,心中有了数,愉快地道:
“老白,你念我答,老汤参谋,包你考试合格!”
白兴德便从选择法念起:
“今后中国之教育应注重:欧美教育?道德教育?党化教育?”
“道德教育!”
“党政权之失败原因为:联英抗日?联俄抗日?联美抗日?”
“联俄抗日!”
“此次中日事变的原因是:人民发愤?共党阴谋?政府既定国策?”
“共党阴谋!”
汤喜根提出了疑问:
“怕不对吧?老方?!我以为应是人民发愤!”
方鸿浩斩钉截铁地说:
“傻瓜!是共党阴谋,没错!维新政府天天这样说!说人民发愤,则是国共两党的逆动宣传!”
“此次日本皇军进入中国是:侵略中国?帮助建设新中国?将中国殖民地化?”
“帮助建设新中国!”
汤喜根嘀咕道:
“明明是侵略中国,怎么会是帮助建设新中国呢?”
方鸿浩不屑地瞥了汤喜根一眼: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叫侵略?可人家进行的是混蛋加蠢蛋的测验,你必得做出混蛋加蠢蛋的回答,人家才会认为你蠢得够格,混得像样,才能让你通过!”
白兴德一脸尴尬:
“这年头!唉,这年头……”
方鸿浩明白自己的话击中了白兴德的要害,把白兴德标榜的气节全砸碎了,遂又做出道歉的样子:
“兴德兄,你别误会,我老方可没有把你老兄比作混蛋、蠢蛋的意思!呃,你念,接着念下去!”
白兴德又念了下去,三个合计着,心照不宣地以指鹿为马为原则,一一作答。不到一个钟头,两大张试卷竟答得差不多了。
最后,还有一篇论文:
“试论中国何以沦为半殖民地国家?印度何以沦为全殖民地国家?”
这题目把三人都难住了。
方鸿浩说:
“这题目话里有话,不能直接就混蛋,得兜着圈儿混,这样吧,二位先候着,我找搞政论的老宋来答!”
片刻,把老宋拖来了。
老宋看过题目,讨了支烟只抽了半截,已混出了头绪,挥舞着夹烟的手,极自豪地卖弄道:
“印度之沦为全殖民地,中国之沦为半殖民地,谁之罪?欧美白种人之罪也!论文第一要义便是对欧美帝国主义的挞伐。何以印度全殖民地,而中国半殖民地?论文第二要义,须得对中国、印度进行各方对照分析。日本皇军进入中国,提出亚洲人治理亚洲的口号,以及日本友邦和中国历史悠久的美好关系,则是论文的第三要义。”
方鸿浩道:
“老宋,你是大理论家,干脆就把文章替我这朋友做了吧!我们今晚请你喝酒如何?”
老宋严肃地道:
“我做这文章倒没有啥,只是在傅市长的维新时代弄虚作假很不好!你们看,这试卷上写得明白,是教员思想智力测验,为何要测验呢?就是要使新时代之新思想深入教员头脑,以完成服务维新教育之目的!有道是……”
方鸿浩有些恼火:
“好了!好了!老宋,不帮忙就算了,别来教训我们!不论什么时代,朋友总是朋友,你老宋不愿做我方鸿浩的朋友,我勉强不得,你请便吧!”
老宋反倒老实了,哭也似地笑了笑,露出了满嘴黑黄的大牙:
“只这一回噢!”
言毕坐下了,取下别在衣襟上的派克笔,刷刷地在纸面上写将起来,开首第一句便是:
“亚洲有两个伟大的民族,一乃大和民族,二乃中华民族……”
老宋论述了大和民族所以伟大的四个理由,中华民族所以伟大的三个原因,继而历数了欧美白种人窥视、侵略亚洲的历史,比较了中国、印度的沦陷过程,最后,笔锋一转写道:
“……印度之沦为英人全殖民地,中国之沦为半殖民地,其根本原因在于,我们有个威慑欧美的强邻大日本帝国,有个同根同种的伟大的大和民族;日本大和民族雄踞我们身旁,欧美帝国主义虽有亡我之心,却无亡我之胆,今日日本皇军迈进中国,正应了先总理中山先生之遗训,开始了亚洲人解放亚洲的历史进程!”
写罢,老宋摇头晃脑地自我欣赏了半天,“啪”的一声,把桌子拍个山响,极自信地道:
“这篇政论可以拿满分,就是教育局的孙思文也是做不出的!”
方鸿浩立即拍着老宋的肩膀:
“那是当然的了!我这位朋友就是要震震那孙局长的!要不请你干啥?!”
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把大理论家老宋送走,方鸿浩又哈哈笑道:
“我们是一帮混饭吃的小混蛋,那老宋可是货真价实的老混蛋,你甭说,还他妈的混得真诚,我们是被强奸,这老宋不是送上门去卖×,也是和日本人通奸!”
白兴德和汤喜根都笑了。
“可……可还是要谢谢这老宋,人家毕竟还是帮了忙的!”
方鸿浩道:
“谢他不如谢我呢!晚上请我和老汤到大三元吃一顿怎么样?”
白兴德只一愣便道:
“行!吃完后去老伍那搓八圈!”
方鸿浩当即明白了,白兴德想在牌桌上赚回晚饭钱,心中不禁又生出一丝鄙夷。
却没破坏这良好的气氛,把大伯父方阿根的“七律”往抽屉里一扔,和白兴德、汤喜根一同出门下楼,直奔大三元去了。路上便想,以前是多虑了,还以为朋友中只自己没气节呢,现在看来,彼此,彼此,这便好。又想,大伯父的狗屁七律发就发吧,反正这年头大家都混蛋,只要内心不混就行。他就是发了这“七律”,朋友们也能理解他,“七律”又不是他方鸿浩写的,人家“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写的,叫你发,你能不发么?!混饭吃么,就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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