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闹剧过后,玉环对百顺的期望完全破灭了。
在玉环看来,百顺没死也等于死了,只差没埋罢了。
百顺也当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里吸大烟,不说不敢见玉环,连方营长也不敢见,军装干脆脱下了,挂名连副也不再做。
有一日,玉环去三江货栈看汤太太,无意中见了百顺,竟不敢相认:百顺满面烟色,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玉环既气又恨,本想痛骂百顺一番,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觉着百顺反正是毁了,再骂也没用。
方营长没毁。
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后,方营长依然做营长,依然一星期给部下训一次话,讲讲“凉水洗**”的道理。心劲也挺足的,——方营长老觉得自己既会训话,又有带兵的本事,于这改朝换代之际,还有高升的可能。
改编之初,方营长见岳大江势力做大,混成旅变成了独立师,就以为水涨船高,自己也能升个团长,便老拖着玉环去拜望岳大江,还和玉环一起陪岳大江的姨太太们打牌。
牌打来打去,打到各团的团长都到了任,方营长渐渐看出了自己升官无望,才无可奈何地收了心。
这时,玉环已完全看透了方营长的虚伪和滑头。
想升官时,方营长对玉环还是尊重的,玉环说起为父复仇的事,方营长还在嘴上应着,板着面孔说什么,自己这官做的越大,复仇的事就越好办。等到官梦破灭,复仇的事就不再提了,有时玉环提起,方营长也装聋作哑。
玉环便想,方营长恐怕从未认真想过为她父亲复仇,这人骨子里只怕和百顺是一样的货,不过岁数大些,比百顺世故些罢了。
后来又发现,方营长为人也不老实,在小白楼还有个相好的女人,玉环就越发伤心了……
玉环这才体味到了老六说过的许多话,只恨自己早没听老六的忠言。
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赎来给百顺做老婆,就让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爷,汤副旅长或许不会死,百顺也不会越变越没出息,及至毁掉。
她要早听老六的话,把老六当做知己的朋友,也会早一点看透方营长的,——最不济也能在婚前弄清方营长在小白楼的底细。
玉环好悔。
因着这份悔,玉环对方营长渐渐便没了好脸色,三天两头和方营长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双方的关系日渐紧张起来。闹到后来,方营长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白楼去和长脸老三鬼混,偶而回家,对玉环也爱理不理的。玉环再提起当初允诺的复仇,方营长便没好气地说:“都啥年头了,还他妈复仇复仇的!张天心败了,大家都把他忘了,还有啥仇要复?!”
玉环固执地说:“败了不等于死了,不杀了张天心我死不瞑目。”
方营长桌子一拍道:
“那你就去杀,别摆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妈来摆弄老子!”
玉环被这话激怒了,也对方营长彻底失望了,这才和方营长大闹了一通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在那些痛苦不堪的夜晚,玉环一下子想起了许多。
最先想起的是小时面对父亲坟头发誓复仇的弟弟。
那时的弟弟多好呀,她咋说,他就咋听,把她这个姐姐的话全当圣旨。她满心以为弟弟会于长大后的某一日,穿着一身威武的军装,系着武装带,率一帮弟兄把张天心乱枪击毙在督办府,或者大都督路上,完成一个为人子者的责任和义务。
不曾想,弟弟竟是那么不中用,杀父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开枪,——这孬种根本不配系武装带,只配系月经带!
老六把弟弟在小白楼上演的那一幕自杀闹剧说给玉环听时,玉环一点没怪老六,只说,这孬种就是做女人只怕也做不好,——女人中也有血性巾帼呢,自古就有花木兰、梁红玉。
又想到了方营长。
方营长也曾是她的一个指望,——这个男人是在知道她复仇心事的情况下,和她结的婚。婚前婚后也都信誓旦旦向她许过愿,让她醒里梦里为此期待了好几年。万没想到,到头来却也是一场弥天大梦!
这才明白过来,为父报仇只能靠她自己了。
试着穿了一回方营长的军装,竟发现自己竟是那样英武,——一点儿不比那些不中用的男人差。
决然告别往昔的那场弥天大梦,玉环打定主意,凭自己的力量为父复仇。那当儿,玉环已怀了孕,张天心败逃奉天后也无音讯,玉环就一边等着生孩子,一边查探张天心的消息,还挺着大肚子整日练打枪。方营长虽说心中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视而不见装糊涂。
勤务兵却好意地对玉环说:“方太太,枪声会吓着肚里的孩子呢。”
玉环道:“吓不着,让孩子早点听听这枪声好,出世后就不会像他爹、他舅那样孬种!”
玉环还到小白楼找了老六几次,对老六说:“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对的,这世上真没啥好男人值得嫁。”
老六说:“你现在悔也不晚,趁年轻把方营长甩了,还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
玉环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只是,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得留下个种哩,自己能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让我的儿子或女儿来做。除此之外,我凭啥不想了。”
老六佩服玉环的骨气,却不赞同玉环走绝路,就说:“姐姐,你这人一条道走到黑,真少见哩。”
玉环说:“不是我少见,倒是这世上的男人少见哩,——若是百顺和方营长都是血性男儿,我一个小女子哪能往这条道上走?”
老六点点头:“倒也是。”
玉环想着老六不愿从良,也说:“你呢?连个家都不想要,——像你这种人不也少见么?”
老六叫道:“姐姐,这咱又说到一块去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像样的男人值得我去和他成家么!”
二人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六后来就成了玉环的朋友,听到什么消息,就来向玉环报告。
玉环临产前一阵子,老六来报告说,打听到张天心的消息了:“这狗东西现在不在奉天,却在天津租界里,还梦想东山再起呢。”
玉环问:“你听谁说的?”
老六道:“听赵团长说的。”
玉环又问:“赵团长的话可信么?”
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赵团长接到张天心的幕僚长吴大赖子一封信,邀他和张天心当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为张天心祝寿。说张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闷的。岳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骂张天心贼心不死。”
玉环说:“岳大江骂归骂,去恐怕还是要去的,——他那家底半都是张天心的,不去一下兵就不好带了。”
老六说:“正因为如此,岳大江才恨张天心,——没准岳大江到天津祝寿就会把张天心杀了。”
玉环想了想道:“岳大江不会这么做,——这家伙太滑头,就是真想干,也不会在洋人眼皮底下干,更不会自己干。”
真叫玉环说准了。
两个月后,为张天心祝寿的活动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举行了,场面不小,中外不少报纸都发了消息,有的报纸还发了张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
张天心对报馆发表谈话说,自己已皈依佛门,再无心于尘世争斗,且日夜思悔昔日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宁。
岳大江没敢对张天心搞什么动作,和张天心的那帮老部下老老实实地去了,又老老实地回来了,回来后还邀请张天心到省城散心。
这期间,玉环己生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铁娃,正在月子里。
老六来看玉环,玉环便问老六:“你说这回岳大江请张天心来省城,是好心还是恶意?岳大江是不是想对张天心下手?”
老六说:“这得看了,张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门,岳大江就不会下手,反之,岳大江就会下手的。”
玉环问:“张天心这屠夫真会皈依佛门么?”
老六不知道,摇摇头说:“这就得问岳大江了,——岳大江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环出了月子,马上跑去找岳大江,——嘴上说是想请岳师长给铁娃赐个正式的名号,心里是想探探岳大江的口风。
岳大江见玉环来了,极是客气,不但给铁娃赐了名和号,还硬留玉环在师部吃了饭,——吃饭时,没让任何人陪,只自己亲自陪着。
到了饭桌上,玉环才知道,岳大江是真想杀掉张天心的。
岳大江一边给玉环夹着菜,一边很真诚地对玉环说:“玉环,你问我请张天心到省城来干啥?你想呗,我能干啥?我真的想让张天心来散心么?才不呢,我有我的打算呢!”
玉环问:“啥打算?”
岳大江口气更加亲昵:“玉环,我瞒别人,却不能瞒你,——为了你那爹,我那老长官,这一回我是非除掉张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帜时,我就暗示过方营长和百顺,让他们俩把张天心干掉,他们偏不干,眼睁睁看着张天心跑了……”
玉环平静地说:“这也怪你,——当时你是守城司令,方营长和百顺孬种,不敢向张天心下手,你也能自己杀么!”
岳大江叹了口气道:“玉环呀,这你就不懂了。正因为我是司令才不能杀呢!当时张天心还有两个团在城里,我把张天心杀了,两个团一闹起来不就乱了套?方营长和百顺就不一样了,一来,他们是小人物,二来,也事出有因:他们是为岳父、父亲报仇么……”
玉环对当年的事已是不堪回首,便打断岳大江的话头说:“岳师长,过去的事咱不提了,只说这回吧!”
岳大江决绝地道:“玉环,这回我必得为你爹报仇了!”
玉环早已发现了岳大江的虚伪,现在听到岳大江又一次提到为父亲复仇,就阴阴地看着岳大江说:“岳师长,别老说为我爹,你还是说说你自己的心思吧!为我爹报仇是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岳大江叹了口气,这才说出了心里话:“张天心真不是东西,到这地步了还不死心,还想使我的坏……”
玉环道:“所以你才把他请来散心,想趁机杀他?”
岳大江点了点头。
玉环淡淡地道:“那好,你请来,我杀!”
岳大江大吃一惊:“你?”
玉环道:“对,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为了这一天!”
岳大江摇了摇头:“你不行,要干只能让百顺干。”
玉环哼了声:“百顺只会吸大烟,这事他干不来。”
岳大江又道:“那还有方营长嘛!我去和方营长谈……”
玉环呼地立起道:“方营长是个啥货色,你岳师长还没看出来?上回在督府他不敢干,这回就敢干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干,反正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别管了!”
岳大江想了一下,很严肃地说:“玉环呀,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关乎地方、国家的大事哩!你去干,万一失手,麻烦就大了,张天心的老部下没准要在省城和许多地方闹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环道:“你别怕,我不会牵扯你的。再说,我也不会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这位方营长,我没落下别的,倒是落得把枪玩熟了。到时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张的,你只管拿我是问!”
岳大江又说:“就是不失手,我只怕也要拿你是问的。如今不是军阀混战无法无天的时代了,你杀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张胆就放你,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环冷冷一笑:“我早想过,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只是你说如今不是无法无天的时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这么多年,不是白死么?谁用法去治张天心了?”
岳大江解释说:“那年头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军阀打军阀,春秋无义战嘛……”
玉环叫道:“我爹是不是军阀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为他复仇!”
岳大江无可奈何他说:“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环一字一顿地道:“已扯清了,我杀人,我偿命,与你岳师长没有任何关系,到时你该咋办我,就咋办我,我没怨言!”
岳大江这才觉得过意不去了,说:“只要有可能,到时我都会为你说话的,这一点你放心。不过,你回去也再想想,这么干值么?我不想让你一个女人家这么干,这……这毕竟也是我的事,——哦,应该说主要还是我的事……”
玉环听岳大江这么说,才真诚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认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你当朋友。对朋友我不说假话,我真是啥都想过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机会我就不能再放过了。是你的事不错,家仇却是我的,你真替我杀了,我反会恨你的!”
岳大江又托着下巴想了好一会,终于横下了心:“好,那你就干吧!到时我会尽量把一切都安排好,决不让张天心有任何还击你的手段!”
停了一下,岳大江扶着玉环的肩头,又说:“也得和你再说点实话,你去干或者百顺、方营长去干,自然比我手下的人干要好,你们和张天心有历史上的血仇,大家都知道,就不会往别处疑的。再说你又是女人家,且刚生了孩子,到时找人保释也有理由……”
玉环凄然摇了摇头:“岳师长,这你就别多想了,到时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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