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不要动。”莎拉忙乱的想把一个在她膝盖上不断扭动的两岁大小孩稳住,以便为他的胸腔听诊。
“宝贝,听林顿医生的话哦。”他母亲语气平板的说。
“莎拉?”在莎拉医院工作的艾略特·费尔度探头进来。她在艾略特实习结束以后就雇用他来担任她的助手,可是截至目前为止,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安抚他上头。这是不得已的做法,因为年纪较大的医生一定会执意要求成为合伙人,而莎拉并不想让出她的控制权。她拼死拼活才爬到今天这个位子,不想再听别人的意见。
“打扰了。”艾略特对那位母亲说,然后转向莎拉。
“你有没有告诉塔拉·柯林斯,她儿子派特这个周末可不可以玩美式足球?她需要医疗授权书才能让他回到学校的美式足球队。”
莎拉起身,仍然抱着山姆。他的两腿盘在莎拉腰上,莎拉用一边臀部撑着他,边低声问艾略特,“怎么会是由你来问的?”
“她打电话来找我。”他对她说,“她说她不想打扰你。”
莎拉一边拉开山姆扯着她头发的小手。
“不行,这个周末他不能玩美式足球。”她小声说。
“我星期五就告诉她了。”
“那只是热身赛。”
“他有脑震荡。”莎拉断然说,那语气显然是在警告艾略特。
“唔。”艾略特说着退出房间。
“她大概以为我比较容易说服吧。”
莎拉深吸一口气来镇静自己,然后转身走回去。
“抱歉耽误了。”她坐回椅子上。所幸这时候山姆已经不再扭来扭去,她总算可以将听诊器放在他胸口。
“派特·柯林斯是他们的明星四分卫。”那位母亲说。
“你却不让他踢美式足球?”
莎拉回避这问题。
“他的肺部干净了。”她对女人说。
“不过,还是要让他把抗生素吃完。”
她正想把孩子交还给他母亲,又停住。莎拉掀开山姆的上衣,检查他的胸部,接着是背部。
“有问题吗?”莎拉摇头。
“他很好。”她告诉这位母亲说,而她的孩子的确没问题。没有理由怀疑他受到凌虐。以前莎拉也曾经以为珍妮·威佛没问题。
莎拉走向折叠门,拉开它。她的护士茉莉·史托达德正在护理站写化验申请书。莎拉等她告一段落,然后往山姆的方向指了指。
“好好追踪这案子。”莎拉对她说。
茉莉点点头,继续写着。
“你今天还好吧?”
莎拉想了一下,决定答案是否定的,她一点都不好。事实上她的心情很糟,从昨天下午和丽娜起冲突以后便一直如此。她充满罪恶感,而且很惭愧竟然让怒气宰制了她。不管莎拉作何感受,丽娜只是在尽她的职责罢了。率尔质疑这位年轻警探,尤其又当着杰佛瑞的面,实在有失她的专业。不仅如此,莎拉说的话不但不可原谅,而且也很卑鄙。她的天性并不喜欢打击别人,然而莎拉越是回想,越是发现昨天她的确打击了丽娜。别人不说,莎拉对这种事应该非常了解才对。
“哈啰?”茉莉催促着。
“莎拉?”
“怎么?”莎拉说。
“噢,对不起,我在……”她朝她的办公室点了下头,示意茉莉离开走廊到那里去谈话。
茉莉让莎拉走在前面,自己随手把门拉上。茉莉·史托达德是个体格健壮的女人,有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庞。和莎拉正好相反,这位护士的衣着总是那么光鲜整洁,白色制服浆烫得硬邦邦的。茉莉身上唯一的首饰是一条细细的银项链,塞在她制服衣领底下。莎拉所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雇用茉莉担任她的护士,可是有时候莎拉很想抓掉这女人的护士帽,弄乱她的头发,或者不小心把墨水泼到她完美无瑕的制服上。
“下一个挂号的病人,还有大约五分钟会进来。”茉莉对她说,“怎么回事?”
莎拉背靠着墙面,两手插着白色实验袍口袋。
“我们是不是疏忽了什么?”她说,接着又补充,“我是不是疏忽了什么?”
“关于珍妮?”茉莉问。其实莎拉从她的反应就可以看出,这女人清楚得很。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谁会做那种事?”莎拉问,然后立刻想起茉莉根本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验尸报告的内容很少会公开,而尽管莎拉非常信任茉莉,她并不认为她应该把细节告诉她。说不定茉莉根本不想知道那些。
“小孩子很难说的。”茉莉说。
“我总觉得我该负责。”莎拉对这位护士说,“我总觉得我应该陪着她,或者多关心她一些。”
“我们每天要照料三十到四十个小孩,每周工作六天。”
“被你形容得像工厂生产线似的。”
茉莉耸耸肩。
“或许就是吧。”她说,“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我们照顾他们,替他们开药,听他们诉苦。还有别的吗?”
“治好他们的病,让他们安然离去。”莎拉低声说,想起自己在急诊室工作的那段日子。
茉莉说,“我们就是这样啊。”
“这不是我回工作岗位的目的。”莎拉说,“我想要有所改变。”
“你是改变了啊,莎拉。”茉莉向她保证说。她向前一步,两手放在莎拉肩上。
“听我说,亲爱的,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也要告诉你,我每天在这儿看着你为这工作耗尽心魂。”她停顿了下。
“你忘了巴尼医生在的时候了。那时候才叫工厂生产线。”
“他对我一向很好。”莎拉反骏。
“因为他喜欢你。”茉莉说,“当他喜欢某个孩子,表示至少有十个是他讨厌的,最后他就把那些他讨厌的全部推给你。”
莎拉摇头,不接受这说法。
“没这回事。”
“莎拉,”茉莉坚持说,“问奈丽就知道了。她待得比我久。”
“所以,我该拿他当标准?比巴尼医生好就行了?”
“你的标准是,你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你不偏心。”茉莉指着墙上的照片。
“巴尼医生的墙上贴了多少照片?”
莎拉耸耸肩,尽管她知道答案。一张都没有。
“你对自己太苛求了。”茉莉说,“这样反而会事倍功半。”
“我只是希望从现在开始能够更加小心。”莎拉说,“也许我们的时间表可以排松一点,我想在每个病患身上花多一点时间。”
茉莉噗嗤大笑。
“目前我们在白天的预约病患都已经看不完了。何况还有停尸间的——”
莎拉打断她。
“也许我该辞掉停尸间的工作。”
“也许你该另外请个医生?”茉莉建议。
莎拉把头靠在墙上,思索着。
“真伤脑筋。”
房门晃了一下。有人敲门。
“如果是艾略特……”莎拉才开口,发现并不是。莎拉还没出生就在这医院担任办公室经理的奈丽开门进来。
“尼克·薛尔顿在线上。”奈丽说。
“要他留言吗?”
莎拉摇头。
“我来接。”她说,然后等茉莉离开才拿起话筒。
“哈啰,女孩。”尼克那属于南乔治亚的拖拉腔调传了过来。
莎拉勉强挤出微笑。
“嗨,尼克。”
“但愿我有时间和你多聊几句,”他说,“不过我马上得赶去开会。我就简短的说吧。”他说。她听见他翻文件的声音。
“我没查到最近有任何关于女性阉割的档案,至少美国是没有。不过,这应该在你意料之中吧。”
“没错。”莎拉同意的说。这类事件在报上只会像昙花一现吧。
“几年前,法国有个女人因为替五十多个案例执行阉割而被判刑。我猜她原来是非洲人。”
莎拉摇头,心想怎么会有人狠得下心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事。
尼克说,“目前你的了解有多少?”
“锁阴比较常见的说法是F.G.M.。”她使用了女性性器切除几个字的缩写。
“中东和非洲若干地区都曾经出现。据说和宗教有关。”
“就像集体自杀被说成和宗教有关是一样的。”尼克纠正她。
“这年头无论什么都可以和宗教扯上关系。”
莎拉出声应和着。
“这是部落之间流传的习俗。教育程度越低的地方越常见到。目前并没有正式的宗教论据可以证明,不过据说那里的男人喜欢想法子来防止妻子红杏出墙。”
“因此他们用这方法来让她们无法享受性爱。完美的解决方式。如果这方法用在男人身上,非洲和中东许多地区或许都已经变成空城了吧。”
尼克没说话,莎拉很后悔暗示他是一丘之貉。
“对不起,尼克。这实在是——”
“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莎拉。”他柔声说。
她停顿一下,又说,“还有呢?”
“唔,”他继续说,她听见翻笔记的沙沙声响,“执行完毕以后,她们通常会被绑起双腿,以便加速愈合。”他停了一下,喘不过气似的。
“在某些案例中,女人的阴部被缝合起来,你知道的,和你手上的案子一样,只留一个小孔供作排放经血之用。”
“我看过这类报导。”莎拉肯定的说。她还知道,部落里那些没动过阉割手术的女人不会被视为结婚对象。
“你从那部位抽下来的线头看来很普通。我送了采样到化验室,他们很肯定的说这种线在Kamrt超市就可以买得到。”他发出沉思的声音。
“你认为干下这事的人有医疗经验吗?”
“你正在看照片?”
“是啊。”他答说。
“手法相当简单,但绝不粗劣。”
“这我同意。”莎拉说,心想把那女孩的阴部缝合起来的人,或许很擅长使用针线。
“我看了统计。”他又说。
“这些女孩有许多死于休克。他们并没有认真的替她们麻醉,你该知道我的意思。多数时候,他们只是用一片破玻璃来执行这手术。”
莎拉起了阵寒栗,但努力保持镇定。
“如果是这里的人这么做,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你是指移民人口以外的居民?”他问,但没等她回答。
“那些地方的人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女孩的纯洁。通常是由做丈夫的在新婚之夜亲自动手。”
“纯洁。”莎拉思索着这字眼。珍妮·威佛曾经向她母亲提过净化身体的事。
尼克问,“她是处女吗?”
“不是。”莎拉回答,“比较她的阴道口和尿道口的大小,可以看出她在被暗割前的性活动相当活跃。也许有好几个性伴侣。”
“你有没有替她做性传染疾病化验?”
“有。”莎拉说,“结果是阴性。”
“唔,至少是好结果。”
“还有别的吗?”
尼克静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最近几天你会跟杰佛瑞见面吗?”
莎拉一阵尴尬,但还是回答,“会。”
“请你告诉他,他寄来的图片,我们的电脑找不到相关档案。我们把它传给调查局去比对,不过他们需要一些时间。”
“什么图片?”莎拉问。
“刺青吧,我也不确定。他说是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凹洼。”
“我会转告他的。”
“在共进晚餐的时候?”
莎拉大笑。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尼克?”
“如果你有空,我想这个周末到你那里一趟。”
莎拉笑了笑。尼克曾经好几次邀她出去,主要是基于礼貌。他比莎拉矮了大约六寸,身上配戴的金饰之多几乎到了招摇的地步。她非常怀疑他真以为他和她之间有未来,不过话说回来,尼克本来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她对他说,“我好像又开始跟杰佛瑞约会了。”
“好像?”
“我是说,”她顿了一下,“真的,我们又开始约会了。”
一如往常,他坦然接受了她的拒绝。
“多试试总是没错。”
挂了电话之后,莎拉仍然坐在那里,思考着尼克告诉她的种种。珍妮所受的性器割除和她想净化身体这两者之间一定有关联。她肯定遗漏了什么,说不定是相当显而易见的。一个女孩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洁呢,莎拉想着。只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性。可以确定的是,珍妮·威佛的性生活相当活跃。也许珍妮的滥交到了连自己都难以承受的地步。
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谁替珍妮进行了阉割?这个女孩不太可能自己动手,因为早在完成之前,她便会因为惊吓或痛苦而晕过去。必定有另一个人参与其中,一个精于切割和使用针线的人。也许珍妮不断喝酒直到醉倒,或者从学校的什么人那里买了止痛药或肌肉松弛剂。现在高中的保健室可以拿到的药品种类不少。任何人只要有钱,不难买到足够配置一整间手术室的药品数量。
奈丽突然打开房门,“派特森家的孩子来了。”接着又细声细气的补充说,“自己来的。”
莎拉看了下手表。昨天上午马克就该来的,今天他突然跑来,准会把医院的时程表全部打乱。
“把他排在六点,”她说,“告诉那男孩他得等一下。”
“男孩?”奈丽说,“是莱希。”
莎拉猛的坐直。
“她有没有说她来做什么?”
“她只说不太舒服。”奈丽回答,然后又悄声说,“依我看,她的气色真的不太好。”
莎拉轻声问,“你干嘛小声说话?”
奈丽微微一笑,走进办公室。她把门关上,然后说,“她的举止有点怪异,而且她母亲没有陪她来。”
莎拉感觉颈背的汗毛竖起。
“她等多久了?”
“没多久。”奈丽答说,“替她排在六点钟是吧?”
莎拉点点头,内心顿觉无比沉重。她拿起电话,按了杰佛瑞的号码,立刻改变了心意。莱希到医院来是因为她信任莎拉,莎拉不该背弃这份信任。重要的是,这女孩需要帮助。至于莎拉是否违反了什么法令,就等确定了这孩子没事之后再说吧。
第六照护室在医院后方,L形走廊的尽头。通常是留给病重的孩子,或者作为莎拉在跟孩子们讨论性、避孕等私密话题时他们父母的等候室。莎拉猜想,茉莉安排莱希在这儿等候,正是为了得到这女孩的信任。通常孩子们不会单独到医院来,即使已经会开车的孩子也不会这么做。
莎拉转弯,看见茉莉站在照护室关闭的房门口等着。
她在门外把莱希的病历交给莎拉,然后说,“必要时叫我一声。”
莎拉翻开病历,看着莱希最后一次的就医纪录。其实莎拉几天前才看过。两个月前,莱希曾经因为感染了链球菌性喉炎来医院。莎拉先让她服用抗生素,一边等待化验结果。莎拉来回翻着病历,没看见化验室寄来的粉红色单子。她正想去找茉莉问问,突然听见照护室门后传出声音。
“莱希?”莎拉说着打开房门,“你没——”她愣在那儿,心想除了在停尸间里,她从没见过如此苍白的脸孔。女孩坐在门旁的椅子上,双手环抱着身体。尽管天气炎热,她却穿着件萤光黄的雨衣。她向前弓着身子,好像肚子痛那样的抱着肚子。
莎拉摸着女孩的背部,被一股穿透衣服而来的湿黏触感吓一跳。
莱希的牙齿不停打颤,但还是勉强开口说,“我必须和你谈谈。”
“过来。”莎拉扶她站起。
“先躺下再说。”
莱希犹豫了一下。莎拉将她抱上检查台。
“我不……”莱希说,可是抖得太厉害了,无法往下说。莎拉手按着女孩的额头,不确定莱希发抖是因为恐惧或者发烧的缘故。天气那么闷热,她一时也无法判断。
“我们把外套脱掉吧。”莎拉说。但是莱希不肯把环抱着腹部的双手松开。
“怎么回事?”莎拉问,努力保持镇定。房内有股不寻常的气氛,仿佛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
莱希突然向前倒,莎拉及时扶住她,没让她摔下台子。
“我好困。”她说。
“撑一下。”莎拉对她说。然后她提高嗓门,对着走廊大喊。
“茉莉?”
“我好难过。”女孩说。
莎拉两手扶着莱希瘦削的肩膀。
“你哪里受伤了?”
女孩张嘴想说什么,却吐了莎拉一身。当然,莎拉以前也遇过这种事,她迅速后退,但没来得及避开。
恶心感稍缓,莱希喃喃说着,“对不起。”
“没关系,亲爱的。”莎拉说。
“我的肚子好痛。”
“没事的。”莎拉对她说。她一手扶着莱希,另一手伸向纸巾架,抽了几张给女孩。
“我好想吐。”
莎拉再度提高声量,比之前更用力的喊。
“茉莉?”她知道她是白喊了,因为二号照护室在医院的另一头。
“躺下来。”莎拉对莱希说,“如果你想吐,就翻到侧面。”
“别走!”女孩尖叫,紧抓着莎拉的手。
“拜托,林顿医生,我必须跟你谈。我必须把事情经过告诉你。”
莎拉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比起聆听女孩吐实,眼前有更紧急的事情得处理。
“我必须告诉你。”女孩重复说着。
“关于孩子的事?”莎拉猜测着。从莱希的表情看来,她是猜对了。莎拉气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她说,“我知道,亲爱的。先躺好,我马上回来。”
女孩身体僵直。
“你怎么知道的?”
“躺好。”莎拉对她说。接着,为了安抚她,莎拉又说,“我去打电话给你妈妈。”
莱希猝然坐起。
“你不能告诉她。”
“你先别担心这个。”
“你不能告诉她。”莱希坚持,泪水滚落脸颊。
“她生病了。她病得很严重。”
莎拉不懂女孩的意思,但还是安慰她说,“她会好起来的。”
“答应我,你绝不会告诉她。”
莎拉说,“亲爱的,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吧。”
“不要!”她大叫,抓住莎拉的臂膀。
“你不能告诉我妈妈。拜托你。拜托别告诉她。”
“你待在这里。”莎拉命令。
“我马上回来。”
她没等女孩回答。她步出房间,朝着护理站走去,边脱去脏污的实验袍。
奈丽问,“怎么了?”
“快叫救护车。”莎拉说着,把脏外套丢进洗衣篮。她倒退一步,从屋角查看莱希可有离开房间。
“要茉莉立刻到六号照护室去,然后打电话到警局找法兰克。”
“我的天。”奈丽喃喃念着,拿起电话。
艾略特从另一间照护室出来。
“嘿,莎拉?”他说,“有个六岁小朋友得了——”
“现在没空。”莎拉举起手来制止他。她朝走廊上一瞥,然后跑进她的办公室去打杰佛瑞的行动电话。她让电话响了四声,然后挂断。接着,她打到警局。
接听的是玛拉·辛姆。
“格兰特郡警局。很高兴为您服务。”
“玛拉,”莎拉说,“找一下杰佛瑞,要他立刻赶到医院来。”
这时走廊传来砰的一声。莎拉低声咒骂着,因为她听出那是医院后门被打开的声音。
玛拉说,“莎拉?”
莎拉把话筒一丢,跑到走廊上,准备去追逐莱希,然而眼前所见却让她呆住了。马克·派特森浑身僵硬的站在走廊那头。一道伤口横过他的腹部,血渍将他的蓝衬衫染成深紫色,牛仔裤膝盖部位像是滑过柏油路面那样破了个大洞。
“莱希?”他叫喊着,来到第一道门前并且打开门。
房间内传出一个母亲的惊呼,接着是小孩受惊的啼哭声。
“莎拉?”奈丽问。她正在护理站,手拿着电话。
莎拉说,“打给警局。要他们尽快派人过来,任谁都好。”
“莱希?”马克呼唤着,声音通过走廊传过来。所幸他还没注意到走廊这头,以及位在两侧的两间照护室。
他走了过来,莎拉看见他的衣服不但沾了血,而且脏兮兮的,布满斑斑点点的白色油漆。他的头发看起来油腻而凌乱,好像很久没洗澡似的。十年来莎拉见过马克不知多少次,但从来没见过他这副邋遢相。
“可恶!”马克大吼,两手在空中乱舞。
“妈的我妹在哪?”
莎拉背后有几扇门打开,她转身,示意那些做父母的待在房里。
茉莉站在莎拉身边,把一张病历紧抱在胸口。这是莎拉头一回看见这位护士被发生在医院内的事情吓到。
“马克,”莎拉用充满权威的声音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莱希在哪?”他说着用力敲打第二扇门。滑门在轨道上震动着,里头有个小孩放声尖叫。
奈丽压低声音,在电话中和某人交谈着。莎拉听不清楚谈话内容,只能暗暗祈求警局已经派了人过来。
“马克。”莎拉又说,竭力保持冷静。
“别找了,她不在这里。”
“才怪。”他反驳,朝她走近一步。
“那个小笨蛋在哪?”他说着继续敲门,把门板捶得咚咚响。奈丽尖叫起来,躲进柜台后方。
“她在哪里?”他问。
莎拉假装朝她的办公室投去紧张的一瞥。马克立刻注意到了。
“哈,”他说,“她在那里面?”
“没有。”莎拉说。
他笑了笑,朝她逼近。莎拉看见他的瞳孔细小得跟针尖一样,推测无论他嗑了什么,药效都不可能很快消失。接近时,他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气味。莎拉不太确定,不过她觉得很像化学药品。
她问,“你嗑了什么药,马克?”
“妈的要是我那臭妹子再不闭嘴的话,我就要把她给嗑了。”
“她不在这里。”莎拉说。
“莱希?”马克说着,伸长脖子往办公室门口探看。
“快给我滚出来。”
莎拉从眼角瞥见有动静。从一晃眼的萤光黄的影子看来,莎拉知道那是莱希,她正努力朝着后门移动。莎拉冒出一身冷汗,想着莱希不知道得花多久时间才能走到。她看着马克,暗暗莱希能快一点,可是那女孩动也不动。她就像被钉在墙上似的呆立在那里。
“她在那里面?”马克问。
“不在。”莎拉说,看着他背后。
“她在你后面。”
莱希伸手捂住嘴巴,像是要阻止自己尖叫那样。
“是啊。”马克狠狠瞪了莎拉一眼。
“请你立刻离开这里,马克。你不可以擅自闯进来。”
他不理会她,迳自进了办公室。莎拉远远跟着他,对于他已经落入陷阱一事不动声色。她暗祷着玛拉快点找到人手,就算是布雷德·史帝芬也好。
“莱希?”马克叫唤着,声音柔和了点,却多了几分威胁意味。他绕过办公桌。
“你这样躲着只会让事情更糟。”
莎拉抱着胳膊。
“纯净是什么意思,马克?”
马克看着桌子底下,发现是空的,咒骂起来。他用力踢它,把那张金属桌踢得滑动了好几寸。
“你是不是让珍妮感觉很脏?所以她想净化自己对吗?”
“闪开。”他喝令,朝着莎拉走过去。
她一手扶着门,挡住出口。
“走开。”
“纯净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想要回答,但莎拉随即明白那只是他用来让她卸除防卫的方式。一回神,她发现自己被猛力一推。她摔倒在地,头撞上了地板。
“莎拉!”茉莉惊呼着朝她奔去。
“我没事。”莎拉勉强撑起身体。她看着走廊那头,发现莱希仍然站在那里。几乎就在同时,马克也看见了。
“快跑!”莎拉大叫。莱希迟疑了一下,但似乎终于了解到非离开这里不可。她跑向出口,开了门。
“贱人。”马克吆暍一声,追了过去。
莎拉想也没想的伸手抓住马克的腿。他试图挣脱,但被她牢牢用拳头抓住禅管。
“站住。”莎拉奋力抓牢。
他弯下身,用拳头捶她的手,见她还是不松手,转而重击她的脸。莎拉看见他戒指上的红宝石一闪,紧接着额头上挨了一拳,她惊愕得松开了手。
“我的天。”茉莉捂着嘴巴惊叫。
“可恶。”莎拉触摸着额头,咬牙骂着。马克的戒指命中她的太阳穴。她看见手指上沾了血,但一想起莱希,她挣扎着站起。
茉莉说,“你最好——”
莎拉尾随着马克和莱希,一边回头大叫,“杰佛瑞人呢?”
莎拉出了后门,停下来辨别方位。太阳直泻而下,莎拉遮着眼睛,一边往医院后方的树丛寻找莱希的身影。
“他们会不会绕到前门去了?”茉莉说着,朝医院侧面跑过去。莎拉尾随着她,在转角处撞上这位护士。
茉莉指着街上,“她在那里。”
两人同时跑了过去,但莎拉的脚程快一些,一转眼便把茉莉抛在后面。医院门前这条路算不上是热闹的通道,不过每到午餐时间,总有大群教授和学生从校园涌到镇上。莎拉看着莱希跑上街,马克紧跟在她后面,一边拼命叫喊。
他们先后过了街,莱希朝着湖畔跑去。这时莎拉看见另外一个人,模糊的身影从街角冲过来,将马克压倒在地。莎拉和茉莉跑到对街,瞧见丽娜·亚当斯像牛仔那样骑在马克身上,把他的双手扭在背后并且戴上手铐。
“糟了。”丽娜抬头看着街道那头。
这时莱希的身影已经远得只剩她那件亮黄色雨衣可供辨识。莎拉无奈的站在那里,看着一辆老旧的黑色汽车在女孩身边停下。乘客座那侧的车门打开,一只手伸出,将莱希拦腰抱上了车。
莎拉下了车,摸着额头的绷带。茉莉替她缝了两针,然后取消所有预约,让她有空档休养。莎拉头痛得厉害,而且变得暴躁易怒。她宁可待在医院接见病人,可是茉莉不准她这么做。也许这位护士说得有理。每次她回想起医院发生的那件事,胸口便像绑了束带似的紧缩。明知有个她的小病患正处于危险之中,她却束手无策,让她很想趴在母亲肩头痛哭。
“妈?”莎拉呼唤着。她在门口踢掉鞋子,顺手把门关上。没有回应。她走向厨房,一边叫唤。
“妈妈?”
还是没人回应。莎拉胸口一沉。她倒了杯水,分成几大口喝光,用手背把嘴抹干。
莎拉坐上厨房高脚凳,拿起电话,拨了杰佛瑞的手机。丽娜带着马克回警局之后,莎拉才想起自己忘了问她杰佛瑞在哪里。
“陶立弗。”他的声音。根据电话中的回音,他应该正在车上。
“你在哪里?”她问。
“在阿拉巴马被一些事情给耽误了。”他说,“我刚和丽娜谈过,她把莱希的事告诉我了。你没看见车上的人是谁?”
“没有。”莎拉回答,“你和她父母谈过了吗?”
“法兰克正陪着他们。他们不知道有谁开那种车。”
“马克怎么说?”
“他不肯跟任何人说话。”杰佛瑞说,“连丽娜都不肯。”
“谁会绑架她呢?”
“不知道。”杰佛瑞说,“我们已经在州内发布全境通告。我会跟马克谈谈,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来。”
“我总觉得我们遗漏了某个重大环节。”她说,“摆在眼前的事实。”
“是啊。”他没多说什么。她听见引擎加速运转的声音。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字不漏的说。”
莎拉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事情经过。杰佛瑞似乎对马克殴打她的情节特别关注,也许因为这是他唯一有把握处理的部分吧。
“他拿什么打你?”他急切的问。
“他的戒指。”她说,接着补充,“应该说是拳头,可是伤口主要是他的戒指造成的。他打得不算太用力,因为他只是要我松开他。”她摸着绷带。
“不严重啦。”
“丽娜依伤害罪将他报上去了吗?”
“也许吧。”莎拉答说,其实是要他别管了。
他听懂了暗示。
“莱希看来认识车上的人吗?”
“距离太远了,杰佛瑞,我不知道。要不是她身上的鲜黄色雨衣,我根本看不清楚那是她。”
“丽娜认得那辆车子。学校的几个孩子说,珍妮·威佛搭过那辆车。”
莎拉扭玩着电话线,听他叙述丽娜到学校调查的经过。他说完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太像我所认识的珍妮。”
“或许根本没有人真正了解她。”
她说出一直存在她内心深处的疑问。
“你想婴儿的双亲会不会是马克和莱希?”她说。
“我知道这正是你要求马克验血的用意,可是我从来没想过……”
“我知道。”他说。从他回答之迅速看来,他早就想过这可能性了。
“我觉得有这可能。”
她又问,“你对泰迪·派特森有什么看法?”
“也有可能。”
“我猜如果没有法院命令,他是不会接受验血的。”
“我想也是。”
莎拉叹了口气,想着该如何拼凑这一切。
“也许珍妮无意中发现真相,心生嫉妒?”
“也许吧。”他说。她听出他在思索别的事情。
“杰……”莎拉很想提那件事,又怕激怒他。
“马克肚子上挨了一刀。不算太严重,,不过我想也许有人企图伤害他。”
“好极了。”
“不好。”她不以为然的说,“他只是个孩子。千万别忘了这一点。”
“一个强暴亲妹妹,还替她朋友拉皮条的孩子。”他说,“一个把你殴伤的孩子。”
“别考虑我。”莎拉对他说,“我是说,别让我影响你的判断。”
他闷声说了什么。
“杰佛瑞?”
他说,“关于莱希,你还知道多少?”
“她看起来非常困惑而且害怕。”
“你认为她病得很严重?”
“我不确定那是恐惧、受到惊吓或者刚经历分娩的痛苦。我没有足够时间替她检查。我……”
“怎么?”
“我很后悔没好好照顾她。她就在我的医院里。要是我能留住她——”
“她跑掉了啊,莎拉。你已经尽力了。”
她紧抿着嘴。
“要是这话真能让我好过些就好了。”
“但愿如此。”他说,“我真的很想教你如何摆脱掉罪恶感,问题是我办不到。”
莎拉眼里涌出泪水。她蒙住嘴巴,免得杰佛瑞听见她的哭声。
“莎拉?”
她轻咳一下,用另一只手抹着泪水。她吸着鼻子,因为她在流鼻水。
“什么?”
杰佛瑞说,“莱希还说了什么没有?关于马克的,他为什么急着找她?”
莎拉恼火了,因为一再问她同样的问题丝毫无助于寻找莱希·派特森的下落。
“别再问了。我这一整天已经过得够惨的了,不想接受你的盘问。”
他没吭声。她听见引擎又轰轰的加速。
莎拉闭上眼睛,头往后靠在墙上,等着他说话。
“我……”他迟疑着。
“我得告诉你,一想到有人对你动粗,我就火大。”
莎拉大笑。
“我也是。”
“你还好吧?”他又问。
“很好。”她说。其实她心中非常忐忑。对莎拉来说,医院一向是个安全的场所。如今她在停尸间的工作竟然侵入她的私人执业领域,这令她非常不舒服。她感觉很无助,而她不喜欢这感觉。
“尼克来电话了。”她对杰佛瑞说,然后将尼克所说的告诉他。
“纯净?”杰佛瑞思索着。
“珍妮也说过这话。”
“没错。”莎拉说,“我想这一切都应该和性有关。她想找回洁净的自己,对吧?”
“对。”
“那么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洁净呢?”
“她曾经在派对里和一群男孩厮混。”
“当时她喝醉了。”莎拉提醒他,一股莫名的怒火在肚内闷烧。
“他们说她还没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地步。”
“他们当然会这么说。他们还能怎么说,说他们强暴了她?”
他清清喉咙。
“这倒是。”
“不然她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莎拉说,“珍妮不是那样的。老天,她只是个小女孩啊。”
杰佛瑞用宽容的语气说,“我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莎拉。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莎拉换了个话题,因为她知道继续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论。
“尼克把你的刺青样本送调查局的档案库去比对。没有结果。”
“我正是被刺青的事给耽误的。”杰佛瑞说,“晚上我再告诉你。”
“不要。”她说,“明天再告诉我。”
他愣了一下,又说,“我以为你今晚想见我。”
“是啊,”莎拉安抚他说,“我想见你,可是别谈公事。”她停顿了会儿。
“今晚我不想谈这些。好吗?”
“好。”他赞同的说,“只要能见到你,什么都好。”
“要是你受得了的话。”她装作无所谓的说,“我额头上贴了块大绷带。”
“痛吗?”
“晤。”她沉吟着,望着窗外。她看见她母亲走上泰莎那间车库公寓的门前台阶。
“莎拉?”
莎拉接续话题。
“我需要你帮我忘掉它。”
这话引来他一阵大笑,似乎很开心。
“我得去和马克谈谈,然后向夜间巡逻队做个关于搜寻莱希的快速简报。今晚我们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之后我会尽快赶去你那儿,好吗?”
“会不会很晚呢?”
“也许吧。”他说,“我不会吵醒你的。”
“不。”她说,“把我叫醒。”
她似乎听见他笑了出来。
“到时候见了。”
“好。”她说着挂断电话。
莎拉又灌下一大杯水,然后走到屋外。车道像烧热的白煤炭一样烫着她的光脚,她踮着脚尖迅速走向公寓前的阶梯。
泰莎的公寓很大,有两房两卫。她把墙壁漆成鲜艳的原色,然后重点式的摆了几张舒适的椅子和一张宽敞得让人想躺在上面打个长盹的沙发。莎拉经常在泰莎这里过夜,尤其是离婚后,因为待在这里让她感觉比自己家里安心得多。
“泰莎?”莎拉叫唤着,将纱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凯西忘了关木门,这有点奇怪,因为屋内开着冷气。
泰莎的声音有点紧绷。
“来了。”莎拉走向妹妹的卧房,心想到底怎么回事。
“泰莎?”她在门口停步。
泰莎拿纸巾捂着鼻子,莎拉走进房间时她没有抬头。凯西在她身边,叉着手臂。
“发生什么事?”莎拉和凯西同时发问。
“怎么了?”她们同时说。
莎拉指着妹妹。
“你怎么了?你在哭什么?”
凯西走向莎拉,手抚着她的额头。
“你受伤了?”
“说来话长。”莎拉说着,挥开母亲的手。
“泰莎,怎么回事?”
泰莎只是摇头,这让莎拉顿时有些晕眩。她在床沿坐下,问,“是爸爸?”
凯西皱眉。
“别傻了。他壮得跟头牛似的。”
莎拉摸着胸口,长长吁了口气。
“那么究竟怎么了?”
泰莎走向化妆台,拿起一片长形塑胶。没等妹妹拿给她看,莎拉已经认出那是验孕棒。
莎拉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于是她说,“这种事应该一大早就做。”
“我做啦。”泰莎回答。
“然后中午又做一次,刚才又做了一次。”
“全都是阳性反应。”凯西说。接着又说,“下星期我们可以带她进城去。”
“进城?”莎拉不懂她们为何需要到亚特兰大去。但她很快便想通,摇头表示无法接受。
“你想堕胎?”
泰莎拿回验孕棒。
“我没别的选择。”
“不对。”莎拉起身,断然说,“你当然可以选择。”
“莎拉。”凯西斥喝她说。
“母亲。”莎拉说着转向妹妹。
“真是的,泰莎,你才三十三岁,生活宽裕,戴文又对你死心塌地的,到了看不清真相的地步。”
“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泰莎说。
“关系可大了。”莎拉说。
“我没有心理准备。”
莎拉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她问,“你知道堕胎是怎么一回事吗,泰莎?你知道它的必经程序吗?你知道他们是如何——”
泰莎制止她。
“我知道堕胎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想到—?”
“想到什么?”泰莎打断她。
“想到我还没准备好生孩子?这点我想得可清楚呢,莎拉。我还没准备好。”
“没有谁是准备好的。”莎拉驳斥,努力压低嗓门。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自私?”泰莎一脸难以置信。
“你只考虑你自己。”
“才不是。”泰莎回嘴。
莎拉伸手蒙着眼睛,不敢相信家中竟出现这种对话。她把手放下,问说,“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吗?你可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孩子?”
泰莎别过头去。
“那根本还算不上是孩子。”
莎拉抓住妹妹的手臂,逼她转回头。
“看着我。”
“怎么?好让你说服我不去堕胎?”泰莎说。
“那是我的选择,莎拉。”
“那么戴文呢?”莎拉问,“他有什么意见?”
泰莎撇着嘴。
“这不是他的决定。”
莎拉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问了。
“怎么,你不确定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莎拉!”凯西警告她。
莎拉不理会母亲。
“他是吗?”
“当然是。”泰莎恼火的说。
莎拉注视着妹妹,想说句话来中止这场争论。当她再度开口,却是语出惊人。她说,“孩子我来养。”
泰莎摇头拒绝。
“我办不到。”
“为什么?”
“莎拉。”泰莎的语气好像是在怪她故意装无知。
“我不能让你养我的孩子。”
莎拉两手叉腰,努力压抑着怒气。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么幼稚的话。怎么,因为你不想养,就不让别人养?”
泰莎张嘴,又闭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以为是?我记得你曾经很赞成堕胎的。”
莎拉脸颊烧烫。她非常在意母亲也在场。
“住嘴。”
“噢,你不想让妈妈知道你以为你怀了史提夫·曼恩孩子的那次。”
凯西没说话,但莎拉可以看出她母亲很难过。凯西一向明白要求女儿们,无论任何事都可以来找她诉说。而莎拉也一向这么做,就这次例外。
莎拉试着向母亲解释。
“那次是我判断错误。当时我正在准备期末考,压力太大,月经来晚了。”
凯西手一举,要她别再说了。
“当时我年纪还小。”莎拉声音虚弱的补充。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人生。”
泰莎说,“你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到亚特兰大的妇科医院,问他们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替你把孩子拿掉。”
莎拉猛摇头,因为这并非事实。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抱头痛哭,然后把艾摩利医学院寄给她的入学通知书撕掉。
“事情不是这样的。”
泰莎并未松口,而她接着所说的话更是正中要害。
“这对你来说很容易,因为你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怀孕。”
“泰莎。”凯西赶紧嘘她,可是太迟了。伤害已经造成。
莎拉的嘴巴张成〇型,却迟迟发不出声音。她感觉像是挨了一巴掌。
“我没办法继续谈下去。”她说,因为这是事实。记忆中泰莎从来不曾伤她如此之深,她感觉像是失去了一位挚友。
莎拉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泰莎的公寓,让纱门在身后砰的弹回去。
杰佛瑞刚进办公室,玛拉便将一叠粉红色留言纸条递到他面前。他感觉好像离开了三个月,而非二十四小时。
“这通留言很重要。”她指着其中一张说。
“还有这通。”她继续往下说,直到除了一通以外,所有留言都被她归为重要类。杰佛瑞看着那张不重要的留言便条,上面写着他不认识的男人名字,和一通一八〇〇开头的电话号码。
“这是谁?”
玛拉皱着眉头,显然是在努力回想。
“聚乙烯板或者咖啡业务员。我忘了是哪一个。”她难为情的耸耸肩。
“他说他会再来电。”
杰佛瑞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丢进纸屑篓,然后问,“丽娜在吗?”
“我去找她。”玛拉说着走出办公室。
杰佛瑞在办公桌前坐下,一眼便看见莱希·派特森的协寻海报。她是个身材瘦小、男孩子气的女孩,和她母亲一样有着一头金发。这张照片是在学校拍的,背后飘着美国国旗,前面有一尊地球仪。海报下方写着她的身高体重、失踪地点,还有几个联络电话。这张传单已经传真到这一带所有辖区警局,并且纳入全国失踪儿童档案库。不久,调查局乔治亚分局将会汇整讯息,然后发送给东南方的所有执法机关。如果没有意外,此刻莱希·派特森的名字应该已经连同其他近百个失踪或被绑架儿童的名字,一起被输入电脑当中。
杰佛瑞拿起电话,拨了尼克·薛尔顿的号码。杰佛瑞很惊讶竟然是尼克亲自接听。这位调查分局探员一向很少待在办公室。
“尼克?我是杰佛瑞·陶立弗。”
“嗨,局长。”尼克说。他那带鼻音的南方拖拉口音,在杰佛瑞听来有些刺耳。也难怪,毕竟杰佛瑞才在南方色彩浓厚的阿拉巴马中部待了一整天。
杰佛瑞问,“你准备整天待在办公室里?”
“这一大堆公文总得有人处里。”尼克说,“你们的失踪女孩有没有消息?”
“没有。”杰佛瑞回答,“全境通告有回音吗?”
“连个屁都没有。”尼克说,“要是你们知道车牌号码,应该会好办得多。”
“距离太远了,没人看见。”
尼克叹了口气。
“我把它交给资料组了。谁知道他们得花多久时间才能找出车主来?除非有新的状况发生,他们不会把它当紧急案件处理的。”
“我知道。”杰佛瑞说。除非案子有所突破,有新的线索或者切入角度,否则警局不会加派人员。目前他们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杰佛瑞问,“不能优先处理这案子吗?老天,尼克,莎拉和丽娜亲眼看见她被人抓走。”
“你知道过去二十四小时当中有多少小孩失踪?”
“可是——”
“这样好了,”尼克压低声音,“我会找我们这儿一个经手过不少儿童侵害案件的探员谈谈,让他打几通电话,看能不能请他们把这案子往前挪。”
“谢了,尼克。”
“在这同时,也得要求你们的人员密切注意发出去的传真是否有回音。”
杰佛瑞把这点记下,心想尼克说的有道理。办公室的传真机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垃圾讯息涌入,往往过了好几个钟头才有人去整理。
尼克问,“有没有可能,那个人是基于善意、想要保护她才把她带走?”
“老实说,尼克,”杰佛瑞说,“我也不知道。”
“那所学校没人开黑色雷鸟?”
“没有。”杰佛瑞答说。他们调查过学校所有人的车辆,连那些和案子没什么关连的人都查了,甚至扩大到整个格兰特郡的范围。郡内没有任何人的名下登记着黑色福特雷鸟汽车。
“既然这样,”尼克说,“目前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纯净。”杰佛瑞说,“告诉我这字眼和恋童癖有什么关连。”
“不知道。”尼克说,“我可以替你搜寻一下电脑档案,有结果再告诉你。”
“谢了。”
“不久前你的女人和我通电话,也谈到纯净。”尼克对他说,“是那宗女性阉割案,对吧?”
“没错。”杰佛瑞说。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尼克说,“女性阉割案大都和宗教脱不了关系。这么做是为了让女孩保持处女之身。”
“可是她并不是。”
“是才怪。”尼克说,“根据我的了解,她已经是老经验了。”
杰佛瑞试着将这句话轻轻带过,可是尼克对这女孩的描述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执法人员对这类事情总是尽可能的处之淡然,杰佛瑞也不例外。如果这女孩不是他杀的,或许他还能一笑置之。因此,他只能说,“我有个名字,想请你查一下。”
“说吧。”尼克说。
“亚瑟·普莱恩。”杰佛瑞把这天早上在负子鼠的杂货店后面差点被他揍一顿的那家伙的名字拼给他。
尼克喃喃念着,大概正把名字写下来。
“是波兰人还是?”
“我也不清楚。”杰佛瑞说,“他身上也有我传给你的那种刺青。”
“有什么问题?”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所日间托儿所附近徘徊。”
“不能因为这样就逮捕他。”尼克说。其实两人都知道这已经够明显了。
“他家里有电脑,也许他经常透过网路和其他恋童狂联系。”杰佛瑞说,“还说他有一个小情人。”
“老天。”尼克叹气。
“真受不了这种说法。”
“我们警局也可以调查这个人,不过老实说,尼克,我觉得这里恐怕没人知道该怎么着手。”
“调查局有一整组人员负责这类案子。有了名字他们就会优先处理。也许他们可以对这家伙晓以大义,说服他转成秘密证人?”
“很有可能。”杰佛瑞说,“我向他问话的时候感觉这人没什么骨气。要是他供出几个朋友来救自己一命,我一点都不意外。”
“向他问话?”尼克咯咯笑着。
“他那时候就知道你是警察了?”
杰佛瑞笑了笑。尼克拥有许多面向,但他绝不是傻瓜。
“就说我们有一场对话,其他的就别追究了。”
尼克又一阵大笑。
“你要我什么时候办完?”
“越快越好。”杰佛瑞说。万一普莱恩果然不是无辜的,他可不想错失了调查良机。
“我会尽快把这案子通报阿拉巴马警局。”尼克说。接着他又说,“我们刚刚在奥古斯塔破获一桩案件,你或许会感兴趣。”
“什么案子?”
“奥古斯塔警方逮到一个家伙,在他的旅馆里贩卖古柯碱,意外翻出一堆非法杂志。”
“色情杂志?”杰佛瑞猜测说。
“儿童色情。”尼克说,“那儿还有恋童狂组织。”
“在奥古斯塔?”杰佛瑞很吃惊,因为他从没听说过这事。奥古斯塔和格兰特郡十分接近,他们常跟奥古斯塔警方交换讯息,保持紧密联系。
“我们已经派人卧底,”尼克说,“打算把所有要角一网打尽。”
“那个毒贩转成秘密证人了?”杰佛瑞问。
“转得比廉价妓女还要快。”尼克说,“还有,顺便告诉你,他没听说过关于那辆黑色雷鸟或者失踪小女孩的事。”
“你确定?”
“毫不怀疑。”
杰佛瑞眉头一皱,尽管他根本没有立场自认优越。
“多劳你了。”
“无意冒犯,局长,不过你最好祈祷她没落入那些人手中。他们交易儿童就跟以前我们交换棒球卡没两样。”
“我知道。”杰佛瑞说,但事实上他根本不想知道。想到莱希·派特森可能正被普莱恩那类人掌控着,令杰佛瑞一阵作呕。
“总之,”尼克叹气,“他们将在今晚或明天运送杂志。奥古斯塔显然是他们在东南方的发行中心。”
“我不明白,既然这类资讯都可以在网路上免费取得,为什么还需要印杂志?”
“如果你很清楚你的目的,当然可以在网路上搜寻了。”尼克提醒他。
“有状况时要不要我通知你?”
“你有我的手机号码,对吧?”
“我有。”尼克说,“你想,普莱恩这家伙很活跃吗?”
“不然。”杰佛瑞说。在他印象中,亚瑟·普莱恩是那种满足于观看照片、不会将幻想付诸行动的人。
“不过,这现象会持续多久就难说了。”
尼克又问,“他会料想到有警方找上门的一天吗?”
“我猜他一直都有心理准备。”杰佛瑞抬头,看见丽娜站在门口。
“我得挂电话了,尼克。有消息记得通知我。”
“没问题,局长。”
他们挂了电话,杰佛瑞示意丽娜进来,暗暗对她的模样感到吃惊。她的眼睛充满血丝,就像哭了很久那样。她的鼻子发红,还有黑眼圈。
“想谈谈吗?”杰佛瑞指着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要她坐下。
她困惑的看他一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她问,“有莱希的消息吗?”
“没有。”他说。
“你准备去做心理谘询了没?”
丽娜咬着嘴唇,“我没时间。”
“设法挪出时间。”他说。
“好的,局长。”
杰佛瑞靠着椅背,注视了她一会儿。他说,“告诉我,你逮住马克时的情形。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突然变得口风很紧,”她说,“什么都不肯说。”
“他请了律师吗?”
“巴迪·康佛。”丽娜对他说,“这当中没有利益冲突吗?”
杰佛瑞思索着这点。一旦朵蒂·威佛决定对杰佛瑞提出告诉,那么巴迪将是代表郡政府为他辩护的律师。他问,“巴迪可知道马克和珍妮·威佛的事件这两者之间是有关联的?”
“他知道马克是珍妮想要射杀的对象。每个人都知道。”
“我的意思是,”杰佛瑞说,“他知不知道我们怀疑马克可能是莱希孩子的父亲?”
丽娜眉毛一挑。
“我们有吗?”
“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不该怀疑他。”
“说不定是别人。”她说。
“在他们母亲的严格看管下?”
“她老是病恹恹的。”丽娜耸耸肩说,“我有种直觉,他们的父亲很喜欢摆布压迫别人。”
“这点我赞同。”杰佛瑞说,因为那天他们到派特森家,这位父亲显然就把丽娜耍得团团转。让杰佛瑞犹豫着不知该介入或者让丽娜照料自己才好。
丽娜说,“也许他猥亵马克,因此马克猥亵他妹妹?类似因果循环?”
“恋童者不是这样产生的。”杰佛瑞说。
“我不懂。”
“并不是所有恋童者都曾经在孩提时期遭到虐待。我们不能这样推断。”
“我们只是在谈理论,对吧?”丽娜说,“我是说,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我看不出派特森先生对男孩子有兴趣。”
“又是直觉?”
“是啊。”丽娜点头。
“我觉得他没兴趣。”
“那马克呢?”杰佛瑞想起他们第一次向那男孩问话时,丽娜的奇怪表现。
“你对他有什么样的直觉?”
丽娜含蓄的低下头。
“这个嘛,”她说,“他性欲很强。”
“继续。”
“他似乎很习惯于利用他的外表,他的性感。”她抬头说,“我猜他或许根本不懂得别的沟通方式。”
“他的刺青。”杰佛瑞说,“我在阿拉巴马遇见一个人,身上也有相同的刺青。”
“黑白心刺青?”
“他在一所日间托儿所附近窥探。”杰佛瑞说,心中的厌恶比起在负子鼠店里感受到的丝毫未减。
“看那里的小朋友。”
“小朋友?”丽娜问,“他是儿童猥亵者?”
“比较像是恋童狂。”杰佛瑞纠正她说。多年前,莎拉曾经在处理某个案件时,告诉他两者的差别,现在他向丽娜转述。
“儿童猥亵者往往憎恨小孩子,除了凌虐他们之外,并不想和他们在一起。恋童狂则认为他们所做的是为小孩子好、认为自己很爱小孩。”
“原来如此。”丽娜狐疑的说。
“恋童癖是一种心理疾病。”
“同性恋也一直被认为是一种心理疾病,直到六〇年代初期才改观。我还是不懂有什么差别。”
杰佛瑞知道丽娜的妹妹是女同性恋,因此丽娜说这话让他很诧异。
“我想差别在于,成人之间的性接触基本上是健康的。而小孩子还没准备好接受这种事。”见她没回应,他继续说,“在成人对儿童的关系当中,权力总是落在成人这一方。不是平等的游戏。永远是成人掌控小孩子。”
丽娜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听起来你似乎是在为他们辩护。”
“没有的事。”她的指控让杰佛瑞相当恼火。
“我只是在解释他们的心态。”
“他们的心态就是他妈的变态。”
“这点我同意。”杰佛瑞说,“不过,你不能让你的憎恶影响你处理这事的态度,丽娜。如果他身上的刺青代表他是恋童狂或者儿童猥亵者,你绝不能让他察觉你的不认同。否则他不会对你敞开心胸。”由于这话他以前就对她说过,他加了句,“你早就知道的。”
“那么,”丽娜说,“你认为他是哪一种?他只比莱希年长一点。”
“至少三岁。”
“差距并不大。”
“也许三十岁和三十三岁差距不算大,但是对小孩子来说,三岁可是一大步呢。可以从小孩转变成少年了。”
她没吭声,显然在认真思考着。
杰佛瑞说,“这么说好了,恋童狂比较乐于和小孩子在一起,因为他害怕成人关系。他害怕大人。”
“珍妮呢?她为什么会被缝成那样?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杰佛瑞说,“也许马克知道?”
“他不肯说话。”丽娜说,“法兰克陪着他,但他只是在发呆。”
“他很亢奋吗?”
她摇头。
“一开始是,现在已经平静了。”
“有没有要求打一针?”
“他看起来还好。”她说,“没有难过得抽搐打滚,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他的身体状况如何?莎拉说他似乎受伤了。”
“是啊。”丽娜从胸前口袋掏出几张拍立得照片。
“我们拍了几张存证照片。林顿医生说他肚子上的伤口看来像是被尖锐的刀子割伤的。不过还没有深到必须缝合。他的眼睛有瘀伤。”
杰佛瑞看着那些照片。马克眼神茫然对着镜头。有一张他脱去榇衫,牛仔裤腰部有杂草污渍,下腹部有几道浅淡的刮痕。
“这不是我们的人干的吧?”杰佛瑞问,只是为了确认。
“当然不是。”丽娜说。有点奇怪,因为以前他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得到的是非常直接的回答而不是这种态度。接着又补了一记。
“去问你女朋友。她比我早看见。”
“有人追他?”杰佛瑞不理会,往下说,“或者他在追谁?”
“都有可能。”她说,“他的两只手臂都有防御性伤痕。”
杰佛瑞又想起亚瑟·普莱恩,他用两只手臂挡住脸来闪避杰佛瑞的拳头的样子。
丽娜说,“我们已经采证他的衣服。林顿医生应该会拿他衬衫上的血迹作DNA比对。”
“你问了他妹妹的事了吗?”
“不管他是否关心,他并没有任何反应。我说过,他什么都不肯说。”
杰佛瑞的电话响了。他按下通话键。
玛拉说,“范恩牧师来探望马克了。”
杰佛瑞和丽娜互换了一下眼色。
“以什么名义?”
“他说派特森夫妇请他在警方讯问马克时担任代理监护人。”玛拉压低声音说,“巴迪·康佛陪着他一起来。”
“谢了。”杰佛瑞说着,又按了下键。他坐回椅子上,看着丽娜。
她忍不住问。
“怎么?”
“你和马克之间曾经产生某种默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你最好小心处理。”
“我跟他之间没有默契。”丽娜说,显然对这感到不安。
“也许因为他母亲病了,使得他把部分情感转移到你身上。”
丽娜懒懒耸了耸肩。
“总之,”她说,“我们尽快把这事了结好吗?”
巴迪这一生过得相当坎坷。十七岁那年,他在一场车祸中失去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后来他由于罹癌失去左眼,又被一个不满的客户拿枪轰掉一颗肾脏。然而这些遭遇似乎让他变得更坚强,必要时他可以像狗为了一根骨头那样奋战。除此之外,巴迪是个思维清晰的人,而且和大部分律师不同的是,他仍然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他曾经不只一次协助过杰佛瑞。杰佛瑞希望他在讯问马克·派特森时,也能得到巴迪的协助。
“局长,”大卫·范恩说,“谢谢你让我参与这件事。马克母亲的病情又加重了。他们要我担任他们的代理监护人。”
杰佛瑞点点头,没明说其实他也没得选择。无论马克犯了什么罪,基本上他还是个孩子。除非法院对他的身分另有判定,否则还是得有监护人在场。
范恩说,“有没有他妹妹的消息?”
“没有。”杰佛瑞看着马克,很想知道这个十六岁男孩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的样子非常狼狈,眼睛上的瘀青逐渐发黑。他的嘴唇中央被割了一刀,眼睛和丽娜一样布满血丝。他们给他穿上的橘色狱衣让他的肤色看来比之前又苍白了些,个子也小了点,似乎被周遭环境压缩了。他垂着肩膀,整个人轻飘飘的,连矮小的巴迪·康佛看来都比他高大。
“马克?”杰佛瑞说。
马克的嘴唇动了一下,眼睛仍然盯着桌面,不想抬头面对自己的处境似的。这男孩看来可怜兮兮的,让杰佛瑞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丽娜说的没错。不管马克做了什么,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巴迪翻阅着马克的档案。
“什么罪名,局长?”
“人身侵犯。”杰佛瑞说,仍然盯着马克。
“他殴打莎拉的脸。”
巴迪皱眉看着他的委托人。
“莎拉·林顿?”惊讶得提高嗓门。巴迪是在格兰特郡土生土长的,他和大多数本地人一样,对于莎拉在医院的工作抱着极大尊敬。
桌子底下传出叮当脆响。马克戴着手铐,杰佛瑞猜想那大概是手铐在他大腿上跳动的声音。杰佛瑞在许多次讯问当中听过这声响。
“另外,”杰佛瑞努力让声音盖过那铿铿声,“他还当着大约十个证人面前,威胁他妹妹要伤害她。”
“原来如此。”巴迪说着,把档案叠好。
“他脸上的瘀伤是在他被逮捕之前或者之后造成的?”
丽娜断然说,“之前。”接着小声但清楚的加了句,“……白痴。”
巴迪责难的看了她一眼。
“有证人吗?”
“我们拍了照片。”杰佛瑞说着,从档案夹拿出丽娜交给他的那些照片。他在桌上把照片摊开来给巴迪看。这动作让马克畏缩了一下,也让杰佛瑞再次惊讶于这孩子的柔弱。
巴迪久久浏览着照片,最后抬头看着马克。
“谁下的手?”他问杰佛瑞。
“我们还想问你呢。”杰佛瑞说。
马克仍然垂着头,手铐像节拍器似的叮叮作响。
巴迪把照片推还给杰佛瑞。
“看来他不想说话。”
丽娜说,“发生了什么事,马克?”
马克抬头,似乎很讶异丽娜突然对他说话。手铐声停了,他似乎静止在那儿,等着丽娜继续说话。
丽娜的声音有着杰佛瑞从未听过的温柔。当她说话时,感觉就像房内只剩下她和马克两个人。
“告诉我怎么回事,马克。”
他继续发呆,呼吸似乎变得急促。
“是谁打了你?”她又问,依然是充满关切的语气。她向桌子对面的马克伸出手,他抬起双手来迎接。她盖住他的手时,他的嘴角发出一声轻叹。
巴迪向杰佛瑞使了个眼色,杰佛瑞摇摇头,示意他安静。大卫·范恩则一语不发看着马克和丽娜的手。
丽娜用大拇指抚摸着马克的刺青。杰佛瑞不必看在场的另外两个人,也知道他们对这动作有那么点不安。屋内弥漫着股微妙的气氛。
丽娜说,“怎么回事,马克?告诉我吧。”
他眼中泛着泪光。
“你非找到莱希不可。”
“我们会的。”丽娜说。
“必须在她出事以前找到她。”
“她会出什么事呢,马克?”
他摇头,啜泣着。
“太迟了。没人救得了她了。”
“你知道带走她的人是谁吗?你认不认得那辆车?”
他还是摇头。
“我要见我妈。”
丽娜用力呑咽着,杰佛瑞知道她也感受到了马克的柔弱。
“我要见我妈妈。”马克又说,声音很飘渺。
大卫·范恩向马克伸出手,男孩仓皇退避,所幸巴迪替他稳住椅子,马克才总算没绊倒。
“别碰我!”马克大叫,站了起来。
丽娜跟着站起,半跑着绕过桌子。她想碰触马克的手臂,但他慌忙跳开,差点撞上墙壁。他一直退到房间角落,把头缩进墙角。丽娜按着他的肩膀,悄声说着什么。
“马克。”大卫·范恩双手一摊说,“冷静,孩子。”
“你为什么没陪着我母亲?”马克问,“我母亲快死了,你的鬼上帝在哪里?”
“晚上我就去看她。”范恩声音颤抖的说,“她要我来陪你。”
“谁来陪莱希?”马克说,“她当街被坏蛋掳走的时候,有谁陪在她身边?”
范恩低下头,杰佛瑞猜想牧师一定也和所有人一样,对莱希·派特森怀着无比愧疚。
“我不需要你。”马克大叫。
“妈妈才需要。她需要你,而你却跑来这里,好像你真能帮得上忙似的。”
“马克——”
“去陪我母亲!”马克大吼。范恩张嘴想说什么,但随即又闭上。
马克摇头,别过脸去。丽娜两手按着他的肩膀,领着他回座位。巴迪用手指关节轻叩桌面,吸引杰佛瑞的注意,然后指着门口。
杰佛瑞站起,并且示意范恩也一起出去。牧师迟疑着,然后照着他的指示,跟随巴迪来到走廊上。
“要命。”巴迪说着连忙道歉。
“牧师,对不起。”
范恩点头,两手插着口袋。他透过门上的小窗口看着房内,喃喃说着,“我会为他的灵魂祷告。”
巴迪将身体重重倚着拐杖,问杰佛瑞,“这两人在搞什么鬼,局长?”
杰佛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问,“大卫,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范恩吃惊的说,“我也不知道。上次我见到马克时,他的状况还不错,很为他母亲难过,不过还好。”
“什么时候的事?”杰佛瑞问。
“前几天在医院里。那晚我去为葛蕾丝祷告。”
杰佛瑞说,“你和珍妮·威佛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珍妮·威佛?”范恩一脸困惑。
杰佛瑞提醒他:“你说你曾经在圣诞节前后到她家去探望她。”
“噢,对。”范恩说,“布雷德要我去看看她。她不再上教堂了,他担心会不会出了问题。”
“有吗?”
“有。至少我是这么认为。”范恩皱着眉回答。
“她不肯和我谈。他们都不肯和我说话了。”
“他们指的是谁?”杰佛瑞问。
范恩指着房门。
“马克和莱希。我和葛蕾丝谈过,可是对于这事她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解释成是青少年叛逆期的关系。”他伤感的摇头。
“许多孩子都会在这年纪停止上教堂,不过,过个几年通常就会回来。不过葛蕾丝很忧心,因此我还是找他谈了一下。”
“他怎么说?”杰佛瑞问。
范恩红了脸。
“只能说,他用了许多让我不想转述给他母亲的字眼,就别提了吧。”
杰佛瑞点头,不再追问。他也曾好几次听马克说话,知道这孩子的能耐。他问,“葛蕾丝的状况如何了?”
“她病得很重。我想她或许熬不过这个周末。”
杰佛瑞想起,刚才马克嚷着要见母亲。
“那么严重?”他说。
“是啊。”范恩回说,“到了这地步,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减少她的痛苦。”他回头看着窗内。
“我不知道这个家庭少了她该如何走下去。可能会分崩离析吧。”
“你没参加去年圣诞节的青少年团契营,对吧?”
范恩摇头。
“我留在镇上了。我对团契营的事情涉入不多。那是青少年部牧师的事。布雷德·史帝芬。”
“我已经和他谈过了。”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范恩对他们说,“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些孩子的榜样。”
杰佛瑞说,“包括马克,对吗?”
“可以这么说。”范恩回答,“他并未真的敞开心灵。我可以翻一下我的笔记,有任何发现的话会告诉你。”
“那就麻烦你了。”杰佛瑞对牧师说,“明天上午你会在哪里?”
“医院吧。”范恩看了下手表说,“事实上,我想今天晚上就过去,除非你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我。”
“去吧。”杰佛瑞说,“明天上午十点左右,我会到医院一趟。记得把笔记带着。”
“很抱歉我没能帮上什么忙。”范恩说着,和杰佛瑞、巴迪握手,然后离去。
巴迪看着牧师离开,转身对杰佛瑞说,“你那位警探和我的委托人之间发生的状况令我很不爽。”
杰佛瑞试图假装听不懂,但又想这不会有用的。
“今天晚上我会把他列入自杀观察对象。”
巴迪没买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杰佛瑞回头看着房间。丽娜已经说服马克坐下,他在哭,她揉着他的背安抚他。
杰佛瑞说,“也许这跟珍妮的枪击事件有着关联。”
“唉,可恶。”巴迪咒骂着,用拐杖蹬了下地板。
“谢谢你告诉我啊,局长。”
“我不太确定,”杰佛瑞撒谎,“你知不知道他就是珍妮拿枪要胁的对象?”
“这不是单纯的人身侵犯案件?”
“的确是。”杰佛瑞说,“我是说,以前是。”
“可以说得清楚些吗?”
杰佛瑞望着房间内。丽娜仍然将手放在马克背上,抚慰着他。
“老实说,巴迪。我也弄不懂怎么回事。”
“从头说起吧。”
杰佛瑞两手插着口袋。
“我们在溜冰场发现的婴孩,”他说,巴迪点着头,“我们推测马克是那孩子的父亲。”
巴迪又点头。
“很合理。”
“我们认为孩子的母亲可能是他妹妹。”
“被绑架的那个妹妹?”
杰佛瑞点头。想到莱希·派特森可能遭遇的不测,他的胸口一阵紧缩。
巴迪说,“我以为那是珍妮·威佛的孩子。”
“不是。”杰佛瑞说,“莎拉进行了验尸。珍妮不是孩子的母亲。”他没说出详细的验尸结果。
“我还没听说朵蒂·威佛要提出告诉。”巴迪说,“市长紧张得跟什么一样。”
“也许她想等到葬礼结束吧。”杰佛瑞心想,葬礼不知什么时候才举行。他总觉得莎拉应该不会接获邀请,而她也从来没提过这事。
“无论如何,我必须在这几天之内取得你的口供。”巴迪命令说,“趁着你记忆犹新的时候,把它做成书面纪录。”
“我想这段记忆永远都不可能淡去的,巴迪。”杰佛瑞说,心想珍妮·威佛的死将伴随着他一辈子。
“还有别的吗?”巴迪问,“别瞒着我。”
杰佛瑞又将手插进口袋。
“马克手上有一枚刺青。”
“心形的那个?”巴迪问。
“是啊。”杰佛瑞说,“那是一种符号。”
“儿童色情。”巴迪替他补足,让杰佛瑞吓一跳。
“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另一个委托人身上也有相同的刺青。”巴迪说,“几周前在奥古斯塔接触过的一个家伙。我是为了帮一个朋友的忙才接这案子的。”
“什么样的案子?”
巴迪左右张望,似乎犹豫着是否该向他吐露。
杰佛瑞提醒他。
“我对你可是有问必答啊,巴迪。”
巴迪认了。
“好吧,”他说,“他因为藏有古柯碱被逮。不多,可是足以构成贩毒罪名了。他握有一些资讯可以换取无罪。”
“我听说了。”杰佛瑞说,“他也发行色情杂志,对吧?”
巴迪点了点头。
“他转成了秘密证人,来让自己免除牢狱之灾。”
“对啦。”巴迪说,“你怎么知道的?”
“平常的管道。”杰佛瑞不想透露太多。
“什么管道?”巴迪问。
杰佛瑞转移话题。
“你的腿呢?”他指着巴迪右膝盖以下的空处。
“妈的。”巴迪叹了口气说。
“被我女友拿走了。不肯还我。”
“那你怎么办?”
“烂警察。”巴迪倚着拐杖说。
“只会责怪受害人。”
杰佛瑞大笑。
“要我找她谈谈吗?”
巴迪眉头一皱。
“我自己会处理。”他说,“你到底说不说,你的消息哪来的?”
“不要。”杰佛瑞说。他看着讯问室,马克趴在桌上,丽娜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杰佛瑞打开房门。
“丽娜。”他示意她到走廊来一下。
丽娜张嘴,也许是想要求他让她待在里头,但又打消了念头。她起身,没看马克,也没碰触他,直接走出房间。
“他说了什么?”杰佛瑞问她。
“什么都没说。”丽娜回答,“他想去医院看他母亲。”
“你回家吧。”杰佛瑞说,留下她一头雾水,转身进了房间,巴迪紧跟在他后面。
“马克。”杰佛瑞在丽娜空出的椅子坐下。
“刺青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马克仍然低着头。桌子由于他的哭泣而微微震动。
“我们知道那代表什么。”
巴迪隔着桌子对马克说,“孩子,为了你自己的权益着想,你最好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杰佛瑞说,“马克,你知不知道带走你妹妹的可能是什么人?”见他没回应,他又说,“马克,我们担心她落入坏人手里。她说不定会受到伤害。你必须协助我们。”
他还是不吭声。
“马克,”杰佛瑞再试探,“林顿医生说,她看莱希的样子似乎不太舒服。”
马克抬头,用两手抹着眼睛。他笔直盯着前面的墙壁,身体前后摇晃起来。
杰佛瑞问,“莱希怀孕了吗?溜冰场发现的婴儿是她的孩子?”
马克不停的前后摇摆,像是被那面墙壁催眠了似的。
杰佛瑞又问,“你是不是孩子的父亲,马克?”
马克的眼神依然呆滞。杰佛瑞在男孩面前挥了挥手,马克动也不动。
“马克?”杰佛瑞叫着,然后提高声音。
“马克?”
马克毫无反应。
“马克?”杰佛瑞弹着手指,不停呼唤。
巴迪把手放在马克肩上,但是男孩理都不理他。巴迪说,“我们最好替他找个医生。”
“莎拉可以——”
“不。”巴迪打断他。
“莎拉这一整天也折腾够了。”
杰佛瑞一直到十点才离开警局。他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打电话给各地分局,确认他们已经收到莱希的协寻传单,而且都已开始搜寻那辆黑色雷鸟。许多警员试图在电话中把一些侦办中的案件向他详述,可是杰佛瑞觉得有些案子自己恐怕帮不上忙。他费尽唇舌解释,唯恐线上的警员误会他只是在虚应故事。葛里芬市的巡逻警员在街上意外碰上那辆黑色雷鸟,应该比杰佛瑞找回某个警佐母亲家里被偷走的大荧幕电视的机会大得多了,不过他还是把对方报上的案件编号抄了下来。
除了他告诉尼克的那些以外,杰佛瑞也想看看自己能在网路上搜寻到什么。借由布雷德的协助,他找到数千个包含有“小女朋友”字眼的网站。浏览到第三个网站时,布雷德的脸都绿了,杰佛瑞只好让这位年轻巡警离开,自己逛起了网站。
凭着有限的网路知识,杰佛瑞仍然透过许多连结进入一个个网站,发现各种摆出顺服姿态的儿童照片。下线时,杰佛瑞迫切的想要冲个澡,来洗净脑海中的某些画面。莎拉说的对,也许他应该和这案子保持距离,以便看得更清楚。他起身,一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
他驱车前往莎拉的住处,努力不去想刚才在电脑里看见的那些。离开警局前他打了电话通知她,莱希依然没有消息,还有要是她仍然想见他,他马上就赶过去。所幸,她想见他。他把车开进车道,发现她为他留了几盏灯。他下车,听见屋内传出轻柔的爵士音乐。莎拉显然不停在窗口探看,因为他还没敲门,门便打开了。当他看见她站在那里,这几天所有烦心的事顿时离他而去。
“嗨。”莎拉诡秘的微笑着。
杰佛瑞没说话,只盯着她看。莎拉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卷成柔和的波浪状。她身上那件光滑的黑色裙装轻裹着她的躯体,美好的曲线展露无遗。侧面一条长开叉让她的腿若隐若现。她穿着高跟鞋,小腿肚紧绷的线条让他很想狂啸。
她牵着他的手,带他进屋子。杰佛瑞在走廊里停步,将她拥入怀中。她的高跟鞋让她足足高出三寸之多。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一边踢去鞋子,恢复可以和他平视的高度。
“好点没?”她问。见他没反应,她挨近他,轻轻吻着他。他始终睁着眼睛看着她吻他。她的嘴唇很香甜,有股葡萄酒和巧克力的味道。
杰佛瑞在身后把门带上,仍然紧盯着她。她额头上贴着绷带,然而他却不记得曾经见过她有比这更美丽的时候。
她说,“我不想谈今天的事,你的或我的,都不想谈。”
他只能点头。
她一手靠在墙上,困惑的看着他。
“你的舌头被猫吃了?”
杰佛瑞手按着胸口,试着表达他的感受。
“有时候,”他说,“我会忘了你有多美,然后,当我又见到你……”他拖长语尾,寻找着合适的字眼。
“只有惊叹的份。”
她眉毛一扬,似乎在问他是不是在对她念台词什么的。
“我爱你,莎拉。”他说着,朝她走近一步,“我真的好爱你。”
她要笑不笑的,这点让杰佛瑞更加爱她。认识她这么久了,到现在她还是无法坦然接受他的恭维。
她说,“我猜这表示你喜欢这件衣服吧。”
“要是它掉到地上,我会更加喜欢。”
她退开一步。他看着她伸手到背后不知做什么。她在那件裙装底下没有穿任何衣服,因此当它滑落地上时,她便光溜溜的站在他面前了。
杰佛瑞尽情欣赏着她,她的渴望热切得令他害怕。他双膝落地,亲吻她直到她再也无法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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