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娜梦见她听见铁锤敲钉子的声音。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以为会看见自己被钉在地板上,没想到看见的却是汉克,正在把她卧房的门铰链敲掉。
丽娜在床上坐起,大叫,“搞什么?”
“我说过我们必须改变现状。”汉克说,继续敲着固定门铰链的固定栓。
“老天。”丽娜两手捂着耳朵,难以忍受铁锤的敲打声。她看一下化妆台上的时钟。
“都还没六点。”她大叫。
“再说今天我九点才上班。”
“这样时间更充裕了。”汉克说着,把门铰链的固定栓拔下来。
“你想把我的门拆掉?”丽娜问,边把床单拉到胸前,尽管她穿着厚运动衫和长裤。
“你以为你是谁啊?”
汉克不理会她,开始拆最顶端的门铰链。
“住手。”丽娜喝令。她裹着床单下了床。
汉克继续敲打,还是没理她。
他说,“从今天起,情况不同了。”
“什么情况?”
他从长裤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笔记纸。
“拿去。”他把纸递给她。
丽娜打开纸张,眼睛却无法集中在那些文字上。她想起在少女时期,汉克不赞同她和一个男孩交往。他的解决方式是把丽娜卧房的窗户钉死,让她再也无法在晚上偷溜出去。当时她抗议说要是发生火灾就危险了,汉克却说他宁可她被烧死,也不想看见她和那个人渣鬼混。
丽娜想抢走他的铁锤,可是力气敌不过他。
她说,“可恶,我不是小孩。”
“你是我的小孩。”汉克拿起铁锤猛敲。他把门上最后一根固定栓敲落地上。
“我用这双手抱你。”他放下铁锤,对着她摊开双手。
“晚上你哭闹的时候我陪你去散步。我让你每天上学都有午餐可吃。我还借钱给你,让你付这栋房子的头期款。”
“我已经全部还清了。”
“这是利息。”他张开两手握住门板,吆暍一声把它举起。
丽娜错愕的看着他把门板搬到走廊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惊叫。
“汉克,住手。”
“这屋子里不准再有秘密。”他喃喃说着,弯身把门板靠在墙边。
“你每天都得遵守这清单上的所有规矩,否则我就去找你老板谈。懂吗?”
“别想威胁我。”她跟着他走回卧房。
“你要说这是威胁也无妨。”汉克拉开她的衣柜抽屉。他翻弄着她的内衣,关上抽屉,接着拉开下一层。
“你在做什么?”
“有啦。”他拿出慢跑裤和t恤。
“把这穿上,五分钟内下楼去。”
丽娜看着他,这才注意到汉克身上不是平常的牛仔裤和夏威夷衬衫。他穿着印有啤酒广告的白色t恤和短裤,全都新得可以看见刚拆开包装的折痕,脚上是新运动鞋和拉到膝篕下方的白袜。他的腿苍白得她连眨了几次眼睛才分辨出腿和袜子的界线。
“下楼做什么?”她抱着胳臂说。
“我们跑步去。”
“你要和我一起去慢跑?”她简直不敢相信。汉克的身材臃肿得就像轮椅里的老人。他连走到邮筒都懒得。
“五分钟。”他离开了房间。
“浑蛋。”丽娜气呼呼的,不确定是否该跟着他走。她气得两眼昏花,但仍然脱去长裤,将运动裤套上。
“烂家伙。”她喃喃骂着,穿上t恤。最令她气愤的是,她根本没得选择。只要汉克把丽娜这阵子行为的半数告诉杰佛瑞,她就只能卷铺盖走路了。
丽娜瞄了一下那张清单。第一条是“每天运动”,结尾是“三餐正常进食”。
突然间,她担任警察这十年听过的各种诅咒不知从哪儿一涌而出,从她嘴里劈哩啪啦吐出,一股脑倾倒给汉克。她以“……操你妈”收尾,然后抓起运动鞋下了楼。
丽娜坐在杰佛瑞的办公室里,看着墙上的时钟。他已经迟了十分钟,在丽娜的记忆中这是从未有过的。也许她该庆幸他还没来,因为她需要坐一下,以便平抚一下早上和汉克慢跑之后的恶劣情绪。那个顽强的老家伙,从一开始丽娜便被他超前。丽娜不得不承认,她的强韧意志有一部分是来自她的舅舅,因为他和她是如此相似:一旦下了决心要做某件事,什么都挡不了他。哪怕丽娜在背后哀求,肺部就快爆炸了,肚皮由于活跃的胺基酸代谢而抽痛不已,他也只是板着脸孔在原地跑步,等她喘过气来然后继续往前。
“嗨。”杰佛瑞冲进办公室。他的领带松松的围着脖子,外套挂在手臂上。
“嗨。”丽娜说着起身。
他挥手要她坐下。
“抱歉来晚了。”他说,“塞车。”
“哪里?”丽娜问,因为镇上唯一会塞车的地点是学校周边,而且只在某些时段才会。
杰佛瑞没答腔。他在办公桌前坐下,单手解开领子钮扣。丽娜不太确定,不过她似乎瞥见他脖子上有红印子。
她问,“还没有莱希的消息?”
“没有。”他开始系领带。
“我在车上和大卫·范恩通过电话。他带了辅导马克期间做的笔记。”
“他准备把它们交出来?”丽娜问,又一次庆幸自己没去找这个牧师倾吐她的问题。
“是啊。”杰佛瑞把领带抚平。
“我也很讶异。”
丽娜叉着手臂,看着她的上司。他看起来不太一样,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十点他会在医院和我碰面。”杰佛瑞看了一下手表。
“已经迟了。”
“我以为你要我跟你一起去?”丽娜说。
“我要你和布雷德一起带马克回家一趟。”杰佛瑞对她说,“让他换上干净衣服,洗个澡,总之打理好一切,然后带他到医院去。”
“为什么?”
“昨晚他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杰佛瑞说,“范恩说她或许撑不过今天上午。”他轻敲着桌面。
“不管他做了什么,我不希望他连他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话让丽娜有点感动,但她尽力不动声色。
杰佛瑞指着她,警告似的说,“一定要和布雷德一起去,丽娜。不准你和马克独处。懂吗?”
她试图辩解,但他说的没错,她也不想和马克·派特森单独在一起。他身上有种非常原始的气息。也许她在他身上投射了过多情感。
“丽娜?”杰佛瑞催促着。
她轻咳一声然后回答,“遵命,局长。”
一如以往,布雷德遵守着最高限速将车子开过镇上。丽娜一边压抑着不耐,一边努力忽视坐在后座的马克。她不必回头看也知道马克正在盯着她看。她和杰佛瑞一致认为,由马克的父亲来告诉这孩子他母亲病危的消息比较妥当,可是此刻坐在这里,马克距离她的背两尺不到,丽娜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虽然前后座之间有安全护栏,她总觉得马克好像随时会穿越护栏抓住她,要她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至于马克,昨晚医生让他吃的药似乎发挥了功效。他已回复成平时那个乖戾阴沉的他,丽娜替他戴手铐时故意贴近她站着,当她带他走向车子时还发出近似挑逗的声音。丽娜不解造成这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前一天马克还紧张兮兮的。
“外面真热。”布雷德在商店街左转。
“是啊。”丽娜赞同的说,很想认真的聊天。
“比去年的这时候更热了。”
“真的是。”布雷德回说,“记得我小时候,天气好像没这么闷热。”
“我也这么觉得。”丽娜说。
“家里直到我十二岁才装了冷气呢。”
“我们家直到我十五岁才装。”她笑着记起往事。记得丽娜和西碧儿一直站在那台冷气机前面,两人的脸差点结冰。
“我们还哀求老爸把管子接到院子里。”布雷德一阵轻笑。
“还记得我堂弟班尼到家里来玩——”
马克踢了一下前后座之间的护栏。
“闭嘴。”
布雷德猛踩煞车,回头说,“你再踢一次,咱们走着瞧。”
丽娜从没见过布雷德威胁任何人,她很惊讶他也有这一面。她第一次发现到布雷德其实并不喜欢马克·派特森。
“冷静点,小子。”马克说。
丽娜回头看马克一眼,他挑逗的舔着舌头。她转身,望着车窗外,不让他察觉她已经受了他的影响。
车子略为颠簸的向前行驶,布雷德一路无话。丽娜用手指给他派特森家拖车的方向,而不用口头指示。她努力不去想马克就坐在后座,可是每隔五分钟她便又想起,感觉马克似乎就在她耳边吐气。
“到了。”丽娜指着拖车说。没等布雷德把车停妥,她迅速跳下车。她走动时感觉大腿肌肉阵阵酸痛,忍不住又咒骂起汉克早上逼她去慢跑。
布雷德打开后车门。
“现在你愿意守规矩了吧?”
马克慢呑呑下了车。他站立时比布雷德矮了好几寸。他对这位年轻巡警说了不知什么话,只见布雷德尴尬得胀红了脸。
“嘴巴放干净点。”布雷德说,不过没有威吓意味,却比较像是惊愕。布雷德抓起马克手腕上的手铐,拉着他向拖车走去。
在拖车门口,丽娜从口袋掏出一串马克的钥匙。那是他被捕时登记的所有物。她猜想拖车大门的钥匙应该就在这付钥匙圈上吧。
“第三支。”马克说,“有绿色套环的那支。”他朝布雷德暧昧的笑着说,“套子,套套,套环。”
布雷德咬着牙,紧盯着门板,好像可以凭意志让它打开似的。
丽娜找到那支钥匙,把它插进锁孔。她把门打开,一阵冷风从屋内吹出。
马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紧闭眼睛,猛吸着那股扑鼻而来的紫丁香气味。
“进去吧。”布雷德将男孩往屋内一推。
丽娜质疑的看了眼布雷德,心想他到底怎么了。布雷德一向是脾气温和的人。
“把他的手铐解开。”丽娜说。
布雷德摇头。
“不能这么做。”
丽娜叉着手臂。
“戴着手铐,要他怎么洗澡换衣服?”
马克朝布雷德眨眼。
“你可以陪我一起洗,警官。帮我刷背。”
丽娜还没弄清楚状况,她的手已经往马克后脑勺啪的打过去。
“闭嘴。”她说,气他故意让布雷德难堪。她对布雷德说,“你何不到拖车后门去守着,以免他溜出去?”
这建议似乎让布雷德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便走了出去。
“你对他说了什么?”她问马克。
“只是说我想帮他纡解压力,他看起来压力很大的样子。”
“老天。”丽娜吐着气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不行吗?”马克反问。
丽娜拿出手铐钥匙,示意他过去。他把手铐紧靠着胯部,这样她开锁时就非碰触到他不可。
“手伸长。”丽娜下令。
他夸张的叹气,但还是照做了。
“你喜欢被绑起来吗?”他问。
“给你十分钟时间洗澡。”她松开他的手铐。
“要是我不得不进去抓你,我可一点都不会客气。”
“晤……”马克拉长声音说,“好像很可口。”
丽娜把手铐夹在腰带后方。
“十分钟。”她说,边想今天早上汉克使唤她的感觉是否就像这样。她走向沙发,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然后坐下。马克站在厨房里,盯着她看了约莫一分钟之久,才走进他的卧房。几分钟后,她听见浴室传出冲水声。丽娜阖上杂志,心中的重担总算暂时放下。
她离开沙发,扶着壁炉架伸展着四肢。早上的跑步在一年前只能算是小意思,却让她的腿酸痛得要命。她不该这么虚弱的。说什么她的身体都不可能这么差劲才对。
丽娜拿起一帧装框照片,是马克和莱希站在不知是哪里的云霄飞车前的合照。两个孩子都笑咪咪的,马克的手绕在莱希的肩膀上,她的手则搂着他的腰。看来大约是三年前的照片。他们一脸的幸福。
“那是在六旗游乐园拍的。”马克说。
丽娜假装若无其事。马克站在大约三尺外,什么都没穿,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
“去穿衣服。”她说。
他撇着嘴,懒懒笑着。她发现自己太大意了,竟忘了检查他的房间是否藏有违禁品。
“你嗑了什么药?”她问。
“忘忧草。”他笑着倒在沙发上。
“马克。”丽娜说,“起来。去穿衣服。”
他望着她,微张着嘴唇。
“怎么?”她说。
他继续盯着她看了一秒钟,然后问,“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她的双手,她交叉手臂,不让他看见她手上的疤痕。她摇头。
“别问了。”
“我爸爸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了。”
“相信他一定很乐在其中吧。”
马克皱着眉头。
“并没有。这种事不会让泰迪兴奋。”他必定察觉到丽娜的诧异了,因为他又说,“现在的老泰迪可是规规矩矩的。乏味得很。”
丽娜转身看着照片。
“去穿衣服,马克。我们没时间聊这些。”
“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就把我的告诉你。”
丽娜大笑。
“你电影看多了。”
“我是说真的。”
“还是不要吧,马克。”
她听见几声喀啦响,转身发现马克正点燃一根大麻烟。
“把它熄掉。”她说。
他没理会,深吸一大口。
他说,“你不想知道真相?”
“我要你去穿衣服,然后到医院看你母亲。”
他笑了笑,舒服的在沙发上窝着。
“那天晚上我还以为你会真的扣扳机。”
丽娜想也没想,在沙发另一头坐下。
“那天你看见我了?”她问,受到冒犯的尴尬还没有被逮到的感觉来得强。
他点头,又吸一大口大麻。
“你躲在哪里?”
“在工具棚旁边。”他说,“我真担心你的车会撞过来。”
丽娜一阵羞愧。
“那个人站在屋子侧面。我以为他看见我了,可是他在看你。”马克吹着大麻烟头。
“他是你老爸?”
“我舅舅。”她回答。
马克又猛吸一口大麻,把烟含在嘴里好一会儿,缓缓吐出,然后说,“把枪含在嘴里,那是什么感觉?”
“错了。”她试着平抚情绪。
“所以我没动手。”
“幸好。被强暴呢?”他说,“是什么感觉?”
丽娜环顾着屋内,心想她和这孩子谈这些做什么呢。
“很糟。”她耸耸肩说。
“反正……很不好。”
他忍不住大笑。
“我想也是。”
“嗯。”丽娜说。接着,为了拿回谈话的主控权,她说,“该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吧,马克?”
“你恢复性生活了吗?”
她不喜欢他用“恢复”一词,好像那是迟早的事。
“这不关你的事。”她说,暗暗吃惊她竟能如此轻松的谈起这事。这是许久以来,丽娜头一次感觉能够掌控自我和自身的情感。她觉得自己变得坚强,有能力应付这小子。虽说仅仅一天前她才企图自杀,对此她仍感到相当意外。
丽娜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妈妈快死了。”他说。
“你知道这事,对吧?”
“对。”她低头看着双手,不希望他从她脸上看出实情。
“这就是你想和我谈的?谈你母亲?”
他没回应。
“马克,”丽娜说,“你知道你妹妹在哪里吗?”
他看着她,眼里泛着水光。她再度惊觉到他果然只是个孩子。
他说,“知道吗?我们真的很相像。”
“哪方面像?”
“这里。”他一手按着胸口。
“被强暴是什么感觉?”
她摇头,不让他转移焦点。
“我们哪里相像了,马克?谁曾经伤害过你是吗?”
他眼里迅速闪过什么,就在一瞬间,她发现他背负着巨大的痛苦。丽娜心向着他,她感觉内心有股类似母性本能的东西,让她想要照顾马克·派特森,尽管她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她问,“是谁伤害了你,马克?”
他把一条腿架在咖啡桌上。
“你为什么会当警察?”
“因为我想帮助别人。”她说,虽说这已经不尽然是事实。
“让我帮助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摇头回避这问题。
“那是什么感觉?”他追问,“你被强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说你为什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他吸着大麻,终于抽完。他左右寻找着丢烟蒂的地方,丽娜将咖啡桌上的碟子推给他。
他翘起双腿,两手抱着膝盖。
“有时候我会想,人为什么会做某些事情。”
“我也会。”她说,“例如,为什么珍妮想要杀你?”
他手一挥。
“她没有要杀我。”
“所以你很气自己?”
他大笑。
“少自作聪明。”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马克?”
“她以为她有能耐阻止。”
“阻止什么?”
“我?”他反问,好像丽娜理当知道答案似的。
“阻止你做什么?”她等着他回答。见他迟迟没回应,她又问,“告诉我那次派对的事,卡森和几个男孩参加的那次。”
他眉头一皱。
“卡森是娘娘腔。”
“你为什么要珍妮和他们上床?”
“我什么都没要她做。”他驳斥。
“是她自己要的。她想让我吃醋,想告诉我那根本不代表什么。”
“可是你把她灌醉了。”
“哈,是啊。”他无所谓的挥挥手。
“珍妮以为她可以阻止什么事,马克?”丽娜问,“在溜冰场的那个晚上,她想阻止什么?”
马克撇着嘴,像是准备告诉她,但似乎又打消了念头。他问,“你想你能找到我妹妹吗?”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他低垂着头。她猜想着,这是因为他知道莱希的下落,或者因为他不知道而觉得羞愧。
丽娜靠着椅背,两手抱胸,等着他把想说的话给说完。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不是真的。”他说,“譬如我在这房间里,呼吸着空气,可是没人看得到我。”他揉着眼睛。
“然后我就想,也许我根本不在这里,我应该到别的地方去。也许我应该干脆一点,扣下扳机。你懂吧?”
丽娜点头,因为她确实了解。
“是什么让你住手的?”他问她。
“你为什么没扣扳机?”
关于枪的事情,她说了实话,但没告诉他呑药的事。
“我想象我的工作伙伴,一大早发现我的尸体的情况,我没办法那样对他。”
“你相信上帝吗?”
“我不敢说。”她回答,“你呢?”
他摇头表示不相信。
“所以你才停止上教堂?”
他忿忿的望着她。
“别像警察那样拷问我。”
“我本来就是警察,马克。”丽娜刻意保持冷静,不呼应他的怒气。她伸手按着他的臂膀。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珍妮为什么想杀你?”
他叹了口气,懒懒的靠着软垫。
“她实在是个好女孩。”他说,“我真的很在乎她。”
“这我知道。”
“是吗?”他说,“我是说,你真的知道在乎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吗?”
丽娜想起西碧儿。
“是的,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说,“我是说遇见珍妮之前。我真的不懂什么叫做在乎一个人。”
“你也爱你母亲。”
他大笑,空洞的声音在他胸腔回荡。
“她就快死了,不是吗?”
丽娜紧抿着嘴唇。
“我有感觉。”他手捂着胸口。
“今天早上我感觉到了,她不想再拖延下去,她想要放手。”他哭了起来。
“我们之间有感应,你知道?我可以感应到她的感觉。”他突然转向她,渴切的问。
“你妹妹死的时候你知道吗?”
“知道。”丽娜撒谎。当时她正开着新车离开美肯市的汽车经销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里有感觉。”她抚着胸口说。
“那你一定了解。”他说,“你知道那种空虚感。”
丽娜点头,没说话。
马克别过头去,然后闭上眼睛。她打量着他的侧面轮廓,坚挺的鼻梁和方下巴。泪水滚下他的脸颊,滴落在他胸膛。
“第一次,”马克声音低沉的说,“是在感恩节。”
丽娜保持静默,让他慢慢来。
“莱希和珍妮在走廊另一边的莱希的房间里,我想向她借一张CD。”他叹了口气,胸口随着一阵起伏。
“她突然向我大吼大叫,疯婆子似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妈大概听见她的叫声,就跑过来要我们别闹了。”
丽娜心跳加速,暗暗祈祷着千万别让布雷德选在这时候冲进来。她略为算了下他离开后过了多久时间,可是她不敢看手表,也无法确定。
“莱希把她房间的收音机开得好大声。”他说,“妈妈不管她。一向都是如此。她永远是受宠的那个。”他摇头。
“可是你知道吗?莱希其实很善良。也许她被惯坏了,可是她是好女孩。她心肠很好,就跟妈妈一样。”
丽娜等待着,默默数了二十五下,马克才又开口。
“后来她到了我的房间。”他说,“她大概知道我还在生气,想过来安抚我。她一向如此,很怕事情闹大。所以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吧,因为她这方面很行。”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但仍然紧闭着眼睛。
“她把手放在我的颈背,然后不知怎么,我们开始亲吻。我是说那种很深很长的吻。”
丽娜记起杰佛瑞说的,别让个人情感影响了工作,可是想到马克·派特森亲吻他亲生妹妹的画面,她忍不住一阵作呕。她很想说句话,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宁可一辈子不知道这故事,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是怎么发生的。”马克说,“我们亲吻着,然后她开始抚摸我,感觉棒透了。”他看着她,征询她的同意。
“我知道那是错的好吗?可是感觉太棒了,我不想停止。”
丽娜点头,努力压抑着情绪。她很怀疑莱希·派特森会诱惑自己的哥哥。推说受害者是“自找的”,这本来就是性暴力犯惯有的托辞。
“我知道你无法理解。”他说。
“可是你不知道我的状况。我老爸对我非常严厉。”他用拳头捶着大腿。
“他就是不肯放过我。向来如此。”
“我知道。”丽娜勉强伸手碰一下他的臂膀。
“这点我了解,马克。我真的了解。”
他的表情柔和了些。他说,“不是我逼她的。”
“我相信你。”
“一开始是她来找我。”他说,“是她自己跑进我的房间。是她自己主动吻我、抚摸我。”
丽娜点头,因为她只能这么做。
“她已经为我湿透了。我……”他摇头,眼睛紧闭,像在回味着,像在唤醒记亿。
“在她里面感觉自在极了。她也要我。我看得出来她要我。她用手圈住我脖子,紧抱着我不放。”
丽娜压下怒气。
“抚摸她,和她在一起,在她里面,”马克说,“让我感觉好完满。你知道?就像事情终于上了正轨。”他一手蒙着眼睛。
“她真行。我是说,她那么行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似乎在等一个真实的答案,可是丽娜无法给他。
“我是说,每次我看着我爹。”他说着摇摇头。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丽娜脱口而出。
“你爹也和她上床过?”
“还用说吗。”他说,觉得她是蠢蛋似的。
丽娜捂着嘴巴,想着可怜的莱希·派特森以及她承受的一切。
她说,“谈谈珍妮吧。”
马克朗声大笑。
“啊,珍妮。”他说,“我告诉过你,我曾经和她来往了一阵子。”他停了下。
“她人很好。她的事我都告诉你了。”
“你似乎是把她当好友。”
“是啊。”他说,语气里带着些微嘲弄。
“在她逮到我们之前,她算是个好友。”
“她拿枪对着你就是为了这事?”
“我想那是一部分原因。”他说,“你知道,她希望那件事能结束。她时常这么说,她要它结束。”
“她忌妒是吗?”
他缓缓点头。
“她不想再见到。”
“她亲眼看见你们在一起?”
他又点头,同样的慢动作。
“她和莱希放学回来,撞见我们在我床上。”
丽娜的心跳仿佛就快停了。她张嘴想提一个疑问,但又收口。她不想知道。要是她还能移动身体,她会捂着耳朵跑出这房间,再也不要听这些。然而她无法动弹,直挺挺坐在沙发上,像观看车祸意外那样盯着马克。
“你知道,我们就这么在一起了。我想大约在圣诞节那阵子吧,就在她们去参加那次鬼团契之前。”他的手在空中一挥。
“妈妈让我放学后待在家里。我们有大半天时间可以在一起。”他笑着说。
“她会点些蜡烛,我们一起悠哉的洗澡,然后做爱。”
丽娜发现她在憋气。
“我们大概是忘了时间吧。”马克苦笑着说,“莱希和珍妮走进我房间,就这么被逮到。”
丽娜捣住嘴巴来制止自己说话。
“珍妮很爱我妈。也许珍妮没机会看见我妈妈过世也是好事。不然她一定会难过死的。”
“说的也是。”丽娜勉强应和。
“我知道你会怎么想。可是她爱我啊。知道她爱我感觉真好。因为莱希一向比较受宠,但结果她来找我了,我才是受宠的孩子。我才是她的最爱。”马克又哭了起来。丽娜还没弄清楚状况,一回神发现马克已经将头埋在她颈窝里。
丽娜勉强吐出一声“马克”,并且试着把他推开。
“不要。”他轻声说着,贴在她皮肤上的湿儒嘴唇令她好想吐。
“马克,别这样。”她说。见他不动,丽娜用了最大力气将他一推。
“走开!”她大叫。
从他注视着她的表情看来,她所有的嫌恶感觉已然明白写在脸上。
“马克——”
“贱人。”他说着站起。
“你这他妈的贱人。”
“马克——”
这时房门打开,布雷德站在那儿,手按在枪柄上。丽娜用手势要他退后。在这同时,马克向她逼近。
马克说,“我以为你会了解。”
“我了解。”她惊慌的说,“我真的了解,马克。”
“臭贱人。”他咬牙骂着,“你了解才怪。”
“马克——”
他两步并一步来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把它高举在两人之间。
“我以为你了解。”他说。她知道他指的是她的疤痕。
“我以为你知道,因为你也有经验。你了解那是什么感觉。我知道你了解。但是你不肯承认,因为你是胆小鬼。”
丽娜张嘴,但说不出话来。
“喂。”布雷德抓住马克的臂膀。
“滚开,娘娘腔。”马克尖叫着甩开布雷德的手。他谴责的指着丽娜,咬牙说,“你耍我。可恶,你们都一样。她说的没错。你们是一群软脚虾,从来不敢做正确的事。”
丽娜轻咳一声,试探着。
“马克——”
马克走向长廊,脚步沉重得让整辆拖车震动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布雷德问,手仍然搁在枪上。
丽娜摇头,好一阵子无法说话。
“你还好吧?”布雷德走向沙发。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没有抗拒。
“我不敢相信……”丽娜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布雷德在她身边坐下,牵起她的手。
“丽娜?”他拍着她的手。
“说话啊。”
她摇头,把手抽回。
“他只是个孩子。”她说。
“顽劣的孩子。”布雷德说,“有时候我不懂他们怎么会变成那样。我在他这年纪的时候,连性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约会好玩的地方就是在最后亲吻一下。”
丽娜点点头,听他聊着自己纯真的年少回忆,感觉很有隔阂。
“我觉得奇怪。”布雷德说,“是什么让他们变成那样?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们的父母。”丽娜说,可是她知道并非如此。她把头发拨到耳后,试图将那份震慑压下。她看了下手表,犹豫着是否该去叫马克。他已经离开一阵子了。
“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布雷德问,“珍妮之前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丽娜终于回神。
“什么之前?”她问。
“在停车场的时候。”布雷德说,“记得吧,她说大人总是一错再错?”
“噢,老天。”丽娜惊呼,感觉肺部的空气被抽光似的。她从沙发上跳起,朝走廊奔过去,布雷德紧跟着她。
“马克?”她呼叫着,敲打着唯一紧闭的那扇房门。她转动门把,发现上了锁。
“糟了。”丽娜用肩膀冲撞房门。没什么用。她示意布雷德。
“把门踢开。”
他靠着走廊另一侧墙壁,用力往房门一踹。没想到那扇门是空心的,布雷德的脚就陷在破裂的门板里。他扶着丽娜当杠杆,把脚从洞里抽出来。她弯下身,窥探着房内,透过那小孔寻找马克的身影。
“噢,老天。”丽娜倒抽一口冷气,退后一步猛踹着布雷德踢破的小洞。他也加入,两人合力将那开口扩大到足够丽娜钻入的大小。飞溅的木片扫向她的脸和手臂,然而她只顾着爬进房间,几乎没意识到痛楚。
“马克。”她说,声音由于惊慌而变得高亢。
“撑着点,马克。”
布雷德从后面将她一推,她跌进了房内。马克把自己吊在衣柜上方的横杆下。这辆拖车的天花板不高,因此他的两腿拖在地上,可是他脖子上的腰带仍然勒得很紧。他的脸已经发紫,舌头微微露出。她抓住他的双腿,将他往上撑起,来分散颈子所受的压力。
“可恶,布雷德。”她咒骂着。
“快进来。”
布雷德终于把门洞踢大,然后挤了进来。丽娜抱着马克的腿,让他用折叠刀把腰带割断。刀子在皮革腰带上永无止尽的切割,丽娜抱着马克双腿的手臂开始抽搐发麻。
“别死,千万别死。”丽娜尖叫着,让马克倒在地上。她把耳朵贴在他胸口,探寻着心跳声。过了几秒钟,她终于听见一声隐约的撞击,接着又一声。
“他还好吗?”布雷德解开马克颈子上的腰带。
丽娜点点头,从床上拉下一条毯子。她用毯子裹住马克的身体,然后说,“快叫救护车。”
“莎拉?”茉莉叫着,然后又叫,“莎拉?”
“唔?”莎拉说。茉莉、甘蒂·尼尔森和她的三个孩子全都期待的看着她。
莎拉摇了下头。
“抱歉。”然后开始检查。她在担心莱希·派特森的事,想着她现在不知如何了。
“深呼吸。”莎拉对丹尼·尼尔森说。
“我已经深呼吸了十分钟了。”丹尼抱怨。
“嘘。”他母亲说。
莎拉知道茉莉在盯着她,但仍继续照料丹尼。
“很好。”她对他说,“你把衣服穿上,我要和你妈妈说话。”
甘蒂·尼尔森跟着她来到走廊。
莎拉说,“我想送他到一位专科医生那里去。”
这位母亲按着胸口,好像莎拉刚告诉她丹尼只剩几个月可活。
“没什么好担心的。”莎拉安抚她。
“我只是想让别的医生仔细检查一下他的耳朵,那位医生在这方面比我专精多了。”
“你确定他没事?”
“我确定。”莎拉说,“茉莉,请你写一封转诊信给亚芳戴尔的麦特·德·安德利医生好吗?”
茉莉点点头,然后莎拉进了她的办公室,把听诊器放在桌上。她坐下,忍着不发出叹息。她发现自己在想念杰佛瑞。她感觉浑身带劲,只是身上有点瘀青。她的背痛得厉害,不过—并不奇怪,因为昨晚他们直到凌晨三点才走出房间。
“所以,”茉莉打断莎拉的思绪,“这表示我们以后可以接杰佛瑞的电话了?”
莎拉红了脸。
“这么明显?”
“《格兰特郡观察家报》上的广告都比你来得含蓄。”
莎拉对着这位护士眯起眼睛。
“没有病人了。”茉莉微笑着说,“你要到停尸间去吗?”
莎拉正想回答,走廊那端突然响起砰的一声,接着是一阵咒骂。莎拉朝茉莉翻了下白眼,然后沿着走廊大步走向浴室。之前一个六岁小朋友,心血来潮把他的宝贝火柴盒小汽车冲进马桶里,造成排水管阻塞。莎拉犹豫是否该打电话请她父亲来一趟,她知道今天黛莎也会陪着他一起工作。因为她没有合适的工具可以修理马桶,加上昨天下午她才刚请假,今天没时间管这些。况且,要是她没请父亲来帮忙,他肯定会很难过。
“爹。”莎拉顺手把浴室门关上,细声说,“这里是儿童医院,你不能骂脏话。”
他回头瞥了她一眼。
“你们姐妹从小听我诅咒长大的,也没变坏啊。”
“爹……”莎拉无奈的说。
“这就对啦,”他说,“我是你爹。”
她不再说什么,在浴缸边缘坐下。小时候,莎拉常观看父亲工作。对莎拉和黛莎而言,艾迪的表演十分精采,敲打水管,两手拿着扳手和通管器忙进忙出。他想教导女儿们灵活运用双手,不畏惧干粗活。莎拉常想,他或许很失望她毕业之后没有加入家族事业,却选择去念医学院。他替她付了奖学金没有支付的部分学费,而且确保她生活无虞,但是莎拉知道艾迪内心一直巴望着她能住在家中,跟在他身边疏通排水管、焊接铅管。有时候莎拉相当动心。如果她是水管技工,工作时间一定短得多吧。
艾迪轻咳一下说,“西部故事,好吗?”
莎拉笑了笑,知道他要开始说笑话了。
“好。”
“有个警长走进一间酒吧,说,‘我在找一个身穿棕色纸背心和棕色纸长裤的牛仔。’”他略为停顿,确认莎拉注意听着。
“酒保问,‘什么罪名?’警长回答,‘沙沙作响’。”
莎拉放声大笑。
艾迪回头继续手上的工作,把马桶钻子丢进马桶里。他身边的卷轴缓缓的转动,柔软的金属蛇管不断延伸出去,用它的尖钻头清理阻塞物。
他说,“那孩子又把什么冲进去了?”
“火柴盒小汽车。”莎拉说,“应该是吧。”
“小杂种。”艾迪念念有词的说。莎拉摇头,知道再怎么提醒他都不会有用。早在大约三十年前的一场尴尬至极的亲师会当中,她就认知到这点了。莎拉用手肘支着膝盖,看着他工作。艾迪·林顿绝对称不上是重视衣着的人,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他穿着一件文化俱乐部合唱团的演唱会t恤,那次演唱会是他在莎拉和黛莎念高中的时候带她们去的。他的绿色短裤已经旧得垂下许多线头。她弯身去扯其中一条。
“喂。”他说。
“你应该等我去拿剪刀。”她说。
“你没病人吗?”
“今天得去停尸间。”她说。停尸间有一大叠文件等着她处理,但她就是不想去碰。事实上,她很乐于整天待在这里陪她父亲。至少等到杰佛瑞下班。
艾迪回头看着她。
“你在乐个什么劲儿?”
“因为你来啦。”她揉着他的背说。
“是啊。”他把蛇管用力丢进马桶。
“这真是要命。你应该向那小子索赔。”
“我会看看他的保险公司怎么说。”
艾迪半蹲着。
“你妹妹在车上。”
莎拉没回应。
他严肃的看了她一眼。
“我参加战争的时候,看过很多人死亡。”
莎拉大笑。
“你是在吉兰堡修马桶,老爸。你根本没离开过乔治亚。”
“这个嘛……”他手一挥。
“有个从康乃狄克来的下士吓得丧胆了。”艾迪抱着胳膊,严肃看着她。
“总之,我的意思是,人生很短暂。”
“没错。”莎拉赞同说。她几乎每周都会在停尸间看见人生苦短的证据。
“你们姐妹俩有事要告诉我吗?”他低吼着说。
“情况很复杂。”她对他说。
“不会吧。”艾迪两手交替,把蛇管从马桶拉出来。
“我敢说一定很单纯。”他把金属蛇管绕在卷轴上,对她说,“去替我把电动钻孔器拿来。”
“我还得工作。”她说。
“等你拿了钻孔器再说。”他把蛇管卷轴交给她。
莎拉犹豫着,把它接过。
“我不是因为听你的话才这么做的。”
他两手一摊。
“一九七九年以后你就没听话过了吧。”
她朝他吐着舌头,离开了浴室。莎拉从后门出去,绕到医院前,以免被候客室里的病人看见。基本上她已经下班了,可是总会有认识她的人,而现在莎拉不想被拦下来。
艾迪的小货车就停在莎拉车子旁边的停车位上。车子侧面漆着“林顿父女”字样。油箱后方画着便器和粉红色纸卷图案的标志。莎拉走近,看见黛莎坐在驾驶座上,窗子摇上,引擎开着。她已经在这里等了至少半小时了吧。
莎拉打开乘客座的车门。黛莎没抬头看。她显然看见了莎拉走近。
“嗨。”莎拉在隆隆的空调噪音中打着招呼,把蛇管卷轴丢向后车座。她爬上小货车,顺手把车门带上。
黛莎不情愿的回了声“嗨”,然后问,“他们找到莱希了没?”
“还没。”莎拉背靠着车门,面对她妹妹。她脱去木屐,让脚趾头勾在黛莎座椅的边缘。
“这边是我的。”黛莎说。这是她们小时候出门时争车位的惯用语。
“说,”莎拉用脚拇指轻戳着黛莎的腿,“你打算怎么办?”
“别这样。”黛莎拍一下她的脚。
“我在生你的气。”
“我也在生你的气。”莎拉说。
黛莎转过身来,两手搁在方向盘上。
“抱歉我说了那些话。”她停了下。
“说你无法怀孕。”
莎拉等了片刻。
“很抱歉我问你戴文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唔……”黛莎耸耸肩。
“如果你真的怀疑,他确实是。”
“我没有。”她说,其实也不能说她从没怀疑过。
黛莎转身,背靠着车门,面对莎拉。她盘起双腿,两姐妹就这么无言的面对面。
莎拉打破沉默。
“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她说,努力表现出真诚。
“如果你真的非做不可……我会支持你。你知道的。”
黛莎问她,“你干嘛说这种话?”
“我……”莎拉试着将她的感受适当的表达出来。
“这星期我看到许多孩子伤害自己,我实在……”她拖长声音。
“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不重要,黛莎。这是你的选择。”
“这我知道。”
“我知道那是你的抉择。”她重复说,“我知道你不会轻率的决定……”
“那可不一定。”黛莎打断她。
“怎么说?”
黛莎望着车窗外,静默下来。过了片刻,她说,“我真的,真的好害怕。”
“泰丝。”莎拉牵起妹妹的手。
“你害怕什么?”
“和爸妈有关。”她说着哭了起来。
“如果我不如他们怎么办?如果我是个糟糕的母亲?”
“不会的。”莎拉安抚着,将黛莎的头发往后拢。
“你以前说的没错。”黛莎说,“我很自私。我总是只想到自己。”
“我没这个意思。”
“有,你有。我知道你有,因为这是事实。”黛莎用手背抹着眼睛。
“我知道我很自私,莎拉。我知道我很不成熟。”她嘲讽的大笑。
“我已经三十三岁了,还跟父母住在一起。”
“不住在同一个屋顶下。”
黛莎边哭边大笑。
“老天,拜托别替我辩护了。”
莎拉跟着大笑起来。
“黛莎,你是个好人。你喜欢小孩子。”
“我知道。可是整天和小孩子在一起,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摇头。
“要是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要是我把小孩弄丢了,或者明明是女儿我却把她打扮得像广告里的时髦小子?”
“那么我们就把你押起来。”
“我是说真的。”黛莎嘀咕着,但也忍不住大笑。
“要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爸妈会帮你的。”莎拉提醒她说。
“还有我。”她停顿一下,又补充,“我是说,如果你决定这么做的话。如果你决定把孩子留下。”
黛莎倾身向前。
“你一定是个好母亲,莎拉。”
莎拉紧抿嘴唇,忍着眼泪。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莎拉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你不必急着下决定。”她说,“你可以再等个几天,等震撼的感觉消退之后你的感觉如何。”
“是啊。”
“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告诉戴文。他有权利知道。”
黛莎缓缓点头。
“我知道。”她说,“也许我不想告诉他,是因为我知道他会怎么说。”她狡狯的一笑。
“他一定会称心如意的。”
“你不必和他结婚。”
“是啊,害爸心脏病发作,自己则生活在罪恶之中?”
“我不认为他会心脏病发作。”莎拉笑着说,“他只会打你一顿屁股……”
“是啊。”黛莎从中央置物箱抽出一张面纸。她分作三次短促擤着鼻水,她小时候的擤鼻涕方式。
“或许是该有个人来打我一顿。”
莎拉紧捏着她的手。
“由你自己决定,黛莎。无论你决定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谢谢。”黛莎咕哝说着,又抽了张面纸擦鼻子。她再度把背靠着车窗坐着,久久打量着莎拉。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露出微笑。
莎拉问。
“怎么?”
“好明显喔。”
“什么好明显?”
黛莎笑个不停。
“被操得好明显。”
莎拉大笑起来,笑声在车内回荡。
“感觉如何?”黛莎问。
莎拉望着车窗外,略带恶作剧的说,“你指的是哪一次?”
“你这荡妇。”黛莎尖叫,把用过的面纸丢过去。
“喂。”莎拉单手把面纸弹回去。
“别对我耍老大姐那一套。”黛莎警告着说。
“快把经过告诉我。”
莎拉感觉脸颊烧热。
“休想。”
“你为什么会改变想法?”她问,“我是说,上次你还说你根本不想和他约会。”
“因为妈妈,”莎拉回答,“她要我自己做决定。”
“然后呢?”
“我们玩这愚蠢的分分合合游戏太久了。”莎拉顿了一下,想着该如何表达。
“我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要不就彻底和他断绝关系然后向前走,或者彻底的接纳他,和他一起走下去。”
黛莎问,“性美满吗?”
“很高兴能有不同的感觉。”她想起那天晚上。
“很高兴能暂时抛开罪恶感。”她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恐惧。”
“对那个失踪女孩?”
“对一切。”莎拉不想细谈。她答应自己绝不和家人谈停尸间的事。不只为了保护他们,也保护了莎拉本身。她的生活总得有个不被死亡和暴力所盘据的角落。
“很高兴……”
“能有惊人的高潮?”
莎拉咂着舌头,微笑说,“的确很惊心动魄。”她摇头,因为那并非事实。
“整体来说,算是相当可观——”
“糟糕。”黛莎端坐着,擦着眼睛。
“爹来了。”
莎拉也跟着坐正,尽管她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艾迪总不会因为她在停车场上坐太久而罚她回房间吧。
“钻孔器呢?”他打开莎拉那侧的车门,问说,“你们俩在这里聊什么?”见没人回答,他又说,“你们可知道这样有多耗油?坐在那儿让引擎空转?”
莎拉大笑。他拍一下她的腿,问她,“要是你娘看见你这表情,她会怎么说呢?”
黛莎回答,“她大概会说,‘也该是时候了。’”
两人咯咯笑着,艾迪瞪了她们一眼,然后关上车门走开。
停尸间位于格兰特郡医学中心地下楼层,无论外面多燠热,这间铺着磁砖的地下室永远那么凉爽。莎拉走回办公室的途中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嗨,林顿医生。”卡洛斯用他那轻柔、口音浓重的声音说。他一如平时穿着绿色手术衣,手上的夹板斜斜顶着他的肥肚。莎拉是在六年前雇用卡洛斯的,那时他刚高中毕业。就他的年龄来说他算是矮小了点,而他剪的双层次发型对他的圆脸也没怎么加分。不过卡洛斯很有效率,而且从来不抱怨工作有多繁重龌龊。莎拉完全相信他有能力处理停尸间里的一切事务,并且守口如瓶。
莎拉济出微笑。
“有什么事?”
他把夹板交给她。
“那具婴孩遗体还在这里,你要我怎么处理?”
想起那个婴儿,莎拉的心一紧。朵蒂·威佛没有理由认这个孙子,因为莎拉已经告诉她那并非珍妮的孩子。想起那柔弱的小女婴孤零零躺在冰柜里,莎拉的心都碎了。
“林顿医生?”卡洛斯问。
“抱歉。”莎拉道歉,“你说什么?”
“我问你要我如何处理那两具遗体。”
“两具”二字让莎拉摇了摇头,心想难道是她弄错了。她看着夹板,发现珍妮·威佛的名字排在第一个。莎拉翻着文件,发现她在周日就签发了这具遗体,可是并没有葬仪社的相关文件可以证明珍妮已经被移走了。
“她还在这里?”莎拉问。
卡洛斯一手插腰点着头。
“布洛克没有来电话?”她问,指的是镇上葬仪社的经理。
“没有,医生。”他说。
莎拉回头去翻文件,好像这样就能找到合理解释似的。
“她母亲也没和我们联络?”
“没有任何人和我们联络。”
“我来打几通电话。”她说着走进办公室。
莎拉早把布洛克葬仪社的电话号码熟记在心,她拨了电话,透过窗玻璃望着卡洛斯。他背对着她,动作缓慢而从容的拖着地板。
电话响第一声就有人接听。
“布洛克葬仪社。”
“布洛克。”莎拉认出经理的声音。丹·布洛克和莎拉年龄相仿,而且两人从幼稚园开始便每天一起上学。
“莎拉·林顿。”布洛克说,声音透着真诚的喜悦。
“你好吗?”
“我很好,布洛克。”她回答,“真想和你多聊聊,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接获请你来运送珍妮·威佛的通知?”
“上周末被枪杀的那个?”他问,“没有啊。不过我正在等呢。”
“怎么说?”
“朵蒂·威佛和我上同一间教堂。”他说,“我想她应该会找我帮忙。”
“你和她很熟?”
“只是点头之交。”他说,“况且珍妮那孩子很不错。她曾经在儿童唱诗班待了一阵子。歌声美得像天使。”
莎拉点着头,记起布洛克闲暇时也担任儿童唱诗班的指导。
“莎拉?”布洛克催促着说。
“抱歉。”莎拉说,心想自己最近似乎很容易恍神。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而且报上也没有登。”
“登什么?”
“讣闻啊。”布洛克自嘲似的一阵轻笑。
“我们这一行的习惯。我们喜欢看谁是哪一家做的,你懂我意思?”
“报上没提到?”
“连个屁都没有。”他说,“也许他们把她送去北方了?我记得她爹好像在那里。”
“如果是这样,报上还是会登的,对吧?”莎拉继续装傻。由于殡葬行业的特殊性质,布洛克的口风相当紧,但她还是很怕流言传出。
“应该吧。”他说,“不然也会张贴在教堂布告栏。可是我也没看见。”他顿了下,又说,“唉,莎拉,你也知道有些人对死亡的态度。他们就是不肯面对它,尤其是小孩子的死。也许她悄悄办完了丧事,希望能早日熬过去?”
“你说的有道理。”莎拉说,“总之,谢谢你透露了这么多。”
“我听说葛蕾丝·派特森的病不太乐观。”他说。她心想,他这么多话,生意大概不怎么好。
“这家人有得熬的了。”
“你也认识她?”
“她这次发病前,还替我张罗过唱诗班的事。真是个好女人。”
“我也听说了。”
“根据我的了解,她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他说,“像这种案子最难处理。”他的声音一沉,似乎是真的感伤。
“总之,莎拉,你了解我的意思。”
莎拉确实了解,而且也能体会他的哀伤。她想她一定做不来丹·布洛克的工作。或许他对她的工作也有同样的感觉。
“失踪的女孩还没有消息是吧?”他问。
“没有。”莎拉说,“据我所知是没有。”
“杰佛瑞是好警察。”他说,“如果说有谁能找到她,一定是非他莫属。”
莎拉很想相信他的话,可是根据最近她对这案子的了解,她实在没把握。
布洛克佯装轻快的语气。
“保重了,”他说,“替我向你母亲和其他家人问好。”
莎拉也客气了几句,然后挂上电话。她等线路畅通,拨了杰佛瑞的电话。
丽娜假装没听见杰佛瑞和莎拉·林顿通电话。这非常不容易做到,因为她和杰佛瑞就坐在他车子的前座。丽娜望着窗外,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她内心有一部分仍然为几小时前马克发生的事震惊不已。他是否熬得过去,就只能交给时间了。他的脑部有一段时间呈现缺氧状态,必须等他醒来才能判断受损的程度。
丽娜瞥了眼杰佛瑞,他正把马克所自白的他和母亲葛蕾丝的关系告诉莎拉。无论莎拉如何回应,想必十分切中要害,因为杰佛瑞立刻赞同了她。
“晚上见了。”杰佛瑞说着,把电话放回支架上。他劈头就对丽娜说,“我说过不准你和马克单独在一起的。”
“我知道。”丽娜回说,想再度向他解释她为何让布雷德离开拖车。他举起手来制止她。
“有句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丽娜。”杰佛瑞说,似乎已经忍耐很久了。
“我是你的上司。”
“我知道。”
“别打断我。”他瞪她一眼,喝令着。
“我做这工作的时间比你长得多,我要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道理的。”
她想开口表示同意,但想了想还是决定闭嘴。
“警探这职务有一定的自主性,可是到头来你还是得听令于我。”他看着她,似乎预期她会抗辩。
“如果你连最基本的听从命令都做不到,我让你继续留下来做什么?”
显然轮到她说话了,可是她想不出该说什么。
“仔细想想吧,丽娜。我知道你喜欢这份工作,而且一旦下了决心就有能耐把它做好,可是发生了那些事之后……”他难以苟同似的摇着头。
“即使还没发生之前也一样。你不肯服从命令,就这点看来你比那些恶徒更危险。”
丽娜感觉他句句带刺,连忙为自己辩解。
“要是布雷德在场,马克根本不会向我吐露那么多。”
“而且他也不会想要自尽。”杰佛瑞说。他很冷静,边开车边看着前方道路。他叹了口气,加了句,“这么说也不公道。”
丽娜没吭声。
“也许马克无论如何都会这么做。他是个麻烦的孩子。不该怪你。”
她点头,不太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至少他还想要安抚她,比起之前他们在车上讨论珍妮枪杀事件时的她尽力多了。
“不单是马克的事。我问你,你准备找心理治疗师谈了吗?”
她摇头。
杰佛瑞说,“丽娜,我真不想现在提这个,但也找不到更好的时机了。”他顿了下,仿佛谨慎斟酌着字句。
“你必须认真考虑是否要继续留在警界的问题了。”
她点头,咬着舌尖让自己不至于哭出来。她怎么能不当警察呢?如果她不是警探,那么是什么?当然不是姐姐,也谈不上是女人。有时候她甚至不敢确定自己算不算是人类。
“你是个好警察。”他说。
她又点头,一手遮脸,望着侧车窗,以免他看见她的表情。她强忍着不哭出声,难受得都快窒息了。她真痛恨自己这么软弱。一想到在杰佛瑞面前崩溃的尴尬,说什么她都得把眼泪去。
“等这案子结束我们再谈。”杰佛瑞说,语气十分委婉,但毫无作用。
“我很想帮助你,丽娜,但也得你想接受我的帮助才行。”
这话听起来很像汉克的戒酒协会的宣传语,丽娜这辈子已经听得太多。她轻咳一声然后说,“好的。”仍然望着窗外。
杰佛瑞默默的开车,她也一路无话,直到她发现他错过了通往镇上和车站的西道。
“你要去哪里?”她问。
“朵蒂·威佛的住处。”他说,“她一直没去停尸间领取尸体。”
“有一阵子了。”丽娜说着,偷偷用手背抹着眼睛。
“你想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杰佛瑞欲言又止。
“你想她会不会做了什么傻事?”丽娜问,“像马克那样?”
他只简短点了下头,于是她不再追问。
杰佛瑞指着道路说,“前面是蓝道夫路对吧?”
“是的。”丽娜说。杰佛瑞把车转进蓝道夫路。这里的私人车道很少而且相距遥远,每栋住宅都和道路有一大段距离,各自坐落在三、四亩大的土地上。这里是格兰特郡的旧社区,房屋都是早在大量廉价住宅争相推出之前建造的。杰佛瑞把车停在一只灰色邮筒前面。这只邮筒的前盖打开,里头的邮件挤得满满的,恐怕得用铁撬才能把它们取出来。
“就是这里。”他倒车开上一条夹荫车道。也许他注意到了车道尽头躺着四份用塑胶袋包起来的《观察家报》,不过他并未表现出来。
威佛家的房子比丽娜想象中还要远离道路。不久,一栋小平房出现在眼前。这房子加盖了二楼,和底层显得有些不相衬。
“你有没有看见车子?”杰佛瑞在一处开放式车棚前停车。
丽娜左右张望了一阵,奇怪他为何问这种问题,因为答案太明显了。
“没。”
两人下了车,丽娜沿着房子周边绕过去,查看着一楼的所有窗户。每一扇窗子的布帘或百叶窗都阖上了,她看不见屋内的状况。有一道双扇门通往可能是地下室的地方,但也上了锁。地下室的几扇小窗子从里面漆成了黑色。
她绕回来,听见杰佛瑞敲着前门。
“威佛太太?”
丽娜站在门廊阶梯下,用手臂擦着额头的汗水。
“什么都没看见。所有窗帘都拉上了。”她把地下室和漆成黑色的窗玻璃的状况告诉了他。
杰佛瑞环顾着院子,她感觉得到他的焦虑。朵蒂·威佛已经好一阵子没出来拿报纸和邮件了。她已经离婚,女儿又不幸遇难。也许她会觉得生命已经失去意义。
杰佛瑞问,“你查看了窗子没?”
“全都关得紧紧的。”她回答。
“破掉的那扇也是?”
丽娜明白他的意思。身为执法者,他们必须在没有搜索令的情况下找个理由进入威佛家。光凭不祥的感觉还不够,破掉的窗户就可以。
她问,“你是指地下室那扇破窗?”
他朝她点了下头。
“要是警报器响了呢?”
“那我们就报警。”他说着走下台阶。
丽娜可以自己去把窗子打破,但是她很感激杰佛瑞尽力的避免让她涉入法律的灰色地带。她靠着门廊栏杆,等着玻璃破裂的声音传来。一分钟后声音响起,接着又过了几分钟,毫无动静。她正想绕到屋后去,屋内传出脚步声。
他站在门口,一手放在门钮上,另一手拿着件鲜黄色雨衣。
“莱希的?”丽娜拿过雨衣。这件雨衣看来小了点,不过它背后的标签说明了一切。有人为了预防雨衣遗失,在上面绣上了孩子的姓名。
“老天。”丽娜咕哝着,抬头看着杰佛瑞。他摇摇头,意思是他没有在屋子里找到莱希。
他退开,让她进入屋内,热气立刻将她围绕,这屋里感觉比外面还要热。第一个房间很大,也许是起居室,不过很难说,因为所有家具都清光了,连地毯也被移走,周边的黏剂像尖牙般竖立。
“怎么……?”丽娜走过房间。她注意到杰佛瑞已经掏出枪,枪口指着地板。丽娜也跟着做,同时暗暗责怪自己的愚蠢。看见莱希的雨衣和这房子的状态让她太过吃惊,以致忘了这屋子里或许还躲着什么人。刚才他们在外面制造的那许多声响,不管屋子里藏着谁,这人早已有所警觉了。
杰佛瑞点头示意她跟随他进入厨房。这里头的状况和大房间大致相同,所有橱柜门都打开着,里头的层架空荡荡的。丽娜越过餐室,还有一个小房间和一间小书房,所有房间都空的,地毯也全部不见了。
这房子有种不祥的气息,她有种想法,这或许也是杰佛瑞刚才发现那件黄色雨衣时的想法。莱希很可能来过这里。她或许还在这里。至少她的尸体或许还在。
“闻到没?”杰佛瑞轻声说。
丽娜嗅了嗅,闻出还未全干的油漆味和某种刺鼻的气味。
“克罗拉斯漂白水。”她小声回答。
“还有别的,我闻不出来。”
“你逮捕马克的时候替他拍了照片。”杰佛瑞说,“他的衣服上好像沾了油漆?”
丽娜点点头,在房间里转了个弯。她环顾着屋角,找到了楼梯。
“你上去过了吗?”她才开口,楼上突然一阵啪哒响。
两人同时高举着枪,丽娜抢先一步在杰佛瑞之前登上楼梯,枪口对着天花板。她试探的踏出每一步,同时注意到连楼梯上的毯子也被剥除了。她全身肌肉紧绷,肾上腺素激增。
到了楼梯顶,丽娜在长长的走廊前停步。她的左侧是一整面墙壁,高处有一扇刚才从外面没注意到的小窗子。窗子开着,几片树叶和碎屑飘落在地上。一支横杆上垂挂着底部缝着重物的黑色窗帘。窗子下方墙壁的油漆由于重物的不断敲击而斑驳,布帘边缘也沾了些白色新漆。丽娜把这指给杰佛瑞看,心想刚才他们听见的声音也许是这么来的,杰佛瑞耸耸肩,好像是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丽娜开始沿着长廊走过去。不过杰佛瑞已经抢在前面,逐一查看着敞开的房门。她尾随着他,发现一间浴室和两间卧房就和楼下房间一样,全部被清空了。她猜想着杰佛瑞每次在门口探头是否都心头震一下,想着莱希·派特森或许就在里面。丽娜正想起早上和马克的荒唐事,杰佛瑞在走廊尽头一扇关闭的房门前停步。
他站在门口,两手握着枪。不知什么原因,他僵在那里不动。丽娜想上前支援,可是他脸上的表情阻止了她。他是否害怕即将看见的东西?丽娜知道她很害怕。
他朝门板倾身,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她用嘴型问,“什么?”
他摇头,似乎是说他需要一点时间思考一下。丽娜站在他身边等着他做决定,贴在门边墙壁上的肩膀都汗湿了。她希望他别考虑太久,因为像这样停下来思考已经让她的决心流失了不少。
最后,他示意她退到他背后,然后再退后。他不断挥手要她退往走廊另一端,甚至退到了楼梯上。一直到她站在楼梯顶的第二阶,必须伸长脖子才能从转角看见他,他才终于满意。丽娜蓄势待发,看着他抬起腿来往房门踹过去。只见门后迸现一道闪光,门板往后飞出,将杰佛瑞撞倒在走廊上。几秒钟后房内爆出轰的一声,一团火球沿着走廊滚过来。丽娜仓皇躲进楼梯间。
“老天。”她惊呼,用双手掩护身体,跪在楼梯上。她等着热气将她包围,或者火焰将她呑噬,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缓缓起,绕过墙角探看着走廊。杰佛瑞被门板压住,但是在蠕动着。门板顶端被烧得焦黑,两侧墙上有一排污黑的烟灰痕迹,可是没有火焰。一定是热气太旺盛,以致于一下子就燃烧殆尽。
她听见左侧一阵爆裂声,迅速转身,发现黑色窗帘着火了。丽娜脱下外套,用它猛拍火焰,直到窗帘从杆子上掉落下来。她把地上残余的火焰踩熄,这时杰佛瑞也已把门板推开。
“怎么回事?”他摸着脸和身体,大概在检查是否有哪里烧伤。在丽娜看来他应该没事。那片门板保护他逃过了爆炸的冲击。
“我也不知道。”她说着丢下外套,走过去扶他站起。
“刚才我好像在门外闻到什么味道。”他几乎整个人靠在她身上。
“究竟怎么回事?”
她问,“你闻到什么味道?”
“汽油味吧,我也不确定。混杂着油漆,很难说。”他拍拍长裤,不过这实在没必要。他们低头看着他的鞋子。鞋底已经被热气融化了。
“可恶。”他嘀咕着。
“上星期才买的。”
丽娜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撞坏了脑袋。
“你没事吧?”他说着,替她把肩上的细屑弹掉。
“我很好。”她说。她确实没事,而且完全是因为杰佛瑞命令她站在楼梯间的缘故。
“那也破了?”他指着窗户说。爆炸的冲力把窗玻璃轰掉,连窗框都被震碎。窗帘燃烧时还在墙上留下许多污痕。
“是啊。”丽娜把头发往后一拢。烟屑纷纷飘落,她猜想发尾大概也都烧焦了。
杰佛瑞沿着长廊走过去,在房门外停步。他谨慎寻找着房内是否有别的机关。最后他走进房间然后转身。
“这扇门上方有个扳机装置。”他抚着胸口。丽娜奇怪他怎么还能够如此冷静。刚才那场爆炸差点要了他的命呢。
杰佛瑞指着门框说,“那里有一条电线延伸到……”他的视线随着某种路径移动,缓缓绕过整个房间。
“这里。”
丽娜睁大眼睛,想弄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她发现墙角堆着三只汽油罐。上面是一条烧焦的浴巾,和一只看来像是改造过的自动定时开关收音机的东西。塑胶壳已经爆裂,里头的电线露出。房间墙壁和天花板一片焦黑,百叶窗的塑胶片也都烧熔了,但显然并没有任何东西起火燃烧。
丽娜看着那装置,心想会是谁布置了这么粗糙的东西。几个金属汽油罐被紧紧焊接在一起,那只定时钟甚至也没有连接上金属。她摸着浴巾,嗅了嗅。不管这炸弹是谁装设的,这人甚至没把毛巾浸在汽油里来帮助燃烧。
她说,“手法真拙劣。”
“是啊。”杰佛瑞也赞同。
“那么,爆炸的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她说着环顾着房间。这,时她才发现,这间卧房是这栋房子里唯一还保留了家具的房间。地毯还在原位,墙上也还贴着少年合唱团海报。原本是粉红色的墙壁、白色家具和摆满动物绒毛玩偶的层架,让这房间散发着小女孩的气氛。房门对面是一张铺着粉红色毛毯的大床。毯子看起来很僵硬,好像曾经浸湿然后用热气烘干那样的。丽娜摸着毛毯,再嗅一下手指。
她说,“汽油。”
杰佛瑞也在房里四处查看。
“好像每一样东西都泡过汽油。”他说,“窗户是紧闭的。也许汽油气越来越浓,门一打开,启动定时钟,气就烧起来了。”杰佛瑞望着走廊。
“火焰需要氧气才能燃烧。也许走廊那扇打开的窗户使得火焰往外冲?”
“从我刚才站的位置看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丽娜说,“装设炸弹的这家伙也预期会这样吧。”
“没错。”他说着,从胸前口袋拿出行动电话。他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打回警局,要法兰克通知炸弹小组赶来,另一通打给乔治亚调查分局的尼克·薛尔顿。他要求他们立刻派一支犯罪现场小组过来,滴水不漏的搜索这屋子。
“他们赶来之前还有一点时间。”杰佛瑞挂掉电话说。
“好极了。”丽娜喃喃说着,心想这满屋子的热气和浓烟,没等执法人员来他们或许就先窒息而死了。
“她为什么不把这房间的地毯也拿掉?”杰佛瑞说。
丽娜耸耸肩。
“也许珍妮死了以后,她一直不忍心进入这房间。”
“也许吧。”他含糊应着,边把眼睛里的什么擦掉。
“可是,如果他们知道这屋子迟早会被炸毁,为什么还要费事的把东西清光?”
“纵火调查员什么都查得出来。”丽娜说,“你只要看Discovery频道就知道了。”
“好像她很恨她似的。”杰佛瑞不肯罢休。
“我可以理解不把这房间清光的理由,可是那些……”他指着汽油罐。
“实在令人费解。”
丽娜想起马克,想着他会如何蓄意安排让这炸弹不引爆。
“谁会这么做呢?”他说,“葛蕾丝?朵蒂?还是马克?令人想不透。”
为了找点事做,丽娜环顾着房内。化妆台上有一组猫雕饰,和许多明显是属于小女孩所有的化妆品。
“也许她不想再想起珍妮?”丽娜说这话时,感觉嘴里有种奇怪的味道。
“炸弹会把所有东西都炸毁。”
“也许朵蒂被绑架了?”杰佛瑞猜测着。
“被谁?”丽娜问,“没道理。况且如果是这样,莱希的雨衣怎么会跑到这儿来?难道抓走莱希的人又来把朵蒂绑走?还费劲的把屋子里的地毯和东西全部清光?”
杰佛瑞问,“你认为那枚炸弹是朵蒂装设的?”
丽娜耸耸肩,尽管她心里确信是马克布置的炸弹。他衣服上的油漆、身上的化学剂气味,这些至少显示了过去几天当中他来过这屋子。至于来做什么,就难说了。
杰佛瑞显然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他说,“马克衣服上沾了油漆。我们可以请化验室拿它和墙上的油漆比对一下。”
“看来是新漆。”丽娜犹豫的说。
“朵蒂·威佛为什么要把房子清理得这么干净?为什么不等女儿葬礼举行过后再说?”
丽娜再度怀疑他是否撞坏了脑袋。他不断重复同样的问题,以为她会突然冒出答案似的。她正想问他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只见他转了个弯,打量着房间中央那张大床,好像它会开口和他说话。注视了一阵子,他抬起脚,把整片床垫踢翻过去。
“什么东西?”丽娜问。其实她已经看得够清楚了。床垫和弹簧箱之间藏着大约二十本廉价杂志,所有杂志的封面照片都是些儿童正在做儿童不宜的动作。上头全都用花俏字体印着杂志名称《小情人》(Child-Lovers),并且在“o”的位置嵌入熟悉的心型图案。
丽娜手扶着墙壁来稳住自己。
“你还好吧?”杰佛瑞抓住她的手肘,怕她晕倒似的。
“那个图案。”
“和马克手上的刺青是一样的。”他把那些杂志拉出来,喃喃说着。
“以前我也在床垫下藏过东西。”
“马克为什么要这么做?”丽娜难以释怀似的。
“他为什么要把它纹在手上?”
杰佛瑞转身看着床垫。
“也许他用这方式来证明,他喜欢的是年轻女孩。也许这是那些家伙用来识别彼此的记号。”他拿起其中一本,翻了几页,又拿起另一本。他停在某一页,下巴紧绷起来。
“怎么?”丽娜从他背后瞄着。一张大概是几年前拍的马克的照片,被当作中央折页。
丽娜拿起一本来翻着,不久发现另一张马克的照片。珍妮也在里头,两人正做着某种令丽娜难以想象的动作。更糟的是后面还有几张马克和一些成年男人与女人的合照。这些成人的脸部没有露出来,可是马克从头到脚袒露无遗。他的表情十分痛苦。看见他委屈至此,让丽娜湿了眼眶。看见马克所做的以及显然是被迫做的这些,丽娜心痛到了极点。她终于了解他为什么问被强暴是什么感觉。他想要做个比较。
杰佛瑞翻着杂志,咬牙喃喃说着,丽娜几乎听不清楚。
“印刷不是很精致。大概用的是小型印刷机吧。”
“也许吧。”她赞同的说。
“老天。”杰佛瑞冲着杂志某一页忿忿的说,“这家伙还戴着结婚戒指。”语气里的轻蔑足以让墙上的油漆剥落。
“这是珍妮。”他说。
丽娜探头看着照片。里头是珍妮·威佛,一只男人的手紧箍着她的颈背让她躺下。他手上的金戒指闪着亮光。丽娜心想,也许这是那些病态读者看杂志时的快感之一,他们想着这家伙已经结了婚,却跟小女孩性交。
她说,“好恶。”
“这一张也是同样的戒指。”杰佛瑞说,但没把照片给她看。他继续翻看。
“又一张。”
丽娜问,“你确定是一样的——?”
“妈的死变态。”杰佛瑞骂着,把杂志扭成一团然后往墙上丢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大叫。她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浮起。
“有多少孩子牵涉在里头?”
丽娜两手插着口袋,任由他发泄。
杰佛瑞转身,望着窗外的后院。他说话时声音柔和了些,但仍听得出怒意。
“有没有别的孩子是你见过的?”
丽娜拿起一本杂志,但被他阻止。
“我不要你看这些鬼东西。”他说,“这事就交给尼克他们去处理吧。”他抚着额头,好像剧烈的头痛就快发作似的。
“有多少孩子牵涉在里头?”他反复的问,“格兰特郡有多少孩子受害?”
她无法回答。他也明白。
他再度打开手机。
“我叫尼克过来看看。”他说,“你到医院去,看能不能从葛蕾丝那儿问出些什么。”
她不解的摇头。
“她和马克还有珍妮关系暧昧。她一定知道什么。”他对她说,“我可以自己去找她谈,但我怕我会扯掉她的喉咙。”她看见他捏紧手机。
“语音信箱。”他等了几秒钟,然后说,“尼克,我是杰佛瑞。请尽快回我电话。莱希·派特森案有新发现。”他挂掉电话,对丽娜说,“这事应该够紧急了吧。”
丽娜点点头,心想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愤怒,即使对她都没有过。
他又拨了另一个电话号码。他趁着等待的时间指示丽娜,“尽管向葛蕾丝正面挑战。把马克对你说的那些全部告诉她,务必查出个究竟来。”
“你认为她会对我说实话?”
“她女儿失踪了。”他提醒她。
“我们在这里找到她的雨衣。”
丽娜低头看着双手。
“想想她对马克做的那些,你认为她会在乎?”
他又挂掉电话,正眼注视着她。
“老实说吧,丽娜,对于所有和这案子有关的人,我再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们了。”
他正要掀开手机,它突然响了起来。接听前,他把车钥匙交给丽娜,朝门口点了点头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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