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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葵送回家,她已经熟悉了这段迷宫似的路。“一,二,三,到家了。”
我记得麦子总是会说这句话,就像在中学里总是对我说起葵的胸罩扣一样无趣。
打开灯,没有见到窗台上的那几盆植物,想是她昨夜走得匆忙,忘记把它们搬到屋子里了。我扶她坐下,然后让树北给我撑开门帘,把那些可怜的小生物一个一个地接进来,有几盆可能已经冻死了。突然转寒的天气让很多人患了感冒,我的鼻子也有些不舒服,痒痒的,又堵得十分难受。
真是矛盾,想想高三时那个反复感冒的冬天,把强效感冒药一次次地加量,有时只是为了感受其中那几毫克的催眠物质,像是习惯了一样。后来就没再有大问题了,除去发烧,其余时候都是挺一挺就过了,没什么大碍。
还是简单的陈设,西式的沙发和红木椅摆放在一起,倒也是相得益彰,对称站在两边的音响,背投电视机有些老旧,时钟哒哒哒地走,一圈又一圈,不会厌倦也不会腻烦。已经是晚上7点钟了,大概麦子就是这个时间同自己告别的,然后在两小时之后被发现,葵得知,然后树北和米香得知,最后是我。但愿他能在山腰上住习惯,看着眼前的玉米田和身后的城,就算是喝了孟婆他也会记起些什么吧?
关于葵,关于夏天,关于山的那一边和这一边,如果你在的话,就一定能够用肯定的语气告诉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那些过往,都是在我脑子中杜撰出来的。我没法去确认这些,没法给自己一个耳光,也不可能伸手出去抓一把空气,用力捏,结果会碎成蓝色;或者是去捏一捏葵的身体,脸,或是……然而我无法逃避的现实正重重地压在身上,我好累,喘不过气来,像是他留给我的整座城在胸口拔地而起,能看到的部分除了死路,还是死路。
电视打破我们四人各自的沉闷,新闻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播着重要不重要的讯息,像是与我毫无干系一般,从左耳里飘进来,再由右边放走,不足以形成强烈的波形电流来扰乱信息。我想起小学时常常与我们一起玩耍的另一个小孩,名叫左边,是乡下的孩子,有力气,少言语,如果能找到他的话,或许我能心安一些,因为那些个没法说明白的事情。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了,如我的姐姐一般,突然从我的生活里面消失了,没人记得起。
葵向米香要来一支烟,是细长的520(女士香烟),白色,只适合手指修长的女孩子。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吸烟,只有在心神恍惚的时候才会这样,所以我并没有去阻止她,只要能让她放松下来,就算是用尾巴倒挂在树枝去水里面打捞月亮,我也愿意。温暖的怀抱是她所想要的,而我却给不起,我的,连同死去的麦子的,我替他去继续爱葵,这样的事情说起来是不是荒诞得很?
一支罢了,接着又点着了第二支,米香抽出最后的几根,然后把烟盒捏扁,越过我,坐到她边上,好似是我把葵给弄哭了。在教室里,在我前排的位子上,在麦子边上,在一个天很蓝蓝过忧郁的年纪里,可现在却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我不确定葵是否也还记得,米香或许会,可是她不善于言辞。我不喜欢同她叙旧,磨叨一上午也难有什么回报,倒是把想要回忆的兴致给磨没了。
再过些时候就要到冬至了。麦子和我说过在古时候冬至一直是被作为一个温暖的节日来看待的。人们会在这一天里去走亲访友,烫一壶酒,有存留下来青梅的话,就更能把青涩融进去,仅属于年少的味道,带着些许的无知和不断向上的张力。这些回忆容易让人感伤,就好像偶然见到旧的物件,那种心境,不言而喻。
然后又是一支,猛地吸一口,咽到肚子里面,然后扩散了整个肺。
再这么下去,大概她会被自己给呛到吧?在纳木错那个夜里我曾这么干过一次。车子坏在路边,高原上昼夜相差悬殊的气温是致命的,所以我和麦子不停地讲着错乱的故事,我吸烟,而他不,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来平衡体温,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终于有了肯停下来帮忙的路人。那是一名西藏人,遗憾的是始终没有问到他的名字。那是我带麦子的第一次远行,也是唯一的一次,现在他自己抛开了我们去了更为遥远的地方,没有电话,没有传真,甚至是想要写信,也没有确切的地址,只能是烧掉给他,但愿能够收到。
树北接了一个电话,逆着光,但我还是看到他瞥了我一眼,露出微微紧张的神色,讲话也是小心翼翼。他打开门出去,站在屋檐下,向屋里看了看,似乎是觉得还不够远,于是他又走出院落,在小巷中,终于是安全了。
“他有女朋友了?”
“不清楚,可能是吧。”
不多一会儿,他回来了。“热吗。”米香问,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树北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只是一个电话而已,又不是做了多么剧烈的运动,怎么会出汗呢?
“……我,我有些头疼。”
“我送你回家吧,米香留下来陪着葵,明天我再过来。”
“咳,咳,咳……”
看吧,是呛到了。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很灵光地读懂她的眼神。只是那些蓝,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与麦子眼睛里的有些不同,她的只是由于灯光的映射,而我曾经在麦子眼里看到的,只是由于他对自由和真理的渴望太过于强烈了。
“时间也不早了。那就这样吧,我送你们出去。”她站起来,顿了顿,“我陪着葵。放心。”
“嗯。葵,听我说,别太难过了,他……”我还是没能找到一个能够令她信服的理由,“总之,如果那是他所选择的。”我看看树北,看看米香,看看葵,又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些人,就是全部了,如果麦子在,一定会很热闹,尽管他从不多说话。
离开时我又嘱咐了米香几句,比如要多给葵喝水,多和她说说话,想哭,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晚,把眼睛哭肿了也没有关系。米香一一答应着,除了多说话,余下的那些即使我不交代她也会去做。
只是,只是什么呢?我还有些个不舍。不舍,不舍什么呢,葵吧,最终还是葵,不论她已经同麦子在一起了多少年,就好像去买鞋子,只要看上了一双,那么之后的就会失色一大截。这些年我的身边从未有过固定的女朋友,年轻的,成熟的,骨感的还有丰韵的,我甚至会在床笫间梦呓出几个不同的名字,她们中很少会爱这个真实的我。所以日子久了,不论什么也都变得不在乎起来。而过剩的欲望总得有发泄的途径,我像个流浪者般没有属于我的家,唯一的也是在这城中,和父母在那里住了许多年,直到旅行选择了我。
走出小巷,外面是车水马龙的繁华,拉长的光线肆意戏弄着行人的影子,如我的生活,从不会是一成不变;最久的,当是我对于葵的感情,或许是埋在心底的缘故,硬生生地扎下了根;再有,可能就轮到我一直供稿的杂志,一份被图文撑得满满的却不会有太多人来买的旅行杂志。我有一个开了好几年的专栏,名字很矫情,叫做“insummer.onway”,有时候也会收到一两个匿名读者的来信,告诉我他在哪里,有着怎么样怎么样的风景,有的还会附上一两张照片。其实对我来说,去哪里不重要,我只是喜欢那种在路上的过程,特别是夏天,打开车窗,任风胡乱地吹打在脸上,感受光的明暗变化,只是这样,就已经很美好了。
当然,也不时地会有人对我说:“喂,夏天,你那句话的语法不对。”
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好一笑置之,我对于新事物的渴求,从来都不输给麦子。
这冬天忽然直降了气温,车子发动好长时间才正常地运作起来。到底还是老了,我找出纸巾擦了擦凝在挡风玻璃内侧的水汽,想把树北叫上车来,打开门,他却已不在路边站着等我了。许是等不及先走了吧,这孩子,怎么样都好,至少也应当同我打个招呼。我重新跳上车,调转头,回家的路还记着,即使是在麦城这样没有系统建筑规划的小镇。对于一个偏爱自驾的旅行者来说,路便是希望,便是性命,我不喜欢现代科技所带来的gps导航系统,在旅行中,迷路也恰是乐趣的一种。
在途中我给车子加满了油,再添上些防冻液,否则明早它就会同我罢工。穿过桥梁和隧道,今夜河水就会被冻起来吧,然后就会有凿开冰面钓鱼的老人,有的带着竹篓却总是空手而归,而有些则是钓到再随手放生。
小时候父亲也带我做过同样的事情,只是那一次他的运气不好,仅有的一条还不足手指长,父亲把它从鱼钩上摘下来,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就把它放掉了。
那晚我们应当是有鱼汤喝的,直到我二十岁,还是没有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放它,从而背着空竹篓逆着夕阳踩着青石板路翻到山的那一边去。母亲在家做熟了饭,那时候的傍晚总会看到从烟囱里飘出来的香味,没有宽到可以通车的桥梁,更没有隧道,那时候麦城还是一个大些的村庄,再以后的以后,就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找到一个空的停车位,摸着黑找到三单元的二楼。在那个年代里为数不多的几幢住宅楼之一,只有低矮的四层;由于年久失修的关系,有些墙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开裂,顶楼上的阿姨总会跑来抱怨屋顶的漏水越来越严重了,不知她有没有自己找人去修。
从包里找出钥匙,是初中时配的,在我最后一次丢钥匙之后,金属的表面被磨得越来越光亮。我的钥匙只有一串,由大到小地排列着,有的每天都要用到,有的则几年用一次,还有的甚至我都不记得它的锁在哪里,却也懒得去卸掉。
时间不是很晚,父母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没有开灯,喝茶,穿贴身的衣物,看来今年的供暖还是一如既往地实在,多住些日子的话,我应该又会上火了吧。
看见我回去后他们显然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露出了笑容,“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呀,也不打个电话。饿不饿,外面冷了吧,这冬天真奇怪。哦,对了,你是从哪回来的?”
一连串的问题争先恐后地往我耳朵里面钻,生怕会被遗漏、被忽略。
“啊,回来……回来有些事情,得待上几天呢。”
“你先坐下歇会儿,我去给你热饭。”
“好了妈,我吃过了,”肚子并不饿,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坐下吧,我又不是客人。”
“你还不如一个常客呢,”母亲笑着说,“我去给你收拾屋子,要不就住下来别跑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再说大冬天的你跑去哪都也不方便,留下来,给我们讲讲故事,这家里好久没有生气了,我们年纪都大了,原来的朋友们也都渐渐行动不便了,想找个聊天的,都困难得很。”
“看事情办得怎么样,停留得久了身子会不习惯的,去也不会跑太远的地方,总之会回来过年。”我看着母亲日渐蹒跚的背影说。还有葵,她的双亲前几年双双离世了,在这曾经的故乡中,她忽然失去了所有亲人,没有了依靠。
“回来是要办什么事情?”父亲问。
“领结婚证呗。老头子你想嘛,他都快要三十岁的人了,再不结婚,我们很可能就抱不到孙子喽。”母亲在里屋,一边铺着床单一边说。
“是我的一个朋友死了,从前经常来咱家的。”
“啊?怎么会有这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是谁?”在言语的方面,我想我还是继承母亲的多一些,父亲少言寡语的,却往往能够一语中的,轻易不会表态。
“麦子。”
“麦子?”隔着墙,但我也能想象出此时她皱起的眉头,“年纪大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是病,还是车祸?”
“那个……是车祸吧。”我没敢同她说是自杀,怕她生出比我更大的感慨。还有一点就是我还不能确认,麦子就是自杀的,或是心甘情愿地自杀的。
“你以后开车可得小心点,现在好多人都是不长眼睛的。你在乡下三大爷亲家的女婿,在家好端端地就被开到院子里的货车压断了腿,不知该算作是天灾还是人祸。”
“嗯,”我应承着,“跑一天了有些累,我先睡了,有时间再陪你们聊。”
“去吧去吧,看你眼皮都要打架了。”
熟悉的屋子,摆设简单的书架,墙上贴着的还是早已过气了的艺人海报,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我走到窗子边上,向下看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土地和墙壁在这时候连成了一体,阴影里流出仅属于夜晚的安逸。拉上窗帘,似乎看到了什么,拉开又确定了一遍,对面写字楼的顶层亮着一盏灯光,从窗子透出来,隐隐还能看到一个人影,是值班吧。我把屋子里的灯关掉,门也锁好,多年来住宿旅店养成的习惯,即使回到家里也会如此。
静下来,除了时间还在奋力地向前跑,剩下的所有似乎都停止了下来。
“这样的夜晚容易诱发思考”,是麦子的话,从前很少会想起他,而现在只要有上些细微的关联就会不自主地去想到他,想到他的故事,他的话,我们一起的日子,还有……我想起了那座本不该存在的山。麦子的影像,他指了指身后。顺着看过去,视野一片开阔,隐约地有整座麦城的轮廓摆在那里,跑不掉也没法子藏起来。
那些过往像枝蔓一样在我脑子里面蔓生着,记忆便是它们最喜欢的养料。我的记性很好,但比起麦子还是要差一些,所以我才会在行走中一边写下文字一边拍下图像。我们都努力要让自己记得更多,在孤单的时候,比如说现在,或是在纳木错的那个夜晚拿出来温暖自己。
人之所以有烦恼,就是由于记性太好。
躺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却丝毫也没有睡意,没有穿内衣,像是出生时一样。换洗的衣物都在车子的后备箱里,早上走得急,忘记拿出一件来穿上,还好是冬天,否则不定会出什么岔子。想必旅店的老板在打扫屋子的时候一定会错愕上好一会儿,一个单身的男人怎么会把自己的底裤丢在地板上呢?
如果那个姑娘是真实存在的话,如果我真的和她做了些什么,如果她真的是比我小上几岁的姐姐,如果她还会待在那里,我应该去找她,处理完麦子的事情之后就去。我想我还记着那条随意开进去的路,破旧的霓虹灯的光芒很独特,所以还是天黑后,白天的话,可能不会那么容易找到。
透过窗帘的缝隙,调整一下角度,对面的灯还亮着,孤单单的只有一扇窗的明媚,忽然地出现了两个身影,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身影,像是在交谈着什么,不多一会儿,房间的灯灭了,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只剩了一个人,果然是有些奇怪。
重新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这次是真的困了,什么都不要去想,明天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做。麦子留下来给我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包括葵,她现在好些了吧,有米香在她身边,一定可以安然挺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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