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已经在脑子里生根发芽成了整片森林,一个月,再久一点就是从几年前,麦子已经开始构思这个故事了。他为故事里面的主人公安排好了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剩下要做的就是把它写出来,再添上合适的枝叶,修改几遍。
虽然他曾经出版过的书并没有引起大范围的关注,但这是他自己选择,并愿意为之奋斗的事业。写作的过程有时候会卡在某一段上只字难书,有时候也会畅快得令手指跟不上思维的速度。他享受这过程,从不在意书的销量,哪怕沦为了书店的附赠品,也不会难过。对于他来说,能够写出来,便是最大的恩惠。
麦子睁开眼,天花板一如既往,仔细看的话就会发觉许许多多细微的裂缝,毕竟是老旧的房子,再撑上一个年头,按照那位编辑给予他的意见来写完这个新故事的话,很可能会跻身到畅销书的排行榜上。“你的语言、结构和技巧都已经达到了几乎完美的地步,所欠缺的只有故事性。”麦子当然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无非是市场需要故事而不是小说,想要成名、赚钱或是名利双收,就只有顺应时代潮流等等。这些话麦子在20岁的时候就已经听腻了,而现在,也不得不重新考虑起来。10年前他一无所有,但是却有年轻作为资本,现在他还是一无所有,而且也不再年轻了。
一年四季照不到阳光的老房子,盆栽也都无精打采的,这样夜行阴森的生活麦子已经受够了,这离他的理想过于遥远——五年赚够两千万,真不知道当年是凭什么夸下这样的海口。五年,都过去了两个五年,满打满算不过只有二十万收入,这……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从床头柜上拿起电话,找到目的号码,按绿键打过去,不出所料,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
“喂,麦子吗?”
“是,庄先生,你上次和我说的事情我考虑好了,我决定同你合作。”
“这就对了嘛,年轻人,有理想不是坏事,但是在有些时候路不一定都会是畅通无阻的,那么就得想些别的办法来绕过去。你还年轻,不必那么执拗于……”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同你合作一年,或是更久,待功成名就的时候再来完成我的宏图伟业,那时候就有资本,也有力量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不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好吧,你那边可以开始行动了,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写完这最后一个故事之后就会按你所安排的去做。”
“ok,这边不用担心,几天前我就已经开始着手办了。”
“你就那么确信我会同意的?”
电话那边只是笑,没有说什么。对这种老谋深算的男人麦子是又敬又怕,在那伪善的面目之后谁也猜不透有着什么样的圈套,他总是能够猜出你的心中所想,却又从不一语道明,这大概就是成熟吧!麦子想,总有一天也要像他一样拥有能够运筹帷幄的本领。
“那就这么定了,你放心,只要按照我的路数走,就不会失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而我也会从你身上大捞一笔。”真假参半的话,同他交谈麦子总会有种切实的无力感。
“最后,我还有个条件,就是做到什么时候我说了算,如果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你……”
“放心吧麦子,我不会逼着你继续的,想想看,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那好,我准备妥当之后会联系你的。”
“我等你,合作愉快。”
麦子把电话挂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这样吧,把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一步。他把电话放到原处,继续构思起自己最后的故事来。一个文艺青年的穷途末路?用这样的故事来给自己的人生告一段落,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并不能完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可是,就像庄先生说的那样,事事如意,生活还有个什么劲儿?
其实他的理想很简单,能靠着写字赚钱,有一所明亮的房子,每年能带葵去她想去的地方玩几天,不求多么富有,能够衣食无忧就可以了,最低的限度,可是现在也没能达到。夏天说,想要依靠写字来维持一个人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没有房子没有家,那辆已经开了五年的车子几乎成了他的全部家当;把一年的大部分时间花在路上,随意地停下来做零零散散的工作,随意地写东西,拍照片。他有一个固定的专栏和许多经常会向他约稿的编辑,尽管有时候这些钱不能按时付给他,也不会就此要了他的性命。
夏天还有一家出售照片的网店,那是他开始写专栏不久之后的事情。
大概是同他关系很好的编辑老师的主意,他在每张照片的背面都写上一句话,有的是油然而生的句子,而有些则根本不着边际。他的照片拍得很有灵性,就麦子的眼光来看,并不会比别的一些知名摄影师所拍出来的效果差太多,如果给他一架好的相机,大概就能抓住更多的美好吧。
麦子起来走到自己的书房,打开灯,随便地把屋子收拾了一下,葵这些天的工作很忙,经常要到晚上8点钟才能回来,她的疲惫可以从眼里流露出来。为此,麦子特地跑到附近的书店里买了一本菜谱,可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他除了写字别的什么都做不好。
大概今晚还会加班很长时间吧?
“喂,麦子。”
奇怪的电话在消停了一个上午之后又开始聒噪起来,麦子已经渐渐开始习惯了,把它当做是多年未见的老友的恶作剧,有时候他会试探性地回问对方:“喂,夏天?”或者是“喂,庄先生?”甚至是“喂,左边?”
但是另一端始终是用沉默来应对,一般都是停留两到三秒之后就会径自挂掉,不论麦子在这边说着什么都不会再有回应,一次两次三次之后,麦子也懒得去问了,既然对方是有意来搞这样费事的恶作剧,那么一定会很小心,不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喂,麦子。”他学着讲了一句,带着质疑的语气,可还是记不起究竟是谁,只是觉得熟悉,像扎进骨子里面的刺一样,总会隐隐感到痛,却看不到症结所在。麦子把电话挂了,看看窗子外面,一如既往地被大片大片的阴影所笼罩着。有时候他也会想,为什么已进夏季播种的麦子和向日葵不会被这无光的环境所影响,还是会在之后的季节颗颗饱满地成熟和绽放?仿佛它们需要的只是时间,时间能解决很多问题,同时也在衍生更多的问题。
“这个冬季还真是没什么意思。”麦子嘟囔了一句。
静悄悄地来,并未像以往似的带着凌厉的北风和雪花,就算到了这11月的尾巴上,也只是高高的天和白白的云朵。为数不多的田野里还堆有麦秸,偶尔能看见一两只大雁,它们怎么还没有飞去南方,是落单了,还是年纪大了飞不动了?
穿好了衣服准备出去走走,想了想,还是先烧一壶开水吧,否则葵回来又该生气了。虽然她并不会用很夸张的方式表现出来,但也足够让麦子心惊肉跳一段时间。好在葵的气从来都不会隔夜。有一次刚刚过去午夜零点,葵就悄悄地揽住了麦子的身体,把柔软的唇贴上来,侧着身,抬起一条腿压住麦子。夜的浓浓过了星辰,慢慢地,麦子的手也不安分起来,绕过腰间,摸到那个从中学时代就经常去试探其形状的胸罩扣,解开,释放出其中包裹着的弹力。
“葵。”他喊她的名字,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难得主动,显然不会那么容易被满足。麦子借着经过多次反射才得以照进来的月光仔细端详着她的身体。时间久了会觉得冷,葵把被子蒙在两人的身上,仿佛在这个时刻,他们就是一个人,没有被上帝扯开的一个人,是男女吧,最为普通的类型,或者是肋骨重新回到了本属于他的肉体之上。
电热水壶很快就烧开了,麦子把两只暖瓶里面剩下的水兑到一个里面,再把新的灌到另一只中。摆放好,又用凉水涮了涮电热壶里的水碱,厚厚的,就像是压在人身上的岁月,越来越沉重,有时候会剥落些,被水泡久了,也就消失不见了,而那些留下来的,渐渐就会转变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把身体倚靠在沙发上,抱枕的外套有些脏了,夏季的时候才刚刚清洗过,也很少会有客人来,不过无论怎么说,都已经是冬天了呢。麦子放下手里面摆弄着的小物件,那是一个很精致的铜制品,来自西藏,拿在手里面,仿佛就能攥紧它孕育着的阳光,深入到骨子里面的,能够直达中枢神经,用力,再用力地。前些天路过的饰品店里有能够储存阳光的水杯卖,忍不住好奇走进店里看了看,大致地,心思在水杯上,但那密密麻麻的英文介绍却令麦子蹙起了眉头。
“如果葵在的话就好了。”
悻悻然地离开,那时候还是秋季,所以那样的水杯才会如此引人注目,能够储存阳光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禁不住的诱惑,麦子想。脱掉薄毛衣,到衣柜里翻找出纯棉的短袖t恤,还有牛仔的七分裤,把它们换到自己身上,在镜子里显得还算协调,走到街面上大概也不会引起怎样的骚乱,冬季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到来。人们在时间线上奔跑得太快,丢下了那些本来重要的东西,越跑越轻,越来越快,于是冬季就提早地到来了,可是阳光追不上这速度,于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麦子对这样的解释很满意,镜子中的自己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岁,属于求索行知的年纪。剪短的头发难以适应忽然明亮起来的世界,似乎也是这样的装束,只是胡子没有现在这么浓密,黑眼圈也不是这么深。
打了个冷战。还是换回来吧,否则患上感冒就得不偿失了,葵的工作已经让她很疲惫了,不能再成为她的累赘。
“喂,麦子。”
没有去理会他,麦子相信只有时间是能够解决一切的,就算是这样久久不肯变脸的冬季,也总会下起厚厚的雪。时间久了不论是多么天衣无缝的事情都会被腐蚀得裂开,最初只是一道,然后就指数似的增长,最后垮塌,那样麦子就能够看到隐藏于后面的那张脸。那时候可能他会这样说:“喂,×××”,或者“喂,××”然后再加上一句“你好吗”。仅仅只是需要等待而已,麦子从二十岁时稍一恍惚,就成长到了三十,所以,他等得起。至少他自己会这样认为,就好像是这寒冷的姗姗来迟一样,无论如何,这冬季总会冷起来的。
储存的阳光能够为她带来温暖吗?虽然现在还不冷,但总有一天会下雪,这毋庸置疑,或许那天的雪会很大,刚好自己又不在,刚好是周末葵不用上班自己在家的话。一个拥抱的热量,葵会喜欢的,只是最近还有什么节日呢,生日七夕都在夏季,春节还离了老远,最近的,也只能是冬至了吧。但那也要等上一段时间,刚好可以用来写完那最后一个故事,之后就开始同庄先生合作,顺利的话,就能在冬天真正冷起来之前为葵储上一立方米的阳光。
把衣物重新收拾好,淡淡的樟脑球的味道,自己的书房也应该放上些。
思想堆积得多了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儿,很多负面的,就会在一些不恰当的时候跑出来隐隐作祟。
看看表,葵已经下班了,在整理东西,也可能已经跟着人群挤上了公车。麦子在电脑前改着剩下的几页,偶尔会揽些编辑的工作来做。麦子的速度很快,别人一天的工作他半天就可以完成,只不过这样的效率会给身体带来更大的负担。不过他还算年轻,还有能够坚持的资本,虽然也已经所剩无几。用青春做赌注,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输掉的一方。
又是一本教女人如何对待爱情的书稿,好像现在这样的书特别多也特别受欢迎,至少比麦子写出来的那些小说要好得多。
速食的文化、速食的生活还有速食的爱情,真不知道人们每天都忙忙碌碌地在急些什么。“双腿夹着灵魂赶路匆忙”,麦子想起那首歌里面的句子,齿轮越转越快,最后就会脱离控制,这很危险。可是麦子不敢说,就好像他不敢在冬天穿着夏装走出门去一样,这同样很危险,眼睁睁地看着,也有意无意地参与到其中去。改完最后一页,麦子长长地出一口气,葵还没有回来,他洗了米,放到电饭煲里自己去煮,从衣架上取下外套。
走出小巷,看到繁华的街区,站牌在马路的对面,他看准一个机会,倏地蹿了过去。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停靠在站台前,车门打开,像是打开了泄洪闸,已经不能用“蜂拥”来形容了。葵每天就是乘着这样的拥挤上班下班,有时还会加班。这单调的生活把她拖得很累,麦子看着脚下踩着的人影,乱麻麻地拼合成了一个整体。
“嗨,麦子。”
这个声音,不是葵,回头过去,原来是doland,和夏天有着说不清关系的女人之一,据他所说,也是比较特别的一个。夏天说她是麦城本地一家旅游杂志的编辑,身上有很多和他相像的地方,就能够了解到的而言,毕竟不是要共度后半生的人,没有必要花心思去了解那么多。可是麦子和葵就不一样了,他们都很清楚自己与另一半的天差地别,或许就是这样,他们拼合起来才能算作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嗨,你好。”还是不习惯这样打招呼的方式。
“在等车吗?”
“不……不一定。”
“哦?”
“嗯,没什么,只是在等人而已。”麦子调整一下语态,故事的脉络深入到了每一根神经之中,看来得快些把它们全部都释放出来,“你是,刚下班?”
“算是吧,最近有没有夏天的消息?”
“前些日子倒是给我发过一组照片,但是没有说他人在哪里,大概是在南方吧。”
“哦……知道了,车来了,那么我先回去了,电话联系。”她用手做出一个电话的姿势,然后就迅速地融到了人群中。
电话联系?没什么必要吧。
夜幕已经完全地落了下来,麦城被笼罩在不断变换着色泽的霓虹灯之下,当然还有川流不息着的车灯光,明晃晃的如阳光般刺眼,却不会带来一丝暖意。终于是有些冷了,麦子想,或许明天该让葵加些衣服,厚一些的外套,这样的话即使中午会有些热也能脱掉它。
“喂,我又不是不认识路,干嘛来接我?”虽然是暖冬,但夜晚来临的时候也是会冷的。
“改完了那份稿子看到你该下班了,顺便买些菜,想吃什么?”
“随便吧,我现在就想回家。”
麦子拉起她的手,毛衣的长衣袖有着很好的触感。他们在路边的菜市场随便买了些菜。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最近的菜价贵得离谱,特别是最为一般的土豆,可能是哪个蔬菜生产地又遭灾了吧。不只是蔬菜,身边的所有生活用品都在悄无声息地涨着价,除了电子产品。再过不久或许就会出现这样的对话:“喂,老板,给我来两斤电脑。”
“好嘞,您是要清蒸着吃还是红烧着吃?”
哦,对,还有钱币本身。想到这里麦子不自觉地笑起来,一旁的葵仰起头看了看他的脸,然后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好好的笑什么呢?”
“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来,绿灯了。”拉着她快速地跑过马路,两边的灯光打在他们的身上,交织成为一幅美的画面,就像他们一起走过的太多风景一样。如果把时间放慢,放慢,再放慢,没有烦心事,也不用为了生活去奔波,游离于一小个时间段,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幸福自上而下的压迫力吧?
在转入小巷的一瞬间,麦子回头看了看马路的另一侧,栉比鳞次的高大写字楼,还有错落有致的品牌商店,他的眼中泛出了光?99lib?亮,隐隐地照亮了葵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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