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把包扎眼睛的绷带缠得太紧了,雷昂什么也看不到。只要雷昂将绷带拆掉,看起来一定就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疲倦的眼睛不停地眨着,脸上也留着睡觉时的压痕。
“你要带我去哪里?”
雷昂紧紧抓着他朋友的肩膀,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史文一直是他最重要也最信任的人。许多医生,其中不乏知名的医生,都来问他是否愿意接受治疗,克服最近的创伤。基于再明显不过的理由,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和精神科医生有任何牵连了。
“还要多久才到?”雷昂不耐烦地问。像蒙着眼睛跳波兰舞曲似的东转西转,让他紧张极了。在几星期以前,他绝对无法想象自己会被别人带着团团转。但自从他们搬进新房子后,他每天都有进步。
“我们马上就到了。”
五分钟前下车时,你就这么说过了。
雷昂感觉路面很平坦,但一直在爬坡中。他感觉到阳光照射在他脸上,耳朵听到呼啸而过的车子里传来收音机的音乐声。他的鼻子有痒痒的感觉,一定是人行道两旁的栗子树开花了。柏油路被太阳晒出暖暖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
“我讨厌惊喜。”
“那你就应该取消你的生日!”史文没好气地回嘴说。
雷昂心想,他和史文两个人这样走在路上会是什么模样。迎面而来的路人可能会中断他们原本的谈话,吃吃窃笑,再说些蠢话(“真是一对帅气的情侣”、“祝你们玩得愉快!”),或者擦身而过之后,发表完全无法认同的言论。
他跟在史文后面,又转了两个弯,走了一段笔直的长路以后,似乎抵达了目的地,两人站在原地不动了。
“终于到了。”
他想把绑在脑后的结给打开,但是史文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一下!首先,我必须对你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不会喜欢我要送你的生日礼物的。”
“你说什么?”
雷昂的眼睛在绷带底下眨了又眨。比起史文神秘兮兮的动作,更让雷昂不解的是,史文又开始口吃,虽然非常轻微,雷昂还是注意到了。
“他们说,这对你来说也许还太早。但我担心,这对你来说,也许已经太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史文把一个东西用力塞到他手里,感觉像是一只烫手的水杯。雷昂只用指尖轻轻抓着它,好像害怕被它烫伤似的。
“什么鬼东西……?”雷昂把绷带从头上扯下,惊讶地瞪着在他手里闪烁的东西。“你送我一个温茶用的蜡烛台?”
史文摇摇头:“不是,我送你一道光线。”
“要看什么?”
“看清事实真相。”
雷昂顺着史文的请求转过身去,手中的小玻璃罐差点掉到地上。
在雷昂面前,舞动着一片灯海。一支支蜡烛沿着楼梯排列着,摆满了每层台阶。
“这是个玩笑吗?”雷昂问,心里后悔扯下了绷带。
除了台阶上的蜡烛灯海外,门前还堆了一堆东西:信件、花束、毛绒玩具、或镶框或护贝的照片。
眼前的情景是如此突兀,这里明明不是什么车祸意外的街角,也不是什么名人生前住处的出入口,他的粉丝因为他的猝死而齐聚哀悼。这种集体哀悼的表现,应该出现在晚间的新闻里,而不是在一栋出租大楼的大门前。
几个月前,雷昂从这扇大门光着脚逃到街上。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史文?”
有些蜡烛熄灭了。气温这么温暖,难怪许多花束都枯萎了。但是在最下层台阶上的花圈不久前才洒过水,上头的花依旧精神抖擞地绽放着。花圈的冷杉树枝上如珍珠一般的水珠,在炽热的阳光下晶莹闪烁。
在深深的哀悼中。
雷昂默默转身。
他朋友的眼睛已被泪水所淹没。“对于你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遗憾,雷昂。但我觉得你终究得接受事实。”
史文指着一张镶框的照片,照片里的娜塔莉对着镜头开怀大笑。一张边缘都褪色了的照片。跟其他在台阶上的照片一样,这也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上头夸张地写着斗大血红的头条标题:
娜塔莉·纳德:虐待狂的美丽受害者
“这完全没道理啊!”雷昂低声说。
这根本不可能。
他们在迷宫中找到娜塔莉时,她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齐格菲在她的气管戳了好几个洞,食道都裂开了。血液和分泌物慢慢地凝结、堵塞支气管,有如凌迟一般。每呼吸一次,都让她更接近生命的尽头。但因为娜塔莉处于无意识的状态下,呼吸非常缓慢,所以并没有立刻窒息而死。
“她还活着!”雷昂大喊着,愤怒地将手上的蜡烛摔到地上。玻璃罐立刻碎了一地,蜡烛的火光顿时熄灭。“他们将娜塔莉从鬼门关前给救回来了!”
第一次对娜塔莉急救,是在地底的小房间里;另一次则是在送往医院途中的救护车上。在手术急救中,为了抢救娜塔莉,外科医生必须和呼吸心跳显示仪上的死亡线拔河。最后,他们成功地把死神送回他的岗哨。
“娜塔莉她还活着!”雷昂咆哮着,踩熄了入口处第一个台阶上的蜡烛。玻璃罐都破掉了,一只相框应声碎裂。“她清醒的时候,我还陪在她身边!”
有好几个星期,娜塔莉只能吃流质的食物,她的声音也从那时改变了。她说得不多,更不用说提到那栋房子里发生的事情。如果她开口说话,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吞了焦炭似的。如同深深烙印在她心灵上的疤痕,她声带上的伤也是用肉眼看不到的。这和她喉头上的洞不一样,那个洞在吞咽时会改变它的结构,颜色会淡一点。
“这是什么鬼东西?”雷昂握着一个小十字架问道。那个小十字架是他从楼梯上拾起的。瞬间,雷昂的怒气又升了上来,将手中的小十字架摔到史文的脚跟前。“我两个小时前才和她一起吃过早餐。”
在我们那里。在我们的新住处。
“那只是一场梦。”他听到史文这么说。史文伫立在楼梯的最下方。“你陷入一个梦境,如果没有外界协助,你无法挣脱那个梦境。”
“你胡说八道!”雷昂吼道。
史文对雷昂伸出双臂。“娜塔莉已经死了,承认这个事实吧!你不是和她住在一起,而是躺在一家医院里。我们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之后我就必须把你送回医院了。”
“你在骗人。”
“如果我在说谎,那么为什么你身上穿的是睡衣,而不是外出服?”
雷昂惊慌地由上往下打量自己的穿着。他套着一条丝质裤子,光着脚。
不!不!不!
他不停地摇头,好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一个患有住院障碍的孩子。
雷昂辩解说:“我已经不再住在医院里,而是住在……”
他无助地望着史文,因为他想不起那个地址。那是一栋小平房,没有地下室,也没有邻居。
没有地底隧道。
“你就告诉我那个地址吧!你上星期不是才来过我家,探望我和娜塔莉吗?那栋房子位于市中心。我和娜塔莉分房睡,有各自的卧室,因为我们想要慢慢修复我们的关系!”
夜幕低垂,大门锁上,窗户关好,动态传感器也启动了,我们轮流入睡。
“你是在梦里,”史文重复说,“醒来吧。”
“你离我远一点。”
“拜托你,雷昂。不要再抗拒娜塔莉已经死了的事实了。”
“不要,你给我走开!”
“雷昂,停止……”
史文再次向雷昂张开双臂。
那天天气非常闷热,太阳像火球一般烧灼着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但雷昂只感到寒冷。
雷昂打着冷战瘫软在地上,哭着说:“她活着。”
“娜塔莉还活着。”
史文蹲在他跟前,抓着他的手说:“我在你身边,雷昂。看着我。”
“不要!”雷昂蹲在地上,把脸埋在双腿中间。
“看着我!”史文抓住雷昂的双手,失控地咆哮。
他重重赏了雷昂一个耳光。雷昂的两颊烫得像火烧似的,他泪眼朦胧地怒视着史文。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朋友如同热锅上的蜡块,在他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史文的额头变高,下巴变窄,两颊的脂肪不见了,只剩下颧骨。他头发的颜色也变了,变得深了些,十分贴近眉毛的色泽。
“你醒一醒!”史文说。说话的人看起来再也不像史文,也不再口吃,却好像吞了焦炭似的。
“醒来!”
爆破响声传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抽风管吸住一般,被什么东西拉扯向上。
雷昂不停地抽搐,身体缩成一团,手臂向上抓,双脚乱踢,直到踢到床尾的木板,他才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在第一时间里,他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接着,有个轻柔的声音在幽幽地唤着他的名字:“雷昂?”他眨一眨眼。温暖的阳光斜斜穿过遮阳板,洒在他脸上,使他冒出豆大的汗珠。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还好吗?”
一个女人俯身在他上方,紧贴着他,她最喜爱的香水味淡淡地涌进他的鼻子里。那是混合了新鲜干草和绿茶的味道。她的喉头上方隐约看得到一个洞,当她吞咽时,那个洞的颜色就会变淡一点。
她轻抚他的脸颊。接着,她的微笑从脸上消失,眼里流露出熟悉的忧郁。
“我听到你在大叫,就过来看看。你还好吗?”
雷昂点点头。“是的,我很好。”
他坐起身来,望着床头柜上的时钟。
然后,他抓着自己的脖子,摸着被绳索割伤的疤痕。待情绪终于平复以后,和每天早晨一样,他说:“你不用担心,娜塔莉。我已经醒来了。”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惊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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