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金山,塔玛拉的日子并不好过。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外面阴沉沉的,她坐在窄小的厨房里,喝着当天的第四杯咖啡。她的外祖父出去和好朋友打室外地滚球了,大部分星期六他都是这样度过的。米基早就去农贸市场买菜去了,还没回来,因此她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和自己新近才产生的焦虑和担心作着斗争。
怀亚特离她那么远,在电话上听起来境况不妙,差不多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举步维艰,内心狂躁,无法控制好感情的波动起伏。她认识亨特这么长时间,差不多是他这辈子的大部分时间,还从没有见过亨特对自己的心理失去控制。怀亚特的个性就是身体强壮,内心坚毅,信心十足,而且还狂妄自大。
可现在,在寻找杀害母亲凶手的过程中,他所经历的心理变化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直觉,也许还怀疑起了自己的本性来。至少听起来给人这样的感觉。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表面上看起来乐观向上的性格,其实大部分是他通过对自己童年生活中一些基本事实的否定而获得的。
他失去了母亲,父亲抛弃了他,好几个家庭放弃了领养他。每一次,他都会找到某种力量,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相信一些美好的东西就来自于这些拒绝、厄运和业障。她想,谢天谢地让他碰到了亨特夫妇,他们他提供了稳定的生活,一路支持他、爱着他,最终怀亚特才成长为他要成为的男子汉模样。
她不必努力去想象亨特现在正努力面对的痛苦。她自己也曾有过感同身受的经历,虽然母亲去世时她已经10岁了,比怀亚特失去双亲的岁数大了许多。伤心时,她不得不面对痛苦和挫折——没有真正的好方法来推翻这一切。她还可以和弟弟共同承担这种痛苦,这和怀亚特就大相径庭了,他可得独自品尝其中的辛酸。她和米基抱头痛哭,然后再各自垂泪,一直到眼泪流干了为止。他俩可没有尝过被人一再拒绝接受的感受,而是通过渐进的、来之不易的心理接受来设法克服了愤怒、恐惧和被父母抛弃不管的感觉。这是他们的命运,他们得面对这个命运。
她的内心力量可能比怀亚特还要强大。如果怀亚特无法承受这一切,可能得要依靠她才行。这些念头让她震惊不已。
不是说她不愿意,而是还远远没有到那一步。
今天早上怀亚特因为需要她的力量支持给她打了电话,一方面吓了她一跳,另一方面也打消了她的顾虑。
听到怀亚特那样说话她着实吓了一跳,并进而认识到怀亚特正处于如此虚弱的状态,以至于真的无法振作起来。怀亚特需要她。想到怀亚特无法自己处理这些问题,她忧心忡忡。
另一方面,现实给她带来了一种镇定的感觉。因为两个人存在年龄的差距,因为怀亚特更加丰富的生活经验,永不松懈的信心以及拥有成年人的才智,她一直持有一种秘密的信念:两人之间任何的关系从长远来看都是命中注定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俩的这些基本差异。
她对男人很有吸引力,她知道这一点,并相信怀亚特发现她楚楚动人。但是,光是身体的接触,虽然念头会很强烈,但还是远远不够的。她的容颜会老去,怀亚特会在她之前老去。如果她在力量和安全方面与怀亚特无法真正比肩的话,他俩永远也无法走到一起。
现在,突然之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就是她要努力实现的目标。
和怀亚特比肩相伴。
他没有打电话给吉娜·洛克、德温·居尔或是其他朋友,他给她打电话是因为他知道她可以帮助他,让他镇定下来,渡过难关。她知道他在面对什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许他也只是刚刚才明白了这一点。
也许一直以来她都和他在比肩相伴,但她可能一直没完全弄明白这一点:他以前从不承认自己的挫折感和痛苦感,这所带来的震撼从没有这样让他胆战心惊过。
他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明白这一点。
她把几乎一口没喝的咖啡往水池里倾倒的时候,另一个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她跑过去接电话。
“你好。”
“塔姆,”亨特还是那个音调,显得狂躁不安,“谢天谢地,你还在家,我找到他了。”
“谁?”
“我的父亲凯文·卡森,他在墨西哥。我敢确信就是他,我要去和他谈谈。”
“他在哪?”
“在瓦哈卡州南边的一个小村庄。”
“你知道他在那儿吗?他还活着?”
怀亚特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可他是最后的希望了。我得去找到他,和他谈谈。他认识艾薇和莱昂内尔·斯宾塞以及和他们交往的人,其中一个人杀了我的母亲。”
“前提是他还活着。”
“塔姆,我得相信他还活着,他是我最后的机会,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我要你到我那儿去,找到我的保险箱,拿到护照,用联邦快递递到我这儿,明天一早送达我的宾馆。我订了中午到厄尔巴索的航班,因此如果9点钟我能收到的话,一切就无需担心了。”
“然后呢?”塔玛拉问,“到厄尔巴索之后呢?”
“接下来我就联系瓦哈卡州,7点钟左右到达那儿。星期一早上我开车到那个村庄,找到他,我们谈谈,我就能了解他知道的情况了。”
“怀亚特……”她停顿片刻,把快到嘴边的问题咽回去,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你的西班牙语怎么样?”
“足够应付了,也许是有点荒废,可他会说英语的,这不是问题。”
“要是他死了怎么办?你想过这一点吗?”
“塔姆,他没死。律商联讯数据库里没有他死亡的信息,几年前他还活着,我需要和他谈谈。”
“你真要这样做?”
“是的,真要这样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激动。塔姆,这可是我一直苦苦寻找的。这就是答案,我知道这就是最终的答案。”
“似乎有点……孤注一掷的味道,你不这样认为吗?一路飞到那儿,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更不要说还有关于毒品方面的争斗了。没听说那儿有3万人被杀了吗?你想深入腹地?如果他们砍了你的脑袋,我就去再砍一次。”
“好了,塔姆,我确实认为无需担心。”
“吉人自有天相吧!”塔玛拉一边说着,一边拿指关节敲着床架,“再问一件事情可以吗?”
“你得答应,问过之后帮我去拿护照。”
“好吧,我答应你,我的问题是:如果你的父亲就在那儿,如果他还活着,你想过你该如何面对这个问题吗?”
“当然,我确信我会神态自若地面对。”
“就像几个小时前的模样吗?”
“这不一样,我已经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
“忘了睡不着的事?忘了快要失控的事?忘了躁动不安的事?”
她差不多听见亨特在电话那头耸了耸肩膀。
“有那么一会几它占了上风。”
“就这样?你准备就此退却?”
怀亚特沉吟了一下,“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她犹豫了片刻,“我担心你。”
“你不必担心,我很感激你,我很好。”
“你控制住自己了。”她说。
“差不多了,真的。”
“好吧,”她叹了口气,“你的宾馆地址是什么?”
亨特给了她地址,她挂断了电话,然后在客厅兼卧室里站了一会儿,接着大声地说了句“愚蠢”,就去拿衣服了。
亨特公开表示证据和嫌疑人在准确性方面都存在问题,就此而言,德温·居尔对亨特那个神秘的发短信者又和他进行联系感到很不感冒,这一次对莱昂内尔·斯宾塞在谋杀案中的罪行提出了质疑,更不要说还对莱昂内尔的自杀行为提出质疑。居尔一刻也不曾忘记整个事件就是从给亨特发短信开始的,不曾忘记这些短信简直毫无准确性可言,根本就是一些无聊至极、最不靠谱的话。退一步说,这个本来显然已经圆满地画上了句号的案子可能根本就没有破案,真是让人气馁至极。
实际上,这个案子可能还在侦破当中。除了亨特之外,没有人还在想着去追查真正的罪魁祸首。
居尔一整天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孩子踢足球时他在考虑这个问题,陪亚莉克莎到凯撒急诊室时他还在考虑这个问题。他希望亚莉克莎只是踝关节扭伤,而不是脚上的骨头断了。亚莉克莎等了三个小时之后才给该死的脚拍了X光片(骨头确实断了),然后在8点半时两人终于回家了。他重新热好了真是美味至极的菲力牛排晚餐(现在一点也不好吃了),只能独自一人享用了。因为每个人,甚至是打着石膏夹的亚莉克莎,都跑到了邻居家参加万圣节前的晚会,德温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精力参加这个晚会了。他自始至终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虽然他考虑过了,可他不明白证据到底在哪个地方不对劲。照他跟亨特所说的,他对于弹道检测的结果很有信心。是的,没找到伊万·奥尔洛夫案件中的弹头,可这和杀死出租车司机以及斯宾塞本人的子弹口径都是一样的,这两颗弹头肯定来自于同一把手枪。
但是,还是无法追踪到枪支具体是哪个人持有的。因此,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这就是莱昂内尔的枪。可居尔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无法追查根源的武器就像充军要塞处树上的老鼠一样层出不穷,甚至还要更多一些。因此,枪就放在莱昂内尔伸开的手边的地板上,从这一点就无法反驳他拥有这支枪的事实。
可亨特早上的电话还是让居尔坐立不安,实验室出乎意料地在星期六把他叫了过去,他和实验室工作人员仔细复查了一遍检查的结果。工作人员告诉他莱昂内尔的右手确实有枪支射击的残留物,工作人员在现场例行检查时就提取到了。至少从这一点上来说,和自杀的结论是吻合的。
接下来就是作案的时间问题了,居尔再一次肯定他是有理有据的。奥尔洛夫在两人会面吃饭前一个多小时给莱昂内尔打了电话,至少有三个证人看见莱昂内尔离开乔家原味餐馆,上了一辆黄色公司的出租车。奥尔洛夫待在餐馆里面吃甜点——新鲜水果泥的奶酪蛋糕——喝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之后又喝了一杯意大利苦杏酒。(顺便说一句,都是莱昂内尔点的,毫无疑问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干掉出租车司机,然后再回到乔家原味餐馆的外面,待在奥尔洛夫离开的通道处。)接下来,第二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内疚也好,自责也好,绝望也罢,恐惧也罢——他要了自己的性命。毫无疑问亨特去敲门时,他已经死了。
他们有了这个证据,就可以推翻其他证据吗?
一条发给怀亚特·亨特的短信,可能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发的,竟然说不是莱昂内尔干的,只提了他的名,连姓都没有。
这什么意思?也许什么意思都没有。
而且……
居尔洗了盘子和餐具,把它们放进了洗碗机里。他的房子有一个已经完工的地下室,里面摆放了一张破旧的沙发、一张乒乓球台和一台电视机。他跑到地下室,做了几个仰卧起坐。他又练了15分钟,然后拿起手机,给他的搭档打了一个电话。
“喂,莎拉,我是德温,你有空吗?”
“哦,我们刚刚把孩子服侍睡了,格莱汉姆和我正在看视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说说你的看法,就是莱昂内尔的案子。”
“有什么新情况吗?”
他把情况告诉了莎拉。
在电话的另一端,她沉默了片刻,接着就咒骂起来,让他别挂电话。他听到莎拉告诉丈夫这个糟糕的消息,然后又回来接电话,“就这么说的吗?‘不是莱昂内尔’?”
“整个信息内容就是这样。”
“你想怎么办?”
“这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我想你会有主意。我已经考虑一整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如果不是莱昂内尔,如果我们真想继续玩下去的话,反正我是不想干了,那就得是他接到奥尔洛夫电话后,联系了某个人,并且……”她停顿片刻,“不会的。”
“不会的?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就这么回事。我不知道这个折磨你朋友怀亚特的家伙到底是谁,不知道这家伙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可我明白我们知道什么,德温,也明白为什么知道这个。你放弃了?”
“说对了。”
“你忘了目击证人说的话了?”
一听到这句话,居尔感到内心安宁下来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有把切维描述杀手长相的证词放进考虑的范畴之内,也许是因为切维只是一个给毒品弄得稀里糊涂的小偷,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但这些性格特征并不能否定他证词的真实性,更不用说他后来从他们给他看的六张照片当中(五张是其他人,一张是莱昂内尔)很有把握地认出了莱昂内尔。他没有理由对他们撒谎,他描述了坐在黄色公司出租车中白发老家伙的事实正好和莱昂内尔的死紧密结合在一起,这可以说是无可反驳。
“你说得对,”居尔说,“很抱歉打扰你了。今天一整天我和亚莉克莎待在急诊室里,我想这一定影响了大脑考虑问题。”
莎拉的嗓音马上从警察的音调变成了妈妈的音调,“她不要紧吧?”
“不要紧,打了一个软石膏夹,固定几个星期就好了,踢足球弄的。”
“我明白,”莎拉说,“不管怎么说,听着,不要为短信的事搞得寝食难安,有人在拿你的朋友开涮呢。德温,切维虽然让人讨厌,可他看见莱昂内尔扣动扳机了。这是第一手的证据,是近距离看到的,谨记这一点就行了,我认为这是不容置疑的,嗯?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这样认为。”
“那好吧,还有其他事吗?”
“行了,跟格莱汉姆说一声,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看视频了。”
“他不会在意的,”她说,“星期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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