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8点45分,怀亚特·亨特坐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机场万豪酒店大厅的低矮沙发上,一边喝着一次性杯子装的黑咖啡,一边如坐针毡地看着外面的大街,等待联邦快递卡车的出现。
他狼吞虎咽下去的甜饼像铅块一般落在胃里,咖啡其实是含有石碳酸的,可他需要这个。现在他已经有31个小时没有入睡了,上一次进入梦乡还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当时他筋疲力尽地倒床睡了三个小时。发现父亲可能的住处带来的激动心情渐渐平息下来了,他早早地赶回宾馆,补充一下睡眠。他知道,第二天将是非常漫长的一天,他希望自己能够精神饱满,精力充沛。
可最终,昨天晚上简直就是昨天下午早些时候的翻版,除了让人感觉时间更加漫长之外。这倒不是因为考虑具体的问题导致了失眠,大部分时间他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后面沉闷的压力使他无法收敛越来越逼近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似乎就在身体里涌动着,好像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代替了血液、淋巴和神经这些东西。午夜时分,他从小冰箱里取出两瓶伏特加,倒进了一些冰块,然后一饮而尽;一个小时后他又喝了两杯杜松子酒。
一点作用也没有。
虽然这样做不大理智,但实实在在的担心开始折磨起他来。他挂断了给塔玛拉的电话,突然想起自己并不能完全确信联邦快递星期天一大早就能把快件送达。如果不行的话,超级可靠且办事有效率的塔玛拉会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不是吗?如果联邦快递不行的话,她可以找到其他方法——联合包裹速递服务公司或者其他快递公司,一定有很多这样的选择。
要是他的父亲去世了怎么办?就算父亲还活着,但要是找不到怎么办?要是凯文不愿意和他交流怎么办?要是凯文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怎么办?要是他无法及时赶到父亲身边怎么办(怎么着才算是及时)?要是他发现不了发短信者的身份怎么办?要是还存在他没有发现的凶手怎么办?要是伊万没有给莱昂内尔·斯宾塞打电话怎么办?要是自己得到了信息,查清了案子,可居尔不追查了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该怎么办啊?
当他看到屋子里黑乎乎的窗帘下开始出现一丝亮光时——几小时前,黎明就到来了——他掀开被子,把日用品塞进行李包中,下楼吃自助早餐,把星期天的《印第安纳波利斯明星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来到大厅的沙发处忐忑不安地等候着。
现在别无他法,只有等待护照的到来。
一辆出租车开进停车场,绕了一圈,在宾馆入口处停了下来。亨特只是瞟了一眼——毕竟,又不是联邦快递的卡车——接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站起来,朝接待处走去,要把杯子扔进垃圾桶。他转过身,又看了一眼出租车。司机跑到后面打开后备箱,这时一位女士从后座走下来。
塔玛拉付了司机车费,拉着行李箱的把手,转过身,怀亚特就站在大厅门口,满脸的惊愕神情,满脸真真切切的快乐神情。只一眼,她就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对的,亨特需要她。怀亚特异常憔悴,好几天没刮胡子,眼睛下方是深紫色的眼袋,头发凌乱不堪,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她放下行李箱,迟疑地抬起一只手,“嘿。”
“嘿,你亲自跑来了。”
“我决定还是亲自来一趟。”
“我明白。”
“我把你的护照带来了,我的也带来了。”
他笑了一下,“不相信联邦快递,嗯?”
“他们星期天不送货,其他公司也不干,”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亨特的眼睛,“我得和你在一起。”
“不敢相信在这儿会看到你,”他一边说,一边如释重负地深深呼出一口气,“很高兴你来这儿。”他向前走了一步,塔玛拉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在去厄尔巴索的航班上,亨特坐在舷窗边,头枕在塔玛拉的肩膀上,终于呼呼大睡起来。她一路握着亨特的手。亨特有时会浑身一颤,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还有两次大声地叫着“不!”。此时她就更紧地攥着亨特的手。
之后,亨特靠着她又平静下来,回到一种对她来说差不多算是瘫痪的状态。
亨特说自己不饿,可到了厄尔巴索机场,塔玛拉还是点了几个菜,让他吃了一张大玉米卷饼,喝了一杯柠檬汁。
午饭之后,亨特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在卫生间里照了一下镜子,”他说,“我看起来就是一个丑陋不堪的傻帽。”
“我懒得操这个心,丑两天又不伤人,也许还能加强对精神力量的培养。”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丑。”
她恼火地看了亨特一眼,“恭维话都不会说吗?‘你又不丑’是最不受人待见的话。”
亨特靠过去拉着她的手,“我不是说……”
“闭嘴吧。”她又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明白,”她靠过来,“吻我,丑八怪。”
那他就不客气了。
怀亚特又睡着了——这一次要安静得多——接着他们到达了墨西哥瓦哈卡州的上空。
塔玛拉看完了斯蒂格·拉尔森的小说,然后从怀亚特的行李箱中拿出几页他打印的目的地信息。显然,凯文·卡森就住在这个叫特奥蒂特兰的小村子里,村子位于瓦哈卡州南边大约15英里的地方。塔玛拉手里拿着律商联讯数据库里的打印资料,这是一份极其简单的条目,上面只列举了被调查对象的姓名、出生年月和最近的联系地址:还拿着一个在普通网站上搜索出来的结果,上面也列出了一个叫凯文·卡森的人和地址,这和数据库中的地址相一致,塔玛拉为此坚信怀亚特的父亲还活在世上——在特奥蒂特兰织布工的姓名地址本上,卡森这个美国人的姓氏在巴蒂斯塔人、拉扎罗斯人和门多萨人中显得十分显眼。接着看下去,她知道这个村镇以编织羊毛地毯而声名在外。这个地方普遍使用萨巴特克语,萨巴特克语称呼羊毛地毯为拉迪。
怀亚特在飞行的最后两个小时醒了过来,告诉塔玛拉这几天自己发现的一些全新情况。他告诉塔玛拉自己毫不怀疑最后一个意外收到的短信内容是合乎逻辑的,告诉塔玛拉在第二天和怀亚特的父亲谈过之后、调查走向结束之时,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你对于这事怎么看?”塔玛拉问,“你父亲的事?如果他真是你父亲的话。”
“他就是,我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亨特斜看了塔玛拉一眼,“我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会怎么样,不仅如此,还不清楚我的身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似乎我已经完全失控了,就像被病毒完全控制住了一样。你不介意我谈这事吧?”
塔玛拉捏住他的手,“我想我谈过这事,你还记得吗?”
亨特点点头,承认了这个事实,“当然,说实话我不清楚会怎么样。我想前两天我就做好了思想准备,跑去看望我的外祖母。我见到她时,和她说起话来感觉很不错。我是说,情绪是有波动,但真的起伏不大。然后我回到宾馆,感到疲惫不堪。我想如果你不在的话,我是睡不着的,真是谢天谢地。”他把塔玛拉的手拿到唇边,吻了吻手背,“如果我说得还不够的话,真是谢谢你。”
“再说一次,你就该歇歇了。”
“可现在,谈到看望我的父亲……”
“我们可以停下来了。”
“我不想停下来。我想到他就在这儿,想到这么多年来他就生活在这儿……我就想知道他怎么能这样做呢,抛下唯一的孩子……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反复考虑这个事情。我控制不住这种……这种愤怒,这种心头之火。”
“你什么没得到呢?亨特夫妇给你提供了一切,不是吗?”
“是这样,我知道,我明白。我说过,我不够理智,真够幼稚的。”
“不,不是幼稚,是真实心理的反应。”
“是的,就是够蠢,我得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塔玛拉微微笑了笑,“哦,是的。这样做一直都很有效,是吗?否认它,然后它就不存在了,对吧?可它确确实实存在着,怀亚特,伤痛并没有离你而去,只是潜伏起来了,打败它的唯一方法是正视它,坦然面对,然后再接受它。”
“你是说这种痛苦?”
“是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塔姆。我不想在乎个人的琐事,我当时就处理过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它还影响着我。”
塔玛拉转向他,柔声说:“怀亚特,它就这样影响着你,因为有人杀了你的母亲。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也许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最了不起的事。有人窃取了你的安全感,窃取了你童年的幸福,你得承认这一点。有人让你不再相信承担义务这回事了,因此你总是一只脚放在门外。这样,事情还没发生时你就可以抬脚走人,你就不会再次感受到这种痛苦了。可事实上,你可以对这事有痛苦、有愤怒,感觉自己被人抛弃。实际上,如果你想走出这一切,重新回归完整的生活,你就得让自己对这一切能够感同身受。”
“也许我不想那样。”亨特说。
“不,你想这样的,”她说,“你确实想这样的。”
这是一趟漫长的行。在机场拿到租赁的汽车后,将近午夜时分两人才到达快捷假日酒店。
亨特打开两人的房间,顺手关上门。他转过身,塔玛拉就站在那儿,面对着他。塔玛拉走上前,抱住他的脖子,他则把塔玛拉抱住不放,两人就这样紧紧地贴在一起,站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塔玛拉后退一步,吻着他。来到床边,她坐下来,踢掉鞋子,然后抬头看着亨特说:“我们直接上床,把这事了结了。”
“我就喜欢女人直抒胸臆,”怀亚特双臂抱在一起,靠着墙,“可我不认为这是随随便便就能了结的事,怎么办?”
“我是说,第一次就这样,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就算是第一次也不行,我想也许你会喜欢我先洗个澡,把浑身洗干净了。”
“我不在乎这个,”她说,“我喜欢你的样子,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我们推迟的时间够长了。”她突然站起来,把毛衣从头上脱下来,扔到地上,露出黑色的胸罩。接下来,她毫不犹豫地把胸罩扣子也解掉了,然后耸耸肩,胸罩悄然滑落。
“我比你动作要麻利哟。”她说。
怀亚特的目光挪不开了,手伸向了衬衫顶部的扣子,“马上就行。”
“看见没?”她侧着身子,在亨特身边抬起了身子,头靠在亨特的肩膀上。床单遮住了她的一部分躯体,她把手掌放在亨特的胸口,“这是第一次。”
“我想,严格意义上说,”亨特说,“应该算是头两次,这倒不是说我吹毛求疵。你是对的,我很高兴我们已经把这事了结了,有点神不守舍吧。”
“我想我还是有点神不守舍。”
“我也是,你可以把被单往上拉一点。”
“就是这让你神不守舍了?”
“可能有一点吧。”
“哦,那我想我就这样不动了吧,神不守合并不总是坏事。”
“是的,并不总是坏事。”亨特一只手从她的肩膀一直摸到腰部,然后转过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
她依偎着亨特的脖子,“感觉像是要和我道晚安,你想睡觉了?”
“是有这个想法。”
“明天早上你还在我身边,对吧?”
“每天早上我都会在你身边。”亨特说。
“好吧,这我能接受。”她伸手拉起被单,盖在两人身上。
“你知道,”她迷迷糊糊地小声说道,“对于一个老男人来说,你坚持的时间够久的了。”
他小声地嘿嘿笑了。
“谢谢,”他说,“我俩就这样相互吹捧,我有没有说过你一直不丑呢?”
“说过两次了。”
他轻轻地吻着塔玛拉,“依然如此。”
“好吧,”她转过身,背对着亨特,“休战吧?”
“休战。”
“抱紧我。”
“好的。”
“怀亚特?”
“嗯?”
“我很高兴来到这儿。”
“我也是,塔姆,”他小声嘀咕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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