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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漠危难

        在荒漠上,走了一天,玄奘感到疲倦极了,便很快睡着了。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把他刮醒,蒙眬中他看见向导石槃陀举着刀正向他逼来……

        长安城外,天和人们的脸一样,阴沉沉的,秋风怒号,卷着漫天的黄土和落叶扑向古道上涌动着的一批灾民……

        这是发生在公元627年(唐太宗贞观元年)八月的事。原来,这年关东、河南、陇右沿边诸州,因发生灾荒,朝廷下敕,灾民可向丰收地谋求生路,于是大批难民便向西逃难而来。

        在难民人流中挤着一个身背经文,行囊,汗流满面的和尚,他的法名叫玄奘,年龄约二十七八岁。他混于难民中出长安、过兰州到达了凉州。

        凉州(今甘肃武威一带)是丝绸之路的人口,河西走廊的重镇,来往商旅常宿此地。

        凉州也是边塞重镇,从来都为兵家的战略要地。因为驻军大多是从关中、内地来的,所以不时有思乡的箫笛传来,从而使这个边城显得有些苍凉。玄奘望了望川上,满目秋草,心里不觉掠过一丝茫然,不知此行吉凶如何?……

        街道上响着驼铃,一队队马帮、驼旅走过,西域的商旅骑着骆驼,穿着异国服装,使这个镇呈现出一派塞外风情。

        正是:

        玄奘到达凉州后,找到了慧威法师,这是一位年逾五旬,目光慈祥的僧人,他身着袈裟微笑着在寺院门口迎接了玄奘。

        玄奘施礼后呈上哥哥给他写的信。

        慧威法师展开看了,说:“早闻长捷法师与你兄弟二入佛道精深,在长安及国内享有盛誉,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玄奘拱手道:“哪里、哪里,弟子得拜见法师乃弟子之万幸,望法师多多关照。”

        慧威法师又说:“最近边境不宁,出入关卡十分严格,法师且暂在寒寺小住,再寻机会越境。”

        玄奘点头道:“那就多有打扰了。”

        早闻玄奘盛名,当地僧侣得知玄奘到来十分高兴,都热情地邀请他讲经,过往商人也纷纷来听他说法,这样玄奘便在凉州讲经月余。商人们听了他的讲经都十分钦佩,送给他不少钱财,玄奘都捐赠给当地的寺院了。于是玄奘的名字便在商人中传遍,并且传到了西域各国。

        印度佛学早已传到了西域诸国。西域的不少国家佛学兴盛,佛寺林立,僧人成千上万。西域国王及僧侣们听说中国有一位高僧,只身来天竺取经,都十分赞叹,都准备迎接这位传奇人物。

        时值八月,月黑风高,荒漠里急行着三个人,其中一介是玄奘,另外两个是护送他的僧人。

        原来当时大唐新建,刚经过隋末唐初的战乱后,边境不太安定,所以朝廷严禁百姓出境。玄奘在慧威法师的帮助下,经过几天艰苦的昼伏夜行才到达了瓜州(今甘肃安西县一带)。

        玄奘刚到瓜州,凉州就已经发现了他越境的情况,凉州都督李大亮下令追缉他的牒文也随之而到。幸亏瓜州刺史独孤达笃信佛教,又早已听到玄奘的大名,深为玄奘的精神所感动,今又见到了挚友慧威法师的亲笔信,便召见了玄奘。

        这天上午,玄奘来到瓜州刺史独孤达的官邸——瓜州府,递进名片,门吏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门吏出来引他进去,到了厅堂,只见一个年逾五旬、脸略方的官吏正坐在案前看公文书,旁边立着一个官人。官吏见玄奘来了,忙起身恭迎,说道:

        “法师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只因近来公事甚忙,请多包涵。请坐,请坐。”

        玄奘在一旁坐下后,侍者端来了茶水,玄奘合掌谢过。

        独孤达说道:“早闻法师大名,今日竟得仰睹,不胜荣幸之至。”

        “大人过言,玄奘无非一贫僧而已,今日有求大人,实因要去天竺取经,恳请大人给予方便。”

        刺史大约五十多岁,长得很面善,白皙的方脸,一双大眼睛,慈祥地微笑着,并打量着面前这位和尚。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法师为何非去西天取经不可?”

        玄奘恭敬地答道:“回官人,因为贫僧想得到佛学的真谛。贫僧虽然已走遍全国、历学于各寺院高僧,但因在佛学的一些重大问题上存在着严重的分歧,致使贫僧无所适从。所以玄奘想到佛学圣地——西域天竺(古印度)求得一个正确的答案。”

        “噢,是这样。那我想请教一下法师,当前国内佛学主要存在哪些重大分歧?”

        玄奘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

        “分歧的问题很多,不过实厥就是一个,那就是大乘空宗和有宗的分歧。空宗中观派认为‘万法(物)皆空’,甚至连涅槃(佛家修持的最高境界)也是空的,而有宗瑜伽派则笃信‘万法唯识’,即世界源于‘识’(心识,佛学认为是派生万物的种子),并认为有涅槃境界。现在有的甚至连佛的存在也表示怀疑,这样下去,势必形成信仰危机,那对佛学的弘扬恐怕是极其不利的。这些佛学的根本理论就存在于《瑜伽师地论》之中。”

        刺史频频点着头,并“嗯、嗯”地应着。

        玄奘又接着说:“然而解笞这些要害向题的《瑜伽师地论》又缺乏正确的译本。我在长安认识了一位印度大法师戒贤的弟子,他告诉我戒贤法师精于《瑜伽师地论》,并且正在给各国留学僧人讲解,我的这些问题都能得到解决。”

        刺史饶有兴趣地问:

        “戒贤法师!他是什么人?”

        “哦,戒贤法师是印度佛学界最高学府那烂陀寺的住持。”

        “那烂陀寺?那是一个什么寺院?”

        “那烂陀寺是世界佛学的中心,是天竺国开设的最高佛学研究机构。那里有众多的高僧,有最完整的经本,世界各地的佛僧都到那里留学,那儿学术空气十分浓厚,除了研究佛经之外,还研究《吠陀》、哲学、文学等。”

        刺史明白了,他点了点头,说:

        “这就是你一心向往,要冒死求经之地?”

        “是的,大人。”

        “你的天竺之行确是一桩壮举,如果能取回佛学真谛,那对我大唐佛学倒是一项了不起的贡献,弟子对此十分钦佩。只是路途艰险,生死难测,难道法师真的不怕?”

        玄奘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怕。玄奘一心要到天竺取经。”

        刺史听了十分钦佩,在一旁的州吏李昌听了也极为感动,他说:“法师真是太了不起啦!”

        玄奘起身谢道:“大人过奖了,贫僧只是想求得真法。”

        刺史介绍说:“他是州吏李昌,他也很崇敬佛学。”

        玄奘忙双手合十,说:“贫僧见过李大人。”

        李昌拱手道:“下官祈愿法师了遂心愿。如有需要在下之处,一定尽力相助。”

        “谢李大人。”玄奘看着身材矮小,已年近花甲的李大人又合掌谢过。

        刺史对玄奘说:“那就请法师在州府下榻吧,有什么困难,李大人会帮助你解决的。”

        “多谢刺史大人。”

        这样,玄奘便在州府暂住下来,一面作西行的准备。

        李昌对他十分崇拜,不但殷勤招待,有空还去向法师请教一些佛道,玄奘都对他作了认真的说法。

        一天,玄奘正在整理上路行装,李昌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说:

        “法师,出事了,凉州都督李大亮派人送来了追捕牒文,要遣送您回长安。”

        “啊!这可如何是好?”玄奘听了大惊。

        “法师莫急,在下自有办法,在下干脆把这牒文烧了,一则可保法师的平安,二则也可不为难刺史。”

        “可是……如若上面查办下来,岂不连累了大人。”

        “无妨,就说牒文到时,法师已离开瓜州了。”

        李昌说完,不等玄奘回答便当着他的面把牒文烧了,并说:

        “法师,您的精神太可贵了,我将冒死支持您。现在我当着您的面把牒文烧了,要知道,偷渡国境是要坐牢的啊!现在您可以去实现您的壮志了。不过,要尽快离升瓜州,以免再生事端。”

        玄奘大为感动,他向李昌拜道:

        “多谢大人,玄奘将永世不忘大人相救之恩。”

        “法师不必客气。”李昌又说,“这点盘缠请法师务必收下,虽不足几文,却也可买匹骏马,路上好走。”

        玄奘又向李昌拜了下去,说道:

        “玄奘再谢大人相助之情。”

        李昌忙扶住玄奘:“法师请起,折煞弟子了。”又说,“请法师尽快启程,弟子就不来送了。我上府里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应付。”

        李昌言罢,急急而去。

        看着李昌的背影,玄奘又是感激,又是焦虑,准备连夜出城,可又无向导。玄奘正发愁时,忽然来了一个胡人装束的中年人,说要找玄奘法师,玄奘听见喊声,便急忙从门内出来说:

        “我就是玄奘。”

        一个面目黝黑、浓眉大眼的壮汉见了,高声说道:“啊呀!您就是玄奘法师呀!”言罢便围着玄奘转了三圈,跪拜道:

        “弟子石粲陀久闻法师大名,愿受戒于法师。”玄奘见他入佛心诚,便替他授了五戒。石柴陀跪拜谢过了玄奘。

        玄奘看石粲陀是胡人,便请他带一段路。石粱陀不好推辞就答应下来,但还是力劝玄奘取消西行主意,他说:

        “法师,路太难行了,大部分是沙漠,极易迷途,强盗又多,还是不要去冒险算了。”

        “我意已定,非去不可,纵死无憾。”玄奘坚定地说。石槃陀见玄奘十分坚定只好去作走的准备,并答应带玄奘过边关。

        这天下午,石槃陀为玄奘带来了一个老胡人,请他介绍路途,这位老胡人曾经往返伊吾国三十余趟。

        “拜见法师。”老胡人向玄奘施礼。

        玄奘忙上前扶住了老者说:“老人家快快请起,听石槃陀说您对那条路很熟悉,所以很想听您指教。”

        老胡人打量了一下玄奘:“看您身子骨到是挺结实的,只是这条路风险太大,像您这样的硬汉子丢了命的也不少,往前走,您就知道了,那一堆堆的白骨,不都是把命搭进去的嘛!”

        老胡人见玄奘神色不改,又说道:

        “那可是条死亡之路啊!一望无际的沙漠,真是野兽不见,飞鸟不入……渴死的、迷路的不计其数。且不说沙漠如虎口,单是那些出没不定的强盗就会让您性命难保。成批商旅尚且难逃厄运,何况您只身一人?”

        石槃陀听了脸色顿呈苍白,而玄奘则目光坚定,他凝望着西方说道:

        “老者请多介绍一点识途经验、寻水办法及躲避强盗的方法,玄奘决心已定,就是命丢途中也死而无憾。”

        “唉!”老者叹道,“人家别人都是成群结队的走,您怎么一人独行呢?这太危险了。”

        “现在大唐初建,边境不安宁,朝廷不让百姓出蕃,所以原愿与我结伴同往的僧人都作罢了,我只好一人前往。”

        老胡人便向玄奘介绍了一些经验,他说道:

        “水一定要带够,和您的命一样重要;白天看白骨,夜晚看星光;遇到强盗就伏地躲避……”

        老者还说:“沙漠里,白天阳光直射干热难耐,夜里寒冷彻骨,如三九天。最要注意衣服增减。”

        玄奘点了点头。

        老胡人又脱下他的羊皮袄,递给玄奘:

        “这件皮袄就送给您吧,虽然破旧一些,但夜里御冷防潮却是件宝。”

        玄奘高兴地接了过来,感激地要付他钱,老胡人谢绝了,他叹道:

        “我还从未见过一个人穿越沙漠呢,况且还要去西天取经。啧、啧!真难为您,愿菩萨保佑您吧!”

        玄奘合掌谢过了老胡人。

        老胡人为玄奘介绍穿越沙漠经验,玄奘认真地听着、记着……

        老胡人说:“沙漠中多鬼魅,极易迷失方向,白天靠白骨寻路,夜晚要依星辰定位……”

        玄奘都一一记住。

        老胡人又说:“走北路比南路要好一点,南路要经过敦煌,那儿是个大关卡,查得严。”

        奘点了点头。

        石槃陀说:“出了瓜州,过了葫芦河,就是玉门关,再绕过火台就没有官兵了。”

        老胡人把他骑的马牵了过来向玄奘说:“这匹瘦马就送给您吧,它在这条路上已跑了一辈子了。”

        玄奘接过马缰,看着这匹又瘦又老的赤色马,高兴地说:

        “老马识途,多谢老者相助。”于是他把够买一匹好马的钱赠给了老者,老胡人谢过而去。

        临行,李昌一直把玄奘送出城关,“法师,一路多加保重,老夫只能送到此了,老夫祈菩萨保佑您。”

        玄奘停住脚步,他看着李大人虔诚的眼神,感激地说:“贫僧谢过李大人救命之恩。”言罢便向李昌跪了下去,被李昌一把扶住。

        “折煞老夫了,法师快快请起。”李昌又说,“法师快走吧,如有官兵追来,我会设法保护您的。”

        “多谢恩人。”玄奘合掌拜过才转身与石桀陀疾步去了。

        夜幕降临后,玄奘和石架陀迎着凉风在荒漠上艰难地跋涉着……

        石粲陀带着玄奘沿着葫芦河北上。葫芦河很宽,两岸长着芦苇,河水深不可测,有的地方只齐腰深,有的地方可以没顶,经常可见漩涡,流水极为湍急,说明河里多坑洼。

        两人昼伏夜行,夜晚的河滩静悄悄的,哗哗的流水声仿佛在为他们奏着一曲西行之歌。

        半夜时分,他们实在太疲倦了,就在荒漠土铺上垫子躺了下去。玄奘觉得非常疲倦就很快入睡了。

        次日,石柴陀引着玄奘来到了葫芦河最窄的一段岸边准备渡河。他用带来的大刀砍下了岸边的几棵小树,用绳子绑了扔到河对面的树上搭成了只能一人过去的浮桥。

        玄奘问他:“这河有多深?”

        “齐腰深,但水很凉,人马都受不了。最危险的是,这河中有不见的暗洞,人马若掉了下去就没命了。”

        “跟我来,抓紧马缰。”石槃陀说着便牵马上了浮桥,玄奘紧跟其后,到了河心,浮桥陷入水里,玄奘的鞋裤都打湿了,冰凉的河水冻得玄奘直打冷战,但他毫不在意,不一会儿,人马终于安全过了河。

        两人换了鞋裤后又上路了,石柴陀却落在了后面。玄奘勒住马,下到了沙地,等他到来,问道:“你怎么啦?这么慢?”

        “法师,我是说快到玉门关了,要是碰上巡逻兵,我们可就完了。”

        玄奘说:“前面黑黑的城堡就是玉门关了吧,我们不要靠近它,尽量找低洼处走,绕过这关口就好了。”

        石椠陀说:“就算能绕过玉门关,也躲不过五烽台呀,沙漠里没水,只有烽火台下有泉水可取,要是被发现了,那就非送命不可了。”

        “怎么,你怕了?你答应过要……”

        “不,不……我是说要多加小心。”

        两人又继续走了下去。

        大漠之夜,月色如洗,玄奘和石槃陀骑着马在赶路,沙漠里留下了一串蹄印……

        夜深了,大漠气温骤降,白天滚烫的沙石,逐渐发凉了,玄奘两人及马都困极了,他们把铺盖从马上卸下,在地上铺好倒了下去,玄奘头刚着地便睡了过去……

        忽然,一阵凉风把他刮醒,蒙眬中他看见石架陀举着大刀向他走来……玄奘一惊,睡意全跑了,他翻身起来,跏趺而坐……他是要杀我啦,我死不足惜,只是取经志愿才将开始……唉,佛祖啊!惩罚这个叛逆吧,我昨天才刚给他授过戒呀!,不!我要阻止他。于是玄奘毫不畏惧地站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

        石槃陀举着刀过来,忽然看见玄奘射出的两道目光,就像冥冥穹天的两道电光,他浑身一颤,犹豫了一下,玄奘见他心已虚便乘势喝道:

        “石槃陀,你要干什么?!昨天你还信誓旦旦要助我渡过难关,今日为何要置我于死地?白天你还发誓要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现在却要挥刀杀人,作恶作孽,你……你的佛心上哪去了?!”

        石槃陀的良心终究没有完全泯灭,听了玄奘义正词严的质问,他高举着刀的手渐渐垂了下来。

        玄奘又走近他劝道:

        “放下你的屠刀吧!诛戮无辜将终生无法止住你心脏的颤栗,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你可以讲,我可以宽容你。”

        石粲陀听了,手上的刀刷地落到了沙地上,他双膝向玄奘跪了下去,哭着说:

        “法师,我因畏惧前面路程将进入飞鸟不入、水草不生的死亡沙漠,恐我死了家中老小无人赡养,所以想返回;可又怕您被官兵抓住供出我的姓名,那我全家就将没命了,所以才对您起了杀心。”石粲陀又拼命地向玄奘磕头求饶。

        玄奘说:“你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这不是佛家的本分,昨天你是怎么向佛起誓的?……刀就在你的手下,你现在还可以捡起来杀我。”

        “不!法师请饶恕我,石槃陀知罪了。”他把刀捡了起来,递给玄奘说:

        “您处死我吧,我确实该死!”

        玄奘缓和了语气说道:

        “你走吧!既然家中有老小,是应该回去照顾,他们在家中等着你呢。至于担心我会出卖你,那你可就错了,说明你根本还不懂得什么叫佛心!”

        “我现在明白了,我信任您,我错了。”

        玄奘又说:

        “好,你可以走了,捡起你的刀,一路上好防狼豹。”

        石桀陀捡起了刀,背起了他的行囊,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跪下,对玄奘说:“我的这份食物和水就留给您吧,我对不起您。”

        玄奘安慰他说:“我不怨你,回家后好好照顾父母。快走吧,天亮了就出不去了。食物你还是拿着路上吃吧,我还有。”

        “那,请法师多保重,我……我走了。”

        石架陀走了,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玄奘一个人站着,孤零零地,只剩下了一个人、一匹马。

        趁天还未亮,再赶一程路吧!

        玄奘又继续向西而去。

        玄奘看着冥冥的天空感叹自己险些死在那向导的刀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西行的路上还有九死十八难在等待着他……

        茫茫大沙漠,一望无际,地上无一棵草、一株树,天上无一缕白云,也无一朵黑云,只有一个赤裸裸的、像火一样的太阳在喷着热流……放眼望去,世界忽然变得再简单不过了,竟只有沙地、太阳和天空,再就是一匹老瘦马及一个和尚一沙漠非常松散,老马走得很艰苦,玄奘可怜那匹马,有时下来步行,于是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漠中艰难地向西而去。

        举目四望,但见满目沙砾,没有飞鸟也没有人行。尽管已是深秋了,但头顶上的日头还很毒,中午,脚下的沙子很烫,玄奘只好翻身骑上马扬鞭催行……

        沙漠的天,真像万花筒一样,说变就变,刚刚还烈日灼灼、无风无云,霎时间便狂飙大作,飞沙走石,扑面袭未……

        玄奘的眼被沙子眯得眼泪直流,一时也找不到沙沟,他只好把马按了下去,自己屈身蹲在马的腹旁,用头巾把头面包住……等风暴过后,玄奘把头巾掀开一看:

        天啊!他和那匹马都已被沙子埋了一半,他忙用双手把埋沙扒开,站了起来,拍打掉头上身上的沙子,又把那匹老马扶了起来,帮它抖掉背上的沙,才又骑上向前走去。

        这匹马已经很老了,走不了多久便气喘吁吁,玄奘只得下马步行,他不能没有这匹马,因为老马识途。

        穿越沙漠最大的需要就是水,嘴永远是干渴的,因为湿度几乎等于零,皮囊里的水已经不多了,嘴唇干裂得开始出血,但玄奘还是只舍得渴一点,省下一些给马喝。

        他想找一个凹处,但没有,只得就地倒水喂马,然后坐了下来吃袋中的干粮,因为唇裂,吃时又干又疼,但仍然只舍得喝半口水,就一口干粮。那匹马似乎很通人性,它见玄奘坐了下来,便走到他的前面去替玄奘遮太阳,玄奘非常感激地又倒了一点水喂它,然后又喂了草,才又坐下歇息。

        夜晚的沙漠空旷而寂静,虽是深秋了,但依归灼热难耐。

        走了一天的玄奘找了一个背风的凹地,在沙上铺好垫子就躺了上去,老瘦马立在一旁嚼袋里的豆子,“咕嘟、咕嘟”地,是寂静的大漠夜里惟一能听到的声音。

        看着满天的繁星,玄奘感到从未右过的孤独,他虽觉十分疲倦,但却毫无睡意。他裹紧了袈裟,那是哥哥送他的。唉!

        哥哥,要是你与我同行该多好……他多么想哥哥啊!

        哥哥对玄奘的影响最大,玄奘从小就对比他年长几乎十岁的哥哥充满了敬意,哥哥引导他人了佛门……他和哥哥一起去峨眉、五台……哥哥把他举荐给各地的法师,又带他北上长安……与哥哥的往事一幕幕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洛阳是一座优美的古城,自西周时期周公建东都洛邑,至大唐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已是东周、东汉、魏晋、隋唐等朝代建都的“九朝古都”了。洛阳位于黄河中段以南,四周有群山环抱,中有洛河穿过,两岸土地肥美,物产丰富,逶迤的城墙内,矗立着巍峨的宫殿,大小佛寺林立,街道人行摩肩,十分繁华……

        在洛阳城郊,有一块依山傍水、景色如画的风水宝地,那里有一座古朴雄伟的佛寺,叫净土寺。寺塔香雾缭绕,风吹铃声阵阵,和着朗朗诵经声,真让人有身临仙境之感。

        通往寺院大门的道上跑着两个孩子。

        “姐姐,快跑。”小玄奘边跑边回头喊,“姐姐,快,否则佛课讲完,我们就听不到了。”

        两姐弟从家里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寺院大门口,站了下来。

        那男孩是童年时代的玄奘,刚刚十二岁,原名陈秫。女孩十七岁,是玄奘的姐姐。

        “弟弟,你听,集体诵经声听木到了,说明哥哥快开始讲经了,我们快进去吧。”

        “好的,姐姐。”姐弟俩便向寺门走去。

        “小袆子,又来听你哥哥讲经啦!”守门老和尚招呼道。

        “是的,张法师爷爷。”

        姐弟俩蹑手蹑足地走到了大堂门口,见他们的哥哥陈素正在给年轻的和尚讲经,便站了下来认真地听了起来。

        哥哥陈素生性敏悟刻苦好学,很早就剃度入了佛门,刚过二十岁就已成为遐迩闻名的长捷法师了。

        “……你们今天刚入佛门,我就先给你们讲讲释迦牟尼佛的故事吧……

        “公元前5世纪,在遥远的西边有个国家叫天竺迦毗罗卫国,年轻的王子悉达多在一棵茂盛参天的菩提树下坐持七天七夜,终于悟出了佛性的真谛,并发誓要济度芸芸众生,从而成为了佛教的创始人……”

        长捷法师讲到这,顿了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说讲:

        “佛的真谛就是人生如苦海,修持的最高宗旨就是要帮助众生超度苦海到达涅槃境界,这就是佛。”

        “哥哥,人生为什么是苦海,苦从何来?”小玄奘向哥哥发难。

        众僧都惊奇地转过头来,却见一少年男孩,扶在门框上向法师问难。

        长捷法师转过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弟妹,说道:

        “因为摆脱不了生老病死的痛苦。”

        小玄奘又说:“生老病死,人人皆有,了断贪妄,才是根本。”

        忽听有人高声道:

        “说得好,贪妄是人生超度苦海的最大业障,所以要消灭痛苦,就要根除贪欲。”

        大家朝着说话的人望去,见寺院住持福海法师陪着一位身着官服,年纪约五十岁的官吏走来了。

        “这是朝廷派来的大理寺卿郑善果大人。”福海法师介绍道。

        “阿弥陀佛。”郑大人合掌对众僧施礼。

        “阿弥陀佛。”众僧也合十向大人答礼。

        小玄奘的问难引起了大理寺卿郑善果的注意,此时寺院住持福海法师正陪着他参观寺院。

        这个朝廷派来的官吏是来度僧的。唐初,新和尚入寺注册是要经过有关吏府审批的,获准的才发给证件,当时叫做度牒。他高高的个头,慈祥的双眼,身着官服,在众多的僧服中显得很突出。

        郑善果走到讲佛堂门口,端详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少年。

        只见他脸形微方,皮肤白皙,天庭饱满,眉宇宽阔,在挺直的鼻梁下一双微厚的嘴唇轮廓鲜明,尤其一双明亮的大眼安详清澈,聪慧睿智……活脱脱一副观音菩萨像。郑善果看得呆了,竟以为是发现了活佛。于是问道:“小活佛多大了?”

        “啊!大人过奖了,袆儿岂敢与活佛相比。袆儿今年十二岁。”

        “小小年纪,怎么就有如此深刻的领悟,跟谁掌的?”

        “大人过奖,自幼跟兄长学经。”

        小玄奘眨着一双聪慧的大眼回答道。

        郑善果听后点了点头:“哦,难怪如此非凡。”

        福海法师说:“他是长捷法师的弟弟,经常来寺听讲经。”

        长捷法师刚好讲完经,于是众僧都围了上来。

        郑善果又问小玄奘:“你愿意出家吗?”

        “愿意。”小玄奘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太好了,我愿意替你剃度。”

        “好。”小玄奘高兴地说。

        福海法师摇摇头说:“他的父亲不会同意的。”

        郑善果问:“他的父亲是谁?”

        “他家祖祖辈辈皆书香门第,他父亲是本县县令,博学多才、通晓经史,是远近闻名的学究。”

        “哦,是这样。”郑法师点了点头,又说,“这孩子不但有佛祖相,而且极为天慧,又对佛学如此执著,恐怕将来会是佛门大家,不让他出家,那太可惜了。”

        福海法师颇有同感:“我也这样认为,可他父亲每天教他经史,不让他学佛,所以他只好偷着来听讲。”

        “哦!是这样,择日我们上他家登堂拜访,法师以为如何?”

        “师兄所言甚是,为了佛学的业绩,我们是该去说服陈县令。”两位法师边说着边往寺内走去。

        小玄奘正欲跟姐姐回家却被哥哥叫住了:“三弟,你又偷偷跑着来了,父亲要是知道了,你又该挨骂了。”

        “哥哥,我喜欢听你讲佛经,不喜欢听父亲讲儒学,我要当和尚,不想入仕途。”

        长捷叹道:“唉,你年纪尚小,不谙人世,父亲也是为你好嘛。走,我送你们一程。”

        “哥哥,我一定要像你一样出家当和尚,专心致志地研究佛学。”

        “不行,你还小,父亲不会同意的。”

        入暮,在书堂里,年逾花甲的父亲陈惠坐在几案旁,对面立着小玄奘。

        陈惠端起侍女送来的茶,呷了一口说道:

        “我昨天给你讲的《尚书·顾命》,你有何感悟?”

        小玄奘说:“父亲,我……我……”

        陈惠见儿子吞吞吐吐,甚为奇怪,便放下书,说道:

        “是不是没有复习,又跑去寺中听经去了?是吗?”

        “父亲……”小玄奘鼓足了勇气说,“我想出家去当和尚,像哥哥一样为众生说佛讲经。”

        “什么!”陈惠把书往桌上“啪”地一放,说道:

        “我不让你走哥哥的路,我要你读书,将来出仕做官。”

        “不!父亲,我对做官不感兴趣,我要学佛学。”

        陈惠语重心长地说:

        “袆儿,你从小聪明天慧,勤学好问,我相信你将来在仕途上一定能大有成就。”

        “父亲,孩儿对权欲深恶痛绝,自古以来,朝朝代代皆因权欲给国家、给人民带来了多少灾难,多少流血。历史上,无数次战争,无数次政变都是因为权力之争,世上如果少几分权欲,就能少几次血雨醒风。”

        “啊!袆儿,我辛辛苦苦栽培了你六年,给你讲了六年的历史,没想到你竟以如此邪说来和我辩驳。”陈惠痛苦地骂道。

        “父亲,佛学里认为贪欲是导致人生苦海的根源,而权欲又是人类的最高欲望,人若陷入权欲,就将一生陷入最深的苦海,父亲,您难道愿意孩儿一生痛苦吗?”

        陈惠没料到这个小小年纪的儿子竟讲出了人间的最高哲理,他惊得目瞪口呆……看着这个尚未脱去稚气的孩子的坚毅目光,陈惠无言以对,他颓然地坐了下去,摆了摆手,示意小玄奘出去。

        玄奘默默地退出了屋。

        陈惠失望极了,他想自己一生不得志,拼苦一世才得了个县令,他希望儿子成材,所以从六岁开始便亲自对他进行教育,《诗》、、《礼》、《易》,儒家经典诸如孔子、孟子之书都对他精心讲析,尤其帮他通晓历史俯瞰古今,为的是要他将来大展宏图,以光宗耀祖,没想到他竟如此让人失望……唉!

        夫人进来见状便问道:

        “夫君为何叹息,是不是因为袆儿又去听佛道了,今天是我准许他去的。”

        “唉!你呀!糊涂!这孩子长得有帝王之相,又绝顶聪颖,虽不敢说将来必为王称相,但凭他的才华,在仕途上将前途无量。”

        长子陈素走了进来劝说道:“父亲的话我已经听到了,虽然如此,但他本人不感兴趣,又有何法?我倒是觉得凭他的天分和敏悟,倒有可能在佛学上成就一番大业,我看这事就随他的心愿吧!”

        “不行!”陈惠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家已经有你一个和尚了,不能再出第二个。”

        “好了,好了,夫君别生气了,他还小呢,慢慢开导他不迟。”夫人劝道。

        “什么慢慢开导,他今天已经向我正式提出要去出家了!”

        “啊……”夫人惊道,“我已有一个儿子出家了,小儿子不能再让他走这条路了。”说着竟哽咽起来,泣道,“他要学点佛道我不反对,可以增加慈悲之心,可我决不同意他出家去当和尚。”

        夫人又把泪眼移向长子:“都是你鼓励他学佛,我们家还没出过大官呢,在这一点上林儿是最有指望的。”

        陈素说:“阿弥陀佛,今天是妹妹带着他去听我讲经,找只是送他们回来……”

        陈秫听他们说话,进屋来说:“母亲,您不要怨哥哥,是我自己要去的。母亲,您从来教诲我,希望我有大志向,如今我志愿已定,母亲应多鼓励我才是。”

        “可你才十二岁呀!”夫人一把将小玄奘拉进怀中,紧紧偎住他,惟恐他像小鸟一样突然飞走了。

        “唉!……”父亲依然是叹气。

        想到这里,玄奘望着,满天的星斗,内疚地默念道:“父亲原谅我吧。”

        这是玄奘西行路上最孤独的一个夜晚。

        正是:

        半夜,忽然狂风四起,呼啸着的大风卷起沙子扑打在玄奘的头上脸上,玄奘惊醒后,赶快爬起来抓紧马缰,把头埋在马腹,以免被风吹跑。

        这样折腾了约十多分钟,风才渐渐小了下来。大风过后,他拍抖掉头上、脸上的灰沙,看看,只剩下了他和这匹老瘦马,其余衣物被子都被风吹跑了,玄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唉,幸亏还有马在,他拍了拍马脖子,说道:“还好,至少我还有马,只要马在,就不怕走不出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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