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他,翁师。
光绪帝忙掀开轿帘,銮移近了,他看见翁师噙满泪水的眼睛,忽然,翁师朝金銮跪了下来……
光绪帝刚下朝回到养心殿,王商即来报:“皇上,太后宣召您即刻到颐和园。”
光绪听了一愣,正在御案旁帮皇上整理奏折的珍妃也带着询问的眼光走了过来。
“从来都是我过去请安,或秉报,太后很少宣召我,莫非有什么大事?”光绪眨着眼睛问珍妃。
珍妃不安地说:“一定是对皇上在天安门颁诏不满?要采取什么行动了。”
“不管是什么,反正得马上去。”
“备轿,到颐和园。”
“是。”
光绪帝把一大摞奏章交给珍妃便准备出屋。
忽然天空响起了一声闷雷,珍妃掠开窗帘看了看,说:“皇上,西天都黑了一半了,快下暴雨了,待会雨停了再走。”
“不,朕得马上赶到,否则太后又该挑礼啦。”光绪帝说罢便匆匆而出,王商及几个太监赶快跟了出去。
珍妃焦急地在门口看着——
可怜的皇上,虽贵为天子,却被人钳制着,这就是大清帝国!
如果是在西洋列国,会有这样的皇上吗?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珍儿就是拼死也要帮助皇上掌握实权。
又是一阵惊雷响起。
珍妃惊疑的眼里滴下了泪水……
颐和园刚下过一场暴雨,天空开始放晴,慈禧太后和荣禄在乐寿堂密议。素知他们关系的李莲英退到了屋外恭候着。
慈禧看着荣禄这个年轻时候的情人心潮翻滚,的确,他确是她最忠实的助手,每在她最危难之时,荣禄总是挺身而出,晟忠实地捍卫她。
辛酉政变时,是他一路保护两宫太后从热河到达了北京,为慈禧政变立下了大功。同治早逝,四岁的光绪帝即位,又是他跪着泣求两宫垂帘听政。甲午战争,当帝、后两党较量时,他鲜明地支持慈禧的主和派,现在帝党搞变政他反对最坚决。如此忠实臣子,且不说过去的情,就是现在的义已使慈禧倍感恩德了,所以慈禧要重重地提拔他。是啊,这样的心腹不重用还用谁?
于是慈禧太后低声对他说:“我把海军兵权也交给你,让你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官位与当年的李鸿章齐平,兵权比他还大。现在要你像在辛酉年保护我从热河到北京一样,尽你的忠心。”
荣禄听了“扑通”朝慈禧跪下,满眼含泪……
天哪!这是怎样高的官位啊,把统帅三军的兵权都交给我,这是何等的重用啊,我荣禄今生今世碰上了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幸运啊,当然我不会负她,毕竟我还爱着她,刻骨铭心的爱着……
荣禄跪了下去,眼里闪着泪花,不知是因为感激还是出于欣喜。
慈禧上前一步扶住了他,荣禄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旧情新恩一起涌来,像滚滚江河一样的汹涌澎湃……
荣禄被扶起后,深情地凝视着慈禧的眼睛,虽然这样的凝望已间隔了许多年,发誓道:“谢太后栽培,臣誓死保卫太后,保卫大清王朝。”
慈禧太后情不自禁地同他伸出手臂,荣禄又一次大胆地拥抱了自己一生最心爱的、也是最钦佩的女人……
光绪帝匆匆来到颐和园,在乐寿堂庭院里他和匆匆而出的荣禄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装着没看见对方,竟擦身而过。
看着荣禄涨红的脸,光绪帝只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一条哈巴儿狗。
进了乐寿堂,见慈禧正襟危坐于御案后,光绪帝赶快跪拜,施礼毕,慈禧便发了话。
“皇上亲自在天安门颁诏,举国欢腾啊。”慈禧皮笑肉不笑地说。
“儿臣只是想在全国变法中兴。”
“想的好,有志气啊,你要推行什么法皇阿爸都不管,现在什么大权都交给你了,皇上尽管自主。”
“谢皇阿爸。”光绪帝正欲跪谢。
“慢着,今天宣你来,皇阿爸要你办两件事。”慈禧把脸色一正。
“皇阿爸请讲。”
“第一,把翁同龢开除回原籍;第二……”
“什么?开除翁同龢,这万万不行。翁师是两代帝王的老师,儿臣从小就受教于他,再说他是清朝的功臣,他犯有何罪,为什么要罢黜他?”
“他犯有何罪?现在这么多人都在弹劾他,说他骄狂纵欲、营党结朋、蛊惑皇上……你自己看看这些奏折。”慈禧说着把桌上一大摞奏折扔给了光绪帝。
“皇阿爸,这都是小人诬陷,皇阿爸怎么能听信这些……”
“住口,我的话你现在是听不进去了。此人不除你就别想再搞什么变法。李莲英,笔墨侍候。”
“是。”
李莲英把笔墨捧到光绪皇帝面前,光绪急了,便向慈禧跪了下去,恳求道:“请皇阿爸容儿臣回去考虑一下。”
“如此小事,你都不肯办,你还把皇阿爸放在眼里吗?”慈禧切齿地说。
“皇阿爸,开缺一个功臣,如此重大的事,逐是在朝上议一下,否则怎能让臣民心服!”
慈禧生气地说:“功臣,他是什么功臣?中日战争,他煽动你打,结果葬送了我的北洋水师,我还没跟他算账呢!现在又阴谋策划什么变法,都快变到哀家头上了,你还护着他?”
“皇上,还是照太后的懿旨办吧。”李莲英用恭亲王的话提醒光绪帝。光绪帝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在慈禧太后的淫威之下,光绪帝只好含泪笔拟了开缺翁同龢的朱谕。
光绪帝把御笔一扔,痛苦地后退欲走。
“皇上留步,还有第二桩呢!今后凡二品以上的命官都必须由我决定。任荣禄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啊!这不是夺我的兵权、任用权吗?
光绪帝抬头看了看慈禧,只见一双威严的眼睛正逼视着他。
说什么都无用了,求她也已无济于事,夺权与反夺权的较量,她已占了决对上风!
李莲英又把笔墨呈了上来,光绪皇帝一句话没说,接过来便急挥而成,拟完,他不看一眼,便垂头立在一旁。
慈禧接过看了,才让他告退。
光绪帝回到养心殿,脸阴沉着,眼睛红肿,泪水沾面,珍妃见了心里一惊,把手上正在整理的奏章放下便急忙走了过来,焦急地问:“皇上,出什么事了?太后宣您干吗?”
“把翁师开缺回老家了。”
“啊!……”珍妃惊得倒退了两步。
“皇上您……您同意了?”
“是她逼我拟的旨,如肤不同意,变法就得停止。”
“太狠毒了,这不是明罢着孤立皇上嘛!”
“怎么办哪!爱妃?”
“变法已经在全国公开了,不管怎么也要推行下去。”珍妃眼睛望着光绪帝斩钉截铁地说。
“对,也只有推行下去才对得起翁师,想砍断朕的右臂来阻挠我变法,万难!”
“皇上,太后以为赶走了翁师,您就寸步难行了,所以您一定要亲自召见康有为,现在只有他能帮您变法了。”
“对,召见康有为,朕要亲自召见他。”
就在天安门颁诏后第五天,时间是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1898年6月15日)。
翁同龢如往常一样来上早朝,可是却被执事太监挡在军机处外。
“请翁大人止步。”
“干什么?我要上朝。”
“翁大人听着。”一个执事大臣走了过来说:“翁大人,请你过目,这是马上要给你宣的圣旨。”
翁同龢惊异万分,他接过来看到:
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近来办事多未允洽……多有失利,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之事,任意可否,喜怒见形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之状,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察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毓庆官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著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特谕。
“啊!”翁同龢只觉得如五雷轰顶,几乎晕了过去,但他马上镇定了下来,心想,处置他是早晚的事,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是太后天津阅兵的前奏,看来她是提前下手了。我己老了,官位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非但变法难成,且皇上已危在旦夕。不行,我要见皇上,便说:“我要见皇上。”
“见皇上?这就是皇上的朱谕,你不是已经看了吗?”翁同龢认得出确是光绪帝手谕。
翁同龢心里明白,这决不是光绪皇帝的本意,肯定是慈禧太后的协迫。和光绪帝二十多年朝夕与共的师生情,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的儿子一样。
我走不足惜,只是皇上的处境太危险了……不行,我要见他一面。
“让我进去,我要见皇上。”
“不行,翁大人请自重,你还是赶快退出吧,别让我们动手。”
两个执事太监声音严厉地说。
一个喊道:“快回家去等着接圣旨去吧!”
看着军机处这些势利冷面人,昨天还对我点头哈腰,今天就是这般德行,翁同龢知道再求也无济于事,而且也不符合他的个性。好,我走,翁同龢悲愤得眼泪欲滴,但他决不在这些人面前落泪,便转身健步退出了皇宫。
出了皇宫,翁同龢便再也忍不住了,他老泪纵横,几乎泣出了声,然后蹒蹒跚跚地朝着皇帝去颐和园的必经之路走去,他要见光绪帝一面,他放心不下,他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于是翁同龢便颤颤巍巍地立等在路旁,两眼向皇宫方向张望着……
光绪帝下朝后忙着去颐和园向慈禧太后禀报,他坐在金銮里,刚出宫不远就见一白发老者颤颤窥巍地立在他的必经路旁,向他的銮轿张望着,晨风吹动着他的白发……
啊!是他,翁师。
光绪帝忙掀开轿帘,銮移近了,他看见了翁师噙满泪水的眼睛,忽然翁师朝金銮跪了下来……。
他是在向朕跪别。
翁师啊,原谅我,我连自己最敬重的老师都不能保护,我还配是什么天子,我也是朝不保夕啊…
翁师,我是不得已啊……
金銮离翁同龢更近了,光绪帝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他真想令銮轿停下,他要去扶起敬爱的翁师,向他说明他的心。可是执事太监一声紧催,銮轿便急匆匆而过……銮帘被执事太监放下了,他们不让路人看见皇上。
恩师,朕不能下辇啊,相信你能了解朕。
恩师,等着吧,朕一定会召你回銮的。
光绪帝昏昏沉沉地被金銮抬着去了。
眼泪顺着他日渐清瘦的脸颊淌了下来……
等翁同龢抬起头时,金銮已走远了。
他到底没能再见皇上一面,而且永远也未能再见皇上一面。
正是:
泪眼凝望,宫门外跪别皇上。金銮远,几时来?自悲凉。
二十年师诲难忘,从此苍鹰折断。泪流完,何日归?再患难。
皇帝走远了,翁同龢颤颤巍巍地回到家,见家人们正在为他做生辰宴,翁同龢虽贵为两代帝师,但个人生活却极为不幸,他早年丧妻,无儿女,后来连嗣子曾翰、嗣孙安孙、德孙,也相继死了……
膝下无子,本来是老人的一大心痛,所以翁同龢一生既无天伦之乐,也无夫妻之慰,一心一意只把情感用在皇帝身上。今日是他的六十五岁生日,家人请来了他的亲朋好友,想为这个孤独的老人好好的过个生日。
翁同龢看着丰盛的宴席,泪水忍不住要滴,他拼命地怨住了,他不想辜负大家的一片好意,不想让这个令人悲惨的开缺回籍的消息让家人知道,于是只低着头吃饭。大家见此情景以为翁同龢是伤感往事,所以都没作声,只是把酒杯举了起来,正当翁同龢忍泪站了起来,把酒杯举向大家时,忽然听到侍从的喊声:“圣旨到!”
听到圣旨,满桌的亲朋好友们皆面现喜色,以为皇上给帝师祝寿,都高兴地看着翁同龢。翁同龢当然知道将会是什么,便含着眼泪整了整衣冠到厅堂门外跪接圣旨,所有参加祝寿宴的人们也都齐刷刷地跟着翁同龢跪了下去,一个个的眼光都喜滋滋的……未料到,来使却念出了使人几乎晕倒的词:
……每于召对时咨询之事,任意可否,喜怒见形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之状,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察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著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臣翁同龢谢皇上、太后隆恩。”翁同龢含着热泪,双手颤抖着接了旨。
亲朋好友们都震惊了,个个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送走来使后,大家才哭出了声,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翁同龢六十五岁生日的时候,竟遭此厄运。
翁同龢忍住悲愤,擦了擦眼泪,说:“来来来,大家请还席,官不做了可以,饭总是要吃的嘛!”
可是,大家都再也没有吃饭的兴趣,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
样干坐着,有几位客人,出于礼性,已告辞而去,谁还忍心喝得下这杯苦酒呢?只有几个较亲密的留下相劝。一场六十五岁的生日宴就此不欢而散。
一个亲友说:“选择翁老六十五华诞来开缺他,也未免做的太缺德了。”
另一个说:“不知慈禧周围何人献的毒计?”
“对,太缺德了,翁老不仅是两代帝师,而且还是朝廷重臣,岂能无罪开缺!太过分了。”
“是啊!翁老膝下无子,一生心血都报效国家了,为什么还要如此对待他。”
一个家人激动得向苍天跪了下去,他举起双手悲问老天:“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翁老究竟招惹了谁啦?”
早晨,天阴着,北京城南门外,已聚集了不少人,他们的头往城里看去,似乎在等着送什么人。其中有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强学会的人,他们站在一起小声议论着,神色都一样的凝重。
几辆马车正向城南门驶去,头一辆车上坐着被罢黜回家的翁同龢,后面几辆车坐着他的家人,后几辆装着行李。
翁同龢一路上掀开车帘,思绪翻涌,他留恋地看着京城的街巷:街上的行人有悠闲自得的,也有行色匆匆的;有身着豪华衣饰前呼后拥的贵族,也有衣着一般忙忙碌碌走着的平民;有沿街叫卖的小贩,还有衣衫褴褛、凄凄苦苦的乞丐,……翁同龢叹道:哪朝哪代无不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翁同龢想着他被罢黜后,荣禄、奕劻那班人洋洋得意的样子,哼!等着吧,历史会惩罚你们的。
车辇经过那天他等着见皇帝最后一面的路旁时,翁同龢命停车,他掀开车帘向皇宫方向看去,他仿佛看见了光绪帝向他挥泪离的面容,那又悲又憾又无奈的表情,这刻骨铭心的时刻使翁同龢终身难忘。
是的,皇帝确实无奈,他受钳钊于人,他确是被迫的,他不下车也是出于无奈,我了解他,正因为我太了解他了,所以他没有下轿我也理解。
皇上,臣告辞了,多保重……
泪水遮住了翁同龢的双眼,他拉下了车帘,说了声“走”。
马车又咕噜咕噜地朝城南门行去。
出了城南门,忽听到“翁大人请慢走”的喊声。
翁同龢拉开车帘往外望去,也惊呆了……
只见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及许多人来向他送行。
翁同龢被扶下了车,见到康有为他们,他忍不住失声痛哭,几天来的委屈、悲痛,在同志们面前他再也忍不住了……
康有为双手扶住翁同龢的双臂说:“翁师,您受委屈了。”
“这不是皇上的本意。”翁同龢含泪说。
“我们都明白。”梁启超说。
“翁师,我们都为您鸣不平。”谭嗣同愤愤地说。
“翁师,您不能走,您走了皇上怎么办?”一个年轻人说。
“我走了,你们要多支持皇上,拜托了。”
翁同龢向众人拱起了手。
康有为哽咽着说:“翁师,您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翁同龢神色凝重地说:“我已经把你们举荐给皇上了,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翁同龢又对康有为说:“皇上对你们拳拳信任,我走后,无论如何你也不能离开他。”
康有为说:“翁师的话,有为记住了,我等都发过誓,誓死支持皇上变法。”
“好。老夫谢过你们了。”翁同龢又一拱乎。
翁同龢又向其他来送行的人,一躬到地。
“老夫谢过众父老兄弟。”
“翁大人好走。”人群中有人哭了起来。
“翁师保重。”
“一路平安。”
康有为、梁启超把翁同龢扶上了车。
马车走了。
他们挥泪向翁同龢招手,直到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正是:
一路保重莫多愁,挥泪送帝师,到城头。人生终有来日梦,叹江山,依旧现峥嵘。
悲生死关头,仰面望苍穹,风雨骤。从此天涯各一洲,抚胸口,痛心犹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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