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我透过木头桩子的缝隙看见会计走出屋门,向马厩边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小弟弟轻轻地哼了一声,他可能被我的胳膊勒得有点疼了。这么多年以来,我的脑海里始终反复地循环着他的那一声轻哼,我无数次地用尽所有的神经去重新地听辨它、审查它、判断它,其实我是清楚的,那个声音真的轻微得可以被风掩盖、被会计的脚步声遮蔽、甚至可以被我的呼吸声淹没,但是在当时的我听来,它简直是振聋发聩的。而这么多年它在我的脑海里面被重放的每一次,都像惊天巨响、像一团数目庞大的苍蝇、像一块被用力摩擦的尖叫的玻璃——
“于是,在它被我巨大的恐惧放大之后,我用右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会计显然是发现了他的秘密被翻动了,他像一只疯狂的野狗,飞快地刨开了那些覆盖在上面的东西。他浓烈地喘息着,咧着嘴,几乎流出了绝望的口涎。他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拿着盒子的手癫痫般地晃动着,他向左右看了几眼,颤颤地挪动了几步,甚至又朝天上看了几下,他的嘴巴始终一张一合地嘎巴着,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就像个吃了苦艾的哑巴一样,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这个时候被我按在怀中的小弟弟挣扎了起来,他的腿蹬踹了一下,我的心几乎已经跳到了舌头尖上。我屈起膝盖,使劲地夹住了他的腿脚,然后用左手从口袋里掏了一把黄豆,在迅速地张开右手的同时,塞进了他的嘴巴里,然后又死死地覆住了他的嘴巴。在这整个的过程里,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会计的身体,而脑海却是一片空白的,我所有的动作,几乎都是下意识的。我想我当时是天真地有了这样的反射:小孩子,有了吃的,就会安静了。而我的身体,却像一条黑色的章鱼一样,死死地裹缠住了他。
“会计嘎巴着嘴,终于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转身跑回了屋子。不大一会儿,我看见他用袄子裹着那个瓦罐,急匆匆地走了。我却始终没敢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从肢体传来的酥麻感让我醒了过来,我紧绷的全身终于在舒了一口气之后松软了下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低下头,看我的小弟弟。如果时间可以丈量的话,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那段时间到底有多长。我捂住我小弟弟的嘴,再到放开的过程里,在我苍白的大脑里反射的,可能只有那么一瞬。可事实上,它却是那么的遥长,长到像一条漆黑的无边的甬道,可以穿透谁的一生了,我的,他的?
“他死了。
“我的小弟弟,在我的怀里,脸庞已经变了颜色,通体冰凉,两只眼睛像被用力捏过的鱼头,几乎突出了眼眶。他的嘴里,涨满了一把金灿灿的豆子。”
若不是小雅给我打电话,我还不知道邵远住院了。当我听到住院两个字的时候,脑子嗡了一下。我一直害怕有这么一天出现,但又不敢去面对它,于是这些年来我都在进行一场自我欺瞒——就像一只被四面八方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的小鹿,却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我是自由的,安全的,森林如此美好,青草……
我和苏弦赶到病房的时候,小雅正在和邵远拉扯。邵远一甩开小雅的手,小雅就又使劲地拽住他,两个人就像在玩一个摆脱和控制的游戏。一见我进来,小雅赶忙说:“晨哥,你看他呀,拉都拉不住。”我问小雅:“这是干什么呢?”小雅说:“他要回那家公司画画。”我一听就火了,上去一把扯开邵远的手,叫道:“够了!”
我拽了拽邵远的病服,说:“你看看你自己,穿的什么衣服。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这是要加速留下什么,还是在加速带走什么?啊!”
邵远安静了下来,眼神像阵风一样掠过我的表情,微微笑道:“这次不是因为那个。我没事儿,真的。”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看了小雅一眼。邵远明白了我的意思,淡淡地说了句:“她知道了。”小雅难过地瞥了一眼邵远,冲我点了点头:“前天他休克了一次。医生说是劳累过度,还有点营养不良。不是那个……”
我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说:“那就更不能这么干了。我听小雅说那边有22个房间呢,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你急什么呢?再说了,你这也是艺术创作,你何必那么赶进度呢,又不是盖房子。”
一说到他的壁画,邵远的眼睛放出光彩来:“我已经画完15间了。不是我赶进度,这次真的很有感觉,你知道么,就好像那些构图在多少年前就已经睡在了我的脑子里一样,一下子就可以拿出来,我很亢奋。”
我气道:“亢你个头,再这么透支下去你就甲亢了。不是说你营养不好么?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弄去。”
邵远哈哈大笑了起来:“得了吧,你弄?谁不知道你连鸡蛋都搅不明白呀。”
我说:“靠,我不行,不是还有苏弦呢么。”
邵远这才注意到我身边的苏弦,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你们……嗯?”
说着,他对我挤眉弄眼了几下,“暗度陈仓啊?”
“什么叫暗度啊。”我伸手揽住了苏弦的肩膀,“光明正大好不好?”
苏弦一耸肩,羞涩地说:“哎呀,行啦你。”
邵远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说:“我真为你们高兴。苏弦,微晨这个人,虽然不是什么优良品种,但还算是一好人。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儿?我给封个大红包。”
我抢白道:“哎哎,玩儿什么慈祥派呀?就你品种优良,少跟我来语重心长这一套,你七老八十了吗?”
苏弦假装叹了口气,说:“哎,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呀,我好像上当啦。”
正说到这的时候,我忽然瞥见门口有个人影,待我回过头去看的时候,那个人却一转身离开了。我拉了一下苏弦的手,说:“你先在这看住这个疯子艺术家,别让他跑了。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等我跑到住院部的大厅门口的时候,才追上了那个人。我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苗雨瞳,你等等。”
阳光柔软,像一块刚出炉的面包,在春节过后的隆冬里,显得有点儿不那么真实。苗雨瞳背对着我,没有回头,像浸泡在沉默里的一团海绵,在等待着什么,能够将那些湿漉漉的沉默挤出来。
“刚才为什么不进去?”我问了一句。她的肩膀晃了一下,向前迈了一步。“你这是怎么了?”我跨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当我看见面前的苗雨瞳的时候,我的神经好像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攫住了。她没有化妆,脸孔上布满黯沉,两只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黑眼圈,神色满是落寞,很憔悴。“你病了?”我急忙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
苗雨瞳一挥胳膊,挡开了我的手。这个动作让我感觉血液瞬然地冷了一下,我开始有些自责,自从上次离开她的家之后,以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应该有这样的举止了。可是潜藏在内心里面的习惯,让我下意识地忘记了那些。
“你们在一起是不是很久了?”苗雨瞳终于缓缓地说了一句。
我明白她是在说我和苏弦,我说:“不到一个月。”
苗雨瞳抬起头来,用她那双湿润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你会对我说谎吗?”
我摇了摇头:“不会,我不喜欢谎言。”
听了我这句话,苗雨瞳的眼神忽然像一盏被秋风吹灭的灯火,倏地混沌了下去。她再也没有看我,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了她,说:“雨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你都走到门口了,为什么不进去看邵远?”
苗雨瞳突然冷漠地说了句:“放开我。”
我错愕地松开了手。
她转向我,突然间完全变换了一副表情,像个陌生人似的仰起头,说: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而你又凭什么质问我呢?”
我被她这一瞬间的变化弄得有点反应不过来,稀里糊涂地就说了句:“你难道不知道邵远对你的感情?他今天住到医院里,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你有病吧?”苗雨瞳提高了声音。
人有的时候卷进一种情绪里的时候,只要走错了第一步,就会逐渐地失去理性,就像被一股没来由的血液推涌着似的,明明知道路线不对,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进入到那种情绪中去,好像中了自己给自己的某种蛊惑。此时的我,就像一片漂在漩涡中间的叶子,一下子就打起旋儿来。
“我没有病,邵远有!他就是因为有病,才暗恋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了逃避我天南海北地走,而他为了追逐你,也天南海北地去,你知道吗?这种事儿不用谁告诉我,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结合一下你所去过的城市和时间,再看看他的,从他大学毕业到回到家乡的这段过程,他是一路都跟着你的,直到你回来,他也回来了!”我几乎有点歇斯底里,“他为什么住院,为了给你的公司画那些狗屁壁画!他缺那点儿钱吗?还不是奔了你去的?春节他都没休息过,不然这次不会劳累过度休克住院。你难道就一点感觉都没……”
啪——随着一声脆响,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苗雨瞳扬起手,打了我一个耳光。
“夏微晨!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是犯贱,被你拒绝,被你躲避了这么多年。我漂泊了一路,还是忍不住回来找你,你还是不要我,但是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替他打抱不平吗?要把我送给他吗?他为我做的这些,我不知道,难道因为不知道我就应该为此将自己交付给他吗?那我呢?我为你做的那些,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却可以在刚刚伤害我之后不久,就洒脱地和别人在一起,然后站在这里质问我,教我该怎么做?我真后悔这些年来的一切,我要把你删掉!永远!”
苗雨瞳流着泪跑开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眼前一片漆黑。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杂乱的声响,就好像一个男孩低低的呻吟,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又一声,然后那些哼声忽然纠合在了一起,汇聚成一团黑压压的符号,它们在嘶叫,然后向我吞噬而来……
我一下子看见了少年的田乃刚,和他怀中死去的弟弟,还有他那涨满了口腔的金光闪闪的豆子。
我坐在病人散步区的长椅上,仰头望向天的北方,椅子上有一层淡淡的水汽,它偷偷摸摸地一点点渗透进来,用它微弱的触须刺向我的皮肤。少年田乃刚还在我的面前,只是他的影子变得有些渺远,像趴在宣纸表面的一层水墨。
他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紧迫而粗重的喘息让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一起一伏,然后他的双手颤抖了起来,一下子从他死去的弟弟的嘴巴上弹将开去,虚空地在自己的脸颊上抓扯着,紧接着他的全身都剧烈地抖动了起来,远远地看上去,就像一部颠簸在石子路上的拖拉机。
“我真的被吓傻了。”田乃刚说,“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死亡会离自己那么近,近得就在自己的怀里。”
“你杀人了。”我表情冷漠地说,可是藏在桌子下面的手心里,却握了一大把湿漉漉的汗。“你是个杀人犯。”我补充了一句。
“唔……”田乃刚突然挪动了一下屁股,好像忽然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有些坐立不安地望了我一眼,“我们……我是说我们现在的谈话,是仅限于心理师和病人之间的,是吧?”
“随便。”我忽然烦躁了起来,虚无地搪塞了一句。田乃刚所讲的这个故事让我的心情极端地复杂了起来,因为对他莫名的厌恶,使我听到这个故事之后进一步地加剧了这种抗拒的心理。但是此时我们彼此的角色又限制了我,它就像一道讨厌的钢圈,紧紧地箍在了我的头上,让我稍微动一些念头,就会头痛。“说说你的弥天大谎。”我不情愿地调整了一下心情说道。
“最后我把他扔到河里去了。”田乃刚说。
“你——”
田乃刚垂下了头,将下颌顶在锁骨的中间,像是从胸腔里发出声音似的说:“因为我害怕。”他吞了一下口水,撇了撇嘴角,说:“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尽管当时我全身都筛糠似的在颤抖,站都站不稳,但是我还是哆嗦着把我弟弟背了起来。那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在那种颜色的天光里面,恐惧就变得更加巨大。我感觉周围好像布满了几万双眼睛,它们都在死死地盯着我,发出一束束蓝幽幽的光。我害怕极了,以至于不知道从哪里生了那么大力气出来,我竟然奔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了村头的河边,一栽肩膀,我弟弟就扑通一声跌进了那条黑黢黢的河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在眼睛还没有睁开之前,我的耳朵首先被打开了。打开它们的是我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号。这种哭号我好像在哪里听过——那好像是我小弟弟出生的那一年,母亲难产,接生婆来到家里,我父亲抱着我的大弟弟,领着我站在屋外,我就听到过我母亲的那种哭号的声音。那声音持续了好一阵之后,我听见了另外的一个清亮的哭声。我父亲躁动地来回在窗前踱了一阵,转过身来捏了一把我的脸,亢奋地说:‘生了,生了!’
“我当时不能够明白,为什么母亲在屋子里哭得那样痛苦,他却笑得如此开心。直到后来我的父亲病死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弟弟,三个人交错着哭着号着的时候,我才知道,哭,一点也不值得高兴。所以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泪流满面,却没有哭出声音。母亲摇晃着我的肩膀哭叫着说:‘你是咋看的弟弟啊,你是咋看的啊。’我说:‘我们在河边挖野鸡菜,我没注意,他滑下去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
“这就是我的弥天大谎。
“当时,看着我弟弟像一只装满了棉花的麻袋一样半浮在水面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变得轻盈了起来。真的,就算是饿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轻盈过,他简直就像是一堆羽毛,在河湾水缓的地方,甚至仿佛在打着旋儿。
直到那个时候,我的眼泪才奔涌了出来,但是我不敢大声哭,怕被别人听见,于是我就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想把那些声音都憋在喉咙里。可是它们老是想冲出来,老是想冲出来,于是我就让牙齿们更加用力,直到我的舌头感觉到了一股腥味儿。
“在那些泛着腥味的粘粘稠稠的液体蜿蜒地流淌下来的时候,我几乎听到了我的腕骨在嘎嘎嘣嘣地响着。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现在就回去,我必须眼睁睁地等在这里,等那团装满了棉花的麻袋更膨胀一些。不知道在河边蹲了多久,我才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远处有了星星点点的火光,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够了!”没有等田乃刚的话说完,我粗暴地打断了他,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指几乎挨到了他的鼻子,叫道:“你这个杀人犯!魔鬼!你杀了他不止一次!那时候你才多大啊,就知道要等一段时间,等尸体被河水泡得更肿胀吗?更像被淹死的吗?就为了你所谓的恐惧,你从背起他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的谎言?!你还是人吗?!你为什么要跑过来跟我说这些?忏悔?那你应该去找神父!我不想听!你给我滚出……”
“因为谎言!”田乃刚也打断了我,“那个叫谎言的东西才是魔鬼!它已经快把我憋疯了你知道吗?恐惧和谎言,纠缠了我整整一生!难道我可以去找警察倾诉吗?”
“你他妈再不出去,我就帮你找警察!”我一把抓起电话,将食指按在了1字键上。
北方的天际那团云飘过我头顶的时候,像坠入洗脸盆里的一滴墨水,缓缓地一丝一缕地晕散开来。我的心中复杂地纠结着,竟然没有发现苏弦是什么时候坐在我身边的。
看见我发现了她,苏弦微微笑了:“想什么呢?那么沉重的样子。”
我说:“你怎么出来了呢?”
苏弦说:“邵远睡了,我见你还没有回来,就出来找你。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张了张嘴,说:“姓邵的疯子还老实吧?”
苏弦说:“没再闹着要去画画了。”
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就又陷入了沉默。
苏弦也看了我一会儿,伸出手来,在我的头顶上拽了一下,疼得我啊呀了一声。她冲着阳光举起一根白头发,说:“你看,你都快成小老头了,头顶好多白头发,鬓角上也有。别动,我给你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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