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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揉着脑袋往后一闪身,说:“别拔别拔,沧桑点总比‘地中海’强啊,到时候拔得跟麦兜的校长似的,你还不得跟别人跑了。”

        苏弦咯咯地笑了:“校长多好呀,我才不跟别人跑呢,天天跟你混。等你每天收齐了学生们的学费,咱们俩就去吃火锅,今天吃麻辣火锅,明天吃酸菜鱼火锅,后天吃猪骨头火锅,然后我们就找到生活的真谛啦!”说着,她用拇指和食指勾成一个圈,放在左眼眶上,学着小猪的样子哼哼了两声,又嘿嘿地傻笑了一阵。

        看到这些,我的心忽然被一股满满的酸涩充斥了,眼睛也一下酸胀起来。

        我一把揽住苏弦,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闭眼,泪水就掉了下来。苏弦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轻轻地把头枕在我的胸前,环抱住我的腰,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

        我努力地忍住眼泪,愣愣地说:“苏弦,你说,你了解我么?”

        苏弦没有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安静地说:“不了解。”

        我松开怀抱,扶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脸转到我的面前,说:“那你……”

        “但是我会用余生的时间慢慢地去了解。”没等我说完,苏弦用水一样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我说,“我记得有本书上说,男人和女人其实都不清楚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他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就会轻而易举地在牵着的手和漫长的岁月里找到答案。”

        我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说:“我怎么感觉你又不一样了?”

        苏弦也认真地端详了我一阵,说:“嗯,是哦,有蹊跷,有蹊跷。”

        我说:“你看,又来!”

        苏弦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又不一样啦!我这次变成诗人啦!”

        我摆摆手:“不是不是,自从你和我在一起之后,你就和以前又不一样了。”

        苏弦说:“那么你就也要和我一样,慢慢地去了解我呀。”

        我说:“你就不想问问,我刚才在这里想什么吗?”

        苏弦说:“是担心邵远吗?”

        我摇了摇头:“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们小的时候和苗雨瞳之间的事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上次在旧天堂酒吧和苗雨瞳见面,然后子夜时分在她家里发生的一切,以及刚才在住院部门口和苗雨瞳的对话,还有田乃刚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全部对苏弦讲了一遍。

        “一想到苗雨瞳,我就开始质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对于她,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我甚至怀疑自己病了,是那种粗鄙的、肤浅的,而又十分狭隘的心理疾病。”我抹了一下唇角说,“我记得当初给你讲我们少年时的故事之后,你对说我,这就是你们男人虚伪的完美主义。这句话一直盘盈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无比地厌恶我自己。我甚至翻了很多心理学书籍,想给自己找一个诊断,但是都没有找到。直到我听了田乃刚的故事。”

        苏弦嗯了一声,等我继续。

        “是谎言。我对她,也对自己,撒的弥天大谎。”我黯然地说。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爱她的,并且那是一种长久的爱,从情窦初开的年纪,一直到她消失于我的世界之后。可是田乃刚的故事让我发现,我错了。我还是一样的粗鄙、肤浅、狭隘,而且还多了一条——自欺欺人。自欺是愚蠢的,而欺人,却是无耻的。那根本不是爱,只是一种自我催眠的臆想和想象,在没有获得的时候,就将之想象得纯洁而坚固,潜意识反复地告诉自己:夏微晨是多么地爱苗雨瞳啊。而当我看见她和邵远的亲吻,并且想象出苗雨瞳和许多别的男生亲吻、拥抱,甚至抚摸的画面之后,那种在我的心里自导自演的爱情电影,就如同被爆破的大楼一样,轰然间坍塌了——因为它没有按照我的剧本来。我的谎言和田乃刚的谎言没有什么区别,他杀了弟弟一次,又炮制了淹死的假象,然后他骗自己说那是因为恐惧;我摧毁了自己臆想的电影、编排的所谓爱情,然后也谋杀了苗雨瞳对我的感情,然后我骗自己说,我不知道答案,我可能是病了。”

        苏弦听完我的话之后,一直沉默着。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所说的一番话,或许在她听来,完全可以将苗雨瞳的名字换成苏弦。我心中一凛,连忙说:“但是我和你之间不是这样的,刚才我说的那些……”

        “我相信。”苏弦抿着嘴唇,抬起头,目光笔直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把自己转换进你的叙述里。我相信你和我之间不是这样的,而且我也知道,我的‘相信’是真实的,不是自欺,也不是欺人。”

        我一把抓住了苏弦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里,嗓子里好像哽住了无数的汉字,却一个也说不出来。

        “干吗呀?!像老区人民见了解放军似的,捏疼我啦!”苏弦叫了一声。

        “我我我!”我好像漫画里的怪兽被打疼了之后发出嗷嗷嗷的三声一样,连说了三个我。

        “你你你,你请我吃火锅!”苏弦挣开我的手,揪住我头顶的几根白头发说道。

        “好!猪骨头酸菜鱼麻辣火锅一起上!”

        “鱼丸粗面号战舰,出发!”苏弦像动感超人似的大手一挥。

        要不是横空杀出个初敏敏,这顿火锅绝对会吃得我终身难忘、感动涕零(辣的),因为我和苏弦真的把猪骨头、酸菜鱼、麻辣鸳鸯三种火锅一起上了。服务员疑惑地反复向我确认了三次:“就你们两位吗?就你们两位吗?就你们……”我和苏弦不约而同地朝他伸出了一个v的手势,异口同声地说:

        “就就就两位!”服务生好像被闪光灯晃到了似的,脑袋往后一闪,眯缝了几下眼睛,转身下单去了。他还没走远的时候,和另外一个来上菜的服务生擦肩而过,我隐约听见他好像用了一副杜甫的语气,忧国忧民地对他的同事小声嘟囔了一句:“奢侈淫荡。”

        我看了看苏弦:“你听到了没?他好像说了句奢侈啥啥?”

        苏弦挠了挠头:“好像说,淫荡?”

        我们俩再一次不约而同地“嘶——”了一声,四目相对:“怎么就淫荡了呢?”

        “因为你们是奸夫淫妇!”突然,一个声音从我座位后面炸雷似的响起,不由得把我吓得一哆嗦,筷子都掉地上了。我回头一看,初敏敏正抬起一条腿,一脚踩在了我的椅子边儿上:“你们太过分了吧?两个人叫了三份锅底,也不叫我一声?我看你们不仅奢侈淫荡,而且还坏了心肠!”

        “行啊,去了趟韩国,回来竟然会押韵了。看来这帮家伙把咱们的语言文化也偷去了不少啊!”我伸手推了推她踩在我凳子上的高跟长靴,“我说美女,你能不能把腿放下?大冬天的,穿这么短的裙子,还抬什么抬啊?你嫌不嫌冷无所谓,照顾一下别人的感受好不?”

        要么是听到了我说话,要么就是他早就瞄到了,反正就在我刚说完“穿这么短的裙子”的时候,隔壁桌有一个兄弟的筷子也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腰低头捡筷子的时候,貌似很自然地把脑袋朝水平方向扫视了过来。我侧脸一看,感觉这兄弟好像有点眼熟,但是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等他拿着筷子直起身子的时候,我听见了啪的一声清脆而熟悉的耳光声。

        那个兄弟瓮声瓮气地说:“我咋的了啊我……”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我心想,搞什么飞机啊,吃顿火锅而已,初敏敏捣乱也就算了,怎么还次次都能碰见这位大哥被他女朋友扇大嘴巴piapia地配合我们呢!

        我对自顾自坐下的初敏敏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呢?”

        初敏敏说:“我闻到味儿了。”

        我捉弄她说:“你和德国黑背有亲戚吗?”

        初敏敏也不含糊:“有啊,它是我姐嘛。”

        我被她噎得差点儿嘎地一下抽了。看了一眼苏弦,没敢再吱声。

        苏弦倒是没介意,给初敏敏倒了一杯热茶,说:“敏敏冷不冷呀,穿那么少。”

        让我没有意料到的是,初敏敏竟然一扬手,把那杯装满热茶的杯子一下扣在了桌子上。杯子里的茶水哗啦一下溅了苏弦一身,而初敏敏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拿起杯子,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又扣下去。

        这下可把我惹生气了:“干什么你?一来就闹,一来就闹!”

        初敏敏也不示弱:“你干什么?一来就吼,一来就吼!”

        苏弦赶忙向我使了个息事宁人的眼神,然后对初敏敏说:“好啦好啦,你们俩一来就斗嘴,一来就斗嘴,好好吃火锅行不?”虽然都是相同的句式,但是苏弦对初敏敏说的,显然完全是另外一种安抚和哄她的语气。我心里恨恨地想:看来这位二小姐在家里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被爹妈和大姐惯坏了。

        我强忍着怒气闷头大嚼大吃起来,完全是一副狂风暴雨的架势,好像把对初敏敏的恼恨都发泄在了青菜和肥牛们的身上。记得好像有哪个女作家在她的小说里说过,女人最善于用吃东西来发泄烦躁、排解空虚、驱赶悲伤,而且吃也是一种最好的镇静剂。我觉得这句话说得靠谱,并且对男人也十分适用。因为我狂扫了一阵之后,对初敏敏就不那么痛恨了。

        “美女,你上次打了石膏的胳膊恢复得挺快呀,在哪买的黑玉断续膏啊?下次给我捎两盒行不?”我一边剔着牙,一边揶揄初敏敏,“后备厢里又有新放进去的田鸡了不?去抓来两只煮煮嘛。”

        让我意外的是,初敏敏没有反击我,而是别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的脸。她的目光让我有点不自在,那种感觉就像是我骗她说死海里有一种很好吃的鱼,而她真的飞过去捕捉,发现被耍之后再次回来了似的。

        被她盯了好一会儿,我有点坐立不安了,于是心虚地自己铺台阶自己下地胡扯道:“哎呀,吃得好热哦……”

        初敏敏终于说话:“你变了。”

        “啥?”我愣了一下,没闹明白。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对我多专注,多认真,可是现在居然油腔滑调起来了。”初敏敏的语气里竟然有了一缕落寞。

        “呃……我,我可能吃多了。”许是受了她的感染,我忽然也觉得刚才的调侃有点和以前接触她的时候不一样了。我的心里竟然也有了那么一丝落寞,好像忽然之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一般。

        这时候的初敏敏轻轻地哼了一声,一咧嘴,居然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她的眼泪是从哪儿来的,一下子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这下可把苏弦紧张坏了,她赶紧揽住初敏敏的肩膀,连声地问她怎么了。我也吃了一惊,万分悔恨地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说得有点儿过了,也赶紧陪不是安慰她。

        我们俩哄了好半天,初敏敏才抽抽噎噎地说:“你还、呜……你还拿那件事、那件事挖苦我。他们、他们又威胁我了……”

        初敏敏的叙述让我听得有点胆颤心惊,她说就在前天的晚上,她和几个朋友们去加州红夜场蒲吧,结果又碰见了上次的那帮人。这次他们异常野蛮,那个叫锋哥的家伙一看见初敏敏,就径直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使劲地往外面拖她。初敏敏的朋友们想去拦,跟着锋哥的几个男的就凶狠地推了他们几下,有一个还飞起一脚踹倒了初敏敏的一个男性朋友,然后叫道:都他妈给我滚一边儿去!谁敢再动弹就弄死谁,听见没有?

        酒吧的保安好像也很惧怕这些人,所以当锋哥抓着初敏敏的胳膊往外走的时候,保安们都没敢管一下。初敏敏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拽着,根本挣脱不开,就被他拉到了酒吧旁边的一条行人稀少的小窄街上,然后使劲一推,就把初敏敏抵在了墙上。锋哥把嘴上的烟头揪下来往地上一摔,用脚使劲碾了几下,然后恶狠狠地对初敏敏说:我告诉过你,我会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今天锋哥我心情不好,别看这是大街上,我他妈就敢在这儿办了你!说着,他一只手抓着初敏敏的肩膀,另一只手就去解腰带。

        听到这里我的身子一下紧绷了起来:“那王八蛋怎么你了?!”

        初敏敏可能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失神地愣了一下,才又嘤嘤地哭了起来:“还好我运气好,当时正好有辆110巡逻车从街口那边开了过来,他一看见警灯在闪就慌了,恶狠狠地用手指指着我点了几下,然后就转身跑了。”

        在一旁听得脸色早就变了的苏弦这才咿地一声出了口长气,紧接着哗啦一下子也哭了起来。和初敏敏的哭泣不同,苏弦是真被吓坏了。她抱着初敏敏的肩膀呜呜地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啊,多危险啊,你以后太晚了不出去玩了行不行啊?就算出去你也告诉我一下去哪儿了好不好?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爸爸妈妈交代啊……”

        刚才还边哭边诉说的初敏敏听了苏弦的话,好像并没有什么感觉,反倒是停止了哭泣,满不在乎地对她姐姐说:“告诉你,你还能保护我是怎么的?”

        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初敏敏语气里的冰冷,我忽然回忆起来先前她们之间的那几次对话和情景,尽管苏弦对初敏敏很紧张也很关切,但是好像初敏敏对她的姐姐并不怎么亲密,相反倒是有一些抵触和漠然的情绪。但是想到这次她遭遇的危险,我还是表情凝重地对她说了句:“现在社会上挺乱的,尤其是那种场所,还是少去的好。我们会担心你的。”

        听了我这句话,初敏敏脸上哭泣的表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她竟然还对我笑了笑,点着头嗯了一声,说:“就是这样的。最开始的时候,你就这样对我的。干吗要总是对我吼,还用那样的语气挖苦我。”

        她这次的语气,竟然有了一丝撒娇的成分。我觉得她真是一个没怎么长大的小孩子,出于对苏弦的感情,此时对于初敏敏,我的心中也升起了几分怜爱。于是我伸出手在她的头发上揉了两下,说:“好了,以后我不吼你了。有惊无险,有惊无险,看把你姐吓的。”说着,我又隔着初敏敏拉住了苏弦的手,安慰她说:“没事儿了,快擦擦眼泪。”

        苏弦啜泣着低下头,在眼角抹了几下,又用纸巾擦了擦鼻子。其实在这个时候,我忽略了两个细节:一个是初敏敏的脸微微地红了,另一个就是刚才初敏敏说完“告诉你,你还能保护我是怎么的”那句话的时候,苏弦的眼睛里好像忽然有一股神色,像被大风卷过的蜡烛一样,刷地一下熄灭了。但是还没等我往下细想,就听见隔壁桌大哥的筷子啪嗒一下,又掉在了地上。

        就在那大哥再次弯下腰去捡筷子的时候,初敏敏忽然一转身,用双腿对着他,很大声地说道:“用不用张开腿给你看看!一次次地玩儿筷子,有意思吗?”

        旁边的几桌人显然是听到了这句话,哄地一声笑开了锅。结果我再一次听到了啪啪两声熟悉而果决的大耳光,大哥的女朋友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他妈的丢人都丢到火锅里去了!”说完她一甩手,转身就往外走。大哥赶忙一边追一边瓮声瓮气地喊:“哎——呀,我真——这次真是筷子自己掉的啊!”

        我拉了一把初敏敏,说:“你总是逮同一个人折磨干吗呀?”

        初敏敏咦了一声:“什么呀?我以前折磨过他吗?我不认识他呀?”

        田乃刚再一次打来电话预约了我的时候,我直接跑到了老梁的办公室,说我要请假。老梁没同意,说:“你腰不酸腿不疼,上楼也挺有劲儿的,年也过完了,中秋节还没到。你又没说出来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情,请什么假啊?”

        我胡搅蛮缠:“那就请产假!”老梁说:“那你先回你房间去把衣服脱了检查检查。据我观察,你恐怕没有这个功能和仪器。”我说:“反正请也得请,不请也得请。你不给假我就旷工。”

        当我正准备以一副无赖的姿势夺门而出的时候,老梁在身后慢悠悠地说了句:“干我们这行的,最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逃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头衔着几根细草茎的老黄牛,漫不经心地甩着尾巴,同时驾轻就熟而又不露声色地啪地一下,拍死了屁股上的一只傻牛虻。我像一只鸵鸟牌的牛虻一样开着车,直接往师傅家里去。我知道我就是在逃避,田乃刚仅用了两次的对话,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我。

        我无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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