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
这还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十五分钟过去了。
蜜姐瞥了一眼收银台上的钟,瘦溜的手指伸过去,摸来香烟与打火机,取出一支烟,叼在唇间,噗地点燃,凑近火苗,用力拔一口,让烟雾五脏六腑绕场一周,才脸一侧,嘴一歪,往旁边一吁,一口气吹得长长的不管不顾,旁若无人。
蜜姐眼睛是觑的,俩手指是黄的,脸是暗的,唇是紫的,口红基本算是白涂了,只是她喜欢涂,觉得自己是女人。就这,一口香烟吞吐的吸相,蜜姐当兵的底子就出来了。要论长相模样,蜜姐也算文静秀气,但再文静秀气的女子,军队一呆八年,这辈子就任何时候往民间一坐,总是与百姓不同,总有女生男相气派。蜜姐说话嘹亮豪爽,笑呵呵地理直气壮;待一急起来便又立刻有一股兵气伐人。蜜姐后来又在汉正街窗帘大世界十年,做窗帘布艺生意,批零兼营。汉正街是最早复苏的小商品市场,绝望而敏感的劳改释放犯等社会闲杂人等在这里嗅到改革开放气息甩开膀子大干,因此这里最是五花八门鱼龙混杂,针尖大小的生意也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这就又把蜜姐塑造了一番。这回塑造的方向是革命样板戏里头的阿庆嫂,一个茶馆老板娘。现在的蜜姐,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活活成了人精;脸面上自然就是一副见惯尘世的神情,大有与这个世界两不找的撇脱与不屑。这样的女人做小生意好像也很大,不求人的。路人来来往往,有心的,不免要猜度和担忧这巴掌大一擦鞋店,在汉口繁华闹市,怎的过日子?蜜姐自是每一天都过下来了,分分秒秒都从她心尖尖上过,不是人能晓得的,也没可说。
蜜姐又瞟了一眼收银台上的钟:二十分钟过去了!
逢春还撅着屁股,陀螺一样勤奋地旋转,擦着那双已经被她擦出了面目的皮鞋。
“他妈的!”这三个字,无声却狠狠地掀动了一下蜜姐的嘴唇。许多时刻,人总得有一句解恨的口语,不代表什么,就代表解恨。也不知道心恨谁,就只是恨。武汉人惯说“个巴妈!”蜜姐十六岁就当兵去了,在部队就惯说了“他妈的!”
就逢春擦出来的皮鞋来说,的确,是一双顶尖好皮鞋,蜜姐看得出来这货色不是意大利的就是英国的,可那又怎么样?他妈的,这单生意也还是做得时间太长了!
“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蜜姐的警句格言之一。警句格言与粗口国骂,都是部队生活培养出来的。蜜姐自己很喜欢。时间就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真的没错,比如爱情。又比如擦鞋。擦鞋比爱情更容易说明问题:五年以前擦皮鞋,都要替顾客解鞋带的,角角落落和缝缝隙隙,都是要一一擦到的,手脚再麻利也得七八分钟上十分钟。随着物价飞涨,从前进一路拿的最普通鞋油,就这两三年时间,从三角钱涨到了三块钱。没道理的是,市面万物都涨价,擦鞋店却不能涨。六渡桥那边的瀚皇店想涨到五元,就有顾客愤愤地说:“你不是那个沈阳一圆擦鞋服务公司的连锁店吗?在武汉本来就两元了,还涨?!”连不擦皮鞋的路人,看见瀚皇店门口的告示,也抱不平,说:“嗬!如今连擦皮鞋都涨价啊!”好像擦皮鞋就该尽义务似的。他妈的,这就是民意。民意许多事情上就是蛮横。那么就凭你蛮横吧,蜜姐懂得顺应。蜜姐不涨价了,她坚持两元不动摇。她傻呀?她不傻。天底下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明不涨暗涨可以吧?擦皮鞋不涨擦其他鞋涨可以吧?顿时,皮靴凉鞋类不叫擦皮鞋了,叫“美容”;休闲鞋旅游鞋类也不叫擦,叫“养护”。只两三条细细皮草勾连的凉鞋,蜜姐一见就可以拍案惊奇:“哇好精彩的鞋,满大街就你一人穿好个性化哦!”就这一句,肯定搞定。一番“美容”之后,你说五元她也付,你说八元她也付。若不付,那她自己都要面孔涨红下不来台的。时尚概念是一个店大欺客的东西,大凡喜欢在繁华闹市逛街的人,最怕别人看自己老土,不怕多付三五块钱。现在做生意发展到根本是玩概念了。概念就是金钱。除了玩概念,再就是玩时间。以前擦三双的时间现在坚决变成擦六双。并且一旦顾客周转更快,进出店子的人更多,人气就会愈高。人都是人来疯,把人搞疯就赚钱,这一点绝对!蜜姐唯一的问题在于:她是老板,她不亲手擦鞋的,时间不掌握在她手里,要靠全体工人的灵活机动。
“喂!必须时时刻刻掌握时间啊!”每天开门之前,蜜姐都要凶一句,再一笑俩酒窝,“拜托了!”又会打又会摸,蜜姐深谙其道。几个擦鞋女,被她盘得熟熟的,要怎么捏怎么捏。蜜姐什么人?是在汉正街做成了百万富翁的人!
逢春也来了三个多月了,她应该懂。她当然懂。逢春如果是个不懂事的,蜜姐最多容忍她三天。三天的容忍够长的了,这也就是给街坊邻居的面子。蜜姐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部队管“兔子不吃窝边草”叫做“军民共建”,这是非常重要的人际关系,就算蚀本也得赚笑脸。不过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底线:我蚀本让你玩玩,三天够厚道了。真的来见工的,试用只一天。一天都是蜜姐厚道。就凭蜜姐的眼睛,一顾客进店,一皮鞋伸过来,一工人上去擦皮鞋,就几个动作,是不是一个擦鞋的料,蜜姐心里已有八九分。蜜姐没有要她当即走人,还是留一天,送正餐两顿,菊花茶随便喝,这不是厚道是什么?来做擦鞋女的多是农民工家眷,蜜姐全当扶贫。
逢春可不是什么农民工家眷。她是水塔街联保里超级帅哥周源的妻子,婚前是汉口最豪华新世界国贸写字楼的白领丽人。那天逢春跑来说要打工,蜜姐说:“你吓我?你和我开国际玩笑!”
哪里知道逢春蛮认真的。她老实地答:“我不是开玩笑。”
蜜姐毫不客气一针见血说:“和你老公赌气还不是开玩笑?”
逢春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赌气?”
蜜姐只是不屑地把眉梢一挑,就算回答了。
逢春吭哧了一会儿,又老实地说:“好吧,我承认我是想做给周源看的。但是蜜姐,请你放心,你开店做生意,生意就是头等大事。只要你让我试试,我保证和其他人一样吃苦耐劳,尽全力做好!”
蜜姐把逢春这话一听,眉梢平了下来,瞅着逢春说:“咦——在这街上也算看着你长大,原以为是一没口没嘴闷葫芦女孩,想不到说话还蛮靠谱的。难怪那么多女孩追源源,源源却跑去追你。”
逢春只把脸一低,也没有个花言巧语。再看逢春穿着打扮,素面素颜,清水挂面的头发,只隐约几缕麦色挑染,干净又洋气,一牛仔裤,一黑毛衣,一学生球鞋,好像还是一个在校女大学生,三十三岁的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蜜姐从来都没有细看过逢春,这一定睛,觉得还是蛮顺眼的,心下也就允了。
既然允了,蜜姐是明人不说暗话,劈面就说:“逢春啊,那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啊!这一,擦鞋女可比你想象的要低贱和苦累得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二,咱是开店铺做生意,不是尽义务,你眼水要放亮,快手快脚,石头缝里也给我挤点水出来,还不许出去街坊邻里多嘴多舌。就这两条,能接受呢,你就先试三天。受不了,现在就请回。”
逢春即刻就答:“我接受!”
三天过去了。又一星期过去了。蜜姐更看出逢春这小女子不是一般的乖,是真乖。凭她身份,硬是就在家门口,熟人熟眼地看着给别人擦皮鞋。虽说赌一时之气,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逢春倒说话算话,真敢放下面子,硬撑着做了下来。说逢春真乖,是她不似现在一般女子,嘴头子上抹点蜜,眼头子放点电。逢春眼睛不放电,目光平平的,像太阳温和的大晴日,却这晴日里有眼水明亮,四周动静都映在她心里。那些档次高一些的鞋,几个擦鞋女做三五年了还是畏惧,到底是农村女人,进城十年八载也对皮鞋没个把握。逢春就会主动迎上去把活接下来。一般皮鞋,逢春打理得飞快,就两三分钟:掸灰,上油,抛光,给钱,走人。她懂得现在快节奏是两厢愿意。顾客进店只顾一坐,脚只顾一跷,拿出手机只顾发短,擦鞋女只顾擦鞋就是,眨眼之间就“扮靓了人的第二张脸”。有的擦鞋女还对顾客说“拜拜”,逢春看人,许多人她连“拜拜”都免了。这使蜜姐更加赞赏,本来嘛,擦皮鞋是多大一点生意,无须自作多情。利利索索做自己的活,眼皮都不撩起,逢春擦鞋,还擦得出来一份自己的冷艳。看来三百六十行,确实行行出状元。世上真没有下贱的事,只有下贱的人。
只因逢春是这般真乖,又几分憨气,死活不拿嘴巴说人,蜜姐自然就逐渐生出了心疼来。当初其实蜜姐与逢春两人心里都有数,都以为逢春也就是做个十天半月,最多个把月吧,做个样子给她老公周源瞧瞧。周源就是再不情愿求和,也要死乞白赖接走逢春。只因周源的老人都住在联保里,老人们都恨不得自己后代是人上人的,况且逢春本来就是大学毕业做白领出身的,跑去做人下人,尽管是赌气,他们也脸面受不了的。可是,居然!周源一直都不露面。逢春呢,居然就一直硬扛着,坚持了三个多月还在坚持,搞得自己真像是一个擦鞋女了。逢春竟也不怨天尤人,也不骂周源。似逢春这般一赌气就往死里吃苦的年轻女子,蜜姐还真没有见过。我信了这两个人的邪——蜜姐暗想;又暗暗地骂周源:他妈的这个臭小子!明摆着老婆都做到这种地步了还不赶紧来接走她!赌气几天就也罢了,还装不知道,把这种窝心苦自己老婆吃,算什么男人?蜜姐实在不能不骂周源了,早在逢春来的第一个星期,蜜姐就给周源发了短信,周源竟然一直没有回音。如果宋江涛活着,这种离谱的事情,看他敢?宋江涛不在世了,蜜姐也总还是联保里的老大一辈,还是有自己派头的,周源现在也太没大没小了,去他妈的!
事情就这样,不请自来了。蜜姐原本坐自己店里很安逸的。
小夫妻别扭,事情不大。不过夫妻别扭这桩公案,闹到蜜姐这里,却有一个底线:逢春不能在自己的擦鞋店里出事。
就算周源再不靠谱,就算蜜姐再心疼逢春,也不表示逢春就能在蜜姐擦鞋店搞绯闻!逢春到哪里搞,都与蜜姐无干。现在逢春在蜜姐擦鞋店做工,蜜姐就得罩住她。蜜姐擦鞋店就开在自己家里,整个水塔街都是几代人交往过来的街坊,近邻胜远亲,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一真的出了腥不腥臭不臭的情况,周源那里,蜜姐没法交代。街坊邻居和几家老人那里,蜜姐没法交代。自己那八十六岁高龄人人敬重的婆婆就住在擦鞋店楼上,蜜姐对婆婆也没法交代。这就不好了!
二十五分钟过去了!逢春还是在擦鞋。逢春与被擦鞋的男子,都投入得入迷。两人动不动就偷偷四目相接,还悄悄说话,不时会意笑笑,完全如入无人之境。
蜜姐看着看着,心里又是恼恨,又是感慨:世上怎么独独这男女之情,说来就来,完全没有一个预备,也完全不合乎一个常理呢?
要说逢春,蜜姐也算知道根底:她父母不都是市油脂的么?一家三口不都住油脂宿舍么?男技术员女会计,一对老实夫妻,现都退休了,养个女儿也老实,就会读书,自小在前进五路来来去去,总是一身松垮校服一只行囊大的书包。待几年大学毕业后在新世界国贸写字楼做了文员,这个时候走在前进五路的逢春,就很时尚了。一身紧腰小西服,高跟鞋,彩妆,身材曲线也就出来了。逢春常常会带同事来联保里大门口吃炭火烧烤,周源就从联保里跑出来,抢着请客买单。说周源是超级帅哥一点不掺水,谁看了谁服气。水塔街几个里分多少男孩子,都是平平普通模样,歪瓜裂枣也不少,独独就是周源生得不凡,那身条子活生生就是玉树临风。又会玩,有本事从狭窄坎坷的联保里穿旱冰鞋溜出来,在前五大街上一个飘逸急拐弯,飘然回到联保里大门口,在烧烤摊跟前戛然而止,掏出钞票,大包大揽付款,也不管逢春连声说不。逢春的同事看得眼睛发直,没有不惊叹和艳羡的。一来二去两个人也就好了。儿女好了就是两家父母的事了,都是汉口人,都懂汉口规矩:请媒,求亲,下聘,择日子。周源父母为儿子腾出耕辛里住房做新房,逢春父母准备一点床上用品小家电。现在婚嫁是女方越来越简单,男方越来越复杂。日子到了,水塔街和市油脂两边的老街坊们都收到大红请柬,都纷纷揣上红包去吃喜酒。蜜姐宋江涛夫妇自然是贵宾了。八年前正是蜜姐夫妇的人生巅峰,吃街坊邻居的喜酒,送的红包都厚得像砖头。新郎新娘频频来敬蜜姐宋江涛。周源敬宋江涛酒,感激得眼含热泪,杯杯自己都先干满饮。蜜姐只见两个新人牵线木偶一般,又似鹦鹉学舌,乖乖地不停歇地说“谢谢,谢谢”。那时候蜜姐看逢春,只不是陌生人,其他一点特别印象也没有。
蜜姐更了解周源,周源与蜜姐更近。他就是耕辛里生耕辛里长的孩子,他奶奶住联保里。两个里分只隔一条前进五路街道,周源完全两个里分混吃混睡,也会经常混吃混睡在宋江涛家或别的男孩子家,连他父母都无须问的。周源天生漂亮,儿时就唇红齿白的,街坊邻居无人不喜欢,他打小就被东家抱来西家抱去,个个都要他叫爸爸。他也就成了一个喜听众人好话的人,小有脾气,最多犟半天,朋友出面一讲也就顺了,他看朋友面子比天大。周源念书一般般,只酷爱玩,玩的东西上手就会,高中以后就一直在前进四路电子一条街做事。
话说喜酒吃过,转眼就是逢春生了儿子。周源家三代单传,老人是朝思暮想要男丁。这孙子一得,老人们高兴得不得了,又张罗了孙子的满月喜酒遍请街坊邻居。这一次蜜姐夫妇不可能赴宴了。宋江涛在医院检查出了肺癌,确诊以后人就倒下了。蜜姐带丈夫北京上海各处大医院治病,花钱如流水,可是半年以后宋江涛还是去世了。
蜜姐自己出了天大变故,每天镜子里头都是放大的自己,眼睁睁看着脸上生出皱纹,每时每刻都感觉有泪如倾却又再哭不出来了。世上所有别人的故事,顿时也就远了,淡了,模糊了,市声也稀薄了。
就是这会儿,逢春忽然闯进蜜姐擦鞋店。蜜姐一个恍惚过来,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世界并没有走远,大街上一切,都还是在她眼睛里。原来心死了只要人悠悠一口气还在,心还是要活过来的。人的心比人自己以为的要强健得多。蜜姐居然就是知道逢春和周源在赌气,是气周源的懒惰好玩不养家。这不就是在眼睛里的光景么:最初是小两口一道推童车,争给儿子拍照,一家三口去璇宫麦当劳店吃东西,抢着抱儿子跟着麦当劳姐姐跳儿童舞。逐渐地,周源出现得少了,逢春牵着儿子的时候多了。再后来,基本都是逢春一个人了。
什么叫做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就是!蜜姐格言不会错。若是从前,逢春周源这种普通平常人家的故事,蜜姐肯定不管。从前街坊邻居的婚丧嫁娶蜜姐夫妇只砸大红包就足够。从前蜜姐数钱都数得手发酸,忙不过来呢,肯拿出时间应酬交际的,都是工商税务城管黑白两道有用场的人物。现在蜜姐就不一样了。蜜姐现在看人家夫妻心里都是爱惜,觉得世上男男女女满大街的人偏就你俩做了夫妻,这就是不易!别看天天平常日子过得生厌,其实聚散都在眨眼间,一个散伙就是永远。因此蜜姐唯愿逢春周源小两口和好。逢春要来把蜜姐擦鞋店当个平台激将激将周源,蜜姐也答应了。年纪慢慢长起来,又经历种种世故变化,蜜姐逐渐变成了一个刀子嘴豆腐心。
心再软,蜜姐都不可能放弃她的底线。蜜姐做事情,绝对有谱。否则,她就不是今天的蜜姐。
三十分钟了!逢春还撅着她的小屁股,陀螺一样勤奋旋转,那双戴着乳色医用橡胶手套的手,围绕那双精致的黑皮鞋这么摩挲那么摩挲,是像花朵那样看得见的绽开。逢春中了邪。
没错,逢春今天确是中邪了。
只是逢春的中邪,她自己都无办法,也无可猜想,是命中注定,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就开始,逶逶迤迤指向今天。
这是今天的早晨。逢春在睡懒觉。周源是早就经常夜宿朋友家了。儿子交给父母去带了。逢春的早晨就是睡懒觉。但大城市没有早晨。早晨人马都拥挤在路上,无数车辆的烟尘气与无数早点摊子的烟尘气交织在一起,把晨时的轻雾搅得浑浊滞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楼大厦与商铺之间,太阳是如此虚弱和模糊。在汉口最繁华的中山大道水塔街这一带,每天早晨,就连前进五路路边的那座公厕,都比太阳重要,附近几个里分,有多少人起床就奔过来,盯着它,排队,拥挤,要解决早晨十万火急的排泄问题。这座公厕历史悠久到好几十年了,好几十年里水塔街早晨的太阳就硬是没有这座厕所重要。待人上过了厕所,魂魄才回来,才回家洗漱,再去路边早点摊子吃热干面。热干面配鸡蛋米酒;热干面配清米酒;热干面加一只面窝配鸡蛋米酒;热干面加一根油条再配清米酒;这是武汉人围绕热干面的种种绝配。不是武汉人吃热干面也轻易吃不出好来,美食也是环肥燕瘦的。武汉人为吃到一口正宗热干面配一碗米酒,可以跑很远的路。逢春是,蜜姐自然也是,水塔街许多居民都是。武汉人性格里的热烈火暴和倔强,一旦被惹起来,就会不顾一切。只是过个早,就有可能开车去,打的去,骑自行车去,步行去,什么方式都有,总之就是要去。等热干面吃到口里,差不多就是午餐了。武汉这种大城市,就是这样愈发地没有早晨了。无论大商厦大摩尔还是小店铺大排档,上午九点开门也好十点开门也罢,都只是先做热身,真正顾客鱼贯而来,那都是从中午开始。城市的午饭就是一个便餐。一只盒饭就十余口饭,几筷子菜,一口汤,顶个饥就行,不要饱的,饱了犯困,生意做不起兴头。午后开始,无数行人从城市各个角落每条道路汇聚到大街,之后就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随着太阳一点点偏西,阳光一点点通透起来,晚霞铺排得恣肆汪洋艳丽娇蛮,夕阳也就借势横刀立马,把那明净煌亮的光线射向城市,穿透所有玻璃,大商厦与小商铺,一律平添洋洋喜气。即便陌生的人脸对人脸,也皆有光。繁华大街的黄金时段到来了!
逢春中午十二点上班。中午十二点是城市兴奋的起点。凡被蜜姐要求十二点上班的,都是能干人。逢春上工才三个月,一跃成为专业骨干,逢春自己想想都要苦笑。逢春现在骑虎难下,唯有苦笑。事到如今,逢春不知道怎么办。逢春只知道她一气之下来求蜜姐,人家蜜姐一口答应了她,也把丑话都说前头了,逢春就没有什么退路。蜜姐是做过百万富翁的人物,手面大方阔气在水塔街家喻户晓,人人都得过她的好处,逢春结婚也是得了贺喜大红包的,逢春不可以拿她开玩笑。更加上蜜姐后来的不幸,宋江涛患癌病去世人财两空,最后只得回到自己家门口开一擦鞋小店,逢春就更不能不仗义了。反正先咬牙在蜜姐这里好好做,一口气做下去再说。现在逢春打掉了牙得往自己肚里吞。周源不要脸,她要!
逢春懒觉睡醒,就眼皮跳。洗脸时,她特意用热毛巾敷了一下子,还是跳。在巷子口吃热干面,也不停地跳。眼皮跳得逢春心烦。等走进蜜姐擦鞋店,不跳了。她本来想问问蜜姐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祸,还是左眼跳祸右眼跳财,待到出口,又一个转念:不可以问的!逢春想,问清楚了都添心病。
其实这么几个转念,心病已经添上了。今天一切都怪怪的,要出什么事呢?逢春从耕辛里过马路到联保里这边来的时候,特意驻足,远远地,注意看了看蜜姐擦鞋店,然后又看了看擦鞋店的楼上。楼上有一面窗户,蜜姐八十六岁的婆婆常坐在窗边看大街。今天婆婆正好又在。老人家白白净净脸,花白头发都光溜溜用靶梳梳到后头,认出了逢春,就有一个慈祥模样。逢春见老人家慈祥模样就心定,觉得自己眼皮跳不会有事,便大步朝蜜姐擦鞋店过去。
蜜姐擦鞋店,位于中山大道最繁华的水塔街片区,联保里打头第一家,舰头门面,分开两边的大街,横街是江汉一路,纵街是前进五路,两条街道都热闹非凡。江汉一路上有璇宫饭店和中心百货商场,都是解放前过来的老建筑,老建筑总是有一副贵族气派的。前进五路路口就是大汉口,大汉口院子里,清朝光绪十二年聘英国人设计修筑的水塔,一袭紫红,稳稳矗立,地基五六层,六楼顶上有钟楼,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前五街道两边都是商铺,多卖内衣袜子,就两个特点充满致命诱惑:一是花色品种繁多,二是价格便宜还可以随时讨价还价。而中山大道那边,是近年崛起的商厦一幢又一幢,玻璃幕墙巨幅广告,光怪陆离,赶尽时尚。蜜姐擦鞋店,就开在这里。这里是做生意的好位置,又虽好却小,店铺小到只是大门里面的一个踏步,厅堂门外的一片出场。出场通天,形成一方小天井。天井里凌空搭建了一个吊脚阁楼,楼上住着蜜姐的婆婆,楼下就开着蜜姐擦鞋店。就这样巴掌大一块地方,蜜姐硬是把缺点转变成优势:老旧的砖瓦墙壁,故意不贴砖,也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故意不油漆;不装修的部分朝古色古香靠,必须装修的部分靠欧美情调。除了五六个擦鞋女坐在地上擦皮鞋之外,店子墙壁与所有拐角与角落,都尽其所能设置了挂杆、挂钩、吊环、搁板、玻璃、镜子,于是布艺、拼花椅垫、拖鞋、袜子、泥捏娃娃、手织毛衣、手缝外套、烛台、盘盏、陶罐与里面插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坛子与几支带苞的棉花秆子,酒瓶子与一枝蒲公英,都作装饰品放上去,又都是商品可以卖,都随口开价,就地还钱。蜜姐故意与全国连锁擦鞋店的瀚皇伟业不一样,她走文化品位的偏锋,店子小更合适立体地密集地充满各种文化因素,随手捡来的东西,都是文化。酒瓶子是餐馆朋友给的,蒲公英是江滩去剪的,混搭起来这个花瓶就特别别致了。蜜姐擦鞋店很快就口口相传,名气尤其在高校不胫而走,大学生们进来就是不擦鞋,蜜姐也都一笑俩酒窝地欢迎,由她们随意拍照或者玩自拍。蜜姐就是一汉口人,不怕汉口繁华压头,再小的店子她也庙小神仙大。逢春之所以下得了决心拉得下脸面来蜜姐擦鞋店做工,也直觉里她们都是汉口人,水塔街老街坊,在一起什么都好说,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心里都有一本账。再是蜜姐好厉害,周源从小都是怕她的。
逢春哪里想到,她到了蜜姐擦鞋店以后,周源根本不睬,是连他的出出进进都换了路径,顺路的江汉一路或者前五,他都不走了。他出门就折到三新横路,穿永康里弄堂,一掀帘子进了“靓色”后门,再大摇大摆穿堂而过,径直从店铺大门出去。周源出去就是中山大道最繁华的大街,街面上电车公共汽车开得像火车那么连贯,车上女孩子看见了“靓色”门口的周源,探头出窗口叫道“帅哥!”又特意下车,跑过来逛“靓色”。搞得“靓色”老板发现了商机,跑来找蜜姐,要蜜姐替他请周源,只要周源同意出入“靓色”都提一只“靓色”购物袋,在大门口多站几分钟,就给他报酬。反正周源几乎每天都要穿过靓色,顺路做一点广告赚一点额外钱大家都有好处。气得蜜姐大骂:他妈的这个臭小子还真变成了一个晃晃!
逢春今天眼皮乱跳,她以为终于,周源要出现了。
人的感觉不能随便来,一旦来了就丢不开。逢春怎么都觉得今天怪怪的。如果周源真的要来带走她,她真的就跟他走吗?
不能!逢春暗暗想:不能就这样跟周源走!
三个多月过去了,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逢春发现自己不想离开蜜姐擦鞋店了。周源不来逢春很生气,真的很生气!周源来却又很可怕,也是真的很可怕。逢春遇上激烈的内心矛盾了,这是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的,太怪了!逢春惶惶不安,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万事开头难这话是没有说错的。啥事难都难在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逢春的第一天,第一个星期,最难熬。看见熟人要躲眼睛的。头一个月过去,慢慢地,不知不觉,情形发生了变化。逢春手头活儿做得越是利索,蜜姐对她的满意和赞赏愈发溢于言表,逢春心下竟逐渐喜悦萌生。蜜姐想让逢春做重要钟点,逢春心里竟然也生出大喜悦来。逢春让自己父母下午替她去小学门口接儿子,她开始做中午十二点到晚八点的工。逢春的父母一百个怨恨周源和周源父母,也没有什么办法,又怕在逢春面前说多了加深小两口的矛盾。逢春的父母是一对老实人。逢春也无法对父母多说话,因从小就不多说话的,说话也就是说个功课如何,考试多少分,在班级与同学要搞好团结,不要单独和男生一起出去,念书就好好念书不要早恋,晚上出门早点回家路上当心坏人。逢春与同学在一起,也有打闹也有几句俏皮话,与她父母在一起,就是一个老实女孩。连逢春出嫁,她妈妈也只当女儿多过了几条马路去睡觉而已。
做十二点到晚八点的工,蜜姐要提供两顿饭,晚饭要比较正餐一点。饭菜是蜜姐的婆婆现做现炒,只请了一个厨房帮工,老人就可以每顿做好热腾腾的菜饭,按人份一盒盒装好,工人们都说好吃。蜜姐有自己的保温饭盒。在逢春来了差不多个把月的时候,蜜姐也给了逢春一只专用的保温饭盒。她俩饭盒一模一样,两层的,只是颜色不同,一个浅蓝,一个浅粉。从逢春有了浅粉色饭盒之后,她的菜也和蜜姐一样,两荤一素里头,有时候会多加一两样私房菜,比如一勺子香椿尖子炒鸡蛋,或者一块红烧臭鳜鱼,这都是蜜姐婆婆自己吃的,都不是大众口味,也都是不便大锅炒的,老人把逢春也当了自己的孩子。
蜜姐还怕逢春不爱吃,逢春连忙说:“好吃啊,奶奶做得好吃啊!”蜜姐叫自己婆婆是姆妈,逢春依着蜜姐的儿子叫奶奶,又叫蜜姐是蜜姐,是平辈相称;蜜姐的儿子刚满十八岁,唇周围已经隐约有青森森的胡茬子,不肯让面嫩的逢春占便宜做长辈,又不好意思叫姐姐,就什么称呼都没有,却进出也是平辈的意思,贪玩的时候还央求逢春帮他写作业,据说和同学开价一样:一块钱一次。
逐渐就是这样了。在蜜姐擦鞋店,逢春与蜜姐母子和阁楼上的老人,就是一气混叫,都不见外,不生分,逢春倒逐渐自在起来。蜜姐家工作餐盒饭实在特别好吃。蜜姐从来不叫外卖的。前五一路的商铺都叫外卖盒饭,简单方便,吃完把一次性塑料盒子扔掉,不用洗碗,价格又便宜得惊人,味道也都是大辣大鲜。蜜姐绝对不动心。她坚信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越廉价越是地沟油,无论她儿子和婆婆,无论蜜姐擦鞋店几个工人,蜜姐都视为一个大家庭,不是说说漂亮话的,就是实打实每天自己掏钱买菜。蜜姐已经深知健康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奶奶是老寿星了,能够吃到她亲手做的菜肴,那就口口都是吃的福气!蜜姐煽情的本领十分了得,大实话从她口里出来也煽情,人听了就是要感动。蜜姐给擦鞋女的报酬并不多,可是就凭她家的工作餐,就凭蜜姐对她家工作餐的不断阐释、演讲和夸赞,几个擦鞋女都是死心塌地给蜜姐做事。逢春一直都只是做自己的,也只对其他擦鞋女宽容忍让,想要逢春能够与她们平等相待,逢春不能。逢春干活是必须要口罩帽子工作服的,其他擦鞋女从来没有这个概念。她们都乐意穿自己衣服,乐意把染黄的头发和文的眉露出来。几辈子的城市人与几辈子的农村人,终究有隔。但大家集体都与蜜姐一致,做工的气氛也就融洽,连逢春做工也可以得到自在。
何况蜜姐婆婆的私房菜,都是老武汉人特别爱的一口东西,会吃的人那真是觉得有说不出的好吃。逢春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么一些尖端精细的菜肴,她父母人老实到只会做大路菜也只吃大路菜。逢春在蜜姐擦鞋店吃了几次老人的私房菜,一吃就上了瘾,隔一阵子没有就会发馋。逢春会对武汉的菜肴有新的认识和吃惊,她还悄悄喜欢上了自己拥有的这份新认识,觉得好有意思。
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有力量。不管什么生活,它就是力量强大到无法想象。不知不觉的,逢春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店上班了,街坊邻居再过来看她,她眼睛也不躲闪了。倒是周源的母亲避开街坊,从联保里巷子后面低头拐进来,拉逢春到暗处说话。她问逢春要闹到什么时候?
只一开口,周源母亲就把逢春呛出泪来。逢春见惯了周源母亲讨好的笑脸,又见惯她娇宠孙子的一团火热,霎时的变脸让逢春陌生得惊慌失措。周源母亲是没有青红皂白的,她只怜惜自己的儿子,厌恶媳妇作怪。逢春竭力把泪水含在眼里不让它出来,哽噎地吐出两个字:“谁闹?”说完逢春就扭头跑回蜜姐擦鞋店。
世界就是这样,变化了,变化着,逢春不知道人的世界竟是这样的。她有点傻了。变化在继续,今天的午后,一个名叫骆良骥的男子,走进了蜜姐擦鞋店,走进了逢春惶惑不安的生活。生活就是这样的临时,没有一定之规,没有形状,不由人设计与理想。为理想的生活奋斗是一句悲壮的空话,就好比晨光与夕阳在别处是朝气与暮色,在大城市却被颠倒,没有理论的。逢春注定了今天会中邪。她这一生的这一刻,在她身上已经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些事情带给她的所有情绪,还有蜜姐擦鞋店坐东朝西的朝向,种种因素都在生发着,都为逢春中邪做好了准备,人生也就是这样没有理论。
蜜姐擦鞋店撇开了早晨,中午开始天就大亮,午后迎着西边射来的阳光,最是好时刻。小店铺被照得通透明亮,所有饰品都镀了金,两扇老旧的木板大门,黑漆都斑驳成了小碎点子,也如细碎花朵一样熠熠生辉。骆良骥在这样一个光灿灿的背景下,一步跨进了蜜姐擦鞋店。
外地男子骆良骥,此刻在武汉,是来谈生意。骆良骥是在父辈生意基础上成长起来的第二代商人。经商对于他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父辈总是担心投机倒把罪名又卷土重来,所以要时刻注意夹着尾巴做人的那一种紧张,骆良骥身上不再有,也不似他父辈总恨紧窄的西装和吊颈绳一般的领带,生意一谈完就要脱去,骆良骥已经是很自然的商人了,西装革履穿在他身上就像他自己的皮肤一样自如,又有一种表浅的轻率,穿得随意,不知爱惜,肘子弯里的皱褶已经过深,袖扣总有几滴油点子,他无所谓。骆良骥喜欢西服,他身上的原产意大利西装,他很喜欢,原产意大利皮鞋,他也很喜欢,好马配好鞍,这是必须的。从小就有太多电影、电视与广告引导他豪华奢侈,骆良骥也就觉得自己穿西装有款有型,一切感觉都好,皱褶与油点子,他无所谓,是视而不见的东西。这种无所谓的样子,某时刻也会显得是一种潇洒。逢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骆良骥的潇洒。男人的潇洒,尤其对于未经世事的年轻女人,永远是致命的魅力。
今天中午谈生意的饭局,骆良骥非常成功地让对方喝高了。只要生意能够谈成,只要对方能够被他忽悠而不是他被对方忽悠,就算他再酷爱这双皮鞋,也不介意对方朝它们呕吐。皮鞋么,脏了擦擦就好。太脏了,多花几个钱,擦擦依然就好。骆良骥就是这样自由而放松的,不会在乎一双皮鞋,他自己也深以为这就是潇洒,这就是富有。潇洒而富有的骆良骥,来到了蜜姐擦鞋店。是他在武汉本地雇请的司机带来的。司机以前开出租车,知道蜜姐擦鞋店的名气。
骆良骥从明亮大街进来,摇摆自如,面孔充满自信,背后是夕阳金灿灿的耀眼光芒。逢春刚好做完一笔生意,站在店铺暗的角落喝水。只看骆良骥一眼,就像看到电影大片里从屏幕上走出来的一个人。
蜜姐就坐在大门边,客人都是她先看在眼里她心里有盘算的。先是司机进来,在门口就给蜜姐歪了一个嘴,大拇指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蜜姐立刻会意。紧接着,司机让开,请骆良骥进来。蜜姐马上就拿眼睛找到了逢春。逢春也就不动声色过来接待,请骆良骥坐下。蜜姐常给逢春发手机段子,其中有一段是“裹西装勒领带,一天到晚不叫苦,哥们肯定在政府;勒领带裹西装,一天三餐都不脱,肯定是个商哥哥”。骆良骥华贵的西装革履,让逢春立刻联想起这个段子来,就想笑,但没笑。果然就听见蜜姐朗声说:“这位先生,你这么好一双皮鞋,我们一定会好生养护。”
蜜姐本来是给逢春暗示,要求这双皮鞋的收费可以高一些。哪知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都是做生意多年的人,骆良骥明白蜜姐这点小诡计。他朝司机看看,司机当即就过去,递给蜜姐一张十元钞票。蜜姐哈哈一笑,说谢谢先生,便把钞票往银包一塞,很满足了,又忙着去招呼新顾客。
逢春却怔住了:骆良骥的皮鞋太脏了!一双鞋呈喷射状地沾满了酒席呕吐物,实在是污秽不堪!逢春首先庆幸自己母亲曾在市油脂工作,从前市油脂的深蓝色大褂,派上了大用场。逢春也庆幸自己坚持戴口罩和手套,她知道蜜姐最初有点嫌她小题大做,逢春解释说她这样注意卫生是为了儿子,儿子年幼,体质又弱,风吹草动都感冒发烧。蜜姐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听罢手一挥,慷慨地允了。逢春自己知道自己有私心,蜜姐以为她老实,就老实得连年轻女子爱护容貌皮肤的私心都没有么?有的。擦鞋女成天伏在灰尘堆里,逢春舍得生命也舍不得自己的面部手指蒙满灰尘脏污粗糙。到底蜜姐中年了,这个年纪的女人也就知道涂脂抹粉。逢春自然不会去与她啰嗦这个。
逢春一怔,随即回头看蜜姐,想给蜜姐一个提醒。但蜜姐正生意兴隆,迎来送往别无他顾。逢春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只能赶紧投入工作。她想:蜜姐聪明也毛快,都不看清楚这双皮鞋肮脏到什么程度,给了十块钱就笑,要说二十块钱还差不多。
逢春正想到这里,骆良骥俯身下来,低声对逢春道了一个歉,说:“不好意思啊确实太脏了!”
逢春大惊。怎么骆良骥恰好与她的心思对上了话?逢春抬眼一看,正正遇到骆良骥的眼睛。逢春赶紧垂下眼帘。这一低垂,逢春又觉得不妥。没有必要慌张吧?她对自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懊恼。
骆良骥接着解释:“朋友喝多了吐我一脚。”
逢春只是点点头,也不敢再抬头,手里勤奋做事,心里却还是不由得想:未必我会管顾客的鞋是谁吐的?告诉我做什么?
骆良骥就好像她的心思是透明的,紧接着就说:“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误认为,我胡吃海喝,搞醉了自己吐的。”
逢春不由得暗暗又吃一惊。
骆良骥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一边说一边已经发觉自己说的是不必说的话。越是对自己有了发觉,脸也就越热了起来。逢春自然也有发觉,她也不由自主,又抬头看了骆良骥一眼。这次两个人的目光都无可回避地接通了。这一个接通简直让二人都悚然,骆良骥看到的是逢春眼波一横,潋滟得无比艳丽;逢春看到的是骆良骥单单只朝她一个人的全神贯注与如火炽热。
寂静忽然排山倒海降临。寂静到整个蜜姐擦鞋店都不复存在,外面热闹的大街也不见了,就只他们两人被封闭在一个真空里,却又看得见逢春在继续擦鞋。两人都有点害怕,都在挣扎。片刻,挣扎刺破梦魇。两人前后出来了:现在又市声汹涌。店铺里人来客往,手机声此起彼伏,擦鞋女们双手翻飞。呼吸里是浓烈的皮鞋油的气味。蜜姐在柜台边,一手香烟,一手茶杯,笑声朗朗招呼顾客,老练又阴险地暗中盯上了他们。俗世又回来了。
逢春依然埋头劳动,骆良骥整个人却在她面前变得十分清晰:穿戴是什么,表情是什么,口音是外地好像江浙那一带,肤色是偏一点酱色好像渔民被海风吹成的那种,头发干净爽利,浓密到额头仿佛要压住眉毛,眉毛是宽的,眼睛却秀气。穿戴举止都是潇洒富有的模样,像影视剧里的人。
骆良骥倒是开初就有一个逢春的特别印象。因逢春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严实,搞得像高科技流水线的操作工,是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擦鞋女,骆良骥以为滑稽。擦皮鞋开始以后,他俩换了一个位置,相对着,金灿灿的晚霞就从背后衬托出逢春来了。骆良骥看见了逢春口罩上面额头的饱满与光滑,又看见了逢春额角发根下轻轻浅浅的一丛茸毛,像金色水草,在晚霞里微微颤动。滑稽感很快消失了,新鲜动人的感觉完全笼罩了骆良骥。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让人心动的额头呢?骆良骥也三十多岁了,也娶妻生子了,全国各地大城市几乎也跑遍了。饭店酒楼餐馆洗脚屋几乎是他做生意的一部分,经常进出着,各种漂亮养眼的女孩子,他见得太多了,也与她们一起K歌喊麦。怎么唯有这一刻,在这个擦鞋店,骆良骥的眼睛自动变成了放大镜,连逢春的头发丝丝缕缕都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每一根都纤毫毕露,结实圆润,闪闪发亮。骆良骥还由此判断出逢春比自己年纪轻。怎么此前三十几年,都对任何漂亮女孩子,皆不曾看得这么细致呢?都不会去判断她几岁呢?也都不会有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许多话,要对她们说出来呢?骆良骥搞不懂自己了。骆良骥想管住自己,他提醒自己:这是一个擦鞋店哪!这是一个擦鞋女哪!只把皮鞋赶快擦干净了走人哪!你发什么毛病了啊!就是这么想着的同时,骆良骥还是忍不住要对逢春说话。他眼睛也还是离不开逢春。他还越来越看逢春神秘:装扮成这个样子,不是擦鞋女吧?莫非是一个女演员,在体验生活?或者在拍电影?该不是哪里装了摄像头吧?骆良骥想入非非,扭头四处观察蜜姐擦鞋店,看看其他擦鞋女那笨蠢模样,再看逢春,就一个额头一个眼波一绺发梢,都是艳的,愈发觉得逢春不同凡响。骆良骥管不住自己了。他也恼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愈发管不住自己。
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此时此刻,竟然一模一样发生了别样的心思。这种心思简直是老房子失火。一时间完全不受人控制,情况又都迷蒙不清,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心里头温暖舒服,好像有头小鹿活泼乱撞,随时都叫你心惊。
两个习惯不说话的人,都管不住自己,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又不约而同都把声音压低低的假装不是在说话,默契得要把世界上别人都从他们之间排除出去。
骆良骥说:“看你做得这样细致和辛苦,十块钱哪里够?我司机不懂事,手面小气,得罪你了啊。应该付多少,你说了算。”
逢春笑道:“一百!”
骆良骥说:“没问题!”
逢春笑道:“那我得替你擦出一朵花来。”
骆良骥说:“你已经擦出来了。”
逢春故意问:“在哪里?”
骆良骥说:“在我眼里。”
停一停。逢春往上看骆良骥一眼,讥讽道:“你就这样习惯性泡妞啊!”
骆良骥说:“我泡了吗?我又没有叫你美女,我连你人都只看见额头也没办法恭维你漂亮,也没问你名字,又没找你要手机号码。”
逢春说:“有没有泡你自己心里知道。”
骆良骥说:“我不知道。只你知道。”
一双意大利出产的巴利牌皮鞋,在逢春手下眉清目秀地出来了,皮光,型正,缝制严谨,端庄典雅,好鞋就是惹人爱。逢春歪着头打量,颇有成就感,哎呀好鞋就是惹人爱!早些年逢春在新世界国贸大楼上班,午休就要和同事去隔壁逛百货商场。好鞋的知识积累了一箩筐。逢春周源都是渴望穿好鞋。特别是周源,不管有钱没钱,也不管家里买米买油,在新世界百货买一双英国其乐休闲皮鞋,那是肯定的,这是出去和朋友玩的脸面,必须拥有一双!周源在结婚时就拥有了一双,一直穿到现在。逢春舍不得钱,又想换装的配鞋多一点,她就买一双莱尔斯丹买一双百丽,不出场面的鞋还是去汉正街买水货。没有那么多钱,隔三岔五逛商场还是要跑到进口大品牌专柜去挂挂眼科,看看人家的款式与设计,感受感受,也是养眼的。因此逢春知道,像意大利巴利这样好的头层牛皮,一般鞋油是不能用的,前进一路进货的最低廉鞋油那根本就碰都不该碰。可是这几块被烈酒烧灼浸染的暗斑,还是必须真正养护一下的。但是蜜姐已经注意到他们了,逢春和骆良骥心里都知道。
逢春说:“我真的认为这么好的皮鞋得养护一下。”
骆良骥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逢春说:“只是我得找她去领最好的鞋油。”
骆良骥说:“你想要就去领。不要怕,有我。我会付她钱。”
骆良骥的话,温暖宜人,轻柔体贴,每一个字,逢春都无法抵挡。多少日子以来她心底里那三尺冰冻的寒冷,一点点被融化,一点点的,逢春心里已经有水汪汪荡漾的柔情蜜意。
逢春终于站起来,因蹲久了,逢春猛一站立,一阵眩晕,骆良骥及时扶住了逢春,他伸出一只手,在逢春身后的腰间扶了一把,逢春装作那手并不存在,却瞒不住自己要惊心动魄。
逢春走到蜜姐跟前,找蜜姐要那盒巴西棕榈油,那是蜜姐擦鞋店唯一一盒正宗进口养护鞋油,专供少数重要顾客——那都是水塔街地面上的街办领导片警协警工商税务城管。他们是擦鞋店顶天的大人物,其他人休想。
蜜姐假装不懂,说:“什么?”
逢春说:“那么好的皮鞋很需要保养一下。”
蜜姐说:“对不起,你说需要就需要吗?!”蜜姐借题发挥,她愠怒地朝逢春喷了一口烟雾,说:“你今天状态很迷糊,已经为一双鞋花费太长时间了!十块钱我已经没什么赚头了!尽快让他走!”
逢春叫道:“蜜姐!”
蜜姐的香烟停顿在嘴唇间,双手抱肩,问:“怎么哪?”
逢春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赶顾客?你怎么知道做完人家不加钱?”
蜜姐说:“你有能耐你先让他加钱!他拍出二十块钱我立马拍出那盒巴西棕榈油。”
蜜姐说着说着眼睛就睁圆了越过逢春看前面。骆良骥的司机从逢春身后过来,手里居然拿着一张百元钞票,说:“我们老板说不需要找钱。”蜜姐顿时笑嘻嘻没有话说了。
逢春闪电般回瞥一下骆良骥,泪就已经涌了上来,她低下眼睛使劲往下吞咽。逢春拿过鞋油,返回骆良骥跟前,蹲下,不吭不哈,全神贯注地,涂油,抛光。一双手像春天的燕子,欢快灵巧地上下翻飞。逢春的倔劲上来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指骆良骥袜子上面的污迹,骆良骥问:“脱掉?”逢春肯定地一点头,把站在门口的司机招来,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吩咐司机:“快去买双新袜子回来。”又追一句:“出门一拐都是卖袜子的。”
骆良骥紧跟着对司机说:“听见了?赶紧照办。”
司机跑出跑进很快就买来了一双新袜子。骆良骥忽然有点羞涩,他背过身子,脱掉自己的脏袜子,掏出口袋里的餐巾纸包好了,要司机到外面找一垃圾桶扔掉。骆良骥穿好新袜子,逢春给他穿上皮鞋并扣好鞋带,放好裤管,一双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情形忽然又把蜜姐擦鞋店远远推开与隔绝,一个空间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前一刻都是陌生人,后一刻却同时都有感觉他们正如人家日常的夫妇一般,女人正给要出门的男人收拾。也不说什么,就是有一种你知我知,从心里头贯通到指尖,到处都是暖融融。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并非无家无口的单身男女,是连孩子都读书了,才忽然邂逅在一个擦鞋店里,被唤醒早该有却没有的感觉。这感觉,逢春好想说给骆良骥听,骆良骥也好想说给逢春听。待要说,蜜姐擦鞋店又回来了。二人都明白他们没有互相倾诉的可能性,只能憋着。二人都知道皮鞋擦好了,骆良骥该离开了,才相见又分离,仓促得心里生生难受。两人都躲闪,都不看对方,都把动作放得无限慢,但也挽回不了事物本身的规律:一个顾客的皮鞋擦好了。他该离店了。
蜜姐猎手一般,有耐心而又眼睛犀利,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俩。
逢春把骆良骥的一双脚摆好,端详了端详,终于开了口,仿佛是自言自语,道:“这样子才好了。”
逢春一开口,发现自己还有勇气说话,没有流泪也没有失态,她如释重负,一鼓作气说:“拜拜。欢迎下次光临。”这是蜜姐擦鞋店的例行送客词,擦鞋女人人都要说的。
骆良骥顿时手足无措,摆摆双脚,踩踩地面,拿手撸撸头发,有一瞬间似乎要崩溃。到底他也不是毛头小子,还是竭力稳住了自己。拿出皮夹子,从里头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春。
逢春说:“给老板。”
骆良骥说:“老板的给过了。这是给你的。”
逢春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了一阵恼。噢,他真以为她是擦鞋女啊?他可真喜欢炫耀自己有钱啊!他到底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今天就是与她冤家路窄啊!噢,原来今天眼皮直跳就是应在这里啊,真是活见鬼啊!
逢春不接骆良骥的钞票。就那样站着,去脱自己的手套。医用橡胶手套时间戴长了,手又发热出汗,紧紧吸附在皮肤上不易脱,逢春就用力乱扯,扯着扯着就一句一句用力说话,她说:“知道你有钱!你就像个有钱人!不用这么显摆!本人不收小费!”
骆良骥连忙说:“哪里是小费?哪里是小费?是我们刚才说好的擦出一朵花来就是一百嘛。”
我们?!逢春心口一记钝痛,泪就要往外涌,她拼命地忍。
蜜姐适时过来了。她大大方方一把接过钞票,大大方方对骆良骥说:“真是非常感谢这位先生!把您这双皮鞋打理养护出来,说实话是真的不容易,我这员工的确付出了太多辛苦。本店当然收小费。做服务生意哪里有不收小费的道理?不收小费对顾客都是不尊重的。给小费是绅士风度嘛,她不懂这个,生怕顾客太破费了,又不会说话,还请先生多包涵。她得脱手套洗手,也不方便,这钱我就先替她收下了。”
骆良骥五心烦乱地对蜜姐频频点头。
逢春在一旁已经把手套扯破了,脱下来了,卷起来丢进了垃圾篓,一双年轻的手被闷得潮湿苍白,青筋毕现,在她手背上画了水墨一般,却也有一种惹人怜惜的好看。骆良骥一瞟一瞟的。逢春只是自己在胡乱搓手。
蜜姐见状就不罢休了。她得把火苗熄灭在萌芽状态。逢春绝对不能在她这里出事!蜜姐话里有话地说:“这位先生你放心,回头就算她真不好意思收这钱,我也有办法,绝对不会让你的人情落空。她儿子最喜欢吃麦当劳,我带小孩子去吃几顿就好了。我当兵出身,当兵人就是豪爽,有什么说什么,我要说小兄弟你够爽的,我祝你好人有好报,生意成功,再祝你回家旅途顺利。再次感谢!拜拜了!”
蜜姐说到“她的儿子”,还顺手在逢春身上比划了一下她儿子的高矮,这是强调逢春为人妻母的身份,一石二鸟。如果说逢春骆良骥一时忘乎所以的话,现实生活就是粉碎任何空想的铜墙铁壁。果然骆良骥沉不住气了。他哪里料到开一个擦鞋店小铺子的女人这般老练厉害,眼睛似火眼金睛,说话是绵里藏针,骆良骥远不是蜜姐对手,一时刻尴尬、狼狈、羞愧、歉意、难为情,种种颜色都从面上过了一回,搞得脸红脖子粗,只好别无选择地回应一个“拜拜”就去了。
逢春同时掉头就冲进里屋。里屋与店铺只挂一张蜡染印花帘子相隔,平时工人们不可以随便进去,只有开饭时间可以躲进来吃盒工作餐。里屋是做饭的地方,连厨房都谈不上,就是一块狭窄的地方堆满了锅盆碗盏,又黑又暗,蜜姐的婆婆下楼做饭才开灯的,一架楼梯从洗碗池上腾空架起来,也狭窄得仅容一个身体上下。逢春一掀帘子跑了进来,眼睛一黑,撞上楼梯,也就一屁股坐在了楼梯口,摘下口罩,捂住自己的嘴巴,委屈难受,泪如雨下。
晚霞渐渐收了去,大街渐渐亮开了。蜜姐擦鞋店生意红火又迎来一个高潮。逛街大半天的男男女女们,皮鞋都蒙了一层灰,在路边吃烧烤或者餐馆晚饭的时候,又溅了一些油点子,或不免残菜滚落鞋面,这必得擦一擦,干净了锃亮了,才好意思去泡酒吧。武汉市的年轻人,但凡家境富裕一些的,但凡个人文化水平高一些的,又但凡好个时尚讲究个品位的,想都不要想,酒吧就是他们休闲娱乐的首选。尤其有了男女朋友,成双成对的,夜间要有地方谈情说爱,自然也还是酒吧最合适。洋人开店没有别的,就是懂得把自家店子搞得窗明几净,音乐低回,歌手现唱,烛光花草,香氛氤氲,再加上咖啡这个东西,煮开了飘出的气味,就是好闻,面包烤熟了的气味,就是好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叫你如果一双邋遢皮鞋走进去,连自己都没脸。更加上眼下武汉又是一个大工地,几千个工程同时做,昼夜不息的灰尘飞扬,蜜姐的生意不好才怪。
擦鞋店生意是越来越好了,现在人又懒鞋又多,球鞋都不愿意自己洗。附近市一中的学生,课间都设法跑过来,把球鞋、旅游鞋乃至凉鞋,往蜜姐擦鞋店送。像这种著名的重点中学,但凡能够进来读书,家里父母就是把裤带子勒断,也要供孩子花钱。孩子却是没有不撒谎的。孩子们在外面,一个泡网吧一个送洗鞋子,铁定不会对父母说真话,都说是吃不饱买东西吃了,搞得父母还牵肠挂肚。现在中学生的时尚把戏是家长想不到的,男生好名牌,女生更妖精,要红指甲,要偷着穿高跟鞋,就连指甲油与时装鞋,都干脆寄存在蜜姐擦鞋店,需要时候就跑到这里换鞋。社会是这么变化着,蜜姐生意真是不好才怪。今天骆良骥一双皮鞋,尽管时间花多了一点,付费却又两百多元,哗哗响的百元大钞,在擦鞋店的单次收费里是百年不遇,蜜姐没有理由不更加开心。一旦更加开心,往往就更来生意:就在这个华灯溢彩的初刻,顾客成群结队涌进来,好像今天左一个派对要开,右一个派对要开,个个抢着要自己皮鞋先干净漂亮。有老顾客认识蜜姐,一口一个蜜姐地叫,希望尽快得到打理。蜜姐好好好地答应着安抚着安排着承诺着:马上!保证你漂漂亮亮!
这真是很诡异的事:开心就是凝聚力!是眼睛就都乐意见到一张开心的容颜。蜜姐做生意十几年了,现在慢慢掌握了这个诀窍。谁都挡不住蜜姐真正开心时刻扑在生意上的热情。但凡这个时候谁路过蜜姐擦鞋店,与春风满面的蜜姐一个眼神对上,谁就像见到家乡父老一般亲,一双脚就想迈进店里去。这是多好的状态啊,蜜姐自己都喜欢死了,真开心与假装开心是绝对不一样的,真开心才可以吸引人,假开心只是你自己挂一笑脸招揽生意而已。随着十元五元的钞票纷纷往银包里塞,蜜姐暗暗祈祷:保持状态,保持状态,保持状态。
蜜姐现在绝对不会去理睬逢春!
当然,就算生意没有这么忙碌,蜜姐也同样不会追到里屋去的。蜜姐的办法很简单:完全彻底不理睬——憋死她!逢春自己怎么跑进去的,她终归会自己走出来。待她自己自动走出来,问题就得到了根本解决。小孩子是越哄越撒娇的。蜜姐不想哄逢春。逢春不是小孩子而是孩子他妈了。哪个女人没有年轻过?哪个女人年轻时候没有被爱慕过?一生如此漫长,哪个女人可以保证从来不昏头?男人的穷追猛打,蜜姐又不是没有见过,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蜜姐又不是没有人送过。逢春今天遇到的这一下子,简直蜻蜓点水毛毛雨啦,也值得犯晕?那么逢春的确就是应该开始交学费了!好好学习吧,一个把自己当人的女人,对于这种事情,必须自己学会辨别真假权衡轻重。
逢春最开始,是生怕蜜姐跟进来看见她哭。过了一会儿,逢春纳闷蜜姐为什么不管她,也不要别人来叫她出去做活儿。这么想的时候,眼泪就停了。逢春到洗碗池子那边,冷水拍拍眼睛,护手霜从口袋里掏出来,手和脸都擦了一遍。倾听阁楼上,没有人要下楼的动静。又坐在楼梯口,一面托腮想心思,一面暗暗期待蜜姐进来找她。
逢春知道老人就在阁楼上。蜜姐的婆婆,除了下楼给大家做饭,就长日坐在窗前,间或吃点零食和茶水,看着外面大街上的车马人。逢春希望自己没有哭出声来让老人听见。逢春今天开始有私人秘密了。
呆在暗处时间长了,暗处慢慢就变亮了。逢春才第一次把这里看个清楚。一楼原是厅堂,被分割后隔开,剩下一个不规则的小块,从地上到墙壁与天花板,都堆满家具用品老旧东西。逢春对联保里的房子并不陌生,但由于她们家一家三口一直居住单位宿舍,再小的房子,也有一个四方的形状。周源奶奶的联保里,也还算称得上房间。如果换了逢春,她看到这个地方都糟心。蜜姐她们怎么能够呆得下去?现如今武汉本城人,做小生意的没有几个了。年轻人眼高手低,吃不了小生意的苦,喜欢去做时髦行业。中年以上人前半生太累,病都逐渐上身,吃不动苦了。水塔街一带这几个里分不管什么房子出租都抢手得很,像联保里再破旧,坐在家里,也有人找上门来求租,每月几百钱也可以喝几次排骨藕汤的。蜜姐她们怎么就不把这房子出租?对面耕辛里的房子是改革开放开初有港商来推倒了重建的公寓楼,房子还是要好多了。蜜姐宋江涛夫妇在耕辛里也有套两居室,儿子也还不到婚龄,现在三口人居住也还不算太挤。为什么蜜姐她们非得守在这么窄小凌乱破旧败坏的地方?自己搭建阁楼看上去是这样危险。阁楼窗户下生了一丛羊齿状的蕨类植物,蜜姐还要它翠绿地倒挂下来,又从底部托一只长方形的花槽,又时常追加一点化肥,刻意把它做成了擦鞋店的空中装饰,蜜姐还插了一枝云南黄馨进去,酷似迎春,却要比迎春粗放泼辣,哪里都肯生长,花期又长,初春就开出朵朵小黄花来,要错错落落不慌不忙开到暮春去。现在秋天还是满枝条的叶,郁绿的叶,褐色的齿边。蜜姐会常常提醒老人浇水,老人就每天都要把喝剩的冷茶水,尽力伸长胳膊,慢慢浇上去。蜜姐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这种耐心?
蜜姐的确有她的一套,真正大城市女人的敏锐和感觉,就摆在那儿。水塔街一整个街区,大街小巷都开满了商铺,许多商铺只进去一看,你就知道不是城市人开的;蜜姐擦鞋店主要也就是擦皮鞋而已,那就是城市人开的,那就是大汉口味道。可是一个小小擦鞋店,有大汉口味道又怎么样?蜜姐她可曾认真仔细看过这片里屋与阁楼?一个小小擦鞋店,就算开得有声有色又怎样?难道足以挽救这老房子的颓败?但是为什么蜜姐就是有心劲有力气地做呢?还有蜜姐的婆婆,八十六岁的人啊!也劲抖抖地帮衬媳妇呢?黑暗里,逢春想啊想。
逢春以前从来想不到这么多,今天也以为自己为伤情跑进来,要一味想自己感情伤痛的,不知道为什么七想八想的都是关于蜜姐,要自己不想,似乎都不成。
今天是蜜姐狠狠一棒子真把逢春打痛了。痛得逢春不由自主睁大眼睛看蜜姐,看她的里屋,看她的阁楼,看她正在维护和挽救的一切。
现在逢春如此在乎蜜姐,倒也不是看蜜姐是老板,她是雇工。逢春做不做这份工,不重要。反正她已经计谋失策,周源与她已经僵持三个多月。纵然逢春再苦再累,周源肯定只当她演苦肉计。但这三个多月以来在擦鞋店,对自己身处境况,慢慢有了沉淀与分辨。原来矛盾也可以不直接看到和解决,就随着呆在蜜姐擦鞋店的时间一天天地长下去,只看蜜姐这个人,逢春就要想到很多,学到很多,甚至都没有完全弄明白,她也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是见识与成熟吧?
不管怎么说,蜜姐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志气,硬是比天高比地厚。
再是蜜姐的老辣厉害。今天蜜姐这样对付逢春,逢春是肯定不服气的。但是以往蜜姐处理的大小事情,最后都被证明她是对的。事物或者人物的尺寸分量,蜜姐上来就有把握和掂量,就可以应付自如。逢春却总是千般慌乱,万般无主。这还是逢春从旁看出来的,还有更多逢春看不懂的,也觉得好。就似这种联保里憋屈人的老房子,蜜姐还能开店,还能够带婆婆在这里居住,不着急,她婆婆还能心安理得。逢春将心比心,不得不佩服。她自己的委屈和苦楚再大,还大过了蜜姐不成?周源再不靠谱,毕竟逢春的儿子还有亲爹在啊!
今天的事情,刚发生时,逢春自然是一心要瞒蜜姐。现在逢春被蜜姐晾了快两个小时,泪也干了,又浮想联翩了许多,末了,自己给自己一分析,觉得还是自己理亏:先撇开她今天的事情,只说蜜姐,逢春在人家店子里打工,又不是人家得罪了你,你自己倒赌气跑开不干活了?这算什么事?
逢春再坐下去,就感觉无聊了。忽然手机一响,吓逢春一大跳,连忙看,是蜜姐发来的信息:“我姆妈要下楼做晚饭了。”
这就是蜜姐,她甚至都不说要逢春出去做工。她就要逢春自己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逢春觉得蜜姐就是有狠,自己终是胳膊扭不过大腿。逢春只好站起来,自己走了出去。逢春掀开帘子走出去,蜜姐正欢天喜地张罗生意,也不看逢春。店铺里人声鼎沸,人手不够,逢春也就迎上顾客,埋头干起活来。
蜜姐自然看见了逢春的悻悻样,也当没有看见。她想:好了,事情过去了!这就是逢春。逢春这个女子,就是一个难得的乖的。她很难叫人不喜欢,也很难叫人不宽容。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工人,看谁敢跑里屋一躲两小时不出来做事情!说到底,今天的好运,也是逢春带来的,饶她罢。
蜜姐乘兴坐了出去,坐在大门边,招呼顾客,与路过的街坊寒暄寒暄,摸一把小孩子的头。一个熟识的出租车司机驾车从门口经过,渐渐慢下来,胳膊肘搁在车窗上,蜜姐就递过去一支香烟。
司机说:“没点火啊!”
蜜姐说:“自己点!”
司机说:“自己点那我还要吃你的香烟做什么?不如我把烟你吃。”
蜜姐连笑都不笑的,只再从香烟盒子抽出来一支新的,叼在自己唇上,低头点火,吸得火星一冒,再过去,塞进司机嘴里。
司机说:“香!”
蜜姐说:“呸!”
司机说:“我要是不给你拉生意我就不是个人了!”
蜜姐说:“我又不是青楼妓馆天上人间,要你拉生意?我帮你点个烟是学雷锋做好事,怕你自己点烟不当心撞了人。”
司机说:“咒我啊。”
蜜姐说:“我说的穿话。说了就穿了。穿了就没了。说穿说穿,说穿了平安——小孩子学着点儿。”
司机是车子开着,不得不走远,眼睛里最后一瞥都还留着蜜姐的影子。似这样一些日常戏谑,大街小巷的村言俗语,无伤大雅的打情骂俏,平时逢春都是听不见的,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不从心上过。今天的逢春,却句句都听得心跳,到处发现男女。她偷偷观察蜜姐,蜜姐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眼睛不跟任何人走,单单只是自己的,就罩着自己店铺。逢春这就更加体会到蜜姐这个女人有多狠了。
夜是更加亮了起来,华灯大放,霓虹闪烁,大街上电车的两条辫子刺啦啦碰出电光火花,各种流行歌曲在各种店铺里哇哇地混唱一气。蜜姐擦鞋店开夜饭了。擦鞋女们轮流到里屋去吃饭。照旧是蜜姐与逢春一拨吃饭。逢春的饭盒里头多加了一块红烧带鱼。
蜜姐就问:“怎么你有带鱼我没有?”又叫她婆婆:“姆妈,怎么逢春有带鱼我没有?你偏心啊!”
她婆婆说:“你没有吗?我忘了吗?”
蜜姐的婆婆赶紧拿出已经盖上的菜碗,打开盖子,夹出一块带鱼,放在蜜姐饭盒里,分明蜜姐饭盒里醒目地有着一块带鱼。蜜姐大笑起来:“骗你的啊!人家想多吃一块嘛。”蜜姐的婆婆笑呵呵拿筷子头直打她。逢春忍不住也就跟着笑了。蜜姐就是厉害:她这就算是与逢春说话了。
一切恢复正常。
蜜姐擦鞋店今天生意兴隆,大家都高兴。工人下班散去,个个笑着与蜜姐说拜拜。乡下女孩进城,一是文眉,二是染黄发,三是穿吊带,四是说拜拜。蜜姐只不收穿吊带的,说她们投错了门子,那应该是去休闲屋或者洗脚屋。其他三样,蜜姐理解。一群擦鞋女走出蜜姐擦鞋店,走上街头。唯独逢春这个汉口女子,是自然眉毛,只收拾了一下杂乱,头发也只打理得熟滑,最重要的是她皮肤保护得紧,洁净细白,瓷一样有光。蜜姐冷眼一看,发现逢春果然有一种质地晶莹的动人,相处时间长,是越看越好看。有男人一眼情动,实在也不奇怪。
蜜姐打烊。然后自己又披件外套立在门首,一手打手机,一手夹香烟,引颈遥望,等她儿子晚自习回家。直到儿子出现在大街那头,蜜姐眼睛不眨地看着儿子走近,上去挽了儿子手臂,说:“饿不饿?”
儿子说:“饿。”于是蜜姐带了儿子,先上楼看看奶奶,再下楼去排档吃消夜。消夜完毕,儿子先回耕辛里的家写作业,蜜姐关上擦鞋店大门,清算当天收入,登记入库。她烹小鲜如治大国。有凭有据过日子。
宋江涛去世两年以后,蜜姐开始了这样的生活,天天复天天,年年复年年。等她清算完毕,再回对面耕辛里睡觉,已是凌晨。这时刻,水塔街的夜是她独自的夜。繁华大街最难得的清静一刻,蜜姐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汉口回荡。这是她祖孙三代的街道,她熟悉得没有一点怕,只有亲。更不能离开,除非死。
今夜不是往日。今夜蜜姐数完钱出门吓了一跳,逢春坐在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水。
蜜姐使劲拍拍自己胸口给自己压惊,心想:哎呀老天爷,这还真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倔的。
逢春站起来,拍拍屁股的灰,面对蜜姐。蜜姐把身子一转。蜜姐不想谈!简直太出人意料了,蜜姐以为自己已经把问题处理掉了。看来,问题不仅没有处理掉,显然比她以为的更麻烦。蜜姐以为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激情碰撞么?不就是一个刹那间的灵魂出窍么?半个小时,萍水相逢,手都没有碰碰,姓甚名谁也不知,风吹过,水流过,都是不再复还的东西。原来逢春还是一个这等痴情的,显然鬼迷心窍了。蜜姐大伤脑筋,一时刻也说不出话来。从背包里掏出香烟,拿出一支抽起来,在人行道上踱过来,踱过去。
逢春窘住了。她满以为蜜姐上来就会问她的。蜜姐不开口问,逢春也就不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怎么说,还不知道说什么。她今天发生的状况,就只是一种状况,就只是在她和那人心有灵犀心照不宣之间,简直连事情都算不上一桩。可是逢春就是不能够就这样离开蜜姐。
蜜姐一口口吐烟圈。如今让她束手无策的情况,还真是蛮稀少的。她把心一横,自己就毅然下了人行道,大步过马路,往对面自己家的耕辛里走。待走到耕辛里大门口,回头一看,逢春又坐下了。还是坐在蜜姐擦鞋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还是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水。这一下,蜜姐倒是被治住了。蜜姐的意思很明确:这么晚了,回家睡觉!她俩都住在耕辛里,蜜姐带头一走,逢春理当跟上。逢春却坚决地没有跟上来。蜜姐站在耕辛里大门口,看着街对面的逢春,叫她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又知道叫不叫她都是没有用的,逢春就是一副不回家的样子。蜜姐气得就这样直眼睛看着逢春,直到烟头烧到手指。蜜姐恼火地掼掉烟头,用脚尖碾得火星直冒,又大步横过马路,返回擦鞋店。蜜姐横竖总不能这么晚了,就让逢春一个人这样留在大街上啊!
蜜姐冲上来,一把拽住逢春衣袖,逢春随之站了起来。蜜姐又打开擦鞋店大门,把逢春推了进去。进去一拉开关,忽地大亮刺刺的,两人都把眼睛一躲,蜜姐急急地又关掉了灯。蜜姐这下是真的烦了。她走进里间,从热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仰脖子喝干了。再往楼梯上爬了几步,想起阁楼上老人早已经睡觉,又停下来。反身坐在了楼梯上,抱住膝盖,说:“我的姑奶奶!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逢春动了动嘴巴,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先扑簌扑簌流下来了,她又要强烈抑制自己不要哭,于是肩头抽耸得厉害。
蜜姐说:“好吧好吧。我想起来了我忘记了给你钱。”
蜜姐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春。这是骆良骥下午给逢春的小费。逢春不接,哭腔哭调地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这个钱!这钱我不要!”
“错!”蜜姐把弄着钞票,说,“如果今天你一定要我说点什么,我只有一句忠告给你: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拒绝它。”
蜜姐再一次把钞票递过去,严厉地说:“拿去!这是你的劳动所得。难道还真的要我去带你儿子吃麦当劳?我哪有这个时间。拿去拿去!”
逢春只得走近蜜姐,接过了钞票。
蜜姐一不做二不休,她想,那就索性不睡了,今夜一定把问题解决了算了,要不然似逢春性情这样痴又这等倔,还不知道以后会闹到哪步田地?蜜姐宋江涛夫妇往上三代,老街坊都知根知底,从来都无条件信任,不要啰嗦的,若不是蜜姐,你想逢春一个年轻小嫂子,现在这社会风气之下,随便跑到路边小店打工做事,水塔街岂有这样风平浪静的?水塔街这几个里分,有城市以来的百年里,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凡风平浪静,那不是忽略马虎,是信赖,是他们知道他们信赖的人在掌控,是他们知道没有谁会忽略人家日子,都知道吃饭穿衣、饮食男女,是人伦物理大事情。今天已经警告过逢春了,她还是这样愚痴,蜜姐岂能不管?
说到底,逢春也还是一个混沌无知的。说出来真是怕吓着了她。逢春父母所在单位市油脂公司,哪来的?蜜姐家的!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蜜姐家祖辈就在汉口做桐油,那时候就与外商做生意,那都是英国怡和,美国福中,法国福来德,日本三井与三菱一些正经老牌大公司。抗战胜利以后,蜜姐的父辈又接着做,把储炼厂都开到汉口江边租界的六合路去了,厉景文经理这个名字,汉口桐油业谁不知道?!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搞公私合营,政府不断派进来干部,油脂公司不断改制分解,这才慢慢变成了公家的。变成了公家的又怎样?油脂是有技术含量的生意,还是离不开厉家。开玩笑,几代人,都学储炼油,都做储炼油,这是谁能够替代的?!直到“文化大革命”到来,厉家才被油脂公司的造反派彻底拉下历史舞台。造反派发誓要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反动技术权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蜜姐父亲被造反派红卫兵批斗得脊梁打断口鼻喷血再也爬不起来,那时候蜜姐才两岁。然而又怎样?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又能把厉家怎样?二十年后蜜姐不还是一条好汉?蜜姐与宋江涛结为夫妇齐心合力闯到汉正街东山再起,不还是成了油脂公司这一片水塔街这一带个体经营第一户百万富翁!现在水塔一百年了,成了摆着好看的汉口老建筑,年轻人来来往往谁知道它的分量?可是如果哪天忽然没有了水塔,汉口中山大道的大汉口水塔街江汉一路璇宫饭店江汉路步行街,连地名都将无所依托!宋江涛的曾祖父就是汉口第一家既济水电公司股东之一,宋江涛的父亲,解放前老早就是江汉路邮政局局长。那是什么分量的邮政局?谦虚一点不说全中国第一,也敢说全中国没有第二。那是做着对面整条交通路的邮发,还开辟一柜台专供全中国最牛的书报杂志宣传册。汉口交通路那都是什么名号的书馆书局杂志社?商务、中华、大东、世界、开明、生活、全民抗战,新学识,都是哪些人在交通路办刊物杂志?随便哪一个都是文豪或者名人,像沈钧儒,李公朴,邹韬奋,连瞿秋白都是后起之秀。汉口之所以成为汉口,水塔之所以在湖淌子之中拔地而起,是宋家厉家以及许多家有识之士,拿出自己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开办水电厂,油脂公司,建筑水塔,建筑联保里,永康里,永寿里,耕辛里,形成城市,是他们开创了汉口这个城市和最先进的城市文化。居民们的深深信任,就是这样来的。从开创这个城市的第一代人身上来的。尽管城市的创伤与腐烂,也自城市中心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战乱,革命,分割,改建,现在是差不多要烂透了。联保里每一处危墙颓壁每一处破残雕栏,剥剥落落,污水油烟,处处都是难管难收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是人的感情是去不了的。只要水塔街的街巷还在,只要联保里最后一根柱子还在,城市居民之间那种因袭了几代人的无条件信赖就在。不用说出来,也不能够说出来,不是号称与广告,不是电视与网络那种隔山隔水的虚拟表达,就是一种面对面的大义,面对面的慷慨,一种连借了一勺子细盐都要归还一碟子咸菜的相互惦记与诚信,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联盟,他们既然选择聚居城堡以寄托子孙后代,就必然要对人情世故深谙与遵守,这就是城市居民骨子里头的生死盟约。
这是逢春不懂的。逢春的乖,现在年轻人就很少有了。但要她懂得这个城市的缘起由来人文历史以及人情世故,那还远得很呢。就凭逢春在学校课堂埋头一口气读书十几年然后穿一紧腰小西装,在办公室颠来跑去复印、接电话、发传真发电邮,就能够认识到么?
因此眼下的事情,蜜姐是必须拿出决断与魄力,快刀斩乱麻。主意一定,坐在楼梯上的蜜姐就伸直了腰背,摆出居高临下之势,声音压低仿佛耳语,出语却有雷霆之威,她对逢春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
这是逢春的晴天霹雳,逢春失声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等你做错就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只要你明白你被炒鱿鱼了就行了。”
“蜜姐啊——”
“别求我。没用的。我这巴掌大店铺里的事情我说了算,没有改!反正你也是演个戏又不可能长做。走吧,回去吧,得睡觉了。以后一样还是街坊,你常来玩玩坐坐就是。”
蜜姐说着扶了扶手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呵欠,拿巴掌直拍嘴巴,是完全不想再说话的样子,她今天的确是累极了。
逢春怎么也想不到蜜姐心肠硬到这种程度。她接受不了。逢春伸手挡住了楼梯口,气得浑身发抖,说:“你!你凭什么这么不讲道理?是的,是我先求你的,可是我也样样都照你说的做了。你待我很好,姐妹一样,奶奶也待我像自家人,我从心里感激你们。可我又做错什么呢?我又哪点对不起你呢?我尊重你,处处维护你,完全和其他工人一样做,我还比她们做得更好,这段时间我的回头客最多这你是知道的。今天你有损失吗?没有!分明还让你多赚了钱!你刚才不是说了你的人生格言: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吗?可是你怎么能够这个样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到底为什么也不肯说就要我立马滚蛋。那我也告诉你,我就是不滚!打工也有个劳动法来保护的。”
逢春的发泄,蜜姐自然是料到的。让她发泄吧。蜜姐疲倦地托着自己的下巴,冷冷地瞅着逢春。逢春稀里哗啦一大通倾泻出来,忽然也就说完了。止住。天地却似一阵眩晕。昏暗迷蒙中一片静,只闻洗碗池上水龙头一滴一滴的漏水声。
蜜姐这才说:“发泄完了?”
逢春无言以对,还是恨恨的。
蜜姐说:“好了,你狠。你有法律,随便你怎样。我可说的,回家睡觉!”
逢春绝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她也不去擦,任泪珠子顺脸颊骨碌骨碌地落下来,嗓子也嘶哑了,她说:“蜜姐,你再狠我也不服的。明天你就是拿棍子打我出去,我抱着大门也不离开就让你打,除非你告诉我真实原因,就是法院杀犯人也要让犯人死个明白吧!”
蜜姐一听,大叹一口气,只好又去摸香烟抽:“逢春啊,我本来就是一个倔的,你可比我还倔啊!早知道,我哪里敢招你?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吧?好好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蜜姐长长吸了一口香烟,说:“很简单,我不能让你在我店子里搞红杏出墙!道理很简单,我没脸面对源源和你们两家的父母还有所有水塔街的街坊邻居——这是你逼我说出来的,我本想给你脸是你自己不要脸!”
“红杏出墙?”逢春说,“我今天做什么了?就叫红杏出墙了?”
蜜姐摔烟,道:“嘿,你还给我之乎者也?他妈的!今天你们身子没有红杏出墙,你敢说你的心没有吗?你们两个人眉来眼去忘乎所以当我不存在?他平白无故一张张百元大钞送给你就为你擦了一双皮鞋他傻逼了?你这样深更半夜不让我睡觉纠缠不休是因为你太热爱蜜姐擦鞋店?不就是害怕你自己滚蛋了就再没有机会见到那人——你在盼他来,你觉得他会来,你在给自己讲故事,你在为自己拍电影呢。你心里那点小暧昧小情调小酸词,还以为瞒得过我?你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络,就只有蜜姐擦鞋店是你们唯一能够再见的地方,难道不是吗?傅逢春,我告诉你,我让你死个明白,你也就应该懂得咱俩必须直截了当点到即止。我把你当人,你还做鬼吓人呢。他妈的给我来之乎者也这一套,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大年纪?才吃过几斤盐?走过几座桥?吃过几次亏?见过几个男女?”
蜜姐一番话把逢春说得又羞又恼,她被刺激得奋起护短,急煎煎口不择言,书生意气也出来了,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千年前古人就很分明,你懂不懂男女爱慕是一种自然的健康的正常的感情呀!有你这么臭它的么?难怪别人说最毒莫过妇人心,你自己没有过爱情,就硬是见不得人家有。原来你的心这么毒啊!”
这一下子两人就真叫吵架了。蜜姐说:“这就稀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过爱情?”
逢春说:“谁不知道?水塔街不知道?我是聋子瞎子?宋江涛对于朋友来说是一个大好人,可是对于你呢?他好吃好喝好赌好嫖,谁不知道?他在窗帘大世界,公开与那些小嫂子大姑娘打情骂俏,摸这个捏那个,你当大家都没有长眼睛啊!”
“好!”蜜姐喝了一声。她闭上了眼睛,摸着楼梯慢慢站起来,披发立在黑暗陡峭的楼梯上,调匀了气息。说:“好了,你也把我臭够了。这下你我总该两清了吧?走人哪!”蜜姐说着一掌推开面前的逢春。逢春猝不及防跌倒在楼梯口,蜜姐毫不犹豫从楼梯下来,跨过逢春的身体。逢春像受了欺负的孩童般哇哇地哭出来。
阁楼上的房门打开了。蜜姐的婆婆出现在门口,叫道:“蜜丫!”蜜姐立刻站住,回身叫道:“姆妈。”
老人说:“你把春扶起来。”
蜜姐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了婆婆的话,俯身去扶。逢春就自己赶快爬起来了,也不再哭,只忍不住抽泣嗒嗒的。
老人只让蜜姐逢春上楼到她房间去,自己也不再说什么。有一种慈祥老人是颜面素到没有表情的,她却已经在地板上为蜜姐逢春打好了一个地铺,垫的厚厚两床棉絮,盖的两床被子,都放在那里,房间走路地方都没有了。老人回自己床上睡觉,上床,脱衣服,躺下,一一都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不慌不忙睡下。蜜姐与逢春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呆了呆,坐在地铺上,各人发手机短信出去,又各人打开料理自己的被子。这一天,已经够长,这个夜,也已经被她们人生漏掉,黎明曙色,已现窗帏。
翌日,蜜姐和逢春二人,都睡得起不来床。老人下楼坐店。蜜姐的儿子也把学校什么补习课请假了,来到店里协助奶奶。待蜜姐逢春真正清醒过来,已近午饭时刻。二人拥被坐起。蜜姐睁着眼睛看逢春,逢春也睁着眼睛看蜜姐。一床地铺上睡觉,这么近脸对脸地看见,两人都眼睛鼻子懒怠无劲,嘴唇干涩,肤色因血气未动都是没有暖意的姜黄,都蓬头乱发草草,乍一看令人吃惊,再一看又被真实吓住,这吓住过后又有些私密的亲近,觉得两人都见了真相,便有了一个无言的共同秘密,就不免都笑了。
蜜姐拿过手机,用手机屏幕当镜子照,说:“我像个鬼。”
逢春也说:“我更像鬼,眼泡肿得像金鱼。”
蜜姐说:“是啊,女人夜里不能伤心流泪,只能快活流泪。”
逢春赶紧问:“啊,还有快活流泪的?”
蜜姐意味深长地看了逢春一眼,说:“说你年轻没经历还不服气,还给我上课,背古诗。”
逢春不好意思起来,拿枕头打过去。蜜姐接连又打过来。两人哧哧笑着闹了一会儿。不再提昨夜的恩怨争吵。都起床,一起收拾地铺,棉絮被子都一层层为奶奶放进柜子,把房间拾掇整齐,再各自梳洗一番。又各人打手机出去:找父母的,问儿子的,问楼下生意的,种种不一,都是家常的呼应打点,看似琐细庸常,每一天都要有人才能安妥。蜜姐注意到逢春的儿子在她自己父母家那边,她与周源之间似乎并无问询与联系,夫妻之间连琐细庸常都没有了,那一定问题严重。蜜姐想:夫妻到了这种地步,逢春都不对他人投诉絮叨,也不抱怨责骂周源,就觉得逢春年纪这么小,做人其实还真是一个相当沉稳可靠的,要真的讨厌她,也很难。
收拾打扮完毕,蜜姐逢春出来街上,两人面貌焕然一新,都眉毛黑,唇膏亮,头发漂亮。天气是由凉渐至冷的秋了,是夜里下过霜的萧瑟,在城市繁华街区,霜留不下痕迹,只是教人感受到更严肃的冷。蜜姐逢春出门就凭空受到一个冷的刺激,人一收紧,身体就挺拔起来。蜜姐黄的脸颊也透出红来。逢春眼睛一亮,昨夜的红丝彻底遁去,涌出清澈秋水一层,眼眸黑亮如点漆。逢春是牛仔裤,短夹克,特长大围巾。蜜姐是皮靴,长裙,低领毛衫,外罩风衣。两人走在大街上,并肩联袂的样子,精神抖擞又清新飘逸,恰就是那些时尚杂志上的一对都市丽人。一路有人看她俩,她俩是分明知道就当不知道的那一种骄傲。她们已经省了早点,这是去街上直接吃午饭。
两个女人自己的一个小饭局,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有了。蜜姐想请逢春,逢春也想请蜜姐。只是蜜姐碍着自己年纪大一些又毕竟是店老板,身份上总有一个架子,正忖度着如何开口,逢春无遮无盖地就说了:蜜姐今天我想请你吃个饭你怎么都要答应我。蜜姐顿时心里很舒服,说,你不要和我争抢,这是我已经想好了的,昨夜我就说了要请你吃饭。逢春说你昨夜说了吃饭吗?蜜姐霸道地说:“说了!”逢春嚷道我不记得我不记得今天是我先说的。蜜姐说你算了你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逢春就说那你总得先答应下一顿归我请。蜜姐连说答应答应答应。于是两人又说吃什么。蜜姐做东,逢春是客,由逢春选择饭馆。逢春说:“麦当劳。”蜜姐喷出笑来,嘲弄道:怎么你还是小女生的小资饭啊?逢春脸一红说麦当劳近啊,这边一家那边一家民众乐园还有一家,都包围我们了,又好边吃边说话。蜜姐说快餐到底算不上正经请客吃饭,到底还是没有饭菜好吃。蜜姐说算了不搞民主了就我带你去吃点好饭菜吧。逢春说:好!
蜜姐扬手招来一辆红色出租车,她俩坐了进去,司机照明蜜姐指的饭馆去。她们穿街走巷,越过无数人,无数市声,高架地铁无数工地。水泥柱子高大得人渺小。马路边有人拉拉扯扯,因电摩托车与小汽车冲突,摩托司机用手摸了自己额上的擦痕,把血举到自己面前看,刹那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怀了一副昨夜风雨昨夜寒的心肠,这样在城市穿越与观望,就别有滋味细细丛生:想要叹气,想要摇头,觉得这一城市的人都这样活着啊真是无聊、猥琐和不值得,又觉得自己好想珍惜,想要豁达,想要不计较,要比车窗外面种种人种种地方都漂亮都大方都值得。待到下车,进了蜜姐熟知的一家餐馆,认识蜜姐的领班热情洋溢地迎上来,领到一个面临山水风景的窗前小台。待到两个女子坐定,平视,目光里已经都是欢愉和悦,万水千山艰难险阻谈笑间已然越过,以前的不好,见不到了。只为今天好。今天以后都是新日子。
菜谱自然先给逢春,她想吃什么只管点。
逢春说:“随便吧。”
蜜姐嗤道:“哪里有随便这道菜?吃是大事,要点最爱的。”
逢春把一本菜谱阅读完毕,抬头说:“好像都爱,又好像都不爱,菜名看上去都好吃,就不敢相信菜端出来好不好吃。”
蜜姐说:“那还是我来?”
逢春说:“你来你来。平常我都是随便的,不会点菜。你带我吃吧。只是不要点太多了吃不完。”
蜜姐听也不要听逢春客气话,啪地合上菜谱,往餐桌边上一推,招来领班,自己吩咐厨房做菜。蜜姐要了一份泥巴封口文火煨的瓦罐老鸭雪梨汤,秋燥么,这是秋天最滋润的甜蜜蜜的汤;冬季里才是排骨藕汤,莲藕要待在塘泥里经霜覆雪以后才真正粉嫩。再一份干烧大白鲷,如今也只有武汉剩下鲷子鱼是野生的了,野生鱼臭腐了都比刚出水养殖鱼好吃千百倍。蔬菜来一份清炒菜薹,要铁锅爆炒,切忌大油锅过油的,那腻死个人,还把菜薹原本的清香去了;也不要辣椒,只起锅时撒一把蒜花。下饭菜呢,是炒三丝:肉丝,酸包菜丝,丝苕。作料一定要干红椒丝,泡姜片和蒜片。蜜姐对领班说:一定要叮嘱厨师啊,是蜜姐的菜啊,真正汉口人啊!可别一忙就瞎打发,以为是外地游客。领班唯唯诺诺地说蜜姐放心放心。
逢春在餐桌对面,捧着茶杯,已经惊呆。领班一去,逢春说:“哇,好厉害啊!光是听着就口水直流!蜜姐吃饭原来这么有学问啊!今天又让我见识了,你真是一个阿庆嫂啊!天啦天啦!”
蜜姐说:“我的小姐啊,武汉菜多好吃啊!每个季节都有啊!我今天这几样,绝对是秋季经典。哎呀,把你生在武汉真是浪费资源。”
及至菜肴一份一份端上来,逢春扑上去就吃,每一筷子都情不自禁要哇哇叫好。她叫道我的妈啊好好吃啊好好吃啊!她在餐桌下面的一双脚,也忍不住要跟着直跺跺。逢春简直还是一个小姑娘。把蜜姐乐得合不拢嘴。这番境界,就无酒不成欢了。蜜姐说:上酒!
逢春说:“我不会喝酒。”
蜜姐说:“尽说些没志气的话,酒有什么会不会的!”
逢春说:“我真不会喝。”
蜜姐说:“喝!酒这个东西,只有喜欢不喜欢,敢喝不敢喝。今天你不敢吗?”
逢春胆子也被鼓励起来,说:“那就——敢吧?”
一瓶百威啤酒,两只玻璃杯倒了出来,蜜姐逢春一人一杯。干烧大白鲷是鲜辣的,把逢春吃得一双嘴唇红彤彤满口热气。她也不知道深浅,端起啤酒,喝了一口,贪图凉爽,接着又一口把一杯都喝干了。然后拍着自己胸脯,看着蜜姐,觉得自己头不昏来眼不花,自语道原来啤酒没有问题。接着又把一杯一饮而尽,蜜姐连夺她杯子都没有来得及。逢春喝完对蜜姐说:“感觉很好呢。看来我其实有酒量。”接着又吃菜,眼里愈发水亮盈盈的。
蜜姐吃得不多,几筷子菜吃过,就喝酒,抽烟,就看着逢春吃,看人喜欢吃自己点的菜,也有知音之乐。乐得蜜姐,时不时要笑出来。啤酒又上了一瓶。蜜姐要逢春慢慢吃慢慢喝。逢春也不再那么饥饿饕餮,却更兴奋,语调都不觉提高了一倍,远比平常悦耳动听。逢春嚷道:“是的是的,我要慢慢吃慢慢喝,我要学会享受人生!”
说到人生,话题就来了,两人的话都多起来。就像谁把她们心里要说的话,放鸽子一样开敞了鸽子笼,一群群鸽子,高高飞出去,又在空中忽地一个回转,飞来飞去,千回百转,总是围绕人生这个主题,来回旋舞。
蜜姐给逢春讲了她人生中烙印最深刻的三个人:一个是宋江涛,一个是宋江涛的母亲,一个是某人。蜜姐说逢春啊我是不会说他名字的,他就是我人生的某人。
逢春说:“好!某人。”
宋江涛是水塔街最豪爽的男人,他的豪爽不是一般的豪爽,那气派就简直水塔街是他们家的,只要朋友需要都可以赠人,从街道到住房,无不可以。那时候,水塔街一街的男孩子,有多少在他家吃饭和睡觉。那时候他妈总是用大蒸笼蒸饭。周源就是其中一个。宋家在水塔街那威望,那是相当了得。是他们家建了水塔,建了大汉口,交通路那边的生成里,在国民政府时期,也是宋家倡议和捐资省政府,算是省里公产房,免费或者廉租给文化人,在交通路做出版做图书办杂志报纸做文具,硬是成为全国最响亮的文化街。宋家当初在联保里有整整三栋大房子,到了宋江涛名下,就分割成零落的三间了。就这三间房,朋友结婚没地方,宋江涛挥手就让出一间。在蜜姐眼里,这就是宋江涛无敌的魅力。蜜姐与宋江涛在水塔街是青梅竹马一起玩大,两人之间也没有说什么谈恋爱,就只是水塔街大人小孩都认为他们必然是夫妻。蜜姐十六岁被部队招去做文艺兵,消息传开,巷子口的顽童就朝蜜姐喊:“宋江涛老婆要当兵了!”喊了就跑。宋江涛在家里大摆酒宴为蜜姐送行,当着几大桌子的朋友,宋江涛举杯讲话,说:“现在搞反了,解放前是妹送情郎去当兵,解放后是哥送情妹去当兵。蜜丫,站起来,我告诉你,就算你这一去千万里,就算你十年八载才回来,我都等你,回来结婚。”就是这样,一诺千金,宋江涛足足等了八年整,三十岁才结婚。宋江涛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不容得蜜姐以为自己不是他的老婆,水塔街街坊也都不承认还有什么别人家的女儿比蜜姐配宋江涛更合适,他们两家门当户对联姻是佳偶天成。
逢春你讲得不错,在汉正街窗帘大世界,大家都看得到宋江涛所作所为。他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要身边一天到晚有朋友打围,没有人就心慌,招都要招一大堆人,请别人吃了喝了还不晓得那些人姓什么叫什么。窗帘大世界那些大姑娘小嫂子都喜欢他,她们需要帮忙,宋江涛是随叫随到,他死都不要让女人没面子的,自然就有女人喜欢他撩拨他的。所有这些,宋江涛不会特意瞒住蜜姐,也不会与蜜姐谈什么。他们夫妇就是觉得彼此完全知道,什么都无需用嘴巴说的。蜜姐也不高兴也烦恼也寂寞也吵闹,但是她也完全了解宋江涛是多么习惯许多女人需要他,如果宋江涛哪一天发现自己在女人堆里没有了魅力,他宁可一头撞死。他们这对夫妻,最后是做成了世上知音。默契到宋江涛发现蜜姐有了人,他爆炸般痛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关家里号叫;又爆炸般放开,自己单独跑去找到某人,一番深谈就解决了问题,二人结拜了兄弟。后来宋江涛生了癌症,第一个打电话给某人,要某人答应他照顾蜜姐一辈子。临终之前,宋江涛再一次要求某人答应他,某人说:“我答应。”宋江涛才放心咽气。这就是宋江涛。社会没有给他更好的机会继承他父辈的宏业,他也算是发扬了父辈的豪气。蜜姐说:这就是我老公宋江涛。如果时光倒流,一切从头开始,宋江涛肯定还是我老公。
蜜姐和宋江涛之间从来不说“爱”这个字。他们就是夫妇。夫妇就是夫妇,不可解释,就好比水就叫水,雨就叫雨,冰就叫冰,不能混淆,名称就是本命。
再一个人是宋江涛的母亲。这个女人啊!蜜姐说,只能用过去巷子里唱的儿歌来形容她:这个女人不是人,她是神仙下凡尘。她自然也是从大姑娘女学生做过来的,可是对于水塔街街坊邻居来说,她是从嫁到宋家才有的女人,似那董永从天而降的七仙女,又似那许仙的深山蛇精白娘子。汉口市立女中毕业,就在汉口平安医院做病案管理员做了一辈子。若干年里,宋家住房一再被挤占分割;“文化大革命”中,宋江涛父亲跳楼自杀,她都顺其自然,她没有发疯没有发狂,没有哭天抢地,没有自暴自弃。她孤儿寡母不觉得凄惶单薄,也把儿子养得体面豪爽潇洒,就像家中男人还在。儿子拿所剩无几的房子送给朋友结婚,一送就再没有归还,她也无一个字的怨天尤人。几十年来是再大再小的事情,这个女人都安静面对,就没有人看见她的惊天动地或者地覆天翻,总是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地顺了过去,不觉得自己有天大委屈。蜜姐有了某人,相好七年够漫长的,这女人分明知道,硬是可以当作不知道一样,连一点脸色都不给蜜姐看,连一句夹枪带棒的话都没有。不假装不知道,也不说自己知道。让蜜姐一点尴尬也没有。
蜜姐讲宋江涛,没有眼泪。讲到她婆婆这里,又频频喝酒,又眼睛潮红,水花花碎在睫毛上,拿面巾纸小心蘸干。餐厅吃客换了一拨又一拨,只蜜姐和逢春两个人不动,坐在那里有说不完的话。逢春望着蜜姐,似小学生渴求知识,一句都怕错过,又容易感动,眼泪比蜜姐多,又生怕引起别人注意,老要低头去擦泪,鼻子也嗡嗡地塞住了不胜唏嘘。
这个女人啊!蜜姐当面总是叫姆妈,背后讲她就是一个独立的女人。蜜姐宋江涛在汉正街做生意,儿子自小就是奶奶带大。这个女人,她不仅不说蜜姐坏话,还尽管把好都放在蜜姐身上。随便给儿子买什么,都是说你妈妈买的;带儿子去公园玩,也是你妈妈吩咐的。儿子八岁生日,某人陪蜜姐去广东进货,一对情侣在广州游山玩水,蜜姐完全把儿子那天的生日忽略了。晚上忽然接到儿子电话,儿子兴奋之极,接通电话就啧啧亲蜜姐,说:“妈妈我今天全班最酷,谢谢妈妈!妈妈辛苦了!”原来是这女人背地里给儿子买了一双正宗耐克鞋,还要人包扎成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到生日这天,忽然拿出来送给儿子。说是你妈妈早就买了藏在这里,今天她在广东进货回不来,她要你穿去上学,成为全班第一个穿上真正耐克鞋的男生,别人都穿汉正街水货呢。把好事做到正常地步的女人,你还能不知道她的好?不欠她的情?所以蜜姐与某人相好整整七年,任凭某人苦苦追求软硬兼施,有个生日还盛大隆重地送了满床玫瑰,是流行歌曲里唱的九百九十九朵。可是七年里,这个女人,就硬是要蜜姐无法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后来宋江涛病逝,头七过后,七七还远着呢,这女人就关上房门与蜜姐谈了,说话是极其平和简单。说:“蜜丫你还年轻,有合适的人就不要有顾虑,再往前走一步吧。我只与你有两个商量:一不要儿子改姓,二不要把儿子带走。你再嫁也是新婚,儿子带在身边不方便的。你再嫁我也当是自己女儿出阁,一样热闹办喜事出门子,一样往后也随时随地回家。儿子还小,让他慢慢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好不好?”这是她自己儿子宋江涛的头七啊,尸骨未寒啊,因她知道蜜姐暗中有人,是这样大方地成全人人都得体面。
逢春啊,这是我谁都没有告诉过的,七年前的那天,我婆婆把这话说完,我就扑通给她跪下了。连我自己都吓一跳,我怎么给人下跪呢?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跪下去的,就是只有跪的了。我还有什么脸说话?还有什么话比跪下更说得清楚?
蜜姐对逢春感叹,你不晓得这从前的人啊,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啊,真是仁义道德!真会做人啊!你再硬的心肠,在她面前都只能化成水。
又过一年多,见蜜姐并无再嫁之意,终日躲在耕辛里小家看韩剧日剧,抽上了烟,又胃病重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走路随风飘。这个女人,啥也不多问,当时已是八十岁的人,却看世界清晰如面,知道怎么挽救蜜姐。就把自己居住的联保里的一小块地方,请人重新装修,打了一个吊脚阁楼,也不顾自己年岁老迈腿脚不利索,起居都移了上去。原先的起居腾出来做做饭洗洗衣。原先做饭的大门口天井那一块出场腾出来做店堂,两扇封了三十八年的大门,就可以朝着大街打开了。她装修好了才让蜜姐过来看。一点不说一个八十岁老人主持装修是怎么过来的,只喜气洋洋地说:“蜜丫,咱们家,难不倒的,想有店铺就会有店铺。你要是愿意,做什么小生意都成。我在楼上,你在楼下,儿子每天放学回来就看见奶奶和妈妈,三个人热饭热菜一起吃。蜜丫呀,我实在老了,要给你加压力了,要你和孙子都离我近呢。”老人就在自己跟前,蜜姐才三十八岁啊!蜜姐在老人开辟出来的毛坯子店铺里四顾打量,恨不得痛打自己嘴巴。
从此,蜜姐回到联保里,开始张罗生意,这就有了蜜姐擦鞋店。擦鞋店是蜜姐的精心选择,她要一无炊饮油烟熏坏楼上老人,二无噪音吵坏楼上老人,三还不能高成本不能货架货摊一大堆,也不要进货麻烦,蜜姐是再也不愿意火车飞机到处去进货了,她已经彻底不愿意重复过去。
蜜姐擦鞋店根本上是不在乎赚钱多少的,蜜姐再怎么没有钱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蜜姐擦鞋店它就表示儿子两家人还在这里!祖孙三代,健康地,高兴地,热饭热菜地,滚汤滚水地,活着,在这里!蜜姐活过来了。儿子今年中考,高分考上了重点中学市一中。老人八十六岁了,依然身板硬朗,只肯请一个钟点工帮厨,烹调都是她亲自操刀,还在坚持给自己做些私房菜吃,臭鱼烂虾还是她的宝贝,吃就是人生大事。八十六岁的老人,还吃得兴致勃勃,她就不老。
这一课上得逢春大开眼界。许多她苦思苦想猜不透的问题她得到答案了。此一刻她再想想水塔街和蜜姐擦鞋店,都觉得与昨天完全不同了。逢春再看蜜姐,也觉得与以往完全不同。
蜜姐问:“什么不同?”
一下子逢春说不出万千感慨,只答:“好有内涵好有气质啊!”
蜜姐笑道:“算了吧。一个当兵的人,又没有文化。我看你是越看越漂亮了。”
逢春说:“你漂亮!”
蜜姐说:“你漂亮!”
第二瓶百威啤酒又喝完了。二人都轮流上过两回洗手间了。菜也送回厨房回火了,却稀里糊涂又开了第三瓶酒,两个人频频干杯,碰得脆响,又放声大笑。有男人到窗外假山假水的景点抽烟,都被她们的笑声惊动,循声看她们,她们毫不顾忌,继续有说不完的话。
逢春强烈要求听爱情故事。蜜姐回答:“我又没有瞒你,已经夹在里头讲了。”
逢春说:“不是烙印深刻的三个人吗?这第三个人就只有两个字:某人?”
蜜姐说:“烙印就是‘某人’两个字,故事也就是‘某人’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我一生抹不掉了,我可以把其他情节都抹掉。”
逢春的追问有一大串:某人怎么追你的?怎么爱你的?你们怎么好上的?后来又怎么不结婚?某人英俊吗?做什么的?有没有钱?有没有情趣?
“你喝多了!”蜜姐只冷冷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再讲给你听。”
逢春闹起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现在要听!”
蜜姐说:“现在要听呢,我只能对你说,所谓爱情,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玩。这个只是我的结论,你的结论,该你自己去经历了再总结。”
蜜姐死活不再多说她自己的故事,说是轮到逢春讲故事了。
逢春说:“我没有什么经历,也没有什么值得讲的故事。白开水,你都看见的。”
蜜姐说:“那你给我说个实话,你和源源到底怎么回事情?”
逢春愣住了。再使劲摇头想要清醒自己。“这是一个私人秘密。”逢春拿不准地问蜜姐,“如果我说出来,算不算损害他的名誉?”
“这怎么能算?这是咱们姐妹俩说私房话!绝对不能对任何第三个人说的!”
逢春点头同意,想了想,又傻笑,借着酒喝得高,把从来没有勇气对任何人说的话,就说出来了。逢春飞快地说:“他同性恋。”
蜜姐立刻坐直了。这可是蜜姐从来没有想到的。可是逢春只这么一说,蜜姐又觉得正是,周源从来就是。蜜姐盯着逢春看,看得逢春直发毛。逢春只好又添了一句:“真的。儿子出生以后,我俩就没再在一起了。”说到这里逢春不好意思了,出口脸更红。
蜜姐只把这话一听,立刻低下头,泪珠子啪啪掉在餐桌上,她狠狠捶了几下自己额头。“对不起!”蜜姐说,“对不起,逢春!我哪里想得到这个啊!我对你太狠了!”蜜姐又说:“天啦,你这么年轻,怎么熬过来的?又怎么不早与源源把话说穿?”
逢春凑近蜜姐,摸了摸她的手,好像要安慰她,也好像要安慰自己,更好像在说梦话,那样轻,那样虚,几乎是没有声音地说:“没事啊。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啦。我没事啊。我们不想要任何人知道,谁都不知道,我们两家父母,我们儿子,街坊邻居,我们就是不想要人知道!人家知道了儿子将来怎么做人?我不怪周源,他自己好像也是慢慢才能肯定,我只怪他瞎混混不好好上班工作挣钱。我们说好了都尽全力抚养好儿子。他发誓他要好好上班赚钱养家。他却说话不算话,我生气这个。”
蜜姐说:“傻丫头,人伦就是天地,可不是没事啊!”
逢春又把手伸过来,覆盖在蜜姐手背上,蜜姐也慢慢握住了逢春的手。
饭馆电灯亮了。饭馆还挂了红灯笼,也亮了。外面天阴了。下午走向黄昏时分,就已经缺少光亮。逢春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畅快了,捧起酒瓶咕咕地就把剩下的啤酒当水喝了。喝了傻坐一会儿,歪在火车座上,脑袋靠着窗框,竟睡了过去,还打起了小呼噜。蜜姐给了领班十元钱小费,让领班找来一件工作服给逢春盖在身上。餐桌收拾了,重上一壶热茶。蜜姐一杯杯喝茶,对着手机屏幕,涂了口红,不停收发短信,等着逢春醒来。两个女人的一顿饭,好生漫长。
大城市没有早晨。早晨人马都拥挤在路上,无数车辆的烟尘气与无数早点摊子的烟尘气交织在一起,把晨时的轻雾搅得浑浊滞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楼大厦与商铺之间,太阳是如此虚弱和模糊。城市是容易与合适睡懒觉的。逢春已经喜欢上了睡懒觉,睡足够了再起床,不慌不忙开始走一天的程序。
是又一天的中午十二点了,逢春一如往常,按时到蜜姐擦鞋店上班。横过前五大街,逢春看见老人在窗口,一张瘦小的上半身,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也不笑,整个表情就是慈祥。经过了昨天,逢春今天看老人就是凡间的观音菩萨,凡间有生老病死,但也有菩萨。蜜姐也坐在擦鞋店大门内侧,一如往常做生意。逢春进店,二人相视一笑,都装得轻描淡写,但她俩的深情厚谊谁都感觉得出来。其中有特别精的擦鞋女,再三地用眼睛偷看,看看蜜姐,再看看逢春,觉得复杂,也暗忖着城市女人做成好朋友是怎样做来的。
下午五点,蜜姐站起来拍拍巴掌要大家注意,她和蔼可亲地宣布说,因为她家里今天有点事情,今天提前收工,五点半就打烊,要大家放心的是,薪水还是按照全天发。这是突如其来的喜讯,擦鞋女喜出望外,便赶紧做完手中的活儿,收拾好工具盒。
逢春纳闷了,她们昨天还在一起吃饭。今天上午还互通短信,笑问对方酒醒了没有。阁楼上静悄悄,里屋也静悄悄,家里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迹象。只因过去两天,生活里猛地一个跌宕,大悲大喜大吃大喝大哭大笑,都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逢春还是个蒙的。这下更蒙了。直到蜜姐过来提醒她说,喂喂,大家都走了,还不赶快脱下你这身包装?!
逢春说:“蜜姐我能不能知道你家晚上什么事啊?”
蜜姐说:“脱脱脱,到里屋去脱衣服。出来我就告诉你。”
逢春正在里屋脱掉工作服口罩和手套,就听见店铺里一阵人声响动,是有客来了。忽然又觉得耳熟,赶紧跑出来,跑出来就一阵浓郁花香扑鼻,只见蜜姐在应酬骆良骥,正看着骆良骥递上来的名片,骆良骥正给蜜姐点香烟。蜜姐眼皮都不抬,只努起嘴唇,香烟头子自会接火。一只巨大鲜花花篮,放在柜台边,是多头香水百合、红玫瑰和康乃馨什么的,其中几只红掌,朱红到了极致反而红得呆滞像塑料。逢春突然收住自己脚步,人就静在了那里,一双眼睛睁得惊奇又似小女孩的清简无邪。这骆良骥也是猛地抬头见到真人真面,一下子不相信是她,分明也知道就是她,但她又这样超过他的印象与想象。前天她一直蹲着不觉得,现在忽然站起来是这样高挑,短短的夹克掐得腰部细细只盈盈一握,夹克是黑,里头毛衫也是黑,脸就分外明丽光华,叫人感觉皎月当空,你就再没有文学感觉也有拦不住的诗情画意涌出来。蜜姐出来打破僵局,说,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逢春,这是骆良骥。
逢春会说话了。她说:“你怎么来了?”
骆良骥说:“我昨天下午来,说是你休息。老板她昨天也不在店里,她要我今天来。”
逢春还是蒙的,说:“她怎么会要你今天来?”
骆良骥作为一个男人似乎经不住面前女色是这样出乎意料的美好,本来伶牙俐齿的他也一下子拘束口拙,左右都不是,没有一个自在。他今天特意穿了一套更大牌的西装,出门照镜子,觉得自己帅,肩膀是肩膀的平阔,腿是腿的笔直,为此他还去做了一个美发来匹配。此时站在逢春面前一拙,他西装也觉得穿错了,这身有点紧紧的,发型也包得过分了,太油亮会显脏,一切都不对。骆良骥怎么就觉得逢春一定看自己不如她的气质,要不屑的。原来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一自卑就紧张,一紧张首先也是要怪自己衣服不对。
蜜姐是个磊落人,要做明亮事的。她安排骆良骥先坐一坐喝喝茶,逢春跟她去里屋单独说个话。逢春跟着蜜姐走进里屋,蜜姐脚步没有停下,屋子小,里屋说话不关风。蜜姐径直穿出后门,逢春也就跟着出了后门。后门一出劈面见到长长的弄堂,联保里临街那一面房子纵然老朽破败,若是内里一比,还是天堂地狱之别。里头弄堂更是糟蹋厉害,路面到处开裂,污水横流,窗户防盗窗上糊满黑色油腻还在继续突突冒出油烟,不知是多少年的灰尘蛛网包裹着电线沉沉下坠,丢弃的马桶痰盂和竹床,苍白地坏在路边门边,几只盆花也早已经枯死无人收管,二楼横拉竖扯的绳子上挂满各种晾晒的衣服,此处滴水彼处滴水,厚厚鼓鼓的海绵胸罩完全不顾个人隐私地当空挂下来,一下一下蹭着骑自行车人们的头顶,那是一些收购旧电视机洗衣机电脑的男人灰尘仆仆的头顶。蜜姐和逢春,都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她们眼睛里的司空见惯是表面的,无论如何心里都一阵刺痛。蜜姐挥挥手,仿佛将眼前挥了开去,好定心说话。
蜜姐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交代给了逢春。骆良骥昨天下午来店里,当时蜜姐儿子给蜜姐发了信息,是逢春喝高了正睡在餐馆椅子上的时候。蜜姐让儿子告诉骆良骥今天下午五点半再来。
蜜姐今天对逢春是耐心和周到的了。她说:“这个人一眼迷上你,天天来店里找,在我们水塔街家门口这样子,很快就会被发现和传开,对大家都不好。你两个人这样子是不对劲的。躲躲闪闪鬼鬼祟祟更不利于互相了解,不如干脆正常交个朋友。人有时候一旦认识了,了解了,就发现其实两人啥关系都没有。逢春啊,你也阅历太少,人际交往经验太少,被欺负和欺骗了都懵懂无知,也不会料理,也应该多有些经历才好。今天,我给你们当做普通朋友互相介绍了。从今以后——以我姆妈对你的昵称说——春啊,从今以后全靠你自己把握了。我可事先提醒过你啊,别一上来就是男女那一套,先做普通朋友。听清楚了吗?”
逢春立即答:“嗯!”
逢春哪里还有别的话?蜜姐的高瞻远瞩合情合理是逢春做梦也做不到的。她昨夜还沉醉酒中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甜蜜酣睡,她以为蜜姐也与她一样呢,哪里知道蜜姐暗中做好了这一切,都是为她。
蜜姐说:“那你还发愣干什么?去吧。”
逢春说:“蜜姐!”
蜜姐赶紧用一根手指按住逢春的嘴巴,说:“拜托!千万别谢我!你这一谢搞得我好像在拉皮条了。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处理,首先是在保护我自己。我得在水塔街做人啦。”
逢春不动,又叫一声:“蜜姐!”
蜜姐说:“去吧去吧,人家等着你呢。交朋结友做事情不能太离谱,互相要有个基本的守时应答。对这个人你还一无所知呢,也就是交个朋友而已,喝喝茶,说说话,吃吃饭。不要以为一个男人爱慕你一下你就以为他是王子你是公主,自己就一头栽进情网,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童话,社会很复杂的,别一时发昏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好了,去吧。”
逢春还不动,说:“我还想听你说说,你想想再给我一些忠告吧。蜜姐,你不知道你说得有多好,这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的,包括我妈妈。在你面前,我觉得我真傻。”
逢春就是不太情愿迈开脚。刚才一见骆良骥,逢春忽然有了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和前天下午擦皮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骆良骥前天坐着很高大,现在站着倒矮小了许多。现在一身华丽的笔挺西装,让逢春看到的是他好喜欢显摆。又是油头粉面的,不如前天头发干干净净爽利的好。就这前后两天,时空一个转换,逢春已经觉出自己前天的梦幻入迷是幼稚得可笑。当然,骆良骥热切的眼睛,又每天都来找她,她在他那里身份不过是个擦鞋女,已婚,已有小儿子,也不是那种惊艳的年轻女孩,以骆良骥的事业有成身价不菲,现在社会哪里不是一大群靓女追?是逢春又觉得骆良骥做人是真的,也难能可贵,只从前不信有这样的男子,以为只是影视剧在胡编乱造;眼前也还是不信,就愈发有一种想要看个真切的好奇心与冲动。逢春的亲朋好友都是普通人,都在默默无闻地上班下班口袋永远缺钱,尤其老公周源又是这样一个说不出去的男子,逢春内心深处,是那样渴望真的有一个崭新世界在她面前徐徐打开。对于逢春来说,她人生中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情况,全新的情绪,新到她既好奇又觉惊险,踌躇不敢前去。只要听蜜姐多说几句话,盼能点到自己穴位猛然一醒才好。
蜜姐看逢春都是怜惜,那是她自己年轻的影子:三十来岁的女子,最是苦闷人生——六七年的婚姻,刚够发现老公不是恋爱中那个人,却膝下已经拖了一不知母苦的童孩。蜜姐就急中生智拿出自己的人生格言说给逢春听,蜜姐说:“钞票像婴儿一样无辜,任何时候都不要拒绝它。这是一句我说过的再强调一次。还有一句是我没给你说过的:钞票不会表示爱你,但是爱你的人一定会用钞票表示。”说到这里,蜜姐想起自己原本就是要给逢春薪水的。蜜姐赶紧从包里拿出一沓钞票和一张收据,说:“你的薪水,到今天为止全部结清。你数一数,签个字。”
全部结清?逢春心头一震,终于她彻底懂了。蜜姐并没有改变她的决定,擦鞋店依然是不要逢春了。
只是蜜姐的方式改变了,逢春的方式也改变了,逢春再也不会坚持、不解、委屈和哭闹了。在这件事情上,逢春不会再流泪。事情就是应该这样子,蜜姐是对的,逢春也要学会慷慨大方。逢春接过钞票,没有数,塞进夹克,在收据上签了自己名字。
蜜姐转身进屋,上楼梯到阁楼间去了。
逢春跟在蜜姐身后进屋,只望了阁楼一眼,也只见阁楼白光一闪又黑了,万物归于沉寂。逢春掀开帘子,走进店铺。
两个女人好朋友,与男人不一样,说是朋友真不够恰当,就只能说闺蜜。朋友还有缝隙与距离,不管多年距离是多大的缝隙,都可以忽略不计依旧还是朋友。闺蜜是如胶似漆的,但又不是男女性爱的那一种,不在身体上与本能上,不会有私心羞惭,就是互相要对彼此好,要互相照顾与帮助,要互相诉说与倾听,女子力气弱,要一起协力对抗内心的苦痛与纠结,还有男人带来的种种麻烦与打击。闺蜜情谊真正有义薄云天气概,互相之间不隐藏秘密,无话不说,连她们的男人,也都是她们的话题。男人再亲,是她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她们自己就是一个整体没有外人。
蜜姐和逢春,最后就成了一对闺蜜。
这是深秋天高地远的一个好天气,太阳明亮如斯,城郭处处风平浪静,世界被晒得暖洋洋。在这样的天气里,汉口江滩最是好地方了。先是逢春发信息,约蜜姐吃饭。蜜姐答应过与逢春吃麦当劳,大家都不敢忘。这次逢春请客,两人吃了一大堆热腾腾的炸鸡翅,你说话我说话,把彼此近况都知道了才放心。最后逢春又买了苹果派外卖带上,怕在江滩走得饿。
午后时光,蜜姐逢春来到了江滩,二人并肩漫步,穿过层林尽染的秋色,坐在江边看水。太阳照着江面,波光粼粼华丽耀眼。一江雄浑的水缓缓流动,各种船只从容地行走,汽笛一两声拖出长长的浑圆的音,都叫人身心能够安静。园林工人正在为防浪林伐去树梢,留下一片片树干,树干又用石灰一律刷白,整齐得威威武武。
看着看着,蜜姐说:“好看!”当兵出身的人总还是喜欢队伍的感觉,她拿起手机拍了两张。又用手机照镜子补口红。
逢春说:“是好看!”却说:“我还是没有心情拍照。”说完,逢春又发出一声叹息,又说:“这段时间,我落了一个好叹气的毛病。”
蜜姐摇摇头。
逢春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现在我是糊涂的。”
蜜姐说:“现在没有人要求你说什么。我们是出来玩的。”
逢春说:“是的,坚决玩。”
两人举目去看长江,看航标,看对岸的武昌,看有人划小船在岸边浅水里捕鱼。有两个人一起看风景,风景就不再空寂。
远处传来一记一记响鞭声。逢春说:“打陀螺!有人在打陀螺,周源肯定在里头玩。”
蜜姐说:“源源就是会玩。他从小就在滨江公园打陀螺的。他响鞭挥得脆生生,像条长蛇身边舞。从前我总跟着宋江涛他们来滨江玩,周源崇拜宋江涛。”
逢春说:“是的。他很迷恋宋江涛。”
蜜姐说:“其实源源也很难可怜。”
逢春说:“陪我过去看他在不在好吗?”
蜜姐欣然同意。小时候常来滨江公园看宋江涛们打陀螺,这一辈子,她听到鞭声就眼馋。
她们循声走过去。到了江滩中部一块平坦广场,人群众众,一圈一圈地打陀螺。陀螺有各种大小,鞭子有各种长短。鞭子的抽打声像霹雳闪电,声势壮阔。玩陀螺的多壮汉,老少喜欢蹲旁边观看,都不做声,只听鞭子响只看陀螺转,个个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他们自己觉得有说不出的意思在其中。蜜姐逢春逐个圈子寻找周源。
逢春看了半天,说:“只一个陀螺地上转,这有什么好玩的?”
蜜姐说:“好玩就是好玩,不问有什么没什么。”
逢春说:“你从前也蹲在旁边看?”
蜜姐说:“是的。那时候十几岁么,什么都有趣。有趣不有趣,都看跟什么人玩了。”
逢春说:“啊,是的。”
说着话,她们几乎同时看见了周源。逢春的丈夫周源,抽打着一个巨大陀螺,几丈长的鞭子紧紧握在手里,举臂挥鞭,又稳又有力道的一鞭抽过去,陀螺被抽得疯狂飞旋,疯狂飞旋,身不由己,一个中了魔停不下来的舞者;周源提着长鞭,立在旁边,注视着它,就像主人看着自己的奴隶。周源光着上身,骨架匀称,肌肉结实,一条低腰牛仔裤,挂在胯上,是耻骨都几乎要流露的性感,又面容俊秀,神采奕奕,依旧不改儿时的唇红齿白。围观周源的观众最多。周源的自我感觉一定好极了。
蜜姐遗憾地说:“源源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啊!”
逢春说:“是的。”说着眼睛一红。她把手机拿出来,要蜜姐给她拍个照,身后背景就是周源打陀螺。逢春说:“这辈子与他,总要留一张真正的合影,算是告别照。”
蜜姐说:“别,有些话最好别说出口。何必呢。”
逢春说:“是的!”
蜜姐拍完照,周源发现了她们。周源第一个反应是要跑过来,才跑两三步又止住了自己,只朝她们摆了摆手算是一个会意。逢春也拿手摇摇,算是给了一个回答。这对夫妻,没有办法,都只好朝自己喜欢的地方走了去。
蜜姐和逢春沿江逛着,闻着樟树阵阵的香。江边有妇女来放生乌龟。几个男子拢去,建议她在龟背上刻字,刻上“放生”二字,他人抓到了,就不会杀。妇女想了想,说:算了,不刻,就放生。有男子就半调戏半认真说:你好不容易十几年养个好大龟,该多刻几个字:“杀放生龟者死”。人们笑成一团。妇女也笑呵呵但不再理睬他们,自己捧着龟走上沙滩,郑重朝水边去。蜜姐和逢春看了一回,蜜姐跟着笑了,逢春也觉得有趣可就是笑不出来。回头她们又寻到了那一排十几棵的巨大阔叶杨。这是她们的树。从前在滨江公园,她们伏在树上捂住眼睛,玩捉迷藏。蜜姐玩过。逢春也玩过。也要谢天谢地,这些个大树,居然在大砍大伐大拆大建的粗暴急躁风气中,被保留下来了。现在它们更是老根虬结,高大阔展,直指苍穹,顶天立地,大树下有一只靠背椅,人坐下,显得小小的弱弱的,大树就像要护佑人一样。蜜姐逢春坐上了靠背椅,仿佛躲进了大树的家,阔叶杨的大树叶左一下右一下往她们身上落,连落叶的声音都是干净爽朗的。
蜜姐说:“逢春你说说看,武汉这个城市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逢春想了半天,说:“是真正的大城市。”
蜜姐说:“对的!可是怎么形容它呢?他妈的还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两人都不做声,默默想。其实只有蜜姐真的在想。而逢春,正在度过一个愁肠百结茫然失措的人生时刻,刻刻都难熬,她只想叹气,又只想哭,又觉得应该忍着,觉得自己应该学会开心。
蜜姐说:“来,逢春,我跟你打比方吧。比方在我店子里,只要顾客想买什么,我什么都卖,我就给他两个字:敞——的!”
蜜姐说:“我请朋友吃饭,他们问:怎么点菜?我也就给他们两个字:敞——的!”
蜜姐说:“我对我婆婆报恩的方式,没有花言巧语能够说,我只说你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你想吃点什么,想穿点什么,想玩点什么,想都不要想钱的事:敞——的!”
蜜姐说:“我儿子,我给他也就是只能两个字:敞——的!他就是想吃我的心,我立马拿刀子挖给他,冇得二话!”
蜜姐说:“敞——的!这就是武汉大城市气派,许多城市都没有这份气派。我对你,也一样:敞——的!以后只要你需要,蜜姐都会帮你。你和源源离婚,源源那边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保证安抚好他。也保证不让外人知道真实原因。放心吧,都搞得定,只等你开口而已。不就是离个婚么?算什么?我还能看着他们把你这辈子青春都耗进去不成!”
逢春本来是忍了又忍坚决不哭的,听蜜姐说完这番话,忽然鼻子一酸,眼泪自己就排山倒海出来了。逢春赶紧去捧住自己的脸,泪水又从指头缝里流出来。蜜姐在一旁吸烟,任逢春去哭,只拿出一包面巾纸放在她们之间椅子上。噼啪的鞭子声是愈发响亮了,十里江滩回荡有声。一只风筝起来,忽而就腾空老高。旱冰爱好者成群结队呼啸而过。大江滚滚东流,林风飒飒作响。这是一片多么罕见的巨大阔叶杨,从她们的儿时到现在都与长江在着,让人感觉牢靠。这两个女人坐在大树下,在江边,在汉口,在她们的城市她们的家,说话与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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