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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的坡

        到香港第一天,陈肯吃了一碗牛腩面。这碗牛腩面香得他目瞪口呆刻骨铭心。离开面馆的时候,他频频回头,一再确认了面馆招牌。这家面馆叫做伊记面馆。

        陈肯记在心里了:伊记面馆。

        来香港的那一天,由同门师姐林淑芬接站。这个安排,半年前就已敲定,随后一切按部就班进行。

        到了日子,这一天,师姐林淑芬在九龙塘地铁站顺利接到了陈肯。陈肯大清早出发,从武汉飞到深圳,从深圳罗湖入关进香港,再坐火车至九龙塘。师姐林淑芬举牌接站。她高举陈肯很大的名字,忠实地挤在出闸口最前面,大方脸,出汗了,尽管她本人与照片差距很大,陈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陈肯朝林淑芬走过来。他们接头非常顺利。同一个导师的学生见面,有一种自家人的感觉。一番热情,几句寒暄,陈肯就随师姐走了。

        师姐林淑芬带陈肯上了地铁。地铁由九龙向港岛铿锵而行。陈肯已然饥肠辘辘。初次见面,饥肠辘辘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何况师姐林淑芬见面就说她要为陈肯接风洗尘。之前电邮频繁往来,师姐林淑芬也不止一次把陈肯到港的日程安排发给他。日程安排里头自然也罗列明晰:陈肯到港当日,即由师姐林淑芬代表全体同门师生与陈肯聚餐茶叙。在地铁里,师姐林淑芬再次告知陈肯,午饭由她宴请。师姐林淑芬祖辈都是香港人,母语是粤语,普通话怎么说都很别扭,费很大力气挣扎出来的话,都还是有那种翻译句式的味道。不过足够,陈肯已经听懂:师姐林淑芬将请他吃饭。也就是文本意义上的聚餐茶叙。陈肯点头,说谢谢。师姐林淑芬淑女端仪,温良恭俭,话语简短,嗓音轻轻,踮脚对陈肯耳语,且耳语都还以手掩嘴,接听手机也注意以手掩嘴,时时刻刻生怕自己声浪过高有失公德。师姐林淑芬的行为举止端庄得令陈肯肃然起敬,自惭形秽,饥肠辘辘的问题,陈肯再是说不出口了。

        陈肯哪里料到,从港岛金钟站出闸以后,还有漫长的旅途。

        满大街跑的都是出租车。师姐林淑芬却看也不看一眼。自然而然带领陈肯来到了公共汽车站。走哇走,来到公共汽车站。陈肯知道打的肯定最快。打的又是小车,坐着肯定要舒服一些。如果他们香港客人来到武汉,陈肯肯定不由分说就打的,客人嘛,怎么也要让人家舒服一点,哪里会带他们去挤公共汽车!陈肯肚里饥肠辘辘,心里暗作比较,口里寂然无语,脸上寡然无表情。师姐林淑芬看上去兴致勃勃,一点不猜疑陈肯心事。她带他一边等候公车,一边热情地充当临时导游,为陈肯指点金钟廊,指点几幢著名银行建筑,指点大街上跑来跑去的老古董单轨电车,也就是香港人所说的叮叮车,没有窗户玻璃,所以票价便宜。师姐林淑芬说:我们香港人呢,一般是只要能乘叮叮车,就不选择公共汽车;只要能乘公共汽车就不选择地铁,只要能乘地铁,就不选择出租车。师姐林淑芬的言语之间,洋溢着对香港的喜欢、爱护、骄傲和礼赞。陈肯却游离在师姐的感情之外。陈肯不明白当一个长途跋涉的客人到达以后,师姐林淑芬为什么不问他累不累和饿不饿?一般接待的人好像都应该这么问问。你不问,谁好意思自己说?陈肯更不明白师姐林淑芬为什么似乎一点都不饿。也似乎并不察觉时间已经是中午一点钟了,这是一个应该吃午饭的时间。师姐林淑芬还似乎完全不了解内地吃饭文化。内地人从做幼儿园小朋友到大学生,多年树立的规矩与习惯就是12点吃午饭。否则饭就容易错过了,人就容易饿昏。陈肯这一天,大清晨的早点就是机场的一碗康师傅快餐面,中途在飞机上补充了小小一盒缺油少盐的烂糊糊面。烂糊糊面很难吃,当时陈肯差点放弃,现在他暗自庆幸自己到底还是吃了。

        聚餐茶叙,听起来很美。写出来更美。在电邮里,看上去很有饱餐美食的魅力,导致陈肯今天严重忽略吃饱。可是在他身边的师姐林淑芬,说来千言万语,就是不提及聚餐茶叙。遗憾的公车还迟迟不来。陈肯口袋里有钱,他父母为他准备了一些港币以备不时之需,陈肯应该用这个钱打的以最快速度到达学校。陈肯应该用这个钱首先吃顿午饭以免饿得发昏。但是,陈肯就是无法行动。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陈肯活生生忍受着极度饥饿的煎熬。

        中国人的饭局,有规矩,是要人请的。如果东道主不主动开宴,客人绝不会开口讨饭吃,哪怕赌气走掉呢,也不会放下自尊去要饭。要饭,要饭,要饭的是乞丐呢——陈肯的祖辈父辈,平常经常会这么说给陈肯听。陈肯懒得听。包括陈肯自己在内,都以为陈肯没有听进去大人的话。却到香港读硕的第一天,很现实的问题出现了,陈肯顿时有亲身体会了,他的确有点窝气:师姐林淑芬硕士都要毕业了,怎么自己发出的聚餐茶叙邀请,饿昏了人家还看不出来?她还是中国人吗?不了解中国文化吗?不知道陈肯自己开不了这个口吗?

        眼看公共汽车接踵而至,唯独不见40M。师姐林淑芬坚持等候40M。陈肯闷着生气,很想一走了之。可这是香港啊,他人地生疏,他能够走到哪里去?陈肯绞尽脑汁,终于转弯抹角地提出了一个启发型问题:“我们一定要乘40M?”

        师姐林淑芬老老实实地解释:“不是一定,还有其他公车也可以,但,40M最好。”

        陈肯进一步引导:“最好?去哪里最好?”

        “去香港大学呀。去我们学校啊。”

        师姐林淑芬依然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作了一番解释。大意是:从这里去港大,也有很多车,香港的公共交通是全世界最方便的,只不过40M双层大巴线路最直接,到站最方便,价格最便宜,在港大东门落车,几步路就上了港大的台阶。

        于是陈肯猜想,这个聚餐茶叙可能是在港大举行了,那么他应该促成他们尽快到达港大。于是他继续迂回提问:“打的是否比公共汽车更快到学校?”

        “打的?为什么打的?”师姐林淑芬宽阔的短眉毛立刻扬起老高,且高处不胜寒地在那里抖动,她太不理解陈肯的问题了,她说:“我们又不赶时间。哇,打的好贵来的!”

        陈肯本来想说“我来出钱好了”。话已出口,还是被他自己强行咽下。陈肯怎么可以在师姐林淑芬面前这么张狂?如果学业刚刚开头就造成不好印象,肯定会对将来不利。现在竞争多激烈,金融危机影响下将来工作会更难找,人脉关系就显得更重要。来港之前,爸爸妈妈都再三交代了要他学精一点,心眼要多一点。陈肯可不能犯傻。

        陈肯不犯傻。放弃转弯抹角的启发。忍着。懵懂无知的模样,乖乖点头。

        又过了约莫十来分钟,40M双层大巴来了。细心的师姐林淑芬推荐陈肯上二楼。坐在二楼可以看到更好的街景。他们马上就会进入半山区,半山就是香港人所说的富人区来的。他们的学校港大,地理位置相当优越,正好坐落在半山。在他们研究生宿舍楼后面就有一条上山的路,登山很好,五十分钟就可以登到山顶来的。

        还是乖乖点头吧。不过陈肯绝对没有兴趣和力气上二楼了。他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拉杆箱。好在师姐林淑芬立刻比他点头更快。她是那种好愿意无条件理解他人的模样。不管她的推荐付出了多少热情,她也却半点不勉强陈肯。

        不知道是因为40M双层大巴在半山行使的曲折迂回,还是饥饿过度,陈肯的眼睛开始晕晕地发绿,紧贴车窗的街景除了使陈肯更晕,丝毫吸引不了他。聚餐茶叙到底在哪里啊?到底在哪里!

        最后,实在饿不过来的陈肯,开始有种种大胆想法。比如: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他一定要买,他要在最初就谢绝师姐林淑芬接站,他要生猛豪爽不管三七二十一出了金钟站就直接打的奔港大,到了港大直奔餐厅饱吃一顿。

        后悔药的说法也是来自陈肯的家长。陈肯以前只当耳边风,那时候他觉得家长好无聊好无聊,此时此刻他认为家长的确还是有家长的道理,家长就是比孩子吃的盐多,就是比较知道世事咸淡。

        忽然,师姐林淑芬说:“落车!”

        陈肯太激动了,一阵耳鸣,“什么?”

        “噢,索瑞索瑞,抱歉我又说粤语来的!是下车。下车。再停车我们就可以下车了。”

        “到学校了?”

        “不,还没有。这一站是般含道,下车,我们吃饭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陈肯发自内心地说:“谢谢!谢谢!”

        陈肯视线清晰起来,他看到车窗外面的教堂围墙上挂着横幅,上面巨大中文写着:饥饿困顿的人到我这里歇息。尽管陈肯从来没有接触过基督教,但是此时此刻陈肯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了强烈的宗教认同感,因他真的是饥饿困顿了,真的需要歇息了。他好想说:感谢上帝!他果然就听见了自己呻吟一般的声气:“上帝啊!”

        现实毕竟就是现实,经常出人意料,不可思议。

        师姐林淑芬匠心独运,特意在般含道下车,不是为了他们最快能够吃饭,而是可以步行经过高街。步行高街的目的,是为了让陈肯顺便多看看香港美景。高街上有一幢古老的欧式古典建筑,巍峨气派。师姐林淑芬亲密地走在陈肯身边,孜孜不倦地讲解它的故事,结语是:“目前这栋楼是西营盘综合社区大楼,以前是精神病院。”师姐林淑芬已经是硕士毕业的人,她大约就从来没有认识过“饥饿”两个字。

        陈肯说:“嗯。”

        陈肯只剩下吐出一个字的力气了。他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什么都看不见。

        行李箱车轮咕咕,高街结束。对过马路,步入正街。小街小巷家家户户小门脸。洗衣,花店,修车,补习,脚边巴掌大地块,只要有可能,也供一尊土地菩萨,林林总总皆是日常生活所需的小心思小营生,放眼四周全无酒楼饭店踪迹,唯有海风从维多利亚湾吹来,在纵横的小街游荡,咸腥气息仅供唤醒人们对于干贝鱼翅的想象力。在陈肯踏上香港土地的第一天,陈肯几乎绝望。或者说已经绝望。或者说正要绝望。他对香港最重大的第一个发现就是:香港人不饿!或者香港人经得起饿!或者他们少吃多餐,经常在吃以至于想象不到一天三餐的内地人到点就得吃饭!正在绝望的时候,非常突兀地,一阵牛肉汤的浓香扑面而来,抬头一看,伊记牛肉面馆就在眼前。

        师姐林淑芬一走进面馆,便迎头就是莎贝娜的招呼:“哈罗海蒂!”陈肯这才想起来,师姐林淑芬曾经告诉过他,她的英文名字叫海蒂。但陈肯从来都没有觉得生活在中国国土上的中国人会真的需要英文名字。伊记牛肉面馆一旦横空出世,便打破了陈肯以往对世界的认识。

        “哈罗海蒂!”

        “哈罗莎贝娜!”

        香港的两位中国女性非常顺口地这么招呼着。是再顺口不过的感觉。莎贝娜,年轻女人,黑油油头发,细腻紧绷的黄皮肤,蒙古眼,绝对中国人,鱼贯而入的顾客,却人人都管她叫莎贝娜。

        莎贝娜迎接熟客的神态与众不同,飘逸加恍惚,有一些些亲切,有一些些随意,有一些些讨好,有一些些家族亲人之间不讲理由的袒护。

        哈罗海蒂!

        哈罗莎贝娜。

        随后莎贝娜腰身一侧,眼睛一挑,越过师姐林淑芬头顶,对陈肯说:“哈罗靓仔!”

        靓仔?!指的陈肯?当然!

        饥饿到绝望的陈肯,来香港第一天的陈肯,已经害怕了师姐林淑芬的陈肯,被眼前这个一身牛肉香气的年轻女人莎贝娜毫不犹豫地热情奔放地唤为靓仔。陈肯太意外了,顿时窘住,一团烈火腾地烧红了他的脸膛。莎贝娜赶紧把笑含进自己的眼睛深处,去招呼陈肯身后的顾客,

        “哈罗刘美兰!”

        “哈罗莎贝娜!”

        陈肯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看,却又立刻后悔:看什么看?都是一个读硕的男生了!瞎看不相干的人算什么?!

        莎贝娜又笑了,被陈肯发现,莎贝娜又是赶紧收藏她的笑,不看陈肯,假装没有发现这个靓仔的再次受窘。陈肯委屈,陈肯回头是有原因的:所谓刘美兰,地道的中国名字,却恰恰是一个白种洋女人。她说“哈罗莎贝娜”,就是与师姐林淑芬的发音不一样,一听就听出来了母语感。母语感是什么感呢?陈肯说不出来。他就回头要证实一下。极致饥饿的陈肯,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天,就在异乡,不知怎么,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非常敏感的男生。此前他对于自己所在环境这些方面是比较迟钝和憨气的。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师姐林淑芬预订的聚餐茶叙的地点,就是这里——伊记面馆。

        伊记面馆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师姐林淑芬早就安排好了。

        伊记面馆厅堂是这么狭窄,完全就是一条过道。临街的门面倒还气派,进门之后却只能摆一溜小圆桌,七八张而已。里头顾客已满,没有多余的座位。由于师姐林淑芬事先有电话预订,莎贝娜便一直将流动状态最迅速的小圆桌优先提供出来。她们打过招呼之后,两个中学生吃罢起身,莎贝娜便赶紧安排了林淑芬陈肯师姐弟坐下。后面的洋女人刘美兰没有位置,却不急躁,也不放弃,贴身站在收银台旁边,双手捂住背包上,红指甲,大戒指,手背经络如风干的丝瓜瓜瓤,却有力。

        噢,这就叫做聚餐茶叙。在香港,在香港人这里,中国文字像外语;外语又像中国话。

        莎贝娜在师姐林淑芬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师姐连忙点头应允。莎贝娜又朝陈肯轻巧地笑笑,便拖来一把椅子,往他们这个桌子加塞,一边用英语表示歉意:“克油斯蜜!克油斯蜜!克油斯密!”莎贝娜成功地让美兰紧紧收敛了她那庞大身躯的四肢,自我束缚地坐下了,模样无比乖,生怕碰撞了同桌林淑芬和陈肯。最后主要是看陈肯的身体是否能够坐进去。陈肯看上去清瘦,实际上还是魁梧,男生骨骼大,比较占空间。莎贝娜用手势辅佐陈肯安稳坐下。陈肯一坐好,莎贝娜的指尖便在陈肯肩头轻轻一弹,说:“哇啦。”

        陈肯不懂“哇啦”是什么?再次受窘。莎贝娜却兀自带着她含笑的眼睛飘然而去,去忙着端面。

        师姐林淑芬连忙为陈肯翻译:“法语,法语。哇啦,意思是妥了。莎贝娜以前一直在巴黎做面馆来的。”

        说话间,莎贝娜便已端来了三碗牛腩面。每在顾客面前安妥地放下一碗面条,莎贝娜都会心满意足地说一声“哇啦——”节拍也掌握得跟音乐一样,好听。随着莎贝娜的一声“哇啦”,牛腩面的异香阵阵冲进陈肯的肺腑。汤是牛骨头熬的浓汤,肉是一叠厚实酥软的大片牛腩,葱花的辛香可以刺激出眼睛里头的泪花花。当陈肯开始吃这碗牛腩面,这一天所有的绝望委屈压抑不爽都化为乌有。非常淡漠和遥远的记忆飘然而至:陈肯小的时候,爷爷多次、多次、多次给陈肯描绘过爷爷年轻吃过的牛肉面,在汉口,是的,在汉口,在那遥远的从前,汉口也有非常好吃的牛肉面。一碗牛腩面,就是这碗牛腩面,在香港,深深搅动了陈肯多少年的记忆与生活,深深的,是的。

        “再来一碗?”师姐林淑芬主动发问。

        陈肯笑了,忽然有了幽默感,这一天至此为止,他才能够与师姐林淑芬轻松随意地说话。他说:“师姐你怎么如此善解人意?”

        师姐林淑芬倒是愣了,紧接着爆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大笑,仿佛被呛了一口,随即她捂住嘴,偷偷乐。

        莎贝娜应声端来第二碗热气腾腾的牛腩面,放在陈肯面前,“靓仔吃好——哇啦!”

        在一旁的刘美兰笑容可掬,一筷子一筷子将面条先挑起来,用勺子接住,再放进口里,闭紧嘴唇,慢慢咀嚼。她深凹的明净的灰色眼眸毫不隐讳地欣赏着陈肯。

        师姐林淑芬凑在陈肯耳边低低告诉他:“凯恩,看来你太靓仔了!”

        凯恩?!谁是凯恩?今天太阳照常升起,可是在陈肯身上到底要发生多少新鲜事?凯恩是陈肯的英文名字。港大的学生都会被要求有一个英文名字。陈肯被录取之后其实就被取名凯恩了,不过此前只是理论上存在,陈肯从来都没有心理准备自己会被他人唤作“凯恩”。陈肯还是不习惯,不好意思,没有应答,只是望着师姐林淑芬傻傻一笑,又去埋头吃面条,吃相非常生动,充满对这碗牛腩面的热爱。莎贝娜不时地笑望陈肯。她端着面碗,穿梭往来,眼睛却总是笑望陈肯。陈肯当然注意到了。

        可是到底,这是香港了。香港就是香港。没有人能够改变它。陈肯内地人的腼腆与拘谨,在伊记面馆,一下子就被打破了。洋女人刘美兰吃好了,要走了,她依然笑容可掬,与熟人主动告辞。她说:莎贝娜,拜拜!又对陈肯说:凯恩,拜拜!

        刘美兰还端然立在那里,笑眯眯等待对方应答。

        莎贝娜说:拜拜美兰!

        情势所迫,陈肯不得不仓促地使用英语:拜拜!

        刘美兰纠正:“拜拜美兰——我叫刘美兰。”

        陈肯只得再来一次:“拜拜美兰!”

        刘美兰郑重地说:“很高兴你同意我挤着你们吃面条。”

        莎贝娜在背后弹了陈肯一指头,陈肯只好硬着头皮还礼:“我也很高兴。”

        于是大家把“拜拜”重新来过,仪礼恭敬,好像回到往昔的旧中国。难怪师姐林淑芬使用“聚餐茶叙”这个词,虽说一个小小面馆,似乎也担待得起来一种文化分量。

        陈肯的脸,在继续燃烧。吃饱了,安神了,一切都会有新的认识。陈肯渐渐发现伊记面馆在他眼里新鲜起来,清晰起来,有许多刚才没有发现的东西。店堂有后门。后门外有一面高高的坡。丝丝缕缕垂挂着的,是细叶榕的须根。高高的坡上,轧轧过车,是山上的另外一条马路了。陈肯站在这个巴掌大的院落里,惊奇地看到了香港这个山城深处的结构,在山体的皱褶里,坡度一层层叠起,成为香港人的营生。香港啊!莎贝娜来到后门的山坡下,取了一些生姜,放在小筐里,搁在腰肢弯弯处。她在陈肯身后叫道:“凯恩。”

        “我叫陈肯。”

        “什么?”

        陈肯不敢直视莎贝娜的眼睛,他四下看看,捡了一颗小石头子,在坡上,一笔一画,用力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肯。

        莎贝娜笑着上前去,用手指摸了摸这个字,说:“肯!”

        陈肯说:“陈——肯。”

        莎贝娜笑着念:“陈肯——”

        陈肯终于笑了,这一天,第一次,在香港,只对伊记面馆的莎贝娜,展开了笑容。

        从此,陈肯就成了伊记面馆的常客。在读研的日子里,陈肯总是一个人来。莎贝娜总是无须征询意见,径直给陈肯端来牛腩面。她总是笑着说:“肯——哇啦!”陈肯不吃牛什面,也不吃牛肚面,就是最爱牛腩面。一晃几个学年过去了,陈肯已经拿到硕士学位了,要离开香港了。陈肯还是乘坐40M去的金钟站,没有打的。也没有特意与莎贝娜告辞。但是最后一次吃牛腩面的时候,陈肯叫来莎贝娜,欲说却为未说,陈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莎贝娜感觉出了什么,她把牛肉汤洒在陈肯身上了。蹲在陈肯身边揩擦的时候,莎贝娜眼还是有笑,但隐约含有莹莹泪花。陈肯不敢看。他一直躲着莎贝娜的眼睛。离开香港的第一个春节,陈肯给莎贝娜邮寄了一张贺年卡。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写作卡片:莎贝娜,是你给我的香港。落款是:肯的坡。陈肯寄出贺年卡以后一直等着,却一直没有收到莎贝娜的回信。一直。一直。陈肯一直觉得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收到莎贝娜的只言片语:信或者卡片?不知道。但陈肯会等着。

        有的人,就是会这样并无深交,但是难忘,将永远存在于你所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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