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见修二独自坐在公交车上,前往十津川村。这班公交车定时从奈良市五条开往和歌山县新宫,车内乘客稀少,过了西吉野村之后,窗外尽是深山景色,秋枫满天,眼底尽是枫红。溪谷横断山壁,公交车沿着蜿蜒的狭窄山路直驶而上,穿过杂树林,可以偶见杉木或桧木的倩影。
奈良大学举办了早期胃癌的病例研讨会,近畿癌症中心推派参加的胃癌研究团队,以都留病理科主任为首全员出席。研讨会结束后,只有里见脱队,独自前往十津川村,他想拜访山田梅。
穿过天辻隧道之后,视野豁然开朗。猿谷水库的蓄水池映入眼帘,蔚蓝的水面照映周围树影,与半年前的春天无异。里见凝视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想起佐佐木庸平案件中的证人讯问。第三次证人讯问时,东佐枝子设法让龟山君子以当庭证人的身份出庭应讯,为上诉人打开崭新的契机。佐枝子平时总是含蓄而安静,却对这场官司有着莫名的热情,积极的行动力令人不解。那股热情究竟潜藏在何处呢?里见认为佐枝子必定也累坏了,如果可能的话,真想陪着她欣赏这片寂静山色。想到这儿,他闭上眼睛,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大塔村,来到十津川村公所,里见发现一辆奈良县政府的胃部集体健诊车。半年前,这座偏僻村庄由近畿癌症中心派人负责检查,如今总算有县政府的健诊车巡回诊察了。
健诊车似乎即将结束检查,村公所前排列的椅子上,只剩三、四人。这座位于深山里的偏僻农村,以往交通非常不便,十年前如果村民患病,得抬着轿子送下山诊治。通常这类病患已是无药可救的重病病患,所以以前只要一家出现肺结核病患,所有村民无一幸免。这是一座没有医生的小村落,如今总算有胃部集体健诊车愿意到此服务了。近畿癌症中心的健诊车初次来到十津川村时,村长曾表示,十津川村过去的死者当中,百分之四十都是死于癌症。那一次检验,也的确发现五十名受检者中,有二十三位的亲属是死于癌症。尽管如此,依旧有人顽固地拒绝检查。目前,日本四十岁以上的癌症高危人群约二千四百万人,每年有十三万人罹患癌症,其中因而死亡的有十万人。根据厚生省的统计数据显示,一辆健诊车一年可以服务七千人,即使体检队的成员不眠不休地巡回各地服务,一年顶多也只能检查二万人。然而,目前可使用的胃部健诊车竟然不足二百辆。更严重的是,诊断X光片的医生与检查技师人数稀少,所有程序慢上加慢,可比蚂蚁筑巢,行政单位深感绝望棘手。不过,日夜埋头研究早期胃癌的医生们,还是希望能够尽一己之力多救活一些人,虽然百般无奈,仍然不遗余力地投入巡回胃部检查的工作,希望能为病患尽早发现癌症,尽早治疗。
经过村公所前,里见爬上缓坡,走到斜坡上的菜园。他看见山田梅的儿子与媳妇,两人身后则是山田梅,她也在耕田。山田梅出院只有三个半月,但贫苦农家的老婆婆已经下田耕种了。
“婆婆!梅婆婆!”里见大声喊道。
山田梅弯着腰,整个人几乎埋在田里,听到呼喊声之后,她挺起腰杆,瞇着眼,疑惑地寻找声音源头。
“啊!是医生呢。里见医生来啰!”
山田梅回头喊着儿子,儿子与媳妇讶异地抬起头来。跛着右脚的儿子取下脖子上的毛巾,一拐一拐地走到里见身旁。
“医生啊,真是感谢您照顾我老母亲!没有您的帮忙。我们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呀。”
儿子的脸庞饱经风吹日晒,他膜拜似的深深一鞠躬,向里见道谢。大儿子扛起一家生计,却在山林砍伐树木时意外遭到大树压伤,导致右脚行动不便,只能靠政府的生活津贴勉强度日。山田梅住院时,虽然健保负担一半的手术住院费七万元,却仍无法筹出另一半住院费用。于是里见制作了山田梅的生活状态报告书与手术申请书。向大阪府癌症预防协会提出申请补助,才好不容易筹到手术住院费。如果没有里见的帮忙,以山田梅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顺利动手术,只是山田梅完全不知情。她一见到里见,就立刻靠了过来。
“医生,你这个骗子。我儿子事后才告诉我,我得的竟然是癌症呢。不过幸好开了刀,总算保住了这条老命。”她向里见道谢,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医生,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正好有事到奈良大学,顺道过来看看梅婆婆啊。”
“来我家坐坐吧,房子虽然破旧,不过没关系,医生你不会拒绝到我家的。”
梅婆婆拉着里见,领着他走到一间茅草屋顶的农舍前。
房子的拉门老旧不易滑动,一进屋内就看见炉灶,屋子里被熏得乌漆抹黑的,破旧的榻榻米格外醒目。梅婆婆的媳妇拿出扁得像煎饼的坐垫,然后端出烤蕃薯与番茶。
“没什么东西好招待,真是不好意思。”媳妇红着脸说。
梅婆婆反驳道:“怎么会呢,里见医生才不会在意呢。我住院时,他那么照顾我,我都没向他道谢,他竟然还担心我,特地跑到深山里来看我呢。”
说完,她拿起蕃薯,抢在里见之前享用,没牙的嘴嚼呀嚼地。里见望着她健康的模样,欣慰地说:“既然来了,就让我为您检查检查吧。”
梅婆婆闻言立刻放下蕃薯,解开满是汗臭味的棉质农作服。手术前,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现在却长了些肉。腹部的手术伤口长出柔软的新肉,快要痊愈了。
“饭后会不会觉得恶心、腹痛或痉挛?”
“没有,完全不会啊。”
“那么,饭后会不会立刻出现全身无力、冒冷汗等现象?”
胃部切除后,往往会出现一些胃部切除后症候群,例如消化障碍等。
“怎么会呢?我的食欲好得不得了,每天都非常期待三餐的到来呢。”
里见替她量了血压,指数在一百三十/七十毫米汞柱,毫无异状。
“婆婆,已经没问题了。你可以安心下田工作了。”
里见轻轻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梅婆婆瞇起满是眼屎的细长眼睛,说道:“当然啰,您替我治好了病,当然没问题啰。我照着医生的话去做,所以就算得了癌症,还能保住一条老命,完全康复。不过,村里的顽固老头,那个阿米,死脑筋,就是不肯接受胃部健诊车的检查。结果我住院期间他就死了,连丧礼都办完了。我才不一样,我就是因为,早、早期……”
梅婆婆说不出早期胃癌,儿子立刻替她补上:“多亏进行集体健诊,发现早期胃癌,提早开刀,现在已经可以下田工作了。竟然还有奈良市的报社跑来拍我母亲。她一夕之间,成了村里的名人呢。”
听到“村里的名人”这样的话,里见不禁一笑。
“听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只要在集体健诊时发现胃癌,早期开刀就可以保住性命了。婆婆,请与大家多多分享这个经验,健诊车巡回到村庄,请婆婆向村民宣传检查的好处,让更多人知道,只要提早发现癌症,就能获救。如果你可以这么做,我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里见边说边想,今天前来十津川拜访山田梅是正确的。他深切感到,身为医生,不能够只是等待病患上门,必须积极地拜访病患。
里见从奈良搭上近铁电车,抵达上六车站时,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天色已暗。
高峰时间,车站人来人往,里见快步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公车站,途中走到车站出入口旁的报摊,买了一份《每朝新闻》晚报。这份报纸的文化版有一篇一位内科老学者的随笔连载,里见十分尊敬这位老学者,也受这位学者的医学哲理所吸引,每回的连载必定拜读。
“《每朝新闻》是吗?来,十元。”
客人接踵而至,店员熟练地招呼着,里见掏出十元硬币,购买了一份还留有油墨味的《每朝新闻》晚报。他将报纸夹在腋下,正要走向公车站时,忽然停下脚步。
报摊旁的公共电话亭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是财前五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见他心浮气躁、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然后气愤地挂断电话。
“财前。”
里见从背后叫住了他,财前正要拿起电话旁的记事本,看到里见,惊讶得差点没拿稳。自从里见离开浪速大学之后,这是两人首度单独见面。顿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横隔在两人之间。
“告辞。”
财前刻意避开里见,想要离开。
“财前,难得见面,聊聊吧。”
里见跟上财前,并肩走着。财前不悦地凝视着前方:“哪算什么难得,你依旧热衷于佐佐木庸平的官司,开庭也从不缺席,一定出现在旁听席上,每次都会看到我,这样哪是难得?”他冷冷地讽刺里见。
里见并无反驳:“不过,自从我离开大学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啊。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们找家咖啡厅,坐下来聊聊,如何?”
里见的直率态度,从大学时代起就未曾改变过。
“你有话要说……好,我也有话想说。不过我才不想去咖啡厅,到我常去的酒吧。”
财前不等里见回应,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壮硕的身躯推开人群,拦下出租车。
出租车停在道顿堀桥上,两人从心斋桥路向东走了半条街,抵达阿拉丁酒吧。
男服务生领着老主顾财前到隐秘的包厢里。点了饮料,男服务生退下后,庆子就现身了。她穿着低胸礼服,香气浓郁地走进来。
“欢迎光临。财前医生,好久没见到您呢。”
庆子知道财前带着客人来,因此刻意与财前保持距离,假装只是酒店小姐与客人的关系。等她发现客人竟然是里见,惊讶得眨了眨眼。
“里见,你应该见过这位小姐吧?”
财前喝着威士忌苏打,问着里见。里见认真地看着身旁的庆子,却毫无印象。
“唉呀,人家好失望哟。每次开庭的时候,我总是好奇地望着里见医生呢。”
庆子闪着母豹般的亮丽大眼,凝神望着里见。
“开庭?你是指财前的官司吗?”里见一脸不解地反问。
“这位酒店小姐可是女子医大肄业的呢,所以特别关心这次的官司,据说从第一审起,就常来旁听。因此她早就认识你啦。”
财前诡异地笑着。里见只啜了一小口啤酒后,就放下酒杯,再次望着庆子轮廓清晰的脸庞,然后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转向财前。
“财前,听说你要参加学术会议选举,我想问问你。”
“是吗?真是巧啊,我也想和你谈谈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拉不到兄弟学校与兄弟医院的选票,伤透了脑筋。能不能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我拉拉近畿癌症中心的票?不瞒你说,我刚才就是为了这件事,打电话到医局商讨对策呢。”
财前喝着威士忌苏打,不见任何心虚的神情。里见清澈的双眼凝视着财前:“财前,不好意思,我是来劝你弃选的。”
财前闻言脸色凝重起来:“什么?劝我弃选?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弃选。最近,我从旁听席上观察,发现你耗损了不少精神体力,显得疲累至极。如果这件事值得牺牲健康,我无话可说;可是即使当选学术会议会员,对一位年轻医者能有多少好处呢?恐怕只是增加许多烦琐的事务罢了。身为医学研究人员,何必为了这些事,浪费宝贵的时间和体力呢?”
里见打心底担忧这位多年老友,里见与财前曾一同接受大河内教授的指导,并肩学习,然后各自往内科与外科发展,虽然两人分道扬镳,但十几年来两人依旧相互激励,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上发挥所长。里见诚心地劝说着,财前脸上顿时显现出狼狈犹豫的神情,不过,他又立刻恢复傲慢的神态,瞪着里见。
“一位学者成为学术会议会员,是好是坏,取决于我的人生观,我认定这是好的,才决定奋力一搏。既然我已经参选,就非当选不可,即使要逼走对手,我也在所不惜。”
半个月前,财前阵营在扇屋举行选情分析会议,发现兄弟学校与医院票源依旧偏低,在鹈饲教授的指令下,决定逼退对手之一的近畿大学重藤教授,财前正在着手进行逼退策略,他的语气显得特别强硬。
“是吗……最近看到你在法庭上疲惫不堪的模样,我实在认为你应该退出选举,官司中该认错的地方,就坦诚认错,早日解决。”
财前反驳道:“是吗?既然你这么关心我,就别再当病患那方的医学顾问,试图打击或陷害我,这才是真正的友谊吧。”
“不,你仗着教授威权,将医局员当做棋子任意操弄,企图湮灭真相。如果你不愿修正这种态度,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会设法揭发掩盖的事实。医生肩负病患的生命,这是医生应有的使命。”
里见义正辞严地回答,财前则愤怒地耸肩。庆子在一旁用双手温着白兰地酒杯,好奇地聆听两人的对话。正当财前准备反驳时,庆子开口了:“两大名医的争论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们两人的对话实在太精彩了,一次就决胜负,未免太可惜了呢。”庆子巧妙地制止了两人。
财前会意,笑着说:“那么,今天就遵从这位才女的判决吧。下一回合,我们在金泽的癌症学会上一较高下吧。”
财前饮着第二杯威士忌苏打,继续说道:“刚才,你在出租车上提到奈良的胃癌集体健诊,老实说,对我而言,这就好像海底捞针,耗费金钱、劳力却不见成效。况且净找些判读功力不佳的医生,即使病患出现癌症症状,却可能在集体检查时因误判而延迟就医。有不少病患送到医院时,医生也束手无策了。我并不认同集体健诊的价值。同样地,我也无法认同近畿癌症中心的癌症研究团队,你们的细胞诊或组织标本的诊断方法,我都抱持怀疑的态度。等到金泽学会时,你我好好较量一番,我正摩拳擦掌,等你来挑战呢。”财前的语气充满挑衅。
“你要怎么想我管不着,不过学问议题和集体健诊完全是两回事吧。此外,别说什么第二回合或较量等字眼,学问又不是运动比赛,怎么可以如此胡乱比喻呢?”里见责备财前。
财前带着醉意:“好啦,争执字眼用法一点都不重要,别管这些了,才女,今天可要好好服侍里见医生喔。”
庆子贴近里见,正要为他倒酒时,里见开口了:“不,我话已说完,就先告辞了。千万记得,好好注意自己的健康。”
里见说完,就起身离席。
这一天,财前五郎来到鹈饲教授位于宝琢的家。他坐在客厅里等着鹈饲教授,一等就超过半个小时。星期六的晚上,财前难得提早回家,正想要好好休息,却接到鹈饲教授的电话,要他立刻前来讨论选举的事。财前随即换上西装,搭乘出租车飞奔而来,没想到鹈饲竟然让他等上半个小时,为此,财前对鹈饲的傲慢感到愤怒。
十二、三迭大的客厅里,挂满了价值不菲的古董美术品,还有好几十万元一幅的名画,奢华程度远远超过财前。装饰柜上,悬挂着一幅画着巴黎圣母院的作品。这是三年前教授选举时,财前送给鹈饲的礼物,作者是染井青儿大师。当时大师一幅画作只值八万元,如今他成为艺术院会员,作品价值水涨船高,一幅飙涨到将近二十万元。财前心想,如果我当上学术会议会员,我的学者地位也能扶摇直上。看着那幅画,财前脸上忍不住浮现笑意。
“财前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呀,让你等这么久。外子请你再等一会儿呢。”
矮胖的鹈饲夫人穿着一袭俗艳的和服走进客厅,语气高雅,但嗓音却如男人般粗哑。
“夫人您好。这么晚打扰您,该道歉的应该是我呢。”财前向她问候。
鹈饲夫人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抬起她鱼鳃般凸出的下颌说:“我想你也有不少苦衷吧,不过这都是为了将来,你得多多忍耐呢。”
“晚辈不敢多想啊……”财前刻意掩饰刚才在心中立下的大志,继续说道,“对了,前天我在上六车站巧遇里见呢。”
财前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聊起里见来。
“是吗?里见啊……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说,学术会议选举对一位医者没有任何好处,劝我退出选举,还要我在法庭上坦诚认错,他老毛病还是不改,净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话。”财前苦笑着。
“他都已经遭到浪速大学驱逐了,还在说这种话呀。果真是伤脑筋呢,真不配当一个成熟的社会人士呀。”
鹈饲夫人撇着嘴角,继续说:“他太太三知代是我在圣和女子学院的学妹,今年春天的校友会上,我还稍微提醒过她呢。下次再有机会,我得好好地训诫她一番。”
她一副要替财前出气的模样,这时候,鹈饲教授随性地穿着大岛紬和服出现在客厅里。没想到,地区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也和他在一起,两人神情都显得特别不悦。
财前向鹈饲打着招呼:“感谢您一直以来这么帮我的忙。”
鹈饲交抱着胳膊直接坐下,无视财前的等待,也没有任何道歉。他劈头就说:“财前,刚才我在书房和岩田兄聊了很多,关于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我们认为,目前可能没有办法逼他退选。”
“没有办法?可是我才听叶山教授说,已经在各方面布好局,正一步步顺利执行逼退重藤教授的计划,怎么会没办法呢?”
“顺利?这只是叶山过于乐观的预测罢了,事实上没那么简单。”鹈饲重重地反驳财前说。
“上次开会之后,我考虑过许多逼退重藤教授的交换条件。昨天我提出两个方案,与近畿医科大学的冈野理事长商量。第一个方案是,目前近畿医科大学的外科正重新调整编制,他们希望针对各个部门,分成呼吸器官外科、消化器官外科、脑神经外科等等。最近社会上正在讨论沙利窦迈受害儿童与癌症儿童的议题,外界也强烈要求设置小儿外科。所以我提出了一个条件,靠着我的人脉关系,游说关西一带的大亨,争取捐款协助成立小儿外科,然而却遭到他的拒绝……”鹈饲说到这儿,再度闭上嘴。岩田也不愿开口,沉默以对。
“那么,另一项条件是什么?”
财前忐忑不安地问道,鹈饲满脸愁容地说:“另一个交换条件,也是最近成为热门话题的老年病。我依旧建议争取捐款,成立一间专治老年病的医疗机构。在内科中独立出一个部门,作为高血压、心脏病、癌症、糖尿病的专治机构,这么一来,那些担忧老年病的财界大亨,就更愿意积极参与捐款,成效绝对比小儿外科显著。我提议协助他们成立这间机构,但是两项条件,他们都不愿意接受。”
鹈饲满腹委屈地说道,一旁的岩田仍板着脸不说话。
“这么好的条件,他们竟然拒绝。莫非想利用我们的弱点,要求更好的交换条件?还是为了振兴私立大学的势力,坚持参选到底?他们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呢?”
财前焦虑不安,口干舌燥。
“关于这一点,我也仔细推敲过了。事实上,对于他们校方而言,他们抬出校内最具知名度的重藤教授,参选一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除非有更好的条件,例如可以左右医院经营层面的大好条件,否则他们是不可能让重藤教授退选的。况且,我也不愿意再继续向高层低头恳求,到处欠人情啊。”
鹈饲当初自愿力挺财前,如今却撇得一乾二净,财前顿时陷入某种自暴自弃的情绪中,他感到一阵虚脱、全身无力。不知是否是疲劳轰炸的缘故,还是前天自顾自地耻笑里见的缘故,但是里见的话却在不知不觉中刺伤了自己的心,这些想法闪过财前的脑海,虽然只有一瞬间,财前却讶异于自己心中的微妙变化。
“财前,怎么啦?怎么突然不讲话啦?我既然推派你出来参选,你就非赢不可。别轻易放弃逼退重藤啊。”
鹈饲似乎看穿了财前的内心,他双臂交抱胸前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事到如今,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最近近畿医科大学想要在东大阪市开设分院,却遭到当地医师公会的强烈阻挠,导致他们无法工作,我们只好利用这一点了。我猜冈野理事长拒绝那两项条件,或许也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我才找了岩田兄商量,可是我怎么拜托他,岩田兄都不肯帮我呢。”
鹈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始终不肯开口的岩田。财前打心底佩服鹈饲,不愧是医学部长,着眼点果然不同。
“岩田医生,能不能靠您的力量,说服当地的医师公会呢?”财前甩开刚才的忧虑,低声下气地恳求岩田。
“为了你,我负责拉拢医师公会相关的票源,不可能不帮你呀。只不过,关于这档事我真是爱莫能助啊,想想其他办法吧。”岩田敷衍地拒绝财前,冷淡的态度与平时判若两人。
“请别这么说啊,求求您……”
财前继续哀求,岩田金边镜框下细长的眼睛露出锐利的眼神,打断财前。
“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们不像你们医学部长或是大学教授,领大学的薪水,生活悠哉,你们一点都不了解我们的状况。对于开业医生而言,同区出现大学医院的分院,这可是攸关生活权益的大问题呀。尤其东大阪市一带已经是从医人口的高密度区域,竟然还要再开一家近畿医科大学的分院,当地医生当然会抗议,大阪府市医师公会刚做出决议力挺反对运动呢。”
“我愿意为母校浪速大学效命”是岩田的口头禅,然而一旦涉及开业医生的利害关系时,他的身份就立刻恢复为医师公会的一员。
“不过岩田兄啊,就公共医疗机构的基准来说,每一万人可支配五十八个病床,东大阪市应该还可以容许三百个左右的床位吧?”鹈饲提出数据反击岩田。
“我无法忍受你们把事情想得这么单纯。一般来说,新医院的设立必须先经过各县市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讨论,然后决议是否适合开设。以大阪府来说,当地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中,医师公会的会员就占了半数以上,也就是说,医师公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岩田的话中,刻意强调医师公会的巨大势力。
“那就更应该请岩田兄帮帮忙,麻烦你再去游说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促使近畿医科大学分院顺利开设吧。况且今后东大阪市的人口将会不断增加,无法避免其他医院加入战局,与其如此,不如趁财前参选之际,请医师公会通融一下,对双方都有利啊。”
鹈饲语带玄机,岩田动了点心,但仍旧下不了决心:“再怎么说,这都是医师公会的一大难题,我无法现在就给你们一个明确的回答。我会再和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也就是身为市议员兼审议会委员的锅岛兄商量商量,再想想办法吧。”
东大阪市住宅区的一角,有块占地一千五百坪的空地,近畿医科大学即将在此开设分院,校方正举办盛大的破土典礼。
空地中央设置红白帷幕,帷幕内有理事长、教授、校友会干部、来宾与施工单位的高层,大家并列坐在铁椅上,等待仪式开始。帷幕中央,四平方米祭坛的各个角落插着祭拜用的竹叶,装饰用的稻草绳环绕四周,祭坛设在稻草绳下方。祭师念完冗长的祝辞之后,挥动纸垂去除工地的晦气。身穿燕尾服的冈野理事长起身走到祭坛旁,拿起铲子,铲下土堆,其他来宾也陆续跟进,并献上玉串。庄严的破土仪式结束后,会场就成了热闹的派对现场,桌上摆满清酒与点心餐盒,冈野理事长穿梭在来宾当中,到处找人寒暄。
“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拨冗列席,多亏各位的支持,今天才能够顺利完成破土典礼。”
来宾都纷纷祝贺冈野:“恭喜您啊,不愧是冈野理事长,举办这么盛大的仪式!”
每逢有人向他祝贺,冈野便得意洋洋,神气地回答:“哪里哪里,辛苦的还在后头呢!这可是个大工程啊,地下两层、地上六层,具有最新设备的新医院,尤其本院有一位交通伤害专家重藤教授,必须领先于其他大学,新开设交通伤害中心呢!”
心思机敏的他不忘同时推销自家医院的优势。会场上,处处传来热闹的欢笑声,派对渐入佳境时,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却闪闪躲躲地快步走到冈野身边,窃窃私语。
“什么!大阪医师公会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来了?”
冈野急忙走到接待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刚下车,站在接待处前,锅岛一见到冈野,便不客气地说:“冈野先生,原本我应该向你道贺的,不过你我谈判未定就强行举行破土典礼,未免太过份了吧?刚才医师公会会员向我通报,希望身为医师公会干部又是市议员的我,务必跑一趟调查个清楚,我这才飞奔过来呢。”
锅岛刻意抬出市议员的头衔,给冈野一个下马威。
“我们诚心诚意地希望与当地医师公会达成共识,但他们却完全不给我们机会说明,只是一味地反对,毫无谈判的余地啊!更夸张的是,连大阪府市医师公会的大官还声援他们,真是令我不解!”冈野气冲冲地反驳锅岛。
“我们不方便站在这儿,但又无法在派对里讨论。这样吧,到对街的市民会馆吧。这样,冈野先生也方便联络派对的工作人员嘛。”岩田开口劝道。
岩田说完,立刻转身走向斜对面的市民会馆。市民会馆内似乎没有举办任何活动,大厅里空无一人,于是三人在角落坐下。锅岛与岩田点着烟,一身燕尾服的冈野见状,神情焦虑地催促着:“我邀请了众多来宾,正庆祝呢,请长话短说。”
蓄着胡须的锅岛严肃地说:“我直话直说。这几天,大阪府市医师公会对于贵分院的开设问题,进行了多次审慎的讨论,最后我们一致表示反对设置分院。理由是目前东大阪市有四十五万人口,除了东大阪市民医院之外,还有法人、个人等共十七所医院以及二百八十间诊所,共计七百五十个床位,医院密度已经相当高了。这时候再加上贵分院的三百个床位,我并非为当地医师公会说话,但确实是在压迫开业医生,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不能坐视不管。”
锅岛犹如在宣读审判书一般,话说得有条有理。
冈野反驳道:“你的话有点奇怪。假设私人大型医院开业,可能会为了提前回收工程及设备经费,学理发店打出像‘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服务’等诸如此类的招牌来吸引客人,如此才会影响当地开业医生的生计吧。不过这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分院,是个教育机构,哪会有问题呢?”
“问题可大呢。教育机构只是冠冕堂皇的名目罢了,贵校的经营手腕在私立医科大学中颇具盛名,这所分院是地下两层、地上六层的大型建筑,拥有三百个床位,具备最新的医疗器材,还配备了一部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电视X光仪。这么一来,当地的病人通通让你们给抢走了。况且,你们还不顾当地医生的反对声浪,在结果未定之前就擅自举行破土仪式,无视大阪府市医师公会,也无视医师公会地区规范委员会的存在,实在太不讲理了!”锅岛一口咬定。
冈野舔了舔丰厚的嘴唇:“你老提医师公会、医师公会的,不过我记得医院的开设与否,是由县政府的‘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决定的吧?”
“话是没错,不过大阪府比较特殊。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的成员由府市医师公会干部、府市议员、府卫生部长等十六人所组成,其中半数以上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哪能让你为所欲为呀。当然,你们想必是在暗地里大肆撒钱了吧。”
“当然,我们花费一亿五千万元收购土地,工程与设备费用又花费了二亿元,总计花费三亿五千万元,既然决定明年九月完工,就绝不可能轻易让步,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完成它!”冈野虚张声势地说。
岩田的细长双眼凝视着冈野。“好大的手笔啊,不过呢,其中六成是向医疗金融金库贷款,剩下的一亿四千万还得寻找金主。听说贵校由于扩编经营,触角太广,导致银行已经不愿意再借贷给你们了。假使医师公会强烈反对贵校设置分院,再加上像锅岛议员所说,万一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多数否决分院的设立,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向强势的冈野,沉默了片刻,“万一如此,我要提起行政诉讼,分院设立,势在必行!”
“嗯,行政诉讼啊……那也是个方法。不过行政诉讼可得花很长的时间喔,明年九月想完工,恐怕是不可能啰。”
岩田说着,眼神撇向斜对面的空地。红白帷幕飘扬在十月上旬的秋阳下。来宾交杯饮酒,喜气洋洋。在场的众人可能没人想得到这家分院可能会延迟完工。冈野瘪着丰厚的嘴唇,一脸苦涩。
“我得怎么做,才愿意让我如期完工呢?”
“逼退重藤教授,弃选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
“什么!逼退重藤?这么说来,一切都是鹈饲教授的……”冈野恍然大悟,话都讲不清楚了。
“老实说,这次的学术会议选举,对重藤教授相当不利呀。原本属于洛北大学校系的关西医科齿科大学,最近才脱离校系加入私立大学联盟,据说夏季之前,原是支持重藤教授的,不过现在他们却把选票纷纷送往浪速大学呢。”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呀。十月一日,浪速大学的兄弟学校奈良大学与德岛大学,共有十一名医生转战关西医科齿科大学舞鹤分院。换句话说,提供医生是这次选举票源的筹码,你这个当事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一听到鹈饲与关西医科齿科大学校长之间的秘密协议,冈野脸色大变,岩田乘胜追击,继续说道:“织田校长也是一大败笔啊。他是大和医大的校长,又是私立大学联盟的会长,却只会虚张声势。上回选举推出自校的候选人,最后却一败涂地。这回口口声声说要团结、统一私立大学联盟,结果呢?连个关西医科齿科大学都管不住,重藤教授要当选可说是机会渺茫啰!所以,来商量一下吧。如果你愿意逼退重藤,把票投给浪速大学,我愿意平息当地医师公会的反对声浪,也可以说服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让你的分院顺利完工哟。”岩田贴近冈野耳边说着。
冈野的脸颊微微抽动着:“这个想法不会是只有你们两位提议吧?这也是大原医师公会会长的想法吗?”
“当然。重大交易怎么能够不经过会长的同意呢?这次大阪府医师公会已经决定支持财前教授,这样的做法,也是为了选举呀。如何?你不需为了重藤教授的面子而毁掉分院吧?”岩田一步步逼近冈野。
“这不是重藤的面子问题。一位教授的面子问题,我稍微处理即可解决。重点在于学校经营上能不能取得平衡,等我回去深思之后再行答复。”
私立大学里,理事长的权限比教授大,因此冈野的态度依旧相当傲慢,但却隐藏不住心中的不安。
傍晚四点多,坐摩神社内肃穆宁静,令人难以想象这里是大阪市中心,除尘消暑的水,宛如在净化整座神社一般,泼洒在神社内的地上。
穿过鸟居,左侧的办公室门前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佐佐木商店会场”,但这并非近来流行的新品展示会场,而是面临倒闭的佐佐木商店为债权人所举办的债务会议会场。他们原本预定在小餐馆举行债务会议,但唯恐几杯黄汤下肚之后,某些债权人必定会胡来;若设在神社办公室,不需要支付场地费,债权人在穿过鸟居之后,让穿着神社法被的侍者替他们脱下鞋子,自然会规矩许多。想出这个妙点子的人,既不是佐佐木良江,也不是她的小叔信平,而是泉佐野的批发商老板大村传助。年逾七十的他,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开店以来长期合作的厂商。佐佐木商店积欠两百万元的债务,但他从不催缴。这回佐佐木商店已经走投无路,得召开债权人会议,他才头一次造访佐佐木家,主动担任这次会议的主持人,当初坐摩神社的宫司不愿出借场地,也是大村出面说服宫司的。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一个小时,佐佐木良江与长子庸一、小叔信平,在神社办公室内的房间迎接大村传助,郑重向他道谢。
“大村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如果没有您帮忙,我们压根儿都没想到可以在神社里举办债权人会议呢,先夫想必也在天上双手合十地向您道谢吧。”
良江已经束手无策,落魄得低垂着头,感叹今天的局面。大村传助白苍苍的眉毛下,露出大象般柔和的眼神:“别这么说,大家都是生意人,起起落落在所难免啊。想办法撑过今天,再重新开始吧。”
“但是,我们的状况并不乐观,要如何说服那些债权人呢?一想到这儿,我虽身为男人,却是一点自信也没有,今天的债务人可是我的嫂子啊,该怎么办才好呢……”信平忧心忡忡。
大村安慰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事前拜托了同样是泉大津同行的绵谷先生和加岛先生,我想今天的场面应该不至闹得太难看吧。总之,你们要镇定啊。来吧,大家差不多该到了,最好到门口迎接。”
大村说着环顾二十迭大的房间内,检查桌子的排列是否妥当,并催促良江等人到门口迎接客人。
佐佐木商店仅存的两名员工站在门口等候待客,远处传来高亢的嗓音,办公室的门口出现四位债权人。良江、庸一与信平略整衣领,对着债权人说:“非常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拨冗参加。”
“何止百忙哩,这次可是亏大了!而且还……”
一个来自和歌山的批发商开始发牢骚,这时穿着神社法被的侍者拿起他的鞋子说:“欢迎参拜,我替您收好鞋子。”
一听到“欢迎参拜”这样的话,这位债权人也无力继续怒斥良江等人,只好苦着脸走进屋内。其他债权人也陆陆续续到场,看见良江等人跪在门口迎接,竟不予理会,径自大摇大摆地走入会场。庸一穿着学生服跪在母亲身旁,还只是大学生的他,面对债权人冷淡的态度,只能低着头咬紧牙关。
会议时间是五点半,来自滨松、岐阜、和歌山、泉州、河内的共十八位债权人齐聚一堂,坐在对面的大村传助开口说道:“恕我冒昧,由我担任佐佐木商店债权人会议的主持人。今天在如此庄严的神社内举行会议,只能为各位准备简单的餐饮。请各位想想与故人之间的交情,认真讨论债权的议题。”
大村的开场白颇为用心,他一说完,立刻有人接口道:“大家都是大忙人,也不想再听心酸血泪史,或是付不出钱的借口。现在到底有多少债务,能够还清多少,先一一理清这些数字吧。”
十八家债权人当中,丸高纤维公司的野村抢先发言。佐佐木商店倒闭之前,他曾对佐佐木商店搞了次“珍珠港突袭”,将自家商品一扫而空。
大村传助瞪了野村一眼:“你背着我们抢先收回自家商品,债权也是最少的,讲话还敢这么大声。佐佐木庸平先生在世的时候,你可是谦卑得不得了,现在立刻翻脸不认人啦?他的太太努力苦撑到今天,难道连她的话你都不愿意听听吗?”
大村怒斥野村,然后催促良江发言。良江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把债务表放上桌,勉强挤出颤抖的声音:“这次受到本商店拖累的债权人共有十八家,债务总额是四千八百万元。目前我们手头上的财产,库存品的销售价格约二百万,未收帐款为一百七十万,兑换支票用的定期存款为二百万,总共约五百七十万。四千八百万扣掉五百七十万,剩下的四千二百三十万元就是佐佐木商店的债务总额。”
“库存品只值二百万啊?那么大一家店,怎么会这么少?该不会是骗我们吧?”
岐阜的债权人质问良江。
“怎么可能骗各位……库存品这么少,是因为遭受丸高纤维突袭,店内的商品被搜刮一清,布匹类的商品已经所剩无几了,只剩下一些成品和内衣而已。这些库存的采购价格大约是四百八十万元,各位也知道,库存品多半是瑕疵货,整理之后换成现金,大概只值二百万左右了。”
“好啦,了解了!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啊?”债权人当中传来杀气腾腾的怒骂声。
见良江吞吞吐吐地,小叔信平代为发言:“老实说,店里拥有的就只有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了。就算卖掉店面,由于那是租用地,地上权一坪算五十万好了,四十二坪总共是二千一百万,建筑物算三百万,共值二千四百万元,可以还掉五成的债务。不过,非常抱歉,目前一半店面租给了内衣店,所以没办法只卖一半,除非请内衣店撤走,否则目前没有办法处理店面。”
“打算还多少嘛?别罗里罗唆一大堆,先说可以归还多少嘛!”
“对啊!可以还多少嘛!”
会场内斥责声四起,信平也支吾其辞:“勉强挤出四千二百三十万的三成,一千二百六十九万……”
“才三成啊!开什么玩笑!喂!这位太太啊!你记不记得你老公一命呜呼时,你说过什么话?店里经营都由你老公一人处理,当初我担心老板一走,佐佐木商店也不保了,所以拒绝往来。那个卷款而逃的臭专务董事杉田,还跑来哀求说绝不会有问题,求求我帮帮忙。结果,现在竟敢说只还两、三成,才这么一丁点儿!搞不好,连我都被拖累,要关门大吉啰!”
河内的债权人炮火猛烈,另一个人也开口说:“我更惨!我还没赚到钱咧,和佐佐木商店也根本没什么交情可言。我们一个多月前才开始往来,当时你们承诺绝不会拖累我,结果我还没收到半毛钱你们就宣告倒闭。这简直就是欺诈!看看你们往后怎么处理,如果有什么闪失,咱们走着瞧!”
债权人露出愤恨的目光,彷佛就要扑向良江,会场气氛益发紧张。坐在末座的良江发出呻吟般的哀求声:“对不住啊!求求您原谅啊!”
“什么?原谅?在船场做生意,随便说个理由就想混过去吗?这是什么态度啊,你别碰生意啦!而且,当初为什么不早点脱手呢?”
“对啊,对啊!脱手太慢啦!”
责难声此起彼落,良江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我的能力不足,将先夫一手打造的店面拖垮。面对先夫生前热心往来的各位,我不知道该如何赔罪,我只好随着先夫,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
良江从腿上的布袋中取出牌位,放到桌上,自己则将双手贴在榻榻米上,低下头跪地求饶。还是学生的长子也跟随母亲一同下跪。
“别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没那么好骗啦!”来自滨松的批发商泼冷水讽刺道。
良江跪在地上,身体往前倾:“如此还不足以谢罪的话,我们母子只好以死谢罪……”
长子庸一听到母亲这句话,僵住了。
丸高纤维的野村冷笑说:“哟?要死啊?要不要我帮你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村传助听到这句,终于开口了:“丸高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呀。就算是玩笑话,也不能说要帮人自杀啊。况且大家也知道,佐佐木太太还在为丈夫的死打官司呢,处境可怜,同是船场生意人,也该有生意人的同情心吧!”
大村试图缓和现场的气氛,又有人立即回应:“我在报上看过这件事,我不是不同情啊。只是这和做生意是两码子事,商场本来就很现实。先说吧,你们要如何给我们交代?”债权人的态度更显强硬。
良江对着丈夫的牌位,哽咽道:“老公呀,你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快啊……债权人会这么生气都是该的,只是我现在已经束手无策啦,老公啊,你也一起向各位赔罪吧……”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大村传助说:“好啦,大家该说的都说完了吧。开始讨论如何回收债权的事吧。”
事前,大村传助已经向泉大津的绵谷商店老板说情,因此绵谷商店老板也配合大村:“也对啊,再继续谴责老板娘也于事无补,只是浪费时间。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样才能多要回一些钱,而且是尽速还清。最好成立债权人委员会,往后就请委员会来处理吧。”
大伙儿心想,这个提议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于是一致同意成立委员会,选出五位委员,并由大村传助担任委员长。
满头白发的大村传助,看了看在场的所有人说:“那么,就由我们五人调查佐佐木商店的财务状况,并回收债权,尽可能争取更多的回收金额。首先从分租的内衣店着手,这家店已经签了两年租约,押金七百万元先归还后,再找别家店面请他们搬离,然后卖掉佐佐木商店的店面与地上使用权,如此一来,至少可以还掉债权的三成。要想想,有时候,债权人只能拿回债权的一成呢,所以我们也别再逼他们了,要回这些钱就先罢手了吧。”
大村的话另有涵义,他希望能为佐佐木一家人保留打官司的费用。
大家考虑了一会儿,泉大津的加岛屋老板说:“大村先生说得没错啊。本来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先把债务放一边,等重建店面之后再还清。不过,一个不会做生意的太太和大学生儿子,很难期待他们会有什么更好的表现啊。我们就此打住,往后的事就交由委员会来处理吧。”
其他债权人也表现出妥协的态度:“在神明面前也不能太粗鲁嘛。”
佐佐木良江和长子庸一、小叔信平,三人垂着头,脸色依旧苍白,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债权人会议结束后一个星期,佐佐木商店正式宣布倒闭。分租一半店面的内衣店在商店倒闭之后,取走押金,另寻店面而搬离。店面拉下铁门,由债权人出售。
佐佐木商店位于布料批发商聚集的船场丼池筋,忙碌的清晨里,无人注意到又有一家商店倒闭了,只见各地的采购客与大阪近郊的零售商乘着夜班车前来,准备展开一天的生意。
佐佐木良江和长子庸一站在阴暗的角落,不希望让左邻右舍看见,悄悄地凝神注视着佐佐木商店已经拉下的铁门。佐佐木庸平在世时,店内有四十名左右的员工。那时,有人拿着大算盘和采购客讨价还价,有人将订单转给会计计算总额,有人给要送往各地的包裹打包,大伙儿忙进忙出,生意兴隆,称得上是一家中型的布料批发商。
佐佐木庸平死后,短短两年内就遭逢倒闭的命运,大门屋檐下还醒目地留着暖帘挂轴,暖帘上印有斗大的“佐”字。良江和庸一望着破败的店面,不禁悲从中来。
“妈,再看也于事无补啊,我们走吧。”
庸一因为商店倒闭而退学,他推着母亲瘦削的肩膀,前往店面西边的布料共同贩卖所,即人人称之为“共贩所”的卖场。
时间才过八点,共贩所里,五、六十坪的大型建筑物内,已经挤满了摊贩。聚集在此的商人并没有自己的店面,两、三张桌子就是一家店,共贩所内的两侧与中央排成三排的摊贩,将商品高高堆起,为了当天的生活费,大家蓄势待发,准备赚钱。
日出布料行的老板在入口处,一见到良江和庸一便说:“来吧,赶快做生意啰!愈是新开张的店,愈需要早点开店啊,否则没办法拉住第一班列车的客人喔!如果有什么不习惯或是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吧!”
他是共贩所的老面孔,似乎已经知道佐佐木商店倒闭的事情。良江的店面在左侧中央部分,她和庸一站在两张桌子前,取下覆盖商品的大布。一张桌子租金是三万,租了两张,一个月的租金为六万元。店名不能再用佐佐木,她们想到泉佐野大盘商大村传助自始至终帮助她们母子的事,因此借用他的名字中的“村”字,取名为“村木商店”,店内只贩卖大尺码布料、小尺码木棉、棉被布料、蓝色素面布料与化学纤维布料。过去的店面前栋有六间,后栋有七间,对于良江而言,在共贩所做生意简直像被剜肉般痛苦。
佐佐木商店曾在船场拥有独立店面,如今却在共贩所摆摊做生意,真是让人不堪想象。良江也曾想过,干脆到郊外或是大阪市内一角开一家杂货店算了。但她又想,她要带着丈夫的牌位,就算只剩一支棒子,即使在一个小角落也好,也要留在丈夫曾经打拚的船场,继续做生意,直到官司结束为止。良江的坚持让她落脚在共贩所,然而想法虽然坚定,共贩所的艰辛,确实让她有些吃不消。
“大婶,你在发什么呆呀?”
良江听见无礼的问话声:“欢迎光临。您需要什么呢?”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看了看桌上陈列的商品说:“四十号装订布,一码多少?”
“一码八十五元。”
“算一码八十吧。”男子用下巴点着良江。
“可是,本店价格已经比别家便宜许多了,再砍价的话,连成本都不够了。”事实上,良江卖出一码装订布赚不到十元。
“那就取中间价,算八十三元吧。我买三十码。”
这种小买卖,在佐佐木商店时代是难以想象的。良江从桌上取出装订布的布轴,用尺子量着尺码。
“别量那么准嘛,多算一点给我啊。既然不能算便宜,就在尺码上多让一些嘛。”
这个男子杀价毫不留情。
“是,不过刚才也说过,价格已经算到底了,再多就没有赚头了。”良江认真地回答。
客人态度傲慢地说:“大婶的店是新开的吗?我以后还会再来,今天就算我便宜一点嘛。”
这类的客人通常是廉价裁缝商,专门挑便宜的装订布,让做家庭代工的主妇缝制内裤、日式围裙和小孩子的连身衣。
“是的,麻烦今后也多多光临,今天我就多算一些尺码给您。”
“好啊!那我就再买些人造丝碎布。”
碎布意指在纺织工厂或是染色工厂制作成品时,多出尺寸而不用的布料。这些碎布可做成熨斗台或是日式暖炉的盖布,是廉价裁缝商的商机所在,只需要利用家庭代工与五、六台缝纫机,就可完成这些商品,男子选出一捆最便宜的人工丝碎布。
“今天就买这些了。我到别家找些羊毛品,你先帮我捆好,等我回来拿啰。”
然后他转头看着庸一说:“喂,帅哥,看来你是新来的喔。可要帮我绑紧一点,以防在电车里脱落哟。”
“是,谢谢惠顾。”
庸一压抑着难以承受的复杂情绪,勉强向客人道谢,然后将母亲量好的布料包好,蹲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空地,偷瞄隔壁店员的绑绳方式,试着自己捆好。母子俩刻意避开对方的眼神,强忍不堪的际遇,心想一切都得撑到打赢官司那一天。
“喂!来啰!小心哟!”
这样的声音忽然从四周传来,共贩所内出现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就连正在买东西的客人都草草结束购物,迅速离开现场。一个穿着西装、长相平凡、个头矮小的男子走进店里,他若无其事地探访每一家商店,原来是个税务官。在共贩所里,只要租个一、两张桌子,就立即可以做起生意,因此相当容易偷漏税。虽然税务机关规定,每家店必须将每天的税金缴入纳税储蓄合作社,但税务官也会偶尔访查各家店铺的营业额。
良江和庸一默默地互看对方,她们拥有独立店面时,从未曾有这样的经历,令他们深感难堪。
“佐佐木太太。”
良江回头一看,原来是泉佐野的大村传助在叫她。白发苍苍的他,满脸皱纹的脸庞带着微笑:“生意如何啊?”
“多亏您愿意让我们进货,而且还让我们月底结账,生意还过得去啊。”
自从商店倒闭后,光靠良江的资金,只能租到共贩所的店面。要不是大村传助愿意大发慈悲,礼遇他们先拿货、月底结账,否则良江根本无法做生意。仅仅两张桌子的生意,一天营业额八万,一个月进帐二百四十万,其中盈余为百分之八,只有十九万二千元。租金与盈余的税金、其他杂费林林总总加起来,一个月的成本需要十万元以上,剩下的钱再付位于东住吉的公寓租金,加上长女芳子、次子勉一家四口的生活费,一家人省吃俭用,每月还可勉强凑出打官司的费用。
“那么,官司进行得如何了?”
大村与佐佐木庸平是老交情,他相当关心官司的进展。
“据关口律师说,最近遇上一些棘手的问题,没办法如期进展呢……”
“这样子啊,你们曾经拥有大店面,如今却在船场这个老地方,强忍着悲痛在共贩所开店,就算拉下‘佐’字招牌,也要在船场继续做生意,我知道这全是为了打赢官司。这场官司非打赢不可,否则我也高兴不起来啊。虽然我能帮的忙有限,不过直到胜诉的那一天,我愿意尽力协助。”
自从丈夫走后,生意走下坡路,良江的日子并不好过。丸高纤维公司的老板突袭店里,收回店内的商品;有人毫不留情,天天催讨债务;债权人会议那天,更是遭到债权人怒斥说要是还不了债,干脆上吊,以死赔罪算了!四面楚歌的局面下,却还有厂商愿意伸出援手,体谅佐佐木良江一家人。良江听到大村这番话,眼角泛着泪光。
在假日的国民公寓内,一早就会传来电视声、载着一家大小出游的汽车声,各种声音让整栋公寓显得好不热闹,而里见却不能在假日陪伴妻子三知代与儿子好彦,只是躲在书房做研究,不希望任何人打扰。这个假日,里见为了准备在癌症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必须到癌症中心加班。
“咦?你要出门啦?”
“嗯,我得到癌症中心整理一些资料。”里见像往常一样穿上外出服。
“你该不会和关口律师约在癌症中心见面吧?”
里见没撒谎,他确实需要准备论文。然而他也同时约了关口律师,下午两点在癌症中心见面。
“老公,我这样苦苦哀求你,你还是执意要帮关口先生,替佐佐木一家打官司啊?”说完,三知代改变了语气,“听说你最近和财前见了面,真的吗?”
里见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上次有位妈妈拜托我,请我帮她女儿游说,进我的母校就读,所以我回学校找我的恩师,结果巧遇鹈饲夫人。原本想点个头就离开,没想到她却叫住我,聊起了你的事。”
里见不发一语,拿起放着资料的公文包,三知代面色凝重地抓住里见的手。
“鹈饲夫人因为你建议财前退出学术会议选举而非常愤慨。她说,既然是同窗同学,应该替同学在近畿癌症中心积极拉票,你却要求人家退选,岂有此理,甚至还不知悔改地插手这次的官司。她还说,原本你还有机会回到大学,但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等于亲手毁掉机会。所以她希望我好好与你沟通一下。”
里见毫不在意地拿起公文包,穿上鞋子。
“老公,等一下嘛。听完我的话再出去啊……”里见拎着公文包,走下玄关。
“你愿意听从鹈饲夫人的忠告,对吧?”三知代声嘶力竭地喊着,但里见不予回应。希望里见不要插手财前的参选事宜,还有道理可言,但官司一事,里见打算贯彻初衷,而且他丝毫不愿意再回到浪速大学任职了。里见认为大学医院的人际关系充满封建思想,组织机构也不合常理,就算有希望回到大学,他倒宁愿留在没有繁杂人际关系的近畿癌症中心。在这里,他可以专心研究早期胃癌,对里见而言,这是再宝贵不过的机会了。癌症病患每五分钟就有一人死亡,现在里见能够直接面对这些病患,参与癌症研究的热忱和使命感,远比国立浪速大学的副教授地位要值得珍视。
三知代看出丈夫所想的,哀伤地低下了头。里见默默地推开大门离去。
假日的近畿癌症中心内,一片空荡荡,没有门诊病人,病房内少有人出入,显得相当冷清,然而胃癌研究团队的医生则几乎全员到齐。为了参加癌症学会,有人在准备发表论文用的投影片,有人则赶着写论文。
里见所属的第一诊断部也有组员来加班,分别是部长有马及与学会相关的年轻研究员。里见坐在第一诊断部研究室的桌前,开始整理题为《早期胃癌的综合诊断——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的论文。这篇论文旨在整理自里见进入中心以来的研究数据数据。他一边写下最能体现活体切片检查法奏效的病例,一边想起那天在上六车站巧遇财前以及后来在酒吧聊的话。当时,财前口气挑衅地直言:“我无法认同近畿癌症中心的癌症研究团队,我对你们的细胞诊或是组织标本的诊断方法,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等到金泽的学会上,由来自近畿癌症中心的你和我好好较量一番,我可是摩拳擦掌,等你来挑战呢!”财前既然下了战帖,以他的个性,必然会动员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所有的人力,制作一系列的病例和证据,以便反驳里见所提出的活体切片检查法的鉴别诊断。里见虽然对自己的论文充满自信,但一想到财前,还是有些不安。
里见暂时放下笔,看了中庭另一边的病理检查室,发现主任都留也来了。里见平时总会向他报告佐佐木庸平的官司动向,今天也打算和关口律师一起向他请教。
门开了,原来是同一间研究室的熊谷。
“医生,走廊有人指明要找您。要不要请他进来?”
里见心想一定是关口:“请他进来吧。”
才说完,关口便进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你假日得做研究,我还来打扰你。上次我已经在电话里提过,有关佐佐庸平先生的官司一事,有件急事必须尽速拟出对策。”
说着,关口疲态尽显地坐在里见面前。里见立刻打电话给都留,打算到都留的办公室去,但都留表示里见的研究室比较安静。没过多久,都留身着充满福尔马林味道的白袍现身。
关口起身,向初次见面的都留打了声招呼,都留相当随和地说:“原来你就是关口先生啊,听说你表现得相当优秀呢。今天要商量什么事呢?”
“如果手术前进行断层摄影,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至肺部,手术中与手术后必须进行化疗,以抑制转移灶的增长。为了这项争议点,我曾请教北海道大学的长谷部教授以及多位化疗专家。但是,里见医生质疑,在此提出化疗问题是否恰当?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里见接着说:“我认为与其提出这项争议点,不如重点反思医生在手术前未进行断层摄影,因而疏忽转移灶,而且手术后也未能充分进行切除部位的病理检验,严重延迟转移灶的发现——先追究以上的问题,再提出化疗问题,应该更能强调关口先生的主张,都留医生你认为呢?”
都留医生黝黑的脸庞出现凝重的神情,他思索片刻后说:“如果手术前就已经怀疑有转移灶的可能,那么手术切除的部位更应该仔细进行病理检查。如果当初进行这些检查,就可以知道贲门癌是否为具有高度转移性的癌细胞。财前教授疏忽了这点,可以当成他未曾发现转移灶的证据,他也很难反驳吧。”
“那么,都留医生,能否拜托您进行切除部位的病理检查?”关口向都留恳求道。
“要我做病理检查?事情愈来愈不得了啰。”都留苦笑着。
“都留医生,我也拜托你了。大河内教授在法庭发表解剖资料的感想时,只看了第一外科所制作的代表性切片标本。但他在事后说,有必要详细检查……”
“可是,重点在于,当初那一份切除部位的切片,还留着吗?”都留问里见。
“我记得财前将其保留了,并当做早期癌中最早的贲门癌标本,还作为课堂上的实验标本。”
“那就好办事啦。我总是佩服里见对这次官司的执着,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愿意出力。那贲门癌一直被当成是早期癌,不过仔细检查之后,搞不好会发现意外的答案呢。”
关口听到都留的说法相当惊讶,不由得望向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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