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泽S会馆举办的癌症学会,已经进入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午休时间即将结束,用完午餐的医生纷纷进入第一会场,各自回座。然而前排学会干部与名教授的座位却空无一人。这是医学界不成文的规矩,年轻研究员得先把后方座位坐满,否则干部不会现身。
在这样的气氛下,只有里见一人选择靠窗的位置,伫立在窗边望着金泽的街景,金泽拥有京都的沉稳和东北地区冰冷的宁静。事隔两年后,里见总算重登发表研究成果的舞台,他望着街景,陶醉在当下的喜悦当中。对于里见而言,如果不能进行研究,或是没有地方讨论他的研究成果,就好比生活在没有照明、空荡荡的房间一般。
“里见,你还在这里啊?”
里见一回头,看见病理科主任都留。他看了看手表:“啊,下午场再过五分就要开始啦。”
都留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勉励里见说:“你排在下午场第六个发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研究并不广泛,你的论文一定会大受瞩目哟。”
这时,后方入口处出现癌症学会会长兼千叶大学教授小山教授以及一群赫赫有名的教授,财前五郎也在其中。在座的医生纷纷向他们鞠躬,教授们则边聊天边点头,以示回应。他们高谈阔论地聊着学术会议选举的话题。
“选举的事我统统交给负责规划的教授了,虽然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真的忙不过来呀。”
“用不着操心呀,你根本不需要拉票就自然会当选的。请放心吧。”
“对了,财前,你还真是精力充沛啊。近畿地区的选举可是第一战区呢,没想到你的学员还有办法提交出三篇研究论文,实在不简单。”
“哪儿的话,学术会议选举和学会完全是两回事啊。”
事实上,这次发表论文的目的也在于选举,因此他督促研究员赶出论文,然而他却回答得十分巧妙。财前正巧经过里见面前,这一句话他故意说得特别高亢,并且对里见投以挑衅的冷笑。
以学会会长为首的教授团坐进第一排的位置,可容纳五百人的会场座无虚席了。时间一到,坐在讲台右侧的主席,东京癌症中心外科部长站了起来:“现在进入下午的会议进程。今天是最后一天,如果在过去两天有哪些议题未能讨论出结果,也请各位待会儿踊跃发言讨论。首先由九州岛大学井本副教授发表论文,题目是《隆起性早期胃癌》。”
主席说完,研究发表会议再度开始。里见、都留以及其他近畿癌症中心的胃癌研究团队成员坐在一起,专心倾听有关息肉癌症化的研究报告,仔细观察每张投影片。
会议中并无太大争论,发表也逐一进行,第五位演讲者上台之后,里见便悄悄走到准备室,确认事前交出的投影片是否准备妥当。
“接下来请近畿癌症中心第一诊断部里见博士发表论文,题目是《早期胃癌的综合诊断——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
主席一说完,坐在第一排的财前突然露出迎接挑战的锐利眼神。里见却相当平静,完全没有在意财前。他走到台上,把讲稿摊开,以低沉而平静的口吻开始发言。
“近年来,早期胃癌的发现率急剧增长,为胃癌治疗带来一道曙光。这是由于X光诊断法的卓越进步,加上研究者成功研发胃镜等内视镜,让我们得以直视观察胃腔内部。除此之外,细胞诊断的检查方法也有了各式各样的突破,更容易判别肿瘤的良性与否。目前胃癌诊察的三大项目是,X光检查、内视镜检查与细胞诊。我们可以搭配使用三大检查项目,取长补短,提高早期胃癌的诊断准确率,本近畿癌症中心在这方面也有显著的成绩。现在以投影片为各位详细说明。”
台前银幕上出现X光、内视镜、细胞诊三种检查方法组合搭配之后,所呈现的诊断成果图表。里见离开讲台,走到银幕前进行说明。
“这是本中心一百零八例早期癌症检查的结果数据。就如各位所见,第一次进行的X光检查,诊断准确率约为百分之五十;之后参考X光的检查报告再进行胃镜检查,准确率为百分之六十;再将这两者相互比较之后,进行直视细胞诊,最终所得的准确率为百分之八十八点五。”
里见说明每一项数据,强调三项检查缺一不可,也强调综合诊断的重要性,接着又回到讲台前继续说道:“然而,即使我们一再重复进行综合检查,依旧会遇到难以判别良性或是恶性的窘境,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况且偶尔难免会将癌症误诊为良性肿瘤。本中心为了解决这类问题,提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我们从病灶中直接取出组织,积极进行胃部活体切片检查。接下来为各位介绍利用直视下胃部活体切片检查才发现癌症的病例,藉此探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所在。”
银幕上出现胃部X光片与胃镜的照片。
“这个病例是一位四十八岁的男性,大约在半年前,由于心窝部疼痛来院看诊。X光片上发现胃角已经变形,黏膜集中在变形部位。然而这个黏膜看似柔软,并没有中断也没有出现急剧的息肉变化,因此未能发现早期癌的特征。从胃镜照片看来,也像是良性溃疡。我们进行两次细胞诊,结果都呈现阴性反应。为了慎重起见再采集该部位进行活体切片检查,结果在三个组织片中,发现其中一个有癌细胞,因此立即进行手术。第二例是……”
里见一一介绍因为活体切片检查才发现癌症的病例,当初让里见相当困扰的病例,也就是奈良县十津川村的山田梅,她的胃部与癌细胞导致的病变投射在巨大的银幕上。将近五百名医生都专注地看着银幕,有不少医生抄起笔记,或是拿起长焦相机拍摄着画面。里见针对各个病例,简短说明检查过程以及手术后的病理检查结果。
“直视下活体切片检查能够以肉眼观察胃腔内部,并可以选择疑似变化部分进行采样,再依组织学的概念深入检查,藉此确实诊断出癌症病例。尤其在过去,息肉与溃疡的良恶不易判断,但此次的研究证明,直视下活体切片检查是一种相当具有可信度的检查方法。自从本中心采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以来,最终诊断的准确率,已经由过去细胞诊的百分之八十八,提升至百分之九十五点二。胃部活体切片检查可弥补X光检查、内视镜检查、细胞诊的缺点,作为检查项目的最后一道关卡。因此本人相信,胃部活体切片检查有其重要的存在价值。”
里见的语气虽然平淡,但他对癌症诊断的执着、热忱与锲而不舍的研究精神,掳获了在场所有听众的心。
里见结束发表后,主席环顾全场:“有关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报告显示,不知道有多少病例,即使进行了X光、内视镜、细胞诊之后,仍旧未能发现癌症。今后,如果要藉由早期的小病变诊断出癌症时,必须借助胃部浯体切片检查,我深感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必要性。除了近畿癌症中心之外,近来各大学与医院也开始采用活体切片检查,我想各位一定有许多疑问想讨论吧。有没有人要发问?”
会场中立刻有五、六个人举起手,其中一只特别粗壮的手臂,竟是财前。除非有人指名,否则第一排的名教授绝不会亲自举手,主席看到财前的举动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他的名。
“请财前教授发言。”
财前走到提问者专用的麦克风前。台上的里见就在他的斜前方,两人之间只有三米左右的距离。
“里见博士的发表非常精彩,我也听得相当入神。身为一个外科医师,过去接触过无数早期癌病患,并进行了手术。我也时常以肉眼,或从组织学的角度观察切除后的胃腔,并检查评估X光诊断与内视镜诊断的效果。因此谨就我过去的经验,对刚才的报告提出一些疑问。”
财前顾及在场的医师,语气格外恭敬,然而他的眼神中却闪着残酷的光芒,彷佛已准备痛批里见。
“里见博士刚才说,在X光诊断、内视镜诊断与细胞诊下,判断为良性,或是难以判别良恶的病例中,有十五例在经过胃部活体切片检查之后,重新诊断为癌症,并一一介绍这些病例。不过恕我冒昧,我只需要看银幕上的X光片,就可以鉴别出其中三例为癌症,如果细微部分再显示得清楚些,应该还可以诊断出四、五例。当然,我并不是要炫耀自己的解读技术,更不是批评里见博士的能力。我想说的是,我承认X光、内视镜、细胞诊、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综合诊断有其存在的必要性。然而X光检查是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检查,为什么不更绵密地落实,多花一些精神和努力,去挑战X光检查所能做到的极限呢?只要在摄影技术上花一些功夫,或是多磨练一下解读技巧,X光诊断也可以发现两厘米左右的癌症肿瘤。然而,最近大家都太急于偏向开发新的检查方法,总以为只要多做检查,就能够显示医生慎重的态度,结果那个也试、这个也试。就在医生花上多日时间进行检查之际,生长快速的癌细胞恐将继续增长或是转移,同时我们更不能忽视病患在精神上与经济上的负担。大家老爱说检查、检查,如果检查可以治疗癌症也就罢了。我建议各位多思考实际情况,再来面对癌症的诊断。”
财前严辞批评里见的研究报告,言谈中句句带刺,发言内容并不单代表他的学术立场,更强烈包含了情绪性的字眼。在场许多医生都了解两人在法庭上的对立关系,场内的气氛顿时显得相当尴尬。
里见站在台上,清澈的眼神丝毫未受影响,他直视着财前:“的确,诚如财前教授所说的,X光诊断乃是癌症诊断的根本,我也时常检讨自己,必须持续改进。针对技术不成熟的部分,待会儿也请教授多多指教。但是,不论是X光检查也好,内视镜检查也好,这些检查只能查明胃癌所引起的胃内形状变化,严格说来,并不能够诊断癌症本身,因此需要以细胞诊来加以确认。然而即便进行细胞诊,却不能保证能够确实采集到癌细胞。我认为这时候,就需要直击病灶,采集组织片进行活体切片检查,以作为最终诊断。当然,我们不能不正视层层检查所带来的弊害,但是,倘若误判为良性,将可能导致一场生命的悲剧。因此我认为,综合诊断才是现代医学家应有的态度。我相信在未来,活体切片检查将负起更重要的诊查责任。”
“里见博士要相信什么都无所谓,但从我的角度看来,其中仍有问题。”
里见还未说完,财前继续抢着发言:“你们太轻易采用胃部活体切片检查了。就外科的立场而言,一般认为癌细胞遇到外部侵袭时,容易出现转移的现象。活体切片检查必须拿钳子切除病变部位的组织,这么一来,可能让癌细胞侵入血液或是淋巴内,这是严重的问题。”财前不顾个人形象,开始大肆发泄情绪。
里见态度依旧平静:“不会的。如果一个病例能够在其他检查中判定为癌症,就不会采用活体切片检查。刚才提到另一个问题点是,进行活体切片检查可能导致癌细胞流入血液或是淋巴内,并促使癌症转移。还有,尚未能判定为癌症,也难以诊断为良性,也就是介于良性与恶性之间的病变,如果重复活体切片检查,可能导致癌症化。这种可能性目前并无任何证据,因此我们只能针对确诊为癌症的病患,尽早安排手术。”
“如果不能确实否定转移的可能性,就该停止如此危险的检查方法吧!”财前眼神锐利,一再逼问里见。
会场的气氛异常紧张,处处传来骚动声,主席按捺不住了:“两位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针对这个问题,其他人还有没有意见?”
“我有!”
会场中间左右的位置,有一位医生举起手,走到麦克风前取代了财前的位置。
“我是千叶大学小山外科的太田。我们曾针对食道上皮癌的病患进行活体切片检查,结果在十天后进行手术时,发现微小的所属淋巴结转移。以此病例为例,我认为不能够全然否定活体切片检查导致癌症转移的可能性。”
太田副教授似乎受到小山教授的指示,上前声援财前。当他一说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科主任立刻在另一侧举起手,站到麦克风前。
“我们当然无法全然否定转移的可能性。但是,淋巴结转移不会在短期之内出现两、三次的远隔转移。只要尽早动手术,我想活体切片检查也不可能引起严重转移,以致无法根治。美国癌症研究所的吉隆博士最近不是才在《癌症》杂志发表有关乳腺癌的活体切片检查成果,并且否定活体切片检查引起转移的说法了吗?”
都留以临床病理学的观点强烈反驳,让一直保持沉默的医生们纷纷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里见虽然遭受财前充满恶意的批评,但他始终保持学者的风度与真诚,让学术会议又回归到纯学术的争论上,也使得最后一天的会议会场内充满医生对学术的热情。
从饭店的餐厅窗户,可以望见北阿尔卑斯山脉的锐利棱线划开万里晴空的美景。
财前坐在窗边,吃着早餐的饭后水果哈密瓜,发现自己的食欲恢复正常了。他最近总是带着莫名的疲惫感,胃部也不太舒服,有一种胸口堵塞的感觉。但今天早上竟然可以吃下麦片和一颗半熟蛋,饭后还能享用哈密瓜。财前心想,原来前阵子胃部不舒服,只是因为连日来的宴会导致过度疲劳,加上失眠所造成的。恢复食欲后,他总算是放下了心,也庆幸这趟短暂的旅行能够让他好好休息。金泽的学术会议结束后,财前利用星期天的空闲来到向往已久的黑部温泉。
吃完哈密瓜,财前望着窗外的白桦树林,回想自己多久没有一个人静静地享用早餐了。每回住饭店,总是带着庆子或是加奈子,不然就是与学会的医生同行,几乎不曾单独过夜。
“打扰了,有访客在大厅等您。”
服务生趋前告知访客来访,访客是关西电力公司黑四事务所的小野。昨晚也是小野到信浓大町车站迎接财前到饭店的,财前从金泽顺道去了一趟名古屋,打电话请关西电力公司的大阪总公司安排这名导游做伴。
财前急忙吃完早餐,走进大厅。
“早安。昨晚睡得好吗?”
小野年过五十,饱受风吹日晒的脸庞满布皱纹,刻画出他在黑部生活的大半辈子经历。平淡且不谄媚的微笑,是毫无贪念的人才能拥有的笑容。
“托你的福,昨晚难得睡得很舒服呢。今天真不好意思,星期天还请你出来。”
“不会的。住在山上,除了下雪和下雨天之外,没有星期天或是假日之分。今天天气不错,如果您准备好了,我马上带您到黑部水坝。”
小野不会多说什么,只依照规矩遵守总公司指派给他的任务指令。
财前出了饭店,发现来接他的车已经不是昨晚的轿车,而是一辆吉普车。车上的年轻司机穿着工作服,他和其他山中男人一样,粗鲁地向财前点了点头,便握住方向盘发动车子。车子开了一会儿就进入爬坡路段,左边的浅溪溅起了水花,右边的杂木林已是一片秋意,宛如洒上一层黄色或火红颜料,美不胜收。
到了扇泽,后立山近在眼前。财前下了吉普车,呼吸着山上的冷空气。这里已是赤泽山的半山腰,通往黑四水坝的关电隧道贯穿山的正下方,电力巴士的起点也在此处。隧道内只有电力巴士能够通行,因此财前一行人下了车,坐上巴士。
电力巴士有六节车厢,车内挤满了赏秋的观光客。这个隧道内只是以水泥墙固定岩盘,其实没什么特殊之处。到了接近中间的地方,有一盏灯照着写有“破碎带”的牌子。财前专注地看着,这里就是决定黑四水坝能否完成的关键地带。破碎带的岩石像砂石一样脆弱,岩石间还会喷出瀑布般的地下水。一般隧道,若是仅仅八十米的距离,通常不到十天就能贯穿,然而这里却花了七个月的时间、八亿元的经费才得以完成。当时工人在暗无天日的隧道内,熬过了无数个日夜,他们工作的时候,十四度的冰冷地下水犹如瀑布般滂沱而下——他们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开挖破碎带,可以想象施工时拚搏奋斗的工人们的伟大壮烈。财前有一股冲动,希望能下车亲手触摸破碎带的岩盘,然而巴士依旧往前行驶,最后停在荧光灯照射的黑部水坝车站。乘客从车站往隧道出口步行二百米,一走出隧道,财前不禁发出赞叹声。
正对面的一座立山耸立着,锐峰直逼蔚蓝的天空,巨大的水泥拱形水坝就在立山的正下方。水坝划出一道弧线,拦截黑部峡谷的水流。两岸的岩壁和水坝的堰堤包围了水面,满满的水面映照出周围绿意盎然的树木,宛如赞扬雄伟的深潭一般摇曳着。财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这令人叹为观止的水坝景观。人类竟然能够在日本阿尔卑斯山脉中兴建如此巨大的水坝,他不禁感叹人类挑战大自然的勇气和智慧。
“我实在太惊讶了,这个规模超乎了我的想象……”财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以拱形水坝的大小来说,这是全世界第四大水坝,不过就山谷的地形和地质来说,可说是最困难的工程,当时的艰辛实在难以言喻。花了七年的岁月和一千万人次的人力,而且还有一百七十一人牺牲!这是一场大自然与人类的生死决斗,当时大家都拚死拚活,称得上是壮烈伟大。”
小野说这番话时虽面无表情,但他脸上的皱纹刻画出了当时的辛苦。财前一边倾听着小野的话,一边仰望耸立在眼前的立山山顶。天空就像一块干净的布,没有半片云朵,锐峰犹如白牙一样穿破了蔚蓝的天,好几条陡峭的山脊重迭成了一层层皱褶,连绵到山谷的那一端。在财前的眼中,眼前的山景就好比自己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过去只能走在窄小的山路,然后越过了山谷,现在总算爬到人生的山脊上了;今后就得下定决心,面对陡峭的山峰,突破层层关卡,爬上医学界的顶端!他心想,要学习那些开山工人对抗大自然的精神,必须打赢官司,也必须赢得学术会议选举!财前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原来是刚才电力巴士内的观光客走过身旁,一行人要前往展望台里的餐厅。看来是农会的员工旅游团,每个人的脸都晒得黝黑,而且身材相当健硕。人群中有一位高大但驼背的白发老婆婆,她的身影酷似财前的母亲。尽管财前一心力争上游,只求飞黄腾达,然而惟有母亲能够使他真情流露。
母亲过世之前他每个月都会从薪水中拨出两万元,亲自寄给母亲。寄钱给母亲的喜悦总让他回想起贫困的以往,那一刻就好像回到母亲身边一样的温暖。但是母亲却在去年,在知道财前官司第一审获判胜诉之后,安心地归天了。现在的财前拥有国立大学教授的崇高头衔与美满富裕的家庭,也正参选学术会议选举,然而一想到母亲的死,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和孤独便充塞心中。
小野默默地站在远处等候财前,他低声问:“医生,有没有兴趣到水坝里看看啊?”
“好啊,谢谢你。多亏你安排,让我尽情欣赏水坝的景色。”财前说着,神情回复到平时干练的模样。
“水坝里面要怎么去呢?”
“山中有条纵向隧道,可以在那儿搭电梯前往水坝。麻烦您戴上安全帽。”
小野拿出一顶黄色安全帽给财前。一行人走回刚才的隧道内,到了水坝用电梯的坑道前。财前戴上安全帽,坐上电梯往水坝内前进。
位于地下一百多米的坝底一片漆黑,好几条隧道交错,宛如一座迷宫,到处设置着各式各样的测定器或是观测器。财前认为,这就像水坝的健康管理仪器,他在每个器材前停下脚步,倾听小野的解说。
“水坝的堰堤依照季节不同,接收五、六千吨到一亿几千吨的水,这当然会引起物理变化,导致岩盘变形或是断层移位。这个岩盘变形测定器相当敏锐,能够察觉到岩盘微小的变动,另外这一个岩盘震动观测器,能够捕捉堰堤所发出的些微震动,这些数据都会自动送到事务所的记录装置里。”
“原来水坝也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
财前侧耳倾听隧道内的声音,他感觉在毫无人影、寂静无声的隧道底,传来微弱的心跳声。每跨出一步,脚步声便响彻整个隧道,财前一行人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晃动着,彷佛不幸丧命于此的工人,从地底下爬起来走动着,顿时令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财前伸手触摸着岩壁,他不是土木技师,无法辨识岩盘的种类,然而他幻想自己就站在破碎带上,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想,万一这次的官司导致人生的一大挫败,那该怎么办?这种不安到底来自于何处?难道有什么地方未在他的掌控之中,并将带来任何不测?还是只因为官司加上选举的劳累,让他心神不宁呢?财前责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医生,您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小野的声音唤醒了财前,他急忙停下脚步。原来财前像着了魔似的独自在往水坝的隧道内前行。
“不,辛苦你了,水坝也差不多看够了。”
小野听到财前这么说,立刻掉头,再度搭电梯回到地面。
“接下来想带您到黑四水坝的地下发电所。经过黑部隧道十公里的路程,就会到缆索铁路上。这中间需要乘坐吉普车。”
财前再度乘坐吉普车进入隧道。隧道内又宽又长,无法想象这是贯穿黑部峡谷的地下隧道。车头灯照亮裸露在外的岩盘,这里不像刚才的关电隧道以水泥覆盖,因此一会儿看见白色的干燥岩盘,一会儿又看见因地下水濡湿而变得黑亮的岩盘,偶而还会看到雨滴般的地下水,打在车窗玻璃上。事实上,黑部峡谷的急流就在这个隧道外,然而这里却听不见水流声。这座隧道就好比地底下的一条黑绳,在毫无人迹的情况下,来往的车辆也只能凭车灯行驶。财前为了排遣郁闷的情绪,向小野询问地下发电所的事情。
坐在前座的小野回头向财前介绍:“地下发电所是在黑部峡谷地底下一百五十至二百米处,开挖一处大洞穴建造而成的。这座大洞穴可以容纳两座丸大厦。这座发电所之所以盖在地下,是为了防止雪崩破坏建筑物,也为了不破坏山里的大自然景观。当时有超过二千名的工人在此过冬,这是工程史上前所未有的冬季工程,工人住在大规模的地下宿舍中,建成这座发电所。”
财前想象着二千多人与外界隔绝驻扎在地下,会是多么困难的光景。
“如果有人受伤或是需要急诊,那该怎么办?”
“以超短波呼叫直升机,送往山下的医院,但由于有暴风雪的时候直升机无法依照航线飞行,因此就需要其他工人抬着担架下山。当同伙有难时,工人表现出的团结力量真是令人肃然起敬。也因此,我们也是诚心以待,排除万难,想办法尽早将病患送往医院。”
寒冬中,工人们驻扎在大雪纷飞的阿尔卑斯山上,为了拯救受伤的伙伴而竭力对抗大自然。他们真诚的执着,打动了财前,令他产生一股洗心涤虑的感动。这时,财前忽然发现,笔直的隧道旁有几条小弯道。
“小野先生,那是什么?”财前以眼神示意小弯道。
“那是在开挖隧道时,丢弃岩盘的横坑。外面的景色很美,我们出去看看吧。”
小野要求司机开到樽泽的横坑内。车子离开主要隧道驶进弯道,行驶了一百五十米左右就停下来了。财前犹如渴望外部的光线般,一路走向横坑。横坑上有个阳台般的悬崖,只有几步宽。财前站在那儿,剑岳山的景色忽地映入眼帘。山顶上覆盖着新雪,新雪与天空相融合,闪着银白色的光芒;锐利的山峰顶天立地,散发出让人难以亲近的冷酷与严峻。眼底的山谷深不可测,令人晕眩;包围山谷的浓密树林则被红叶染得一片火红。这座峡谷曾经几度山崩,许多工人也不幸罹难,如今过去的伤痕早已覆盖在雪溪和红叶中,显得格外沉寂——近乎无情的寂静——这是财前未曾体验过的、动摇内心的寂静。
浪速大学医学部的阶梯教室里,正在举行三、四年级的合并教学。讲台右侧是三年级生,左侧是四年级生,学生正坐在位子上等待上课。
教室门一打开,首先由三位助手进来准备教学所需的教材与观察仪器。接着担架车送来一名男性病患,由主治医师陪同进入,财前教授则跟随在后,缓步走进教室。学生们停止交谈,起立迎接教授。
财前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站在讲台上。
“今天的临床课将藉助有吞咽障碍的病患,进行讲课。”
护士将担架车推到讲台前,好让学生看到病患。财前翻了翻四年级的点名簿,随机抽了五名学生到讲台前。
“听好,现在由主治医师说明病患目前的病历、家族病史、检查结果,然后将X光片投在读图机上。上台的五位同学要好好观察病患,再观察X光片,各自发表诊断的结果。”
随侧在病患身旁的主治医师开始说明病历与家族病史。
“病患是四十九岁的男性。家族病史如下:父亲在六十五岁时因胃病死亡,母亲在六十二岁时因高血压死亡,三个兄弟与两个小孩都健在。病患除了十年前得过胃炎之外,健康状况良好。不过两年前因经商失败,吞食过盐酸。目前的病历如下:两个月前,病患发现摄取固体食物时偶尔会感觉胸口堵塞,液状食物则无吞咽困难,目前食欲正常,没有反胃或消瘦现象。各检查结果如下:粪便检查、潜血检查呈阳性,验尿(蛋白质、糖分)正常,不使用胃管检查胃液的结果是低酸,血液检查为轻微贫血,肝功能检查发现有轻度障碍,胆囊X光检查无异常。”
主治医师将病历和检查报告贴在黑板上,并将食道及胃部X光片放在读图机上。
不止讲台上的五位同学,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专注地望着读图机。X光片呈现带状的细长食道,贲门部位狭窄,黏膜凹凸不整,似乎有僵硬的现象,开口部位肿胀。
财前催促学生上前观察病患:“来,同学们。仔细观察病患,然后发表你们的意见。”
五位同学凑到躺在担架车上的病患前,回想起诊断学课上所学的每一个要领,以不熟练的手势进行听诊、叩诊与触诊,接着两眼直盯着X光片,歪着头左思右想。
“差不多有结果了吧?”
财前以眼神向护士示意,将病患推出教室外。
“那么请加藤同学开始,依次发表各自的诊断结果。”
加藤同学首先回答:“病患的潜血反应呈阳性,可推测有出血的现象。另外X光片狭窄而凹凸不整的部分,我判断为变化区域,因此我诊断为贲门部位的溃疡。”
“我怀疑这是贲门痉挛症。贲门部位狭窄,加上这个部位也变粗了……”
“我判断这是胃角部位的溃疡。”
“病患的肝功能检查出现轻度障碍,因此我认为这是门脉亢进所导致的静脉瘤。”
“我从病患过去喝过盐酸企图自杀的经历推测,这是瘢痕狭窄现象。”
五人依序回答完毕,财前说:“医学系都念到四年级了,怎么统统都答错了?正确答案是贲门癌。”
在座的同学一阵哄堂大笑,接着将视线集中在财前身上,等待他的说明。
“仔细看看X光片,你们就是把这狭窄部位的凹凸不整当做变化区域,才会得出溃疡啊、静脉瘤之类的答案,完全想错方向了。仔细看贲门下,是不是有直径两厘米左右的缺损阴影,这就是贲门癌。”财前伸出右手指出那个部位,“就如各位所见,贲门癌不容易靠X光片做出诊断。过去我经手过的贲门癌九十五例中最小的一例,就是这个标本瓶里的癌症,大小为一点五厘米乘二厘米。”
财前说着,将玻璃标本瓶高高举起,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切除过后的胃部就浸在福尔马林溶液中。佐佐木庸平的胃就像是一片灰白色的牛排,贴在透明板上。学生都清楚这次医疗官司的事,纷纷在台下窃窃私语,谈论着课堂以外的事情。
“再来,第二小的贲门癌就是这一个。”财前指着安田太一的胃部标本。
“贲门癌的诊断相当困难,一旦透过X光片诊断为癌症,手术是唯一治疗方法。现在藉由影片,让各位了解贲门癌手术实际的技术与治疗成果。”
一个学生立刻拉上黑色窗帘,并拉下黑板上的银幕,一一播放财前亲自操刀的贲门癌病患病历。财前自信地逐一说明,然而却在中途开始感到反胃与疲惫。上次学会结束之后,他只去黑部放松了一天,接下来又无暇休息,接连几个日夜都得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聚会,或是与河野、国平律师恳谈官司事宜,喝酒加上睡眠不足导致身体异常疲劳。财前心想,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早点回去休息,因此后半段的说明草草带过。尽管如此,影片中财前精湛的手艺仍然在学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纷纷对台上这位食道外科权威医生投以仰慕的眼神。财前心想,这时候得说一些有关外科医生的信念做个结尾,但因为极度疲劳而才思枯竭。
“同学们,今天的临床课就到此为止。”
财前走下讲台,三名助理拿着胃部切除的标本瓶紧跟在财前之后。医学部旧馆的走廊昏暗,财前往医院方向走去,拐过转角时,忽然看见有人在等着他,但逆光看不清对方的轮廓。其中一人走到财前身旁问道:“您是财前教授吗?”
这个人的声音极为平淡,语气也相当公式化。
“是的,你们是?”
“我们是大阪高等法院的法官和书记官。由于上诉人申请,要针对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切除标本重新进行病理检查,因此麻烦您将标本交由本院保管。”
财前这才发现,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就是这次官司的陪审法官,站在两人身后的就是关口律师。
“什么?切除部位的病理检查?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况且我这里根本……”
“您想说,我这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是吗?我刚才去了医局一趟,他们告诉我,您把佐佐木庸平的标本当做今天临床课的教材呢。”
说完,关口律师立刻走到财前背后拿着标本瓶的助手前,确认瓶子上面的贴纸内容,然后立刻喊道:“法官,没有错,就是这一瓶。这就是佐佐木庸平切除的胃部!”陪审法官和书记官快步迈向助手。
财前挡在助手前怒斥道:“岂有此理!这个切除胃部的标本是第一外科制作保管的,我断然拒绝拿出校外!”
陪审法官说:“上诉人担心被上诉人有消灭证据的可能,因此申请证据保全,法院也同意受理此事,所以非得交出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还得重新检查这个胃?没这个必要,如果非做不可的话,也得通过我方的律师处理!”财前坚持拒绝交出标本。
“这是法院的扣押命令。”
陪审法官不让财前有反驳的余地,从助手那儿取走标本瓶,扬长而去。
财前面色苍白地走进教授室,当即拨电话到国平律师的办公室。国平一接起电话,财前劈头就说:“刚才法院派陪审法官和书记官来,出示扣押命令,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切除标本……”
“什么?他们拿扣押命令?”国平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吓得说不出话来啦,你这样怎么当我的律师啊?我要你立刻要回证物!”
“可是,法院一旦出示扣押命令扣押证物,就不可能轻易要回了啊……”
“怎么可能!想尽一切办法,一定得要回来!”
“这个……了解。总之,我会尽快查明他们为什么要扣押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标本,到底是由谁负责鉴定,等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再说。请给我一些时间。”
国平仓皇挂断电话。财前一放下话筒便仰倒在主管椅上,临床课堂上的疲惫顿时袭来,眼底有一股灼热的刺痛。财前替自己量了脉搏和血压,并无异常,但还是希望尽早回家休息,却又无法在国平回复之前返家。他心浮气躁地躺到贵妃椅上。
这时电话响了。
“国平,怎么样?”财前迫不及待地问着对方。
“国平?不是啦,是我,岩田重吉啦。不说废话了。关于逼迫重藤教授弃选那件事,经过我和锅岛兄多方交涉之后,终于说服地区医师公会,也勉强取得了医疗机关设置审议会的许可。今晚总算安排近畿医大的冈野理事长一起进行最后谈判。所以,今晚非要你参加不可。”
“不过,官司那边发生了重大变故……”财前说明了刚才的扣押事件。
“没关系。那今晚就由我和锅岛,以及辅选参谋叶山教授出席好了,你就负责摆平官司相关事宜吧。”岩田说完,立刻挂断电话。
财前精疲力竭,脑海中突然浮现里见说过的话,要不要考虑放弃学术会议选举?现在还来得及啊……但是一切都太迟了,事到如今,只能借助岩田他们的力量赢得选举,带着学术会议会员的头衔,挑战下一次的开庭了。电话声再度响起,这次是国平打来的。
“关于扣押证物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原告打算鉴定胃切除部位的病理检查是否充足,而鉴定人并非国立大学的教授,而是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都留利夫。法院为了保存证物,扣押了胃部标本,因此我们无法要回,但还是得想办法让财前教授您参与鉴定。所以等你那边工作一结束,我们立刻开会讨论对策。”
鉴定人是否为国立大学教授并不是重点,对财前而言,可怕的是,里见任职的近畿癌症中心竟然派出病理检查科主任担任这次的鉴定人。
民事第三十四号法庭内,笼罩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佐佐木庸平的胃部标本曾经保管于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在上诉人的申请下,法院突然发出扣押命令,由近畿癌症中心病理科主任重新进行病理检查。此事在医界引起相当大的反响,因此此次开庭,有多位知名学者前来旁听,鹈饲医学部长亦首次于上诉审中露面。
旁听席上,大家交头接耳。
“法院真是诡异。怎么可以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仗着证据保全的名目扣押标本瓶呢?又不是刑事案件,简直是侵犯大学的尊严啊,岂有此理!”
“而且被上诉人一方申请让财前教授参与病理检查,结果竟遭驳回呢,这样鉴定怎么可能公平?”
大家纷纷批评着法院的不公,有一些医生甚至朝着里见以及近畿癌症中心的胃癌研究团队露出鄙视的眼神。其中惟有大河内教授不顾周遭的喧哗,保持超然的态度,白发瘦削的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旁听席前排。他曾在第一审、第二审中担任原告的鉴定人,鉴定佐佐木庸平的解剖报告。
“起立!”
法警要求起立之后,三位法官入庭就坐,接着宣示开庭。
上诉人律师关口压抑着兴奋的情绪,起身发言。
“审判长,本上诉人律师针对手术前胸部检查的争议点,思考若医生在手术前发现转移灶,手术后应该进行什么样的检查?在这一个论点上,如果院方能够基于病理组织学,针对切除胃部进行详细的检查,便可证明手术前的胸部阴影可能是癌细胞的转移灶。然而财前被告却疏于检查,因此手术后也未能发现癌症已经转移至肺部,最后更导致严重的误诊,本人愿在此证明被上诉人的疏失。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虽然由被上诉人一方进行过病理检查,但我方对于该检查方法与结果存疑,因此我方也请鉴定人重新进行检查。此次检查结果与被上诉人所得的结果相比出现极为重大的出入。因此本人在此申请讯问此次的鉴定人,都留利夫博士。”
关口发表上诉人的主张,并申请讯问都留病理科主任,被上诉人律师河野和国平神情凝重、一脸不悦,但上诉人已经事先提出申请,因此法官立即准许讯问。
都留进入庭内,站上证人席。法警将放有标本瓶与组织标本、显微镜的推车推到证人台旁。
“本人发誓,秉持良心进行科学鉴定,不隐瞒任何事实或添加不实,将真实陈述鉴定所见。”
都留结束宣誓后,在担保书上签名盖章。这时被上诉人席上的财前,怒目注视着佐佐木庸平的标本瓶;另一方面,将共贩所的生意交给长子,赶来出庭的佐佐木良江坐在上诉人席上,盯着标本瓶,想着自己丈夫的胃,最后竟然变成这样一块肉片。
“我方请都留鉴定人进行的鉴定事项有两点:一、针对疑似有转移灶的胃部切片,进行病理组织学检查时,需要哪些检查事项?二、佐佐木庸平的贲门癌是否确实是早期癌症?首先就针对第一个鉴定事项,请都留博士发表意见,胃部切片为什么需要进行病理检查?”
“今天正好身在法庭,我就以法庭当作比喻。临床医生时常将病理检查说成是法官或最高法院。因为遗体需要经由病理解剖,才得以追究正确无误的死因,或是通过彻底的病理检查,才得以获得正确无误的诊断。事实上,以癌症为例,严格来说,需要通过病理组织学的检查,确定真正的病变之后,才能算是最终的诊断。也就是说,即使是经验丰富的临床名医,以肉眼诊断仍难免有若干误诊。因此,手术后进行病理组织学检查,有时候才发现原来不是癌症,而是良性肿瘤;反之也可能是进行癌,这都不是罕见的例子,只表示手术前的诊断是有限的。本近畿癌症中心也有资料左证,一百例以肉眼诊断为早期癌的病例中,有五例是良性溃疡,三例是胃炎,十八例是进行癌。将良性疾病误诊为癌症也就罢了,但如果把进行癌误诊为早期癌,将是攸关病患性命的重大问题,因此不论是大学医院或是一般诊所都需要进行手术后的病理检查,这是医疗的基本原则。”
都留发表着自己的看法,黝黑的脸庞显得格外严肃。
“所以说,病理检查的结果,将可能左右手术后的治疗方法,是吗?”
关口说着,以余光看了一下财前,财前有别于以往,在被上诉人席上摊开记事本,详细记录着都留的每一句话。
“没错,即使在手术前诊断为早期癌,表明不会有转移的危险,但如果病理组织学的检查推断可能已经转移至肺部或肝脏,就必须立即以抗癌剂治疗,如果切除片内仍有癌细胞残留,就得再度进行手术。因此切除胃片的病理检查,是手术后的重要诊断依据。”
“如果在手术前已经判定癌症有可能转移,或是判定没有转移可能,这两者的病理检查内容是否有所差异?”
“本近畿癌症中心,不论是早期癌或是进行癌,都会将标本的病变部分以三毫米大小做连续切片,再进行绵密的检查。我们认为这样才不会导致手术后误判,是最理想的检查方法。但这通常耗时一周或是更久的时间,需要相当的劳力和时间。实际上,在两年前,有一些大学医院也只是剖开病变中央部分,仅制作一片代表性切片。此次浪速大学在进行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病理检查时,也只做一片中央部位的代表性切片。如果怀疑癌症有可能转移到胸部,就应当针对病变部分制作三至五毫米的连续切片,进行彻底检查。但在本案当中,竟然仅制作一片代表性切片,一位癌症专家的检查过程如此草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都留和国立大学教授财前是同辈,因此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财前。
“关于这一点的检查结果又是如何呢?”
关口触及问题核心,旁听席上大家屏息以待,不论里见、近畿癌症中心的同事或是大河内教授,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以肉眼观察胃部,就如同财前教授的诊断所见,这是所谓火山口形状的病型,尺寸非常小,乍看之下让人误以为是早期癌。但是这一型癌细胞容易在早期侵入血管内,过去已经有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明确指出,这也是恶性极强的癌症之一。我本身也接触过这一类癌症,当时误以为是早期癌,但在手术后立即转移至肝脏。这次我把佐佐木庸平先生的胃部标本制作成三毫米间隔的连续切片,放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结果发现,病变中央部位的癌细胞确实仅止于黏膜内,但周围的一部分却穿破黏膜到达浆膜下,可以推断是扩散相当急速的癌症,这个癌细胞的性质属于未分化型,是恶性相当强的癌细胞。更重要的发现是,癌细胞已经侵入血管内,也就是说已经出现血管侵袭的现象。”
都留的鉴定报告针针见血,引起旁听席上一阵哗然,财前则脸色发白。
关口立刻接着问道:“您的意思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癌细胞,早在手术前就已经扩散到全身,而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当时已经形成肿瘤了,也就是说,第一审以来大家误以为这个贲门癌只是局部性的早期癌,然而事实上已经恶化得相当严重了。那么,如果院方当时能够确实进行详细的病理组织检查,应当可以发现肺部转移的现象,是吗?”
都留十分肯定地说:“我认为这是相当有可能的。因为只要发现癌细胞流向血管,首先会怀疑癌细胞是否转移至肝脏,其次就是肺部。”
“谢谢您宝贵的意见。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面色潮红,使尽全力将讯问引导至有利于上诉人一方。
“被上诉人需不需要讯问证人?”
审判长看着河野、国平律师问道,国平立刻起身说:“本案的胃部病理检查已在两年前于第一外科执行完毕,如今却在未经被上诉人的见证下,擅自重新检查,实在令我方感到错愕,因此我方无法全面采信都留鉴定人的意见……”
国平情绪激动地批评都留,关口立刻反击:“审判长,刚才被上诉人律师的言词不仅侮辱都留鉴定人的人格,更侮辱了批准鉴定的法院,我方要求对方立即收回!”
“国平律师,请注意发言。”
审判长严厉地纠正国平,但国平对于未获准见证一事耿耿于怀,他坚持不收回刚才的发言,更强硬地提出要求:“我方认为都留鉴定人的意见仅止于单方面的意见,我请求在庭内由财前教授亲自确认鉴定内容,其后的讯问也由被上诉人本身来进行。”
“都留鉴定人,您愿意吗?”审判长询问都留鉴定人的意愿。
“没有问题。为此我已经准备了彩色照片、组织标本等数据。”
都留答应之后,财前挟着刚才的记事本,走到证人台旁,他不理会都留,擅自拿起组织标本。
都留说:“请使用这一台显微镜观察。”
“不,我也准备了一台,我要用自己的显微镜。”
财前断然拒绝都留,接着拿起自己准备好的显微镜,开始详细观察好几十片标本切片。凝重的沉默包围了整个法庭。
不久,财前从显微镜上抬起了头。
“如何?对我的看法有没有什么意见?”都留直视着财前问道。
“没……”
都留的鉴定报告完美无缺,无从批评,财前感到一阵晕眩,但他还是反问都留:“你做出这些鉴定数据花费多少时间?”
“一个星期。”
“这是法院判定用的鉴定事项,您为此一整个星期都在进行这项鉴定,当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那么请问,通常这么多的鉴定事项需要多少时间呢?”
“通常大约也能够在一个星期内完成。”
“那么两年前又是如何呢?当时,不论是检查方法或是设备都不齐全,我认为需要花费十天以上。”财前执意追问有关检查时间的问题。
“我想想看,那样大概需要花费十天或是十二至十三天吧。”
“是吗?不过本大学不像近畿癌症中心只需要负责癌症研究,因此至少需要两个星期。若要针对一个病变进行所有的组织检查,而且需要这么长的检查时间,就现实考虑,这样的检查仅限于学术成果发布或是相当特殊的病例。况且就本案的情况而言,当时本人需要在九天后前往欧洲,因此只做代表性切片,希望能够在出发之前得知结果。另外,虽然说胃部病理检查是手术后的重要诊断依据,但本人并没有光靠一片切片就否定了肺部转移,我也指示过主治医师要留意这个可能性。因此,不能因为没有进行病变部位整体的组织检查,就断定手术后的诊断出现误诊,我认为完全不合理。”
财前一口气说完,声明自己的行为并无过失。国平为了防止都留反驳,迅速接口:“我方的反对讯问到此为止。”
柳原的住处是木结构、有着灰泥外墙的两层楼公寓,野田华子一进他的房间,屋内顿时变得光彩明亮。房里泛黄的榻榻米上只有书柜、桌子和随处放置的泡面箱,华子在冷清朝北的小房间里,拿着扫把和鸡毛撢子边打扫边说:“真佩服你可以睡在这么多灰尘的房间。以后我们结婚就搬到漂亮的公寓,用吸尘器一下子就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华子转过圆润的脸蛋,像只小鸟般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然后又“啪啪啪”地将灰尘扫出门外。柳原原本打算利用星期天完成学位论文,但是中午不到华子就来敲门,径自打扫起来,打扫完接着又拿出亲手做的便当,放在吃饭用的小桌子上。
“我在烹饪学校学了幕内便当,特地做给你吃。结婚以后,我会帮你做各式各样的菜喔。”
华子又说出结婚这个字眼。在财前又一的促成下,柳原与华子相亲已经时隔三个月了,柳原从未提及结婚一事。尽管如此,华子还是主动打电话给柳原,时常到公寓来,提醒柳原她的待嫁女儿心。但柳原认为必须等佐佐木良江的官司结束,自己也取得学位之后,才有空闲思考婚姻大事。尤其一想到那桩官司,他就深受良心的苛责。
“讨厌啦,每次都是我在说话,你好沉闷喔。对了,我上次听到财前医生的岳父跟我爸说,佐佐木商店终于倒闭了。”华子边夹菜边说道。
“什么?倒闭?怎么可能?那家店经营得不错啊……”柳原差点丢下筷子。
“不相信你可以自己过去看看啊。债权人为了要回债务,卖了那家店。他们现在不在船场,不过是在船场边的共同贩卖所,只剩家人在做些小生意。”
“你说的共同贩卖所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一些无力拥有独立店面的人聚在一起,在一栋建筑物里用台子隔成一间间小店,把商品堆在台子上做生意啊。”
华子的语气中带着鄙视的意味。柳原的伪证害得佐佐木商店遭受倒闭的命运,迫使佐佐木庸平的家属沦落至如此凄惨的境地。想到这儿,柳原陷入自责的煎熬。
“怎么啦?我做的幕内便当不好吃吗?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你就原谅人家嘛。”
华子把身体凑近柳原身旁,凝视着柳原,柳原看到了她短裙下一双丰腴的大腿。想到佐佐木商店的惨况,柳原大受刺激,陷入严重的自责中。一瞬间,他忽然失去了自制力,一把掳住华子的娇躯。华子倾倒在柳原的怀里,两个年轻的躯体就这样相拥在榻榻米上。
柳原曾对自己发誓,至少要克制到官司结束为止,但事与愿违,自己竟然与华子发生了关系,他深自懊悔。然而华子却不然,她羞涩地整理着衣领,心想虽然柳原从不提及婚事,但这么一来大事已定。她终于放下心头大石,随即开开心心地收拾起餐桌。柳原惭愧不已,回到窗边的书桌前。
“请问,你又要开始读书啦?”
“嗯,学位论文的提交日期快到了,我得赶紧整理出来。”
华子睁大双眼说:“是呀,医学博士的论文……我父亲也常说,等你拿到博士学位,就要替我们找一间象样的大厦公寓当做礼物呢。虽然我还想多待一会儿,不过既然你要赶论文,那我就回去啰。”
带着婚事已定的安心,华子娇滴滴地说完这番话后便乖乖地回家了。
华子一离开,柳原便仰躺在榻榻米上。想到自己一时冲动,与华子发生了关系,虽然发泄了年少轻狂的欲望,但剩下的只有懒洋洋的疲惫和忏悔,他只能愣愣地呆望着天花板。
不知不觉中,柳原睡着了,等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才醒过来。他懒得应门,只听见门外响起公寓管理员的声音:“就是这一间,应该有人啊。”
接着,他听见另一个人说话:“柳原,柳原,在家吗?”
这声音让柳原吓得跳了起来——是里见修二的声音。
“柳原,我是里见……”
柳原再度听见敲门声。
“奇怪,几个小时前还有访客,之后也没看见他出门,应该在家啊。”
管理员说着,便离开房门前下楼了。
“柳原,柳原!我是里见,你在家吗?”
里见继续敲着门。柳原双手摀住耳朵,像个小偷般躲藏在房间的角落。过了几分钟,他轻轻地松开双手,才听见“喀喀”的脚步声,里见终于离开了。
柳原松了一口气,跑到窗边窥视楼下,看见里见正要离开公寓。里见手上提着厚重的公文包,看来星期天也到近畿癌症中心加班了。五天后的出庭,柳原依旧必须维持第一审以来的证词。他为了保护自己,竟然假装不在家,回避里见。心虚的柳原,从里见的背影里看见里见对自己无言的愤怒。
柳原撇开视线,身体缩得像一只毛毛虫,再次躺卧在榻榻米上。听华子说佐佐木商店已经倒闭了,接着又遭遇里见的突击……双重打击让他陷入难以言喻的煎熬之中。一看时钟,已经过了五点了。财前邀请柳原在七点钟到他家。柳原只好缓缓起身,穿上破旧的上衣,悄悄打开简陋的门,确定里见已经不在附近后,刻意绕远路前往公车站。
到了夙川的财前家,年轻的女佣立刻替柳原开门,杏子夫人站在玄关,带着灿烂的笑容迎接他。
“柳原,我们在等你呢,赶快进来吧。”
杏子推开客厅的门请柳原进去,但柳原却在门边却步了,客厅里有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以及负责参与辅选的十位医局员,大伙儿卷起衣袖围在圆桌前。
“真是伤脑筋,柳原,你怎么可以擅自进来呢……”佃讲师边抱怨,边用双手盖住堆在桌上的文件,以防柳原看见。
“抱歉,不过今天是教授请我来的,而且师母也……”
柳原欲言又止,杏子在他身后说:“不能让他进来吗?是我要他进来的。”
佃和安西互看了对方一眼,佃说:“好吧,反正是柳原。我看你是为了官司的事情被叫来的吧。你也看到了,我们正在整理学术会议选举的票源。”
医局长安西也说:“选举方面,就由我们来做最后冲刺,现在就剩下官司了。得靠你好好表现,否则我们都不保啰。”
安西仗着自己医局长的身份,说起话来态度傲慢,一说完就忘了柳原的存在,专注于选票分析上。
一旁一个卷起衣袖的医局员说:“我们拉票拉得这么卖力,怎么基础票源还是这么少,一定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那边在搞鬼!”他一边数着名单上的人数,一边愤愤不平地说。
另一位资深助理说:“不过,兄弟学校的票源原本不看好,幸好后来急起直追了。之前听说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参谋——也就是滋贺大学石桥医学部长,和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签订密约,让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票源流向敌营,真是把我们吓坏了。”
“真是的,那个野坂教授总是在扯我们后腿,不论是上次教授选举或是这次的学术会议会员选举都一样。我们一定要找个机会跟他算账!这次要不是顺利逼退近畿医大的重藤教授,否则不用等开票,财前教授就败在神纳教授的手下了,到时候可就成了校内校外的笑柄啰。”
“鹈饲医学部长逼退重藤的手段真是高明,让我重新佩服起他的老谋深算了。而且他为了搜刮洛北大学的票源,把大学的医局员送到舞鹤综合医院,这一招果然奏效。虽然中河、江川等人成了牺牲品,对他们来说实在有点残酷……不晓得那些家伙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眼不见,心不烦,呜呼哀哉!”大伙儿笑成一团。
柳原心想,原来如此。江川并不属于医局的革新派,只因为他曾是东教授的人马,就被放逐到关西齿科医科大学下的舞鹤综合医院,原来他是被当成选举票源的筹码了。柳原想起江川被放逐到舞鹤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柳原学长,千万不可以忘了我!”
十个医局员依旧专心投入于选务作业中,虽然一面在聊天,还是一面不停地数着白纸。
“佃医生,近畿医科大学和关西齿科医科大学的票,真的可以由我们写上名字吗?”
一个最年轻的医局员生怕有闪失,仔细询问了佃讲师。佃虽顾忌柳原的存在,但还是回答道:“没关系,又不是抢来的,这可是交换来的票,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同样的字迹出现在几十张选票上,还是不太好吧?万一被选举管理会发现就完蛋了。”
“不用担心,伪造空白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要以邮寄方式投票送到中央选举管理会,接下来就只有两、三个委员义务性地监票,根本不会看你的字迹呀。而且学术会议会员是特别公职,公职人员选罢法管不到这次选举,讲白了,就是愈老实愈吃亏啦。”
佃一说完,十个医局员在整束的空白票上一一写上名字,全国区填上“竹谷”,地方区填上“财前”。柳原也曾听说伪造空白票的做法行之多年,但实际目睹这样的场面,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这时,财前教授穿着和服推开客厅的门:“柳原,原来你在这儿啊,你应该到我那里来呀。”
财前语气不悦,立刻叫柳原到最里面的房间。
穿过走廊进了房间,柳原看见财前又一也坐在矮桌前,翻开厚重的医师公会名册,在空白票上写上名字。他一看见柳原便说:“咦?柳原,你也来帮忙啊?”
又一取下老花眼镜,要柳原坐下。
“不,我……”
柳原困惑得语无伦次,又一悄悄靠近柳原说:“对了,你和野田华子小姐之后进展得如何啊?这个女孩贤淑乖巧,身材圆圆滚滚的,有一种体态美啊。人家很希望嫁个像你这样的国立大学毕业的老公,我也期盼促成这桩婚事啊。”
柳原白天才与华子发生过关系,他生怕又一看穿这件事,因而涨红了脸,答不出话来。
“哟,你虽然还没答应人家,不过看你害羞成这样,八成是爱上人家啦?这我就安心啦,那就赶紧订婚,喜酒的事就由我和野田先生商量处理,没问题吧?”
“不,我并不想那么早就……”
“你在说啥呀,接下来就是结婚旺季了,不赶快订就来不及啦,总之一切包在我身上啦!”又一执意要负责到底。
“很好啊,柳原,这些事就交给我岳丈帮忙吧,对你也比较有好处。”财前也在一旁帮腔。
“爸爸,麻烦您稍微离开一下,我有话要跟柳原谈。”
“哦,你们有事要密谈。那我就到佃那边去啰。”
又一领会财前的意思,将一迭迭空白票包在紫色的布袋里,慎重地抱在怀中离开房间。等房里只剩两人之后,财前才开口。
“来,喝杯啤酒应该没关系吧。”财前同时也给自己倒了酒。
“今晚要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有关五天后你和里见的证人讯问的事。你要维持第一审以来的证词,无论如何要坚持声称我在手术前已经发现肺部转移了。”
财前说得一派轻松,像在闲话家常一般。
“哦,可是,龟山护士长说过,总会诊的时候我跟您说……”
“那不是问题,别管她!”财前怒斥软弱的柳原。
“但是,就算我们坚持早已发现了……就像上次鉴定人讯问的时候,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说的,既然发现了,应该做断层摄影来确认的。而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主任也说,应当进行病灶整体的病理检查。可是,我们完全没有做这些事。我想,第一审的证词已经行不通了……”柳原推了推脏污的镜框说道。
“你听好,你是我方的证人,怎么老是听从对方鉴定人的意见,自己吓自己呢?你应该回想一下我们的鉴定人——奈良大学竹谷教授的鉴定意见啊。他强调,我们不可能靠那么小的阴影,就能判断出癌细胞的转移,即使因为怀疑转移灶存在而进行断层摄影,也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结果。这表示,不论有没有做断层摄影,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还说过,如果佐佐木庸平那么小的阴影都会被认定为检查不足,还必须负起医疗责任,这么一来,今后我们就必须怀疑每一位病患都有转移的可能,每一个器官都得检查,那么所有大学医院的医疗机构将会因此停摆,陷入瘫痪状态。只要想一想竹谷教授的话,你的证词就可以说得更理直气壮了。”
“可是……”柳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其实刚才,里见医生突然到我家来……”
“什么?里见到你家?你不是在第一审后就搬家了吗?”
“是的。不过很久以前,大概是证人调查开始之前吧,关口律师不知道从哪儿查到我家,到公寓来找过我,我想里见医师大概是向关口律师打听出的吧。”
“关口律师找过你?你根本没跟我报告过啊!为什么要瞒到现在?”
“我没有要隐瞒啊……当时我也立刻请他回去了。”
“事实上,因为我害怕和他见面,所以尽管他不断敲门,叫了我好几次,我都没回应,假装不在家。我并没有见到他。”
“那就好。里见那家伙竟敢让近畿癌症中心的病理科主任来当原告的鉴定人,你根本不需要理这种人。既然他对我下了战帖,今后不论在法庭上,或是在其他方面,我都和他势不两立,你也不必为了一个里见而胆颤心惊的。何况,这件官司不像‘香港脚’或是输错血这类的轻度医疗纠纷,这可是癌症啊。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能解开癌细胞的真相,贲门癌的鉴别就已经够难了,现在还得追究是否在手术前就发现肺部的远隔转移,法院怎么可能追究这么高难度的医疗问题呢?所以你就照我的话,乖乖说出证词就行了。懂吗?”
柳原低着头,僵住了身子。
“如果你做出对我不利的证词,那也会对你自己不利。也就是说,你将没有办法取得学位,也会失去将来的地位,懂吗?”
财前压低了声音恐吓着柳原。柳原想起傍晚里见离开公寓时那严肃的背影,而此刻在他眼前的是醉醺醺的财前,正在逼迫他作伪证。他比较着这两个人,黯淡的情绪笼罩了内心,然而此刻他也只能默默地低头答应了。
鸦雀无声的法庭内,柳原证人和里见证人入庭,两人宣读完誓言之后,审判长庄重地开口:“现在你们要以证人的身份接受讯问,必须依照刚才的宣誓陈述事实。如果证词与事实不符,将以伪证罪接受起诉,你们要有这个心理准备。那么,先由里见证人进行讯答。柳原证人,请到走廊等候。”
柳原立即离开法庭,关口面对着证人席上的里见开始进行讯问。
“您第一次为佐佐木庸平先生初诊是在什么时候?”
“昭和三十九年四月十三日。”
“当时里见证人您是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对吧?您是什么时候辞去浪速大学的职务的?”
“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提出辞呈,于来年六月正式生效。”
“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不就是第一审判决宣告的那一天吗?你的离职和这桩官司有什么关系吗?”
鹈饲教授带领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坐在旁听席上,关口说着刻意瞄了鹈饲一眼。
“这不应该在法庭上讨论,我希望回避这个问题。”里见静静地回答。
“好的。我换一个问题。当初佐佐木庸平来初诊时只有胃炎的症状,你却替他做了血液、胃液、X光、胃镜等所有的内科检查,最后加深了癌症的怀疑,才转诊给财前教授。财前教授做了什么样的诊断呢?”
“一开始他也说只是一般的胃炎,不过我请他做X光透视后,才发现是贲门癌。”
关口加强语气问道:“您记得当时财前教授的语气或是态度吗?”
“我记得。我向他询问诊断结果,他一见到我就说:‘这是拇指大小的贲门癌,是第一次发现这么小的早期贲门癌!’他的态度就和其他医生发现首例病例时一样,相当兴奋。当然,我也相当佩服财前教授的X光片解读功力,他只靠两张X光片,就找出这么小的贲门癌。”
“当时,财前教授还说过什么话?”
“我想想看。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他说,要解读贲门癌这种微妙的病变已经不是科学,而是一种艺术。”
“这么说来,财前教授不只是兴奋,而且因为仅靠两张X光片就找出最小的贲门癌,并深深陶醉其中。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财前教授当时的陶醉一直延续到后来,从而导致严重误导了往后的诊断。就一个医生的心理而言,这是不是常有的现象呢?”关口想揪出财前误诊的根本性原因。
“这是有可能的。为了提醒医生注意这一点,我们不论何时何地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医生做好检查。”
“了解。所以我们才会请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鉴定,这也就是第一个症结点——手术前是否曾进行检查。您在第一审说过,曾两次建议财前教授做断层摄影,但财前教授彻底否定了转移灶的可能性,不愿意接受您的建议。您到现在还是维持同样的证词吗?”关口回顾了第一审的开庭记录。
“是的,我不改我的证词。”
“那么,当时柳原医生是不是也曾怀疑肺部转移?”
“是的。柳原医生告诉过我,他在教授总会诊时曾建议做断层摄影,但遭到驳斥,我想当时他不认为那只是单纯的结核病灶。”
“接下来有关手术后的检查不周问题,近畿癌症中心的都留病理检查科主任指出,切除后的胃部并没有做好充分的检查工作。您是否知道,就切除后的胃部标本做了什么样的检查?结果如何?”
“当时柳原医生曾告诉过我。”
“您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这个内容的?”
“手术后的第九天,刚好就在财前医生前往德国的当天早上。”
“您是在哪里听说的?”
“我刚好在中央检查室碰到柳原医生,于是我问他,佐佐木先生的胃部病理检查报告是不是出来了?他说,早就做完了,组织诊断的结果也表示那只是局限在黏膜内的早期癌。我再更进一步询问,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检查?他竟然说,只做了一片代表性切片的检查。我非常惊讶,于是建议他,既然手术前没有做断层摄影,现在更应该详细检查整体病灶才对。柳原医生说,那个胃以后要作为财前教授的研究与临床课的教材标本,因此教授命令要浸在福尔马林里,好好保管,未经教授同意,不准擅自使用。”
关口听到这里,掩不住愤怒的情绪:“这个胃标本里包含着攸关病患性命的线索,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研究而占为己有呢?太藐视人命了!”
“审判长,该发言严重毁谤被告,我方要求收回!”河野和国平异口同声地表示抗议,审判长接受了他们的要求。
“我换个问题。手术后一个星期,病患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我想请问当时医生是否进行过妥善的处理?当时里见证人您要求财前被上诉人拍摄胸部X光,这又是为什么?”
“病患因呼吸困难而相当痛苦,当时是我亲自替他看诊,也听主治医师柳原说明病情的经过,因此对财前教授的诊断产生了怀疑。财前教授认为那是手术后引起的肺炎,但是肺炎通常发生在手术后第二、三天,当时已经使用了氯霉素,氯霉素对肺炎具有绝对的效果,然而经过了一个星期却未见成效。因此,我怀疑可能是癌性肋膜炎。肋膜炎会导致肺部积水,只要照X光就可立刻得知。”
“了解。记得东京K大学的正木鉴定人认为,手术前的X光已经显示疑似有三、四十毫升的积水,如果超过五十毫升就可以大致判断病况。因此,如果在手术后立刻进行X光检查,便可以确定病因。但是财前教授仍旧坚持己见,拒绝了您的建议,是吗?”
“没错。”
“当时若能进行X光检查,确定诊断为癌性肋膜炎,应该做何处置呢?”
“应当立即进行化疗,防止癌细胞的扩散。除此之外,我想没有其他办法吧。”
里见一提到化疗,旁听席上立刻出现怒骂:“药物哪能治疗癌症啊!”
“请安静!”审判长责备着旁听民众。
关口乘胜追击,继续讯问。
“也就是说,病患在手术后发生呼吸困难时,若能立即拍摄X光,就能发现癌性肋膜炎,也能进行化疗,抑制癌细胞的扩散。但是财前教授依然未尽职责,因而将癌性肋膜炎误诊为术后肺炎,导致病患提前死亡,是吗?”
“我认为是如此。”
“我的讯问到此为止。”
财前身为医生却怠慢了应尽的检查职责,关口通过里见的证词,一一指出财前的过失。等关口一回座,对方律师早已蓄势待发,立刻发言:“被上诉人律师开始进行反对讯问。”
局势逐渐不利于财前,为了一举挽回颓势,这次由河野律师开口。
“方才里见证人认为从手术前到手术后,财前教授都未进行几项应做的检查,因而质疑他的怠慢,那么我想请问,里见证人为什么不亲自执行其中的任何一项检查呢?”
河野劈头就指责里见。
“若医生要重新诊断时,必须获得对方的认可。当时财前教授拒绝我的建议,我也无可奈何。”
“但是,假设你果真在手术前就发现了转移,而手术后也耿耿于怀,那么为什么一遭到财前教授的否定就立刻打退堂鼓呢?那就好像A电车载满了乘客,而坐在B电车上的人,在远处就发现A电车的铁轨上有异物,好心提醒A电车司机;然而A电车司机却说毫无异状,因此B电车的人就眼睁睁地看着A电车翻覆。你的行为不就是如此吗?”
里见严辞回答:“请不要举一些莫名其妙的比喻,请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好的,我整理一下问题。当时您的确怀疑肺部转移,也向财前教授提出各项检查的必要性,然而您每一次都接受了财前教授的说法,这是因为您认同他的诊断的可信度,也因此不敢亲自执行。这表示,您当时并没有强烈认同检查的必要性,现在结果出来了你才来放马后炮的,不是吗?”河野一步步进逼。
“不是的。我并不是因为财前教授拒绝我的建议,所以妥协或是服从。然而就如您刚才所说的,即便遭到他的拒绝我也应该坚持到底。我认为这件事,我必须负起一半责任。”
里见坦率认错,反倒让河野不知所措,他对里见的攻击也就此打住。
“审判长,我的反对讯问到此为止。本人打算在讯问我方证人柳原时,再明确论述我方的反驳意见。”
河野说完,换柳原上了证人席。柳原的脸色苍白、全身僵硬,河野为了缓和他的情绪,慢条斯理地说:“柳原证人,你是佐佐木庸平先生的主治医师,对吧?”
“是的。”
“病患在贲门癌手术之前进行胸部X光检查,发现左肺下叶有阴影,你当时是不是曾向财前教授建议进一步做断层摄影?”
“不,没有那回事。当时财前教授说,这个阴影应该是肺结核的旧病灶,但也不能排除转移灶的可能性。因此,反倒是教授提醒我要注意手术开腹时的状况。”
柳原听从财前的指示,说出事前已经套好的证词。
“手术之时,你担任第一助手,请问当时的情形如何?”
“就如财前教授的诊断,胃贲门部的后壁有拇指大小的癌症,该癌症并没有转移到周围的腹部脏器。教授顾虑到手术前的胸部阴影,因此特别详细地检查了肝脏,但并未发现转移现象。当时的手术只花了两小时十分就完成全胃切除。”
“那么胃部病理检查结果,是在手术后的第几天出来的?”
“手术后第五天。”
“谁负责检查?”
“第一外科的病理科负责人。”
“你看过组织标本吗?”
“是,我看过。”
“看过之后,您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和检查报告一样,癌症仅止于黏膜内,不可能有血管侵袭,是单纯的早期癌。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你过去曾做过病灶整体的病理检查吗?”
“我只做过一次。在一年多之前,本院只针对单一病灶,做过代表性切片。这是本院一直以来的惯例。”
“了解。那么刚才的病理检查结果,是否促使你完全排除转移的可能性?”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确实更加认定手术前的胸部阴影只是结核旧病灶,不过并不能完全排除转移的可能。”
“那么病患在手术后一个星期,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迹象,当时你做了什么样的处置?虽然你已经在第一审时说过了,不过麻烦再重复一次。”
“在病患发作之前,恢复的状况都非常顺利。因此当护士报告病况时,我相当惊讶,立刻冲到病房。当时佐佐木先生的痰噎在喉咙里,看起来相当痛苦,我立即请教财前教授,是否要注射肾上腺素和镇咳剂?教授说,手术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如果是术后肺炎,也未免发生得太晚了。话虽如此,假设当时的胸部阴影是转移灶,但那么小的阴影不可能在短时间急速增长,造成癌性肋膜炎。就病患高烧的情况看来,只能判断这是术后肺炎。因此他指示注射氯霉素。”
“注射结果有效吗?”
“注射十二个小时后,次日早晨病患转为轻度发烧,咳嗽的症状也改善了。但是中午左右又开始发高烧,痰也积在喉咙里,我再度跑去向教授请教。教授说我注射氯霉素的方式不对,应该需要更大量的刺激,因此原本每六小时注射五百毫克,改为每四个小时注射一次。”
“那么请问,当时您是否向财前教授建议做胸部X光检查?”
“不,我相信那是术后肺炎,因此并没有做这样的建议……”柳原再度做了伪证。
“了解。另外再请问,财前教授在出国前,是否针对胸部转移灶提过什么意见?”
“有的。他说,目前病患的症状确实是术后肺炎,不过就算胃部的病理检查否定转移的可能,但毕竟标本只是病灶的一小部分,总之癌症手术时常发生出乎意料的事情,因此需要多加留意病患的状况。”
柳原仍旧依照财前的指示,说出已准备好的台词,然而却心虚得不敢抬头。
“财前教授如此细心,一再提醒主治医师。但讽刺的是,就如教授出国前所说的,癌症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急速增长,最后回天乏术,导致病患死亡。以上,我方的讯问到此为止。”
河野以他惯用的手法做了总结。
河野一回座,柳原这才松了一口气,眨了眨眼。接下来只要照财前的指示,应付关口的反对讯问,就能解脱了。
关口取得审判长的允许后,立刻展开讯问。
“听你的证词,发现你从病患发烧到呼吸困难,每一件事都向教授报告,请教处置方法。不过,当时你已经进医局六年了,这会不会太夸张了点?难道不能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吗?”
“任何小事,医局员都有义务报告,然后教授再依照报告吩咐处置方法,这就是财前外科的原则。”
“哦?是吗?我请问你,你认识第一外科的前护士长龟山君子小姐吗?”
“是,认识……”
关口突然提及龟山君子,柳原来不及反应,答得结结巴巴。
“龟山小姐的证词说,柳原医生在手术前曾建议财前教授进行断层摄影,你承认有这件事吗?”
“不,我不承认。”
“刚才里见证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你还是不承认吗?”关口以严厉的口吻逼问柳原。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所以无法承认。”
“是吗……龟山小姐为了死者的家属出庭应讯,导致她无辜的丈夫也受到公司打压,但她得到了丈夫的谅解,尽管有孕在身,还是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站上证人席。里见医生也不惜牺牲自己的工作,从第一审到现在,坚持说出事情的真相。所以,也请你拿出医生的良心吧。”
“但是我……”
“佐佐木先生的店已经倒闭了,他的家属现在进了共同贩卖所,勉强靠微薄的收入过活。请你想想,只要你承认事实,他们会有多么欣慰。请依照证人宣誓,把直实呈现在大家眼前。”
关口的这番话已然脱离了律师的身份,而是在以为人之道劝说柳原。柳原嘴唇抽搐,低头不语。
“柳原医生,求求您!请您说出真相吧!”
良江哽咽地说,突然冲向柳原。法警急忙跑上前,试图拉良江回座,但良江甩开他们的手喊道:“柳原医师,请您说出真相,只要说出真相就行了!如果您不说出真相,我家那口子死不瞑目,我们家人也不甘心呀,太残忍了!”
声嘶力竭的哀号声传遍整个法庭。柳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柳原先生,请你拿出勇气,说出真相。除了在这间法庭以外,没有其他地方能展现你的良心了。”
关口也试图动摇柳原的意志。柳原的表情扭曲,身体前倾,坚固的心理防线似乎即将瓦解。
“不,我不承认。”柳原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是吗……家属们两年来遭受那么多的痛苦,而你身为医生却……你实在是……”
关口紧握拳头、声音颤抖,但又立刻重整思绪说:“刚才你说,财前教授在出国前提醒你要多留意病患的状况。那么请问,手术后一个星期,也就是佐佐木庸平先生出现呼吸困难,到财前教授出国之前的这段期间,他是否说过需要做胸部的X光检查,或是命令过您这么做呢?”
“……”这个问题让柳原哑口无言。
“怎么样呢?柳原证人……”
关口以强烈且犀利的口吻要求回答。柳原咬紧牙关,死不应答。过了几秒钟、几分钟,凝重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法庭。
“柳原证人,请你拿出勇气,提供证词!”
关口一再逼问,但柳原却丝毫不为所动,不予回应。
“我们无法从柳原证人口中取得印证真相的证词,但我们可以知道,柳原医生在手术前后,共有三次机会能够发现癌症的转移灶,却疏忽了这三次检查工作,因而错过诊断的良机。不论柳原证人的证词如何,这都能确实证明,财前教授并未发现肺部转移。另一个证据就是,他完全没有进行化疗。一个具有转移灶的手术需要规划什么样的治疗,而如果依照计划治疗,病患的生命又能延长多久?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想申请我方的鉴定人。”
河野和国平也不甘示弱:“我方也要求申请鉴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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