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今天早上收到了老伙计卡尔文·赫·希格比的一封信,在那些古老的日子里,我们曾经一起找过银矿。已经有四十四年了,我和这个人既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信。希格比曾经出现在我的《艰苦生涯》的一章里。那一章里,记叙了我们是如何在奥罗拉——或者是当时我们给那个地区起的叫做埃斯梅拉尔达的名字——西部矿区发现了一座蕴藏量十分丰富的铅矿;还记叙了我们是如何没有按照开矿法的规定,在那里违规操作了十天,从而获取了对巨额财富的永久拥有权;后来,他离开了那里,开始了他那徒劳无益的寻找神秘水泥矿的行程。我也离开了那里,前往九英里路外的沃尔克河照看约翰·奈船长,因为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症,也许是晕倒症,或是什么类似的病;也描写了我们两个是如何在一个晚上游荡归来迟了一步回到埃斯梅拉尔达,而没有能够及时对那些非法侵占我们采矿权的家伙进行阻止。
我将那封信附在这里。既然这封信在我和希格比进入坟墓以前不会见到天日,那就让我将他的标点符号以及拼写复制,因为在我看来,这些部分都属于他的为人特点。他为人诚实,这点就如同日升月落,人人皆知。他极端单纯、直爽,他的那些标点符号和拼写也同他本人一样单纯与诚实。他没有也无须为此而道歉。他没受过教育,这些很清楚地说明了;他也没有装作受过教育,这些也很清楚地说明了。
有两三批人老是要求我回忆一下六十年代初我们在内华达州的情谊给写下来。我决定按照他们说的做,在近几年把心里想到的事摘记下来。
让我有点怀疑的,是你来内华达州奥罗拉的日期,还有你到达内华达后头一回经过塞拉斯到加利福尼亚去的日期,还有我们的矿被人家占了去时,你在沃尔克河上看护病人的准确点儿的日期。千万别以为我存心套你,我不过是举出几个在我所看过的你的那些文章以及书里从没提过的例子。我准备将文章寄给你,好让你看看哪些地方写得不妥当。有的话,你不妨替我改掉它,改成你认为恰当的样子。
几年前,我家遭了一场火灾,所有的材料都烧成了灰,我问你上面那些日期就是因为这个。最近两三年,我病了,几乎赚不到什么钱,经济非常困难。我承认,自己主要就是为了赚点儿钱,猜想试着写点儿什么的——我希望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给我提点意见。这些文章有什么优点,对于这类事你有什么高见,它有什么出版价值。我曾经给《先驱报》写过信,问他们是不是需要这类文章。现在我把《先驱报》给我的回信抄件附在后面。
希望能够尽快得到您的答复,顺便致上我崇高的敬意。
一九○六年三月十五日于加利福尼亚州普卢马斯县格林维尔
〔抄件〕加利福尼亚州格林维尔克·赫·希格比尊敬的先生:
如果你能够将你和马克·吐温在一起时的那些经历记载寄给我,我会非常高兴。如果内容能够像我想象的那么有意思,《先驱报》将很乐意地付给你优厚的报酬,当然,在你的来稿被审阅之前,我还不能确定给你的数目。如果你可以将稿件寄过来,并且通过了克莱门斯先生的审定,我会更加高兴,并很快会对此做出决定,根据稿件的价值付给你相应的报酬。如果你心中已有了自己认为应得的数目的话,请你告诉我们。
您的忠诚的《纽约先驱报》星期日主编乔·勒·迈因纳
为了让希格比放手允许我来为他经办这个文艺买卖,我给他写了信。在铲沙方面,他强于我,不过在刮出版商皮的方面,我的本领要比他高出好多倍。
我让希格比帮忙将《先驱报》的人的拼写搞得同他自己的拼写一致起来。他很好地完成了这项任务,没有带什么偏见,很大方。在我看来,他的修改提高了原稿的水平,因为六十多年来,我向来都对那种对强调要正确拼写的观点反感。原因是我小时候除了按照书本拼写之外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那种荣誉真是可怜而又无聊,我从小就不以此为荣。在我看来,能够正确拼写只是一种天赋,这种天赋不是后天可以获得的。如果是后天获得的才能才会有点儿威风,因为那是靠你自己辛勤劳动得来的,那是挣来的工资,而如果只靠上帝恩赐,而不是靠自己努力就能做好的事情,就只能将荣誉归于上天——也许这是值得骄傲并且令人满意的,但你自己,却只能什么都没有,赤条条的。
希格比是我那个为失业者谋求职业的伟大而又不会落空的计划的首个受益者。四十四年来,不时地我在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据我所知,这个计划总是非常成功的。我能够将这个计划创造出来,并且将它建立在我心目中的人格之上,借此准确地对人格做出了估价,这些都足以令我感到自豪。
当时,希格比和我共同住在山脚下植棉佣人所住的一间屋里。那个住处很糟糕,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和一个炉子——实在是非常糟糕,因为有的时候,温度表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会相差五十度。我们在半英里外的一个小山边上,有一处银矿申请地,这是我和鲍勃·豪兰以及霍雷肖·菲利普斯共同经营的。我们经常带着午饭在早上到那里去,在那儿的矿井里又是挖掘,又是爆破。经历了绝望与希望,我们慢慢地并且也是确定无疑地将资金全部花光了。直到腰包都空了,也还是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我们意识到,必须要找到另外一条谋生的路子不可。在附近的一家石英厂,我找到了用长把子铁铲筛矿砂的工作。我恨那个长把子铁铲,因为无论如何我都学不会怎样筛才得法。往往矿砂根本到不了筛子上,而是弄得我满头都是,有些还撒到我的背上,掉进我的衣服里。这个活儿是我所做过的活计中最令人讨厌的了,不过每周能有十块钱收入,还供膳食——并且伙食还不差,因为不仅有熏肉、豆子、面包、咖啡以及糖蜜,每天还都有炖苹果干,似乎天天都在过星期天。不过这等身在王宫中似的生活,这种粗俗但却奢侈的生活,还必须结束不可。这有两条特别充分的理由。对于我来说,自己实在受不了这样辛苦的劳动;对于公司来说,他们认为,为了将矿砂筛到我的脊背上而支付给我工资,有点没有必要。就这样,正当我准备辞职的时候,我也被解雇了。
假如希格比干这个活的话,那一切便都会顺顺当当的,因为他那魁伟的体格一定能够担当重任。他肌肉非常发达,看起来像个巨人,他拿着那长把子的铁铲就像皇帝握着玉玺那样轻而易举。他干活的时候很有耐力,可以一班连续干上十二个钟头,并且干得稳稳当当,气不喘,心不跳,自己还心满意足。当时他还没有工作,有点心灰意冷。他悲怆地叹了口气说:“要是能去先锋矿找个工作该多好!”
我问:“你要在先锋矿找什么样的工作?”
他说:“工人就很不错。人家一天能挣五块钱呢。”
我说:“如果你就是盼望这个,那我能够帮你安排。”
希格比非常吃惊。他说:“你的意思是说,你认识那边的工头,能够帮我找个工作?可是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起过嘛。”
“不,”我说,“我并不认识工头。”
“喔。”他说,“那你认识谁?你为什么能帮我找工作呢?”
“唔。”我说,“这非常简单。只要你不自作主张,按照我的说法去做,那么,在天黑前,你就可以找到一份工作。”
他急忙说:“我听你的,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好啊。”我说,“你自己去那儿,就说你想要做个工人。说你不习惯过闲散生活,闲得发慌。说你只干干工作来振作一下精神,不要任何报酬。”
他说:“不要任何报酬?”
我说:“是的,不要任何报酬。”
“连工资都不要?”
“是的,连工资都不要。”
“连饭都不要吃?”
“不要。甚至连饭都不要吃,你是去白干活儿。要让人家明白这一点——明白你特别愿意白干。只要他们见到你这样的体型,工头便会明白,他中了头奖了。你就会得到工作了。”
希格非常生气地说:“是啊,一分钱都得不到,工作有个鬼用。”
我说:“刚才你还说要去干活儿,可是现在你却已经批评开了。你说过听我的话。你可是向来说话算数的。现在立刻就去,肯定能够找到工作。”
他说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非常急切地想知道结果是怎样的——比我劝他去尝试的时候还要心急。我希望自己能够做出一副对我那套办法胸有成竹的样子,并且装得很成功。但在骨子里,我却很焦急。可是我又确定自己深谙人性,拥有希格比这样一副好筋骨的人心甘情愿豁出来白干,人家是一定不会随便撵走他的。时间终于慢吞吞地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可他还是没有回来。我越来越放心并且越来越有信心了。他在日落的时候终于回来了,我非常喜悦地了解到,自己的那套发明简直是妙不可言,马到成功的。
他说,开始的时候,工头大为诧异,不明白他那个要求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便清醒过来了,能收容希格比这样一个人,能够给他一个一直都渴望的振作精神的机会他显然很高兴。
希格比说:“目前这种状况要持续多久?”
我说:“你不要担心,但是你必须要待在那里做自己的活,就像你挣到了应得的工钱那样。你千万不要说任何抱怨的话,也不要说你想要得到工钱或是伙食。就这样干它一到六天,具体几天要看那个工头的脾性。有些工头两三天就会沉不住气了。而有些则能顶一个星期。很少有人能够坚持满两周还不感到难为情,继续不发给你工资。就算工头能坚持两周,那种情况下,你在那边也待不满两周。因为人们会四处宣扬,说这个矿场里有一个非常能干的工人,他特别热爱干活,并且宁愿白干而不要钱。你会被看做是新出现的怪人,别的工厂的人们会涌过来看你。你可以卖门票收入一笔钱,不过你千万不要这么做,你要保持自己的本色。其他工厂的工头见到你这魁伟的身躯,见到你一人能够抵得上两个一般的工人时,他们会建议给你半份工钱。你别答应,而是将这件事情报告给你的工头。这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也提出同样的建议。假如他不开口,那你就听凭自己高兴,去接受别人的建议。不出三个星期,希格比,你就会成为一个矿场或是工厂的工头,挣如今市面上最高的工钱。”
结果正如我所料——在这以后,我的生活非常舒坦,几乎没什么事干,因为我没有必要按照自己开的药方去做。希格比有工作,我就不需要干活儿。如此小的一个家庭,一个人干活儿就足够了——这样,接下来的许多个星期里,我变成了悠闲的绅士,每天过的都像星期天,只是读读书报,炖炖苹果干当做饭菜,这一辈子我也不想要什么更好的前途了。希格比从来都没有怨言并且大力支持我,也从来都没有要求我出去尝试着找个不拿工资,能够维持自己生活就可以的工作。
在1862年的年底——也有可能是1863年的年初——我同希格比分手了。我被请到了弗吉尼亚市,接替威廉·赫·赖特的工作,担任州《企业报》的唯一一名记者,共做了三个月。这是因为赖特将要横跨大平原到衣阿华州探望亲戚。不过,这些我都在《艰难生涯》中写过了。
在这之后的四十四年中,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希格比。
先前的时候,不知道跟了哪里的风,突然间,决斗便在内华达新州流行起来了。到了1864年,每个人都很急切地盼望着能有个机会在这种新游戏中露一手。因为那时大家都认为,除非他能在一场决斗中将什么人搞死或搞伤,或者在决斗中他自己被搞死或搞伤,否则,他就不是真正的男人,完全不尊重自己。
那时,我是乔·古德曼先生所有的弗吉尼亚市《企业报》的本市栏编辑,前后共干了两年。那个时候我二十九岁,在很多方面我还有点抱负的,不过,我一点都没有受到过这个特殊爱好的诱惑。我既无意决斗,也不想去挑起决斗。我不去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去赢得别人的尊敬,但是,对于自己的平安无事,却感到非常满意。不光我自己,连同事们也都为我羞愧——不过这一切我都应付过来了。我向来都习惯于为了这件事或是那件事而让自己羞愧。这种情况,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好新鲜的。很容易的,我便对付过去了。
我的同事中有两个,分别叫普龙克特和勒·姆·达格特。这两个人想要进行决斗,不过暂时还没有成功,还在等机会。我们之中,只有古德曼为报纸增加了信誉。弗吉尼亚的《工会报》是我们报纸的竞争对手。被称做威斯康星州的雄辩演说家汤姆·菲奇曾一度是该报的编辑——他正是威斯康星人。在《工会报》的社论中,他发挥了自己的雄辩才能。古德曼先生将他邀请出去,并赏给了他一颗子弹。我还记得在菲奇接受古德曼挑战的时候,所有的编辑人员是多么的快活。那一晚,我们很晚才离开,对乔·古德曼进行大事吹捧。当时他只有二十四岁。并没有二十九岁的人才具有的那种智慧。对于自己能够进行决斗他感到很高兴,正像我因为自己不进行决斗而感到高兴一样。
他选定格雷夫斯少校为决斗的副手(这样说这个名字似乎不准,但也差不太多,少校的名字我不记得了)。格雷夫斯走过来向乔交代决斗的技巧。曾经,他在那个有着“灰色眼睛的天之骄子”之称的沃尔克手底下当过少校,并在这个不平凡的人所领导的中美洲海盗式战役中受到过考验。这本身就是对少校进行衡量的一把尺子。一个曾经在沃尔克手下当过少校,还在战斗中胜利归来,并且得到过沃尔克的夸奖的人,就不仅是个勇敢的人,并且还是一个绝顶勇敢的人。沃尔克的部下全都是这样的。
我非常了解吉利斯一家。他的父亲是沃尔克的部下,并且参加了战斗,他的一个儿子同他在一起。他们共同参加了非常有纪念意义的普拉查战役,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胜利归来。沃尔克的部下都是这样的。他的儿子却牺牲在了父亲身旁。父亲的一只眼睛中弹了。那老头子——当时他已是个老头子——是戴眼镜的,子弹连同一块眼镜的碎片打进了他的头盖骨,子弹没能被取出来。老头子还有其他的几个儿子——他们是史蒂夫、乔治和吉姆,都是些年轻小伙子——纯纯粹粹的小家伙——都想加入沃尔克的远征,因为他们都同他们的父亲一样英勇无畏。但沃尔克却不肯收留他们,他说这次远征是郑重其事的,不是小孩子们可以干的。
少校长得非常魁伟,显得特别威武,一副军人的气派。由于天赋以及后天的教养,他总是显得文质彬彬,并且很讲礼貌,举止优雅而又迷人。他还有一种素质,我仅在另外的一个人——鲍勃·豪兰——身上见到过,那就是那种眼睛里流露出的神秘的素质。他只需要向某个人或是某个班看一下,表示一下警告的意思,就足够了。长着这种眼睛的人不用带什么武器。他用不着说一句话,就能将一个武装暴徒制伏,并将他俘虏过来。曾经,我亲眼看到鲍勃·豪兰这样做过一次——这人很清瘦,待人和气,他文雅、厚道,长着一副小骨架。他那甜蜜的蓝眼睛,含笑朝你一瞥,就会将你的心征服,而他的面色一冷,你的心立刻就会冰冻起来,总而言之视情况而定。
少校告诉乔站直,又让史蒂夫·吉利斯站到十五步开外,然后命令乔向右转,朝向史蒂夫,举起了他那支海军六子枪——那是不容小觑的武器——用枪托把腿顶住,将枪拿直。对他说,这才是正确的拿枪的姿势,说一般的在弗吉尼亚市所流行的姿势是不对的(也就是说,先拿直枪,让枪口朝天,然后再慢慢放下来瞄准你的对手)。听到说“一”,就一定要将枪慢慢地举起,然后稳稳地对准对方身体的那个部位。然后停顿一下,喊“二、三……放……停!”当听到“停”时,便可以放枪——不过不能提前放。当听到这个字后,随便你停多久放都可以。放枪的时候,你可以向前走,只要你高兴并且有时间,你可以接连放枪。与此同时,另外的那个人,如果被指导得得法,自己也灵活,就会朝你逼近,然后开枪——结果总是会或多少地出点事情。
乔举起枪的时候,肯定是对准了史蒂夫胸口的。但是少校说:“不,这样做不明智。宁愿冒着自己被杀死的危险,也不能去冒杀死别人的危险。如果你经过了一场决斗还能活下来的话,那就必须要在一生中都做到不因为想起这段往事而不能安睡。要对准人家的腿,而不是膝盖,要对准膝盖以下,而不是上面的部位,因为那些部位很危险。膝盖以下,会叫他残废,至于他以后的事还是留给他的妈妈去管吧。”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的确高明的教导,乔一枪便将对方的下肢打穿了,将他打倒在地上,令他的腿终身瘸了。但乔却没有什么损伤,只是伤到了一绺头发。对此,他在当时要比在如今更加的不在乎。因为一年以前,我在纽约见到他时,他的短发已经不见了,头上光秃秃的,除了一道边之外只能看见圆顶高高耸起。
差不多一年后,我也拥有了一个机会。不过我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个机会而不是自找的。古德曼准备到旧金山去休假一个星期,在这期间由我来代为行使总编辑的职务。我本以为这件事很容易对付,除了每天写一篇社论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其他事了。不过我的这种一相情愿的想法是错误的。第一天,我写社论的时候就找不到任何资料。我记得当时是1864年的4月22日,第二天便是莎士比亚诞辰三百周年纪念日——这个题目难道不是再好不过吗?我找来百科全书,仔细进行了一下查阅,看莎士比亚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我将这些都借来,并向当地社会进行介绍,就像对艺术的知识那样,这个社会对于莎士比亚的知识很少。有关莎士比亚做过什么的材料不多,还不够用来写一篇社论。我便补充了所有他所没做过的事——在很多方面,这些事都比他真正做过的事要更主要、更突出、更吸引人。
不过,到了第二天,我又开始发愁了。再也没有能凑合的关于莎士比亚的材料了。不论是过去的历史,抑或是世界未来的前途,我都找不出什么材料用来写一篇对于当地社会来说很适合的社论。这样,就只剩下了一个主题,这便是弗吉尼亚《工会报》目前的主人莱尔德先生。由于他的主编也去了旧金山,编辑方面由莱尔德来负责。我向莱尔德先生进行了一些流行在那个地区报纸编辑们中间的礼貌表示,似乎是对他有所触犯。第二天,他便回敬了我,很是尖酸刻薄。这样,我们便盼望着莱尔德先生向我们挑战,因为按照规矩——按照那个地区被决斗者们加工改进过的决斗礼节——如果你讲到了别人所不喜欢的一件事,他仅以相同的冲劲在口头上对人家进行回敬是不够的,按照礼节,他应该发出挑战书。所以,我们就等着他来向我们挑战——不过等了整整一天都没有等到。这一天中,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可挑战书还没有来,伙计们感觉越来越没劲,他们的兴致已经丧失殆尽了。但是我却很高兴,我自始至终都是越来越高兴的。对此,他们感到无法理解,但是我能理解。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人们懊丧时,我却很高兴。
因此,我们不得不将礼节抛开,由我们来向莱尔德先生挑战。当这个决定被我们作出时,他们开始变得开心,但我却丧失了一些生气。不过碰到这类事,你总是掌握在朋友们的手中的。你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听从朋友的摆布。达格特帮我写了一份挑战书,因为达格特会使用那个语言——恰当的语言——有说服力的语言——但我却写不出。达格特向莱尔德先生的头上倒了一连串发臭的绰号,这些绰号饱含着毒汁,具有很强的激将效力。我的助手史蒂夫·吉利斯送出了挑战书,然后回来等着回音。但是回音没有来。伙计们的情绪都很激愤,但我却不动声色。史蒂夫又代表我们送出了一份挑战书,措辞更加激烈。我们便又开始等,可还是毫无消息。我感觉很舒坦,自己开始对挑战书产生了兴趣。这种兴趣在过去是没有过的。不过对于我来说,挑战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谢绝,我的荣誉也就不费力气地持续增长,兴趣也便越来越高。到了半夜的时候,我似乎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来一次决斗更加有趣了。我便开始催促达格特,让他将挑战书一个一个地发了出去。哦,显然我的做法有些过头啦。莱尔德接受了。我早该猜到会这样的——莱尔德这个人靠不住。
伙计们有难以说出的高兴。他们帮我将遗嘱立好,而这件事情又很叫人不快——我早就受够了。他们将我送回家。我丝毫都没有睡着——也没有睡意。我有太多的事情要想,但时间却只有不到四小时——因为按照规定,悲剧的时间是五点钟,而我却要匀出一个钟头来,从四点开始——练习枪法,看应该怎样向对方瞄准。四点钟,我们到了距离镇子一英里的小峡谷,借了一扇仓库的门板来做靶子——它的主人是一个去加利福尼亚州做客的人——我们竖起了门板,在门板中央弄了一个围栏代表莱尔德先生。不过用围栏来代表他还有些不足,因为和围栏相比,他要长些,身子要瘦些。要将他打中是很难的,除非是横向射击,而按照这样的打法,他会被漏过去——可以想象,这种办法在决斗中是最糟的了。我先瞄准围栏的横木打,但却打不中。接下来,我对准门板打,也没有打中。除了那些偶然经过靶子边上的人,谁都不会有被打中的危险。我真是心灰意冷。当我们听到旁边的一个山谷中传来手枪射击的声音时,我却丝毫鼓不起劲来。我知道那边的响声是怎么回事——那是莱尔德那一帮人在对他进行训练。他们能够听到我的枪声,自然也会翻过山梁来查看我的纪录——看看他们对付我的把握有几成。哎呀,我还从没有命中过哩。我知道,如果莱尔德从山的那边过来,看到门板没有任何变化,他一定会像我一样着急去打——也可以说,就像我的挑战不幸地被接受之前,我在半夜时候的心情那样。
正在这时,一只像麻雀那么大的小鸟飞了过来,并且停在了三十码外的一棵山艾树上。猛然间,史蒂夫抽出了手枪,打掉了小鸟的脑袋。啊!他才是真正的神枪手,比我强很多。我们奔向前去捡起了小鸟。而恰恰在这时,真是太巧了,莱尔德先生带着他们那一伙人朝着我们这里走过来了。莱尔德的助手一见小鸟的脑袋被打掉了,马上就变得垂头丧气了,你一看就会清楚对此他很感兴趣。
他说:“这是谁打的?”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史蒂夫便开了腔,还将话说得很坦然,似乎是理所当然似的,“克莱门斯打的。”
助手说:“啊,真了不起!当时小鸟距他有多远?”
史蒂夫说:“啊,不怎么远——大概有三十码。”
助手说:“啊,这枪法太了不起了。命中率如何?”
史蒂夫不屑地说:“哦,大致五发四中吧。”
我清楚这个小流氓是在撒谎,不过我没出声。
副手说:“啊,他的枪法太惊人了!我本以为他连个教堂都打不到哩!”
他的猜测很准确,但我却什么都没说。就这样,他们说了声再会,助手带着莱尔德回家了,莱尔德的两条腿在发抖。随后他便亲自写了一封信过来,不管条件怎样,他都不会和我决斗。
好,这样的话我这条命就算保住了——由于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保住的。我不知道关于上苍的干预,小鸟是如何想的,不过对于这件事,我感到特别、特别、特别的舒服——简直是心满意足。后来我们发现,曾经,莱尔德先生有过六发四中的记录。假如那次决斗进行了的话,他肯定会让我身上布满了子弹窟窿,这肯定就和我的原则相悖了。
吃早饭的时候,一个新闻开始在全镇传遍了,说是我下了挑战书,由史蒂夫带去。这样的话,根据最新出台的法律,我们每个人都要蹲两年监牢。诺思州长自己并没有传什么口信给我们,只不过他的一个密友倒是提供给了我们一个信息。他说,最好我们还是搭首班公共马车离开这个州。第二天清早四点钟就会有车出发。与此同时,也会有人马出动对我们进行搜寻,不过不会那么认真就是了。如果那班公共马车出发之后,我们还在本州境内的话,我们就会变成新法律的首批牺牲品。诺思法官急于为新法律找到牺牲品,所以他肯定会将我们整整关上两年。他是决不会为了向什么人讨好而宽大我们的。
这样,内华达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就不再理想了。所以,我们便待在住处不出去,整天提心吊胆的——除了有一次史蒂夫去旅馆对我的另一个主顾进行了一下照料。那个主顾就是卡特勒先生。看,在我代理主编执行职务期间,莱尔德先生并不是我企图进行改造的唯一的人。我看了看四周,还选中了另外几个人,并且通过热切的批评与非难,将他们新生活的情趣都激发起来了——所以,当我将主编这支笔放下的时候,他们欠我的债务包括:该用马鞭进行抽打的四次,该同我进行决斗的两次。对于用马鞭进行的抽打,我不怎么在意。这不怎么光彩,这个债也不值得让人家还。不过为了荣誉,我应该去认真对待另一次决斗。卡特勒先生是卡森城人,他自旅馆派人送来了挑战书。史蒂夫前去对他进行了一番安慰。史蒂夫的体重只有九十五磅,但是在全州他都很闻名,都知道不管体重以及拳法如何,总之,只要是两条腿走路的就都不是他的对手。史蒂夫属于吉利斯家,而且吉利斯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好惹的。一见由史蒂夫担任我的副手,卡特勒的心立刻就凉了半截。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开始变得讲道理又能听得进别人的话了。史蒂夫限他在十五分钟内离开旅馆,半个钟头内离开本镇,否则的话,后果自负。所以,这一场决斗顺利结束了,因为卡特勒先生立刻离开了本镇,去了卡森城,改邪归正后成了一个好人。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同决斗打过任何交道了。我坚决地对决斗表示反对。我认为那非常愚蠢,也很危险,并且还是作孽的。如果今天有人来向我挑战,我会去找那个人,和气地将他引到僻静的地方,然后杀掉他。不过,对于别人的决斗,我一直是抱有很大兴趣的。人们一直都对自己所经历过的英勇事迹抱有经久不衰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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