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说,她很希望今晚能见到巴兹尔;而弗兰克在梳洗打扮好之后,便开始情绪高昂地看着这年轻人着装。在最后朝着镜子看了一眼之后,巴兹尔转过身来。
“你看起来棒极了。”弗兰克打趣地说。
“闭嘴!”巴兹尔涨红着脸回答说。但很明显,他也不是很满意自己此刻的外表。
他们去弗兰克那体面的俱乐部吃了晚饭,周围都是些从事科学事业的男人,他们有着学生般的愉悦心境。十点过后,他们驱车去了肯辛顿。结婚之后,巴兹尔不得不开始厉行节俭,他对此感到很不满意,因此,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家的富有在他看来便更是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一个稍稍化过妆的仆役接过了他的帽子,另一个仆役则接过了他的大衣。在经历过于巴恩斯那狭窄的小屋内挪来挪去之后,巴兹尔尤其喜爱在宽敞、高大的,用最差的维多利亚风格华丽装饰的大房间里走动。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那头漂亮的假发今天有些格外的歪斜,她那皮肤已见苍老之态的脖子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欢迎了巴兹尔,然后便转向了下一位客人。巴兹尔于是开始往屋内踱去,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正同莫里太太四目相对。
“啊!真高兴能这里碰见你!”他惊奇而又激动地叫道,“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来,我们过去坐下,告诉我你所有的见闻吧。”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会讲的。倒是你必须要告诉我最近发生的一切。我知道你的书已经宣布出版了。”
此刻,巴兹尔突然发现莫里太太是如此的美丽,甚至他自己也为这一新发现而感到吃惊。他常常违背自己的意志而去想她,但他在脑海中回忆起来的画面却没有这么光芒四射,没有这么充满活力。即使在想象中,巴兹尔也并未将她夸大为桑德罗·波提切利的圣母玛利亚,而只是怀念她那充满悲伤的嘴角和苍白无力的椭圆形的脸。然而今晚,她的活力是那么的迷人;灰灰的眼睛里饱含笑意,脸颊也是快活得泛红。他看着她那漂亮的双手,认出了那枚戒指,以及她那优美如画的精致的大衣。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让巴兹尔回忆起了他们曾经快乐的接触,也想起了她位于查尔斯街的屋子——他们常常在那里坐着谈论各种有趣的事情。此时,他感到心痛无比,因为他知道,他一直都爱她,并且也并不亚于他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当他知道她同样也在乎他的时候。
“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讲话。”她叫道。
“不,我在听的,”他回答说,“只不过你的声音使我陶醉了,它就像是意大利的音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音乐了。”
“我上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她问道。虽然心里记得很清楚,但她迫切地想要巴兹尔说出这个答案。
“一个周日的下午,在威斯敏斯特桥附近,你坐着马车,我是在这之前的那个周四才同你讲话的。我还记得你那时所穿的外套。你还留着它吗?”
“你的记忆力真好!”
她很随意地说着,但眼里却闪烁着胜利的光辉;因为巴兹尔看起来好像完全忘记了她去他家的拜访,他只记得他们彼此中意的时刻。
“我常常回忆起我们那些长长的对话,”他说,“要不是因为你,我是绝不会写那本书的。”
“对啊,在你结婚之前,是吧?”
她微笑着,不经意地说出了这么几个词,但这对她来说,也是一道伤口。而巴兹尔的脸则突然变得煞白,一种无以言说的痛苦蒙住了他的双眼,并且,他的嘴唇也开始颤抖。莫里太太好奇地观察着他,显得有些残酷。有时,当她生气的时候,她会想要报复,为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煎熬,而这只是个开始。她告诉自己,她非常恨他。这时,她看到了法利先生,那位打扮入时的教区牧师,并冲他笑了一笑。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牧师走了过来。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她问道,同时伸出了手。
“非常感谢。我已经回信表示接受了。”
她的询问里并非没有怨恨,因为她希望巴兹尔知道,她向法利先生发出了某种邀请。于是,巴兹尔不情愿地从莫里太太的旁边站起身来,而我们的这位牧师则去坐了他的位置。在巴兹尔离开之后,心痛的莫里太太恭维地向这位新加入者问了好,尽管很不寻常,但却非常诚挚。
“天哪!这不是贞洁的卢克雷蒂娅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在听到他母亲那充满嘲讽的声音后,巴兹尔突然变得苍白又僵硬。
“赫里尔先生带我来的。”他回答说。
“他确实很谨慎,竟带你来这伦敦最无趣的地方,不过这里同时也是最体面的地方。坎伯韦尔的情况怎样?你用过傍晚茶了吗?”
“我太太现在在布赖顿。”巴兹尔回答说,同时,一如既往地为维扎德夫人的嘲弄而感到屈辱。
“我可不希望在这里碰到她。你长得真的很好看,然而你却那么愚蠢,这真可惜!”
她冲她儿子点了点头,随即离去。不一会儿,她碰上了正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各色人群的莱依小姐。
“你最近还好吗?”维扎德夫人问道。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莱依小姐回答说。
“我在报上看到你继承了那位可憎的多瑞斯小姐的遗产。难道你不知道,自从这件事以后,很多人便无法忘记你了吗?”说完,她并未等着莱依小姐回答。“你是我那年轻的孩子的朋友吧?我刚刚看见他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讨厌我。我猜想,他认为我是个不道德的人,但我其实并不是那样的,真的。我并不清楚我犯下什么恶行。我确实做过一些愚蠢的事,做过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我很乐意听别人对我自我坦白。”莱依小姐低声说。
就在这时,德卡皮特勋爵向维扎德夫人走来,莱依小姐于是乘势向巴洛·巴西特夫人走去,不出所料的是,她正在和卡斯汀洋夫妇热情地交谈。
“听到别人赞扬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这真让我感到欣慰。”莱依小姐听见她说,“他从来不向我隐瞒什么,我敢向你保证,他一定没有什么需要向任何人隐瞒的秘密。”
“是谁这么值得人们尊敬啊?”莱依小姐问道。
“我正在感谢卡斯汀洋太太对雷吉那么好。他现在的年龄刚好处在需要一些女人——好女人——的影响的时候,这点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雷吉诺德是所有有德行的人中的典范,”莱依小姐轻声说,“而卡斯汀洋太太则是慈悲的化身。”
“你太抬举我了,都让我感到困惑了。”这位夫人笑着回应说,亏得她脸上的胭脂将那羞愧的一抹红掩盖了起来。
她花了些时间让莱依小姐和自己单独聚在一起,找了地方坐下。卡斯汀洋太太的举止显得漫不经心,没人能看出她是要试图解决很严重的问题。
“您一定非常鄙视我吧,莱依小姐?”她说。
“为什么?”
“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再见过雷吉了,不知道你在听到巴西特夫人的话时有没有多想?”
“这至少免去了你向我撒谎的麻烦。”
“我没有撒谎。我很希望有个人能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啊!我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依旧是那么面无表情,那些在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外的旁观者可能都会以为她不过是在说些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已经尽力了,”她继续说着,“我忍了一个月。然后,我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他。我发现自己就像是那些古老故事中的女人,中了一些爱的咒语,因此再也无力自救。我想,您肯定会说我是个傻瓜,但我认为伊索尔德和费德尔一定也经历过这种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没有意志,没有勇气,而更糟糕的是,这整件事情就是个极其丢脸之事。您确实没有理由不鄙视我,因为连我也很鄙视我自己。天知道何处才是尽头;我总感觉到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总有一天,保罗将会发现这一切的,到那时,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毁了,我也将会因为这个可怜又卑劣的无赖而抛弃一切。”
“不要说得这样大声。”莱依小姐说,因为卡斯汀洋太太稍稍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你认为他会娶你吗?”
“不会的,他常常对我说他是不会娶我的。而我现在也不会嫁给他;我太了解他了。哎!我真希望我从未曾遇上他。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他知道我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因此他就像对待娼妓那样对我。我已经受到了很严重的惩罚。”
她的眼睛在屋里扫了一遍,发现雷吉正在同莫里太太交谈。
“你看看他,”她接着对莱依小姐说道,“即使是现在,我也愿意将自己的灵魂给他,让他将我揽入怀中并吻我。我不在乎这会有多么危险,我也不在乎这会是羞耻之事,只要他只爱我一个人。”
这会儿,衣冠楚楚的雷吉说话镇静又优雅,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四十岁上下的成熟男人。他那乌黑又充满光泽的眼睛紧盯着莫里太太,满脸堆笑并露出一丝淫欲,这足以表明他已被莫里太太的美丽所吸引。看着眼前这一幕,卡斯汀洋太太又是嫉妒,又是恼怒,险些就要疯狂起来。
“她可得到机会了,”卡汀洋太太喃喃地说,“她是个寡妇,又很有钱,并且还比我年轻。但我不希望我的这个糟糕的敌人悲惨地掉入那个男人的陷阱。”
“天啊!你为什么不能振作点儿啊?难道你完全放弃了同他分手的念头吗?”
“是的,”她绝望地回答说,“我不想再挣扎了。就让该来的都来吧。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除非他把我当做一个玩腻的玩具一般扔到一旁,不然,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那你的丈夫呢?”
“保罗?保罗比那个男人好上十倍。要不是我到了如此不幸的地步,可能还不会发现保罗的好。”
“那么,你这样对你的丈夫,就不感到羞耻吗?”
“每在夜里想到这个问题时,我便无法入睡。他送给我的每一份礼物,都像是利剑刺入了我的心;他对我的好,也变成了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我依然控制不了我自己。”
莱依小姐沉思了一会儿。
接着,她说:“我刚刚和维扎德夫人谈过。我想,在伦敦,没有哪个虔诚的女人会像她一样,那么容易就屈服于爱火,然后她却认为自己事实上是个很好的女人。同样,我觉得我们共同的朋友,雷吉,也不会认为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这让我认识到,世界上唯一的坏人只是那些有良知的人。”
“那么您认为我有良知吗?”卡斯汀洋太太痛苦地问道。
“你当然是。我在罗切斯特遇到你以前,一点儿痕迹都没看出来。但我认为这还只是开始的阶段,事情会慢慢浮出水面。小心一点儿,不要陷得更深了。我觉得还有很多危险在等着你。”
“您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涂了胭脂,但卡斯汀洋太太的脸依旧显得枯槁又苍白。莱依小姐用她那能透入骨髓的尖锐眼光看着她。
“你有没有想过向你丈夫供认一切?”
“啊,莱依小姐,莱依小姐,您怎么会这样说?”
她忘记了克制。不由自主激动起来,两只手痛苦地攥在一起。
“小心一点儿。记住,现在每个人都能看见你。”
“我忘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有时,在保罗对我很好的时候,我更是忍不住想要告诉他。一股可怕的力量在驱使我告诉他,而且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将不能再管住自己的嘴巴,并将一切都告诉他。”
过去的六个月里,卡斯汀洋太太老了很多,也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美丽正在不断地流逝,她只能更多地求助于化妆术。她头发的颜色也越来越不自然,她画眼线,并在脸上涂过多的粉。她的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失常,因此跟她在一起有时是件很痛苦的事。她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笑声也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频繁。然而她从前那份因完全对世界冷漠而保有的好心情,现在已变为完全不可能的伪装,即使是对自己的感觉,也只是十足的悲惨而已。她从前的生活可算是一帆风顺。她拥有的财富足以满足自己所有的兴致。她还从未如此绝望地渴望过一样东西,甚至到了如果没有它,一切都黯然失色的地步:然而现在,之前没有一点儿此类经验的她,正在遭受着无尽的烦恼。这一阵猛烈的激情完全席卷了她,在突然意识到现在总算轮到自己受苦之后,她感到非常痛苦。她对雷吉并不抱有什么幻想。他极端自私,对于她的痛苦也是麻木不仁。她早已发现,眼泪也博不来他的丝毫同情。他只愿意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当她想要反抗时,他便会以残忍的方式来让她认清事实。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可以给我滚蛋。你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
然而总体而言,他却是十分幽默的——这是他最大的优点;并且在他高兴的时候,偶尔还是会听卡斯汀洋太太的话。只要把他带去剧院,便能避免他的牢骚;他总是急于想要进入更上层的圈子,来自某个富贵人家的聚会邀请能让他一整个星期都变得温柔亲切。但他从不允许她支配自己,并且,卡斯汀洋太太偶尔表现出来的嫉妒也会遭到他无情的嘲笑,这让她感到非常痛苦。此外,她又很怕他,因为她知道,若是为了自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他。然而,不管怎样,她还是那么炽热地爱着他,甚至还导致自己的性格也受到不少影响。以前从来不知道克制自己的卡斯汀洋太太现在行事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了这个放荡的孩子。她开始表现得极为谦恭,以避免他总是提起她的年龄问题及衰减的魅力。在极度的痛苦中,她学会了从前绝不会知道的温柔及自我控制。在平日的生活中,她也突然变得仁慈,尤其是在丈夫面前,已不像往日那般暴躁了。丈夫对她的爱显然是个难得的安慰,她知道,自己在丈夫眼中依然像当初他爱上她时那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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