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我一起床,就翻看记事本:“要六点起床。”现在八点钟了。我拿起笔,将这句话画掉,再写上:“十一点起床。”下面内容看也不看。我就重又躺下了。
折腾了一夜,我感到身体有点儿不舒服,便换换样儿,不喝牛奶,而是喝点儿药茶,甚至还让仆人端来,我就躺在床上饮用。记事本气得我要命,我在一张活页上写道:“今天傍晚,买一大瓶埃维昂矿泉水”;然后,我就用图钉把这张纸摁在墙上。
为了品尝这种矿泉水,我要留在家里,绝不去安棋尔那里用晚餐;况且,于贝尔准去,我去了也许会妨碍他们;不过,到了晚上就马上去,看看我是否真妨碍他们。
我拿起笔写道:
“亲爱的朋友,偏头疼,不能去吃饭了,况且于贝尔会去的,我不愿意妨碍你们,不过,到了晚上我马上就到。我做了个相当离奇的噩梦,给你讲一讲。”
我将信封上,又拿了一张纸,从容写道:
蒂提尔去水塘边采有用的植物,找见琉璃苣、有疗效的蜀葵和苦味矢车菊,带回一捆药草。既是草药,就得找要治病的人。水塘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心想:真可惜。于是,他走向有热症和工人的盐田。他朝他们走去,向他们解释、劝告,证明他们有病。可是,一个人说自己没病;另一个人接了蒂提尔一枝开花的药草,要栽到盆里看它生长;最后,还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染上了热症,但是他认为这病对他身体有益。
到末了,谁也不想医治,而这些花又枯萎了,蒂提尔干脆自己得上热病,至少也能给自己治疗……
十点钟有人拉门铃,是阿尔西德来了。他说道:“还躺着呢!病了吗?”
我答道:“没有,早安,我的朋友。不过,我只能十一点钟起床。这是我做的一个决定。你来有事儿?”
“给你送行,听说你动身去旅行……要去很久吗?”
“不会很久很久……你也了解,我的财力有限……然而,关键是动身。嗯?我说这话不是要赶你走;不过,走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总之,你还来一趟,承情了;再见。”
他走后,我又拿起一张纸,写道:
蒂提尔总是躺着。
然后,我又一直睡到中午。
这情况挺有意思,值得一书:一个重大决定,决心大大地改变生活,就使得日常的义务和事务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还给人以勇气打发这一切见鬼去。
我对阿尔西德的来访很烦,如果没有这种决定,我就绝不敢如此果断,不客气地打发他走了。还有,我不由自主,偶尔瞧一眼记事本,只见上面写道:
“十点钟:去向马格卢瓦解释为什么我觉得他那么蠢笨。”
我同样有勇气庆幸自己没有照办。
“记事本也有用处,”我想道,“因为,我若是不记下今天上午该做什么,就可能把这事儿忘了,也就尝不到没有照办的这份乐趣了。这对我就是有魅力,这情况我非常俏皮地称为否定的意外,而且相当喜爱,因为平日无须多大投入就行之有效。”
晚上吃过饭,我就去安棋尔家。她正坐在钢琴前伴奏,配合于贝尔唱《罗恩格林》的著名二重唱,我很高兴将他们打断:“安棋尔,亲爱的朋友,”我一进门便说道,“我没有带旅行箱,而且我还接受您的盛情邀请,留在这里过夜,对不对,和您一起等待清晨启程的时刻。好久以来,有些物品我不得不放在这儿,您一定收到我的房间里了,有粗皮鞋、毛衣、皮带、雨衣……需要的东西全有,我就用不着回家取了。只有这个晚上,要动动脑筋,考虑明天出行的事儿,与准备旅行无关的事儿一概不干;必须想得全面,周密安排,让这趟旅行各个方面都令人向往。于贝尔也要吊吊我们胃口,讲讲从前旅途上的奇遇。”
“恐怕没时间了,”于贝尔说道,“不早了,我还得去我那保险公司,赶在办公室关门之前取点儿文件。再说,我不擅长叙述;讲来讲去还是回忆我打猎的事。这要追溯我去犹地亚的那次长途旅行;说起来很可怕,安棋尔,真不知道……”
“喛!讲讲吧,我求您了。”
“既然您要听,经过是这样的:
“我同博尔伯一道去旅行,那是我一个童年好友,你们俩都不认识;别回想了,安棋尔,他死了,我讲的就是他死的情况。”
“他跟我一样酷爱打猎,是猎丛林老虎的猎手。他虚荣心还很强,用他打的一只老虎皮,定做了一件式样土气的皮袄,甚至热天里还穿在身上,总是大敞着怀。最后那天晚上他也穿着……而且理由更充足,因为天黑下来,几乎看不见了,天气也更加寒冷。你们也知道那地方的气候,夜晚很冷,而正是要乘黑夜打豹子。猎手坐在秋千上猎豹——这方式甚至挺有趣。要知道,在埃多姆山区有岩石通道,野兽定时经过;豹子的习性最有规律了,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猎获。从上往下打死豹子,这也符合解剖学原理。因此利用秋千,不过,只有在一枪未打中豹子的时候,这方式才真正显示它的全部优越性。因为,枪的后坐力相当大,能带动秋千摇摆起来;打猎选的秋千非常轻,立刻就会来回摇摆,而豹子暴跳如雷,但是够不到,人若是待在秋千上一动不动,它就肯定会扑到。我说什么,肯定会?……它扑到啦!它扑到啦,安棋尔!”
“这些秋千吊在小山谷两端,我们每人一副;夜深了,我们在等待。午夜至凌晨一点之间,豹子要从我们下面经过。我那时还年轻,有点儿胆怯,同时又敢干,我指的是操之过急。博尔伯年龄大,也更稳重;他熟悉这种打猎,出于真诚的友谊,还把能先见到猎物的好位置让给我了。”
“你作诗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像诗,”我对他说道,“你说话还是尽量用散文吧。”
他没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
“到了半夜,我给枪压上子弹。十二点一刻,一轮明月照到山岩上。”
“那景色一定很美!”安棋尔说道。
“时过不久,就听见不太远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猛兽行进发出的特殊声响。十二点半,我瞧见一个长长的形体匍匐着前进。正是它!我还等着它到我的正下方。我开枪了……亲爱的安棋尔,让我怎么对您说呢?我在秋千上就觉得一下子朝后抛去……仿佛飞起来了;我立即感到失去控制,一时昏了头,但是还没有完全……博尔伯还不开枪!他等什么呢?正是这一点我弄不明白;不过我明白这种两个人狩猎很不慎重:因为,亲爱的安棋尔,假如一个人要开枪,哪怕在另一个之后瞬间,愤怒的豹子看到那不动的点,也来得及扑上去……而且,豹子攻击的恰恰是那个没有开枪的人。现在我再想这事儿,就认为博尔伯想开枪,可是子弹打不出去。甚至最好的枪,也有哑子儿的时候。我的秋千停止后摆,又往前荡时,我就看清博尔伯在豹子爪下了,两个在秋千上搏斗;的确,这种猛兽最敏捷了。”
“我不得不,亲爱的安棋尔,想一想啊!我不得不目睹这一惨剧。我还一直来回悠荡;现在他也悠荡了,但是在豹子爪下。我毫无办法!……开枪吗?……不可能:怎么瞄准呢?我特别想离开,因为秋千荡得我恶心得要命……”
“那情景该有多激动人心啊!”安棋尔说道。
“现在,再见了,亲爱的朋友们,就此告辞。我还有急事儿。一路平安,祝你们玩得痛快,别回来太晚。星期天我还来看你们。”
于贝尔走了。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若是开口,就准得说:“于贝尔讲得很糟。我还不知道他去犹地亚旅行过。这个故事,难道是真的吗?他讲述的过程中,您那种欣赏的神态也太失分寸了。”
然而,我一声不吭,只是注视着壁炉、油灯的火苗儿。安棋尔在我身边,我们俩守着炉火……桌子……房间的美妙的朦胧氛围……我们必须离开的一切……有人端茶来。十一点过了,我们二人仿佛都在打瞌睡。
午夜钟声过后,我开口说话了:
“我也一样,我打过猎……”
安棋尔似乎惊醒了,她问道:
“您!打猎!打什么?”
“打野鸭子,安棋尔。甚至还是同于贝尔一道,那是在从前……嗳。亲爱的安棋尔,有何不可呢?我讨厌的是枪,而不是打猎;我特别憎恶枪声。可以明确告诉您,您对我本人的判断有误。从性情来讲,我很活跃,只是器械妨碍我……不过,于贝尔总关注最新的发明,他通过阿梅德搞到一支气枪,给我冬天使用。”
“哦,从头至尾给我讲讲吧!”安棋尔说道。
“倒也不是,”我继续说道,“您想得出来,倒也不是特制的枪,那只能在大型展览会上见到;而且,那类器械贵得要命,我只是租了一支气枪;再说,我也不喜欢家里留枪。一个小气囊连动扳机,借助夹在腋下的一根胶皮管;手上则托着一个有点儿老化的橡胶球,因为那是一支老枪;稍一挤压橡胶球,铜弹就射出去了……您不懂技术,没法给您解释得更清楚。”
“您早就应该拿给我看看。”安棋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只有特别灵活的手,才能碰这类器械,而且,我也对您说过,我绝不留枪。况且,只猎了一夜,猎获得太多了,足以彻底报销了橡胶球,我这就讲给您听:那是十二月一个雾蒙蒙的夜晚。于贝尔对我说:‘走吧?’”
“我回答说:‘我准备好了。’”
“他摘下卡宾枪,又拿上诱鸟笛和长靴,我也带上枪;我们还带着镀镍的冰刀。然后,我们凭着猎人的特殊嗅觉,在黑暗中前进。于贝尔熟悉通往窝棚的路;那个隐蔽所位于多猎物的水塘附近,早已生了泥炭火,从傍晚起就用灰压住。不过,我们刚走出密布黝黯杉树的园子,就觉得夜色还相当清亮。一轮八九分圆的月亮,朦朦胧胧地透过漫天的薄雾。它不像常见的那样时隐时现,忽而隐匿于云中,忽而洒下清辉;这不是个骚动之夜,但也不是个平静之夜;这个夜晚显得湿重,寂静无声,还有待利用,处于‘不由自主’的状态。我这样讲也许您会明白。天空毫无异象,即使翻转过来也不会有惊奇的发现。平静的朋友,我一再这样强调,就是要让您明白,这个夜晚是多么平常。”
“有经验的猎人知道,野鸭最喜欢这种月夜,会大批飞至。我们走近了水渠,看见枯败的芦苇之间水面平滑反光,已经结了冰。我们穿上冰鞋,一言不发往前滑行,但是越接近水塘,冰面越窄越污浊,掺杂着苔藓、泥土和雪,已经半融化了,也就越难滑行。水渠即将投入水塘,冰鞋也终于妨碍我们行进了。我们又徒步行走。于贝尔进窝棚里取暖;但浓烟呛人,我在里面待不住……我要对您讲述的,安棋尔,是一件可怕的事儿!因为,请听我讲:于贝尔一暖了身子,就进入泥塘;我知道他穿着长靴和防水服,但是,我的朋友,他不是进入没膝的水中,也不是没腰,而是整个儿钻进水里!您不要抖得太厉害:他是特意那么干的!为了不让野鸭发现,他要完全隐藏起来;您会说,这有点儿卑劣……对不对?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正因为这样,才飞来大批猎物。一切安排妥当,我就坐在下了锚的小船里,等待野鸭飞近。于贝尔藏好之后,就开始呼唤野鸭,为此他使用两支诱鸟笛:一支呼叫,另一支应答。在远处的飞鸟听见了,听见这种应答:野鸭蠢极了,还以为是自己应声而答;既然应声了,亲爱的安棋尔,很快就飞来。于贝尔模仿得十分完美。野鸭群黑压压一片,像三角形乌云遮暗我们头上的天空,随着逐渐降落,鼓翼声也越来越响。我要等它们飞得很近时才开枪。”
不大工夫就飞来无数只,老实说我都不用怎么瞄准,每发射一次,只是稍微用力挤压气囊而已,扣动扳机很容易,也没有多大声响,仅仅像万花筒焰火在空中爆开那样,或者更像马拉美先生一句诗中Palmes!之音。往往还听不见枪声,我不把枪靠近耳朵时,又望见一只鸟儿坠落才知道子弹射出去了。野鸭听不见响动,就停留很长时间。它们在有泥水薄冰层的褐色水塘上盘旋,跌落下来,翅膀收不拢,挣扎中刮断叶子。芦苇掩藏不住,它们在死之前,还要逃往一处隐蔽的荆丛。羽毛则迟迟未落,在水塘上空飘悠,轻轻的,宛若雾气……我呢,心中不免思忖: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天蒙蒙亮时,残存的野鸭终于飞走了;忽然一阵鼓翅的喧响,最后垂死的野鸭才明白过来,这时,于贝尔满身叶子和泥水,也终于回来了。平底小船起了锚,拂晓前天光惨淡,我们用篙撑船,在折断的苇茎之中穿行,拾取我们猎获的野味。我打了四十多只;每一只都有一股沼泽味儿……喂,怎么!您睡着了,亲爱的安棋尔?”
灯油耗干,灯光暗下来;炉火奄奄一息,而玻璃窗则由曙光洗净。天空储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似乎抖瑟着降临……啊!但愿上天的一点点清露终于来润泽我们,但愿曙光终于出现,哪怕是透过雨季的玻璃窗,照进我们这么久打瞌睡的封闭的房间,但愿曙光穿过重重黑暗,给我们送来一点点天然的白色……
安棋尔还半打着瞌睡,听不见说话了,才慢悠悠醒来,讷讷说道:“您应当将这写进……”
“……嗳!打住,留点儿情,亲爱的朋友……不要对我说我应当把这写进《帕吕德》。首先,已经写进去了;其次,你也没有听。不过,我并不怪您,不,恳求您,不要以为我怪您。因此,今天我要高高兴兴的。曙光出现了,安棋尔!瞧哇!瞧瞧市区灰色的房顶,瞧瞧照到城郊的这种白色……难道……噢!多么灰暗啊,白耗了一夜,苦涩的灰烬,噢!思想,难道是你的单纯,曙光,不期然而透进来,要解救我们?玻璃窗上晨光如雨……不对……晨光中玻璃窗泛白……安棋尔,晨光也许会洗涤……也许会洗涤……”
我们将出行!我感到鸟儿醉啦!
“安棋尔!这是马拉美先生的一句诗!我引用得不大好。诗中是单数,可是您也出行,哈!亲爱的朋友,我要带您走!旅行箱!快点儿;我要把背包装得满满的!不过,东西也不要带得太多,正如巴雷斯先生所说:‘箱子里放不进去的一切全是无法忍受的!’巴雷斯,亲爱的,您了解,他是议员!噢!这里太憋闷了,我们打开窗户。您说好吗?”我特别激动。快去厨房,一上路,真难说到哪儿能吃上饭。我们昨天晚餐剩下的四个面包、煮鸡蛋、香肠和小牛腰肉,统统带上。
安棋尔走了,我独自待了片刻。
然而,这一刻,让我怎么说呢?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对待下一刻呢:我们知道什么事情重要吗?在选择中多么傲气十足!以同样关注的态度看待一切,在情绪亢奋地出发之前,让我再冷静地思考一下。瞧啊!瞧啊!我看见什么啦?
——三个蔬菜商贩经过。
——一辆公共汽车始发了。
——一名看门人打扫门前。
——店主在更换橱窗里的样品。
——厨娘去菜市场。
——学生上学。
——报亭接收报纸,脚步匆匆的先生们买报。
——一家咖啡馆摆放餐桌……
上帝啊!我的上帝,安棋尔别在这会儿进来,我又潸然泪下……我想,这是冲动的缘故;每次列举一下,我就会这样。再说,现在我瑟瑟发抖!噢!看在爱我的面上,关上这扇窗户吧。早晨的空气冻得我发抖。生活——别人的生活!这样,就是生活?瞧瞧生活!然而,活在世上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喟然长叹。现在,我打喷嚏了;对,我的神思一停留,一开始凝注,我就要着凉。唔,我听见安棋尔来了,赶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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