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只记下旅途富有诗意的时刻,因为这种时刻更吻合我事前渴望的特点。
在拉我们去火车站的车上,我朗诵道:
“嘿!”安棋尔说道,“诗真美!”
“您这样认为,亲爱的朋友,”我对她说,“其实不然,其实不然,我可以明确告诉您;也不是说诗不好,诗不好……反正我觉得无所谓,即兴作的。不过,也许您说得对:这几行诗可能真的很好。作者本人从来说不准……”
我们到达火车站也太早了,待在候车室里,噢!这一候车,时间可真长。我坐在安棋尔身边,觉得应当对她讲点儿亲热的话:
“朋友……我的朋友,”我开口道,“您的笑容很温柔,但我看不太透其中的奥妙,也许来自您的敏感吧?”
“我也不知道。”安棋尔回答。
“温柔的安棋尔!我对您的评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
我还对她说:“可爱的朋友,您的联想特别敏锐!”还讲些别的话,我想不起来了。
路两侧长满马兜铃属植物。
将近下午三点,莫名其妙忽然下起一阵雨。
“顶多掉几个点儿。”安棋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又问她,“这种让人摸不准的天儿,为什么只带一把阳伞?”
“这是把晴雨两用伞。”她答道。
不料雨下大了,而我又惧潮湿,我们刚离开压榨机棚又跑回去避雨。
只见褐色毛虫一只接着一只,排成长长的行列,缓缓从松树上端爬下来,而大步行虫蜷缩着,早就等在松树脚下了。
“我没有看见步行虫呀!”安棋尔说道(因为我指给她看这句话)。
“我也没看见,亲爱的安棋尔,同样也没见到毛虫。再说,季节也不对;然而这句话,能出色地反映我们旅行的印象,难道不是吗?……”
“这次短途旅行,我们倒也能长长见识,不过,泡汤了也还算幸运。”
“哦!您为什么这样讲?”安棋尔接口问道。
“嗳,亲爱的朋友,要知道,一次旅行所能提供给我们的乐趣,完全是次要的。旅行是为了学习……咦,怎么!您流泪了,亲爱的朋友?……”
“根本没有!”她回答。
“好啦!没关系。至少您眼圈儿红了。”
记事本上写道:
十点钟:礼拜。
去拜访理查德。
将近五点钟,和于贝尔一道去看望贫苦的罗斯朗日一家,以及善于掘地的小格拉比。
向安棋尔指出我开的玩笑多么严肃。
结束《帕吕德》。重要。
现在九点钟了。这一天的安排,我感到就像临终料理后事一样庄严。我用手轻轻托住头,写道:
“整个一生,我都会趋向一种更亮一点儿的光明。我见到周围,唉!一堆堆人挤在狭窄的屋里活受罪;一点儿阳光也照不进去;将近中午时分,减色的大牌子才带来点儿反光。而这种时刻在小街上,没有一丝风,溽暑熏蒸,毒太阳无处发散,烈焰集中射到墙壁之间,热得人发昏。见过这种炎炎烈日的人,就想到广阔的天地,想到照在水波上和平原庄稼上的阳光……”
安棋尔走进来。
我惊叹道:“是您!亲爱的安棋尔!”
她对我说道:“您在工作?今天早晨,您一副伤感的样子。我感觉到了。我就来了。”
“亲爱的安棋尔!……可是,请坐。为什么今天早晨我更伤感呢?”
“噢!您是伤感,对不对?您昨天对我讲的不是真话……这次旅行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您不可能还感到高兴。”
“温柔的安棋尔!……您这话真叫我感动……不错,我是伤感,亲爱的朋友;今天早晨,我内心苦不堪言。”
“我就是来安慰这颗心的。”她说道。
“我亲爱的,不料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现在,一切就更可悲了。不瞒您说,对这次旅行,我期望很大,以为能给我的才华指出一个新方向。不错,旅行是您向我提议的,但是我想了多少年了。现在我看到又恢复的旧观,就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我希望离开的一切。”
“也许,我们走得还不够远,”安棋尔说道,“不过,要去看大海怎么也得两天,而我们却要星期天回来做礼拜。”
“两件事碰到一起,安棋尔,我们考虑得还不周全。再说了,究竟走到哪里才行呢?不料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亲爱的安棋尔!现在回头再想想:我们的旅行多凄楚!‘马兜铃属植物’一词,多少表达了这种意思。在潮湿的压榨棚吃的那顿便餐,饭后我们默默无语,一个劲儿打哆嗦的情景,过很久您也还会记得。留下吧……整个上午就留在这里吧,噢!求求您了。我感到了自己一会儿又要痛哭流涕。我似乎总随身带着《帕吕德》。《帕吕德》烦扰谁,也不像烦扰我本人这样……”
“您干脆丢下吧。”她对我说道。
“安棋尔!安棋尔,您还不明白!我把它丢在这儿,又在那儿找见,到处都能碰到;看见别人,也能引起我这种烦恼,这次出游也不可能使我解脱。我们耗损不掉我们的忧郁,我们每日重做昨天的事,也耗损不掉我们的病症,除了我们自身别无耗损,我们每天都丧失一点儿力量。过去延续得多久啊!我怕死,亲爱的安棋尔。除了我们一做再做的事,难道我们永远也不能将任何东西置于时间之外吗?终于有了不再需要我们就能延续下去的作品。然而,我们所做的一切,一旦我们不再经营了,什么也不会持续。反之,我们的所有行为却统统继续存在,成为负担。使我们不堪其负的,就是重复这些行为的必要性;这其中有什么奥妙,我就不得要领了。请原谅,稍等一下……”
我拿起一张纸,写道:我们还得维持我们这些不再是由衷的行为。
我又说道:“可是,亲爱的安棋尔,明白吗,正是这事儿搅了我们的旅行!……心里总嘀咕:‘事儿还撂在那儿呢。’结果我们就回来瞧瞧,是否一切正常。唉!我们生活多贫乏,难道我们就不会让人做任何别的事!任何别的事!而只能照样拖着这些漂流物……什么也放不下,就连咱们的关系,亲爱的安棋尔,也是相当短暂的!要明白,正因为如此,咱们的关系才得以持续这么久。”
“噢!您这么讲可不公道。”她说道,“嗳,亲爱的朋友,不对,不是这码事儿,不过,我一定要让您看到给人的枯燥乏味的印象。”
于是,安棋尔垂下额头,得体地微微一笑,说道:
“今天晚上,我就留下,您说好吗?”
我嚷道:“噢!瞧您,亲爱的朋友!现在简直不能同您谈这些事了,一提起您就立刻……况且要承认,您并没有多大愿望;再说,您这人很敏感,我可以向您肯定,有句话您还记得吧,我正是想到您才写的:‘她害怕欲望,把这看作十分强烈、可能会要她命的一件事。’当时您硬要对我说,这话太夸张了……不,亲爱的朋友,不,我们在一起可能会感到别扭;我甚至就此写了几行诗:
亲爱的,我们不是那些繁衍人类子孙的人。
“(余下的部分很感人,不过太长了,现在不宜引用。)再说,我本人身体也不怎么健壮,这正是我试图用诗表达的意思,而这几行诗(有点儿夸张),今后您会记得的:
“您一看就明白,我很想走出去……不错,接下来的诗句,情调更加忧伤,甚至可以说相当气馁:
“……接下去与您有关,还没有写完。您若是一定要听……最好把巴尔纳贝请来!”
“噢!今天早晨,您真刻薄。”安棋尔说道。她随即又补充一句:“他身上的味儿熏人。”
“说的就是,亲爱的安棋尔;强壮的男人身上全有味儿。这正是我那年轻朋友唐克赖德要在这诗中表达的:
得胜的将领气味特别冲!
“(我知道,令您惊讶的,是诗中的顿挫。)唔,您的脸红得这么厉害!……我不过是要让您看清楚。啊!敏感的朋友,我本来还要让您注意,我开的玩笑多么严肃……安棋尔!我简直疲惫不堪!我忍不了多久就要哭泣了……喏,先让我口授几句话,您写下来,您写字比我快;而且,我边走边说更好一点儿。这有铅笔和纸。啊!温柔的朋友!您来得真好!写吧,写快点儿;况且,说的也是我们这次可怜的旅行:
“……有些人说出去,立刻就能出去。大自然敲他们的门:门外是辽阔的平原,他们一走到旷野,就把居所置于脑后,忘得一干二净。晚上要睡觉了,他们才又回到居所,很容易就找见了。他们若是有兴致,还可以露宿,将自己的住宅丢下一天一夜,甚至忘却好长一段时间。您若是觉得这很自然,那就是没有很好领会我的意思。对这种事,您更要感到诧异……我可以明确告诉您,就说我们吧,我们羡慕那些十分自由的居民,也是因为我们每次费力建造的安居的房子,总是同我们形影不离,一建起来就罩在我们头上,固然能遮雨,但是也挡住了太阳。我们在它的阴影下睡觉,也在它的阴影下工作、跳舞、相爱和思考;有时曙光非常灿烂,我们还以为能逃往清晨;我们也曾极力忘却,也曾像窃贼一样,溜到茅屋下,我们不是为了进去,而是为了出去——偷偷摸摸地——跑向旷野。可是,房子在身后追赶,跳跃着跑来,犹如传说中的那口大钟,追赶企图逃避礼拜的人。我们头顶始终感到房舍的重量。我们要建造的时候,就已经扛起了所有材料,估计了总体的重量。房子压低了我们的额头,压弯了我们的肩背,如同海岛老人的全部分量压在辛巴达身上那样。开头还不大在乎,过一阵就很可怕了,仅仅凭着重量紧紧伴随我们,怎么也摆脱不掉。激发起来的所有意念,必须一直带到终点……”
“噢!”安棋尔说道,“可怜见的……可怜的朋友……您为什么要动手写《帕吕德》呢?多少题目可以写……甚至更富有诗意。”
“说的就是,安棋尔!写呀!写呀!(天啊!今天我到底能不能坦率?)”
“您所说的多少富有诗意究竟指什么,我根本就弄不明白。一个关在斗室里的人胸中的所有惶恐,一个身上感到幽深大海全部压力的打捞珍珠的渔民以及一个要爬上来见天日的矿工的所有惶恐,普劳图斯或者推磨的参孙、推巨石上山的西绪福斯所经受的压迫,一国受奴役的人民所感受的窒息,且不说其他痛苦,就是这一些,我都统统略过了。”
“您说得太快了,”安棋尔说道,“我跟不上了……”
“那就算了!别写了;您就听着吧,安棋尔!听着吧,因为,我心痛欲绝了。多少回啊,这动作我做过多少回,就像在噩梦中,我想象床铺的天盖脱落下来,压在我胸上,而我惊醒时几乎站立着,我伸出双臂,要推开无形的壁板,这种要推开人的动作,因为我感觉他靠得太近而受不了口臭,伸出双臂要撑住墙壁,因为墙壁逐渐逼近,或者又沉重又不牢固,在我们头上摇摇欲坠;这种动作,也是要甩掉特别沉重地压在我们肩头的大衣。多少回啊,我感到憋闷,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做出打开窗户的动作,但是又无望地住了手,因为窗户一旦敞开……”
“您就得着凉吧?”安棋尔接口道。
“……因为窗户一旦敞开,我就看到窗外是院子,或者对着别家肮脏的拱形窗户,看到没有阳光、空气污浊的破院子,我一看到这种景象,就悲从中来,全力呼号:‘天主啊!天主啊!我们就这样被幽禁!’而我的声音又完全从拱顶返回来。安棋尔!安棋尔!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我们仍然力图掀开这一层层绑得紧紧的裹尸布,还是尽量习惯只保持微弱的呼吸,就在这坟墓中延续我们的生命呢?”
“我们从来也没有多生活一些,”安棋尔说道,“老老实实告诉我,人能够多生活一些吗?您从哪儿得来这种感觉:有一种更丰富的生活呢?谁告诉您这是可能的?是于贝尔吗?他那么折腾,就多生活了吗?”
“安棋尔!安棋尔!瞧瞧,现在我又禁不住哭泣啦!您总该理解一点儿我这惶恐不安的心情吧?也许,我终于给你的笑容增添了几分苦涩吧?哎!怎么!您现在哭了。这很好!我真高兴!我行动啦!我要完成《帕吕德》!”
安棋尔哭着,哭着,长长的秀发披散下来。
恰巧这工夫,于贝尔进来了。他见我们披头散发,就要退出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
见他这样知趣,我很感动,不禁嚷道:
“进来吧!进来,亲爱的于贝尔!压根儿就谈不上打扰我们!”随即我又伤心地补充一句:“对不对,安棋尔?”
安棋尔答道:“没有打扰,我们在闲聊。”
“我只是路过,”于贝尔说道,“想打声招呼。过两天我要动身去比斯克拉;我说服罗朗陪我一道前往。”
我顿时气愤起来:
“自负的于贝尔,是我呀,是我让他下这个决心的。当时我们俩从阿贝尔家出来,我对他说他应当去那儿旅行。”
于贝尔哈哈大笑,说道:
“你?嗳,我可怜的朋友,想一想吧,你到达蒙莫朗西就已经足够了!你怎么还敢说这种话呢?……再说了,有可能是你头一个提出来的;可是,请问,往人的脑袋里灌些念头,又顶什么用呢?你以为人有了念头,就会行动吗?让我在这里实话对你说吧,你特别缺乏冲劲儿……自己有的你才能给别人。总之,你愿意同我们一起去吗?……不行吧?你看!怎么样?……那好,亲爱的安棋尔,再见,我还要去看看您。”
他走了。
“您瞧见了,温柔的安棋尔,”我说道,“我留在您身边……不过,别以为这是因为爱……”
“当然不是!我知道……”她答道。
“……可是,安棋尔,哎呀!”我怀着一点希望嚷道,“快到十一点啦!礼拜的时间既然过啦……”
她叹了口气,说道:
“那我们就去参加四点钟的礼拜吧。”
一切又恢复原状。
安棋尔有事儿走了。
我偶尔看一眼记事本,只见上面记了探望穷人一条,就赶紧冲向邮局打电报:
“喂!于贝尔!穷人!”
我回来边等回电,边重读《小封斋讲道录》。
两点钟,我收到电报,只见上面写道:
“糟糕,详见信。”
这样一来,忧伤的情绪越发完全侵占我的心。
“因为,”我哀叹道,“于贝尔要走了,万一他六点钟来看我呢?《帕吕德》一完稿,天晓得我还能干点儿什么。我知道无论写诗还是戏剧……我都不大可能成功,而我的美学原则又反对构思小说。我已经想到重新拾起我那老题目《波尔德》,正好可以接续《帕吕德》,又不会同我唱对台戏……”
三点钟,于贝尔给我寄来一封快信,信上写道:“我那五户穷苦人家交给你照看;随后寄去名单和注意事项;其他各种事务,我托给理查德和他的妹夫,因为你一窍不通。再见,我到那里会给你写信。”
于是,我又翻开记事本,在星期一那页上写道:“争取六点起床。”
……下午三点半,我去接安棋尔;我们一道去奥拉托利修会做礼拜。
到了五点钟,我去探望我那穷苦人家。继而,天气凉下来,我回到家,将窗户关上,开始写作……
六点钟,我的挚友加斯帕尔进来。
他从击剑房来,一进屋就说道:“咦!你在工作?”
“我在写《波尔德》……”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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