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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纪德游记第七章 莱依布巴

第七章 莱依布巴

        

四月七日



        今天早晨我们几点出发的?肯定不到四点,也许刚三点……借口闹钟(它心血来潮又开始走了)走得慢要纠正,马克把指针拨到“快速”一边;矫枉过正。

        黎明时布巴的又一名使者遇上我。他是苏丹的私人翻译。他用法文表达,相当像样。就我判断,从教出的学生来看,眼前就是一位,加鲁阿学校远远优于我在法属赤道非洲能见到的所有学校。他送来科斯特上尉一封很有意思的长信,上尉指挥加鲁阿分区。翻译开始也到另一条路上去接我们,据说那条路好得多(但明显要长)。又一批苏丹的礼物。

        在宿营站,送了我们拴着的三头牛,给挑夫们吃的(我们只接受了一头);几大碗上好的牛奶,我竟喝了那么多,真难以置信;还有名不副实的烤开心果——说得简单点,就是花生。

        我坐轿比马克先行很久;恰好在大路与莱依河的切点他飞快地赶上我。眼前是水,清澈流动的水。我抓起件浴衣奔向河边一块细花岗岩岩石。唉!水底淤泥太多……几只巨大的牡蛎像帽贝一样贴在岩石上。

        灌木丛黯淡阴郁的外观从昨日起装点上了鲜花,并不显眼,管状,肉质,乳白色——并无十分姿色,但甜美的芳香让人想起橙花香;从今早起又添上一种优雅的植物,外观像天门冬属植物,但是能攀援,有时给一棵小灌木罩上一层又软又薄的白色布幔;花极娇巧,像绣线菊的花。梗上带几个小钩,鳞茎,有的很肥大。气味十分特别,很冲,一点不难闻。

        到乔鲁姆前一段时间,道路钻进莱依河与一座还算宽的湖之间,只见几头河马的鼻尖和一条鳄鱼脊背冲破水面。

        我们八点到达乔鲁姆。

        驻地十分干净,铺沙地面,布置得很好——挨着一座极其贫穷肮脏的村子。

        我和乌特曼去打了两只山鹑(还是他打死的)。马克和我受到严密保护,被奉为上宾,严加看护,谁走一步,都少不了翻译和两名卫兵紧随左右。

        自从到了苏丹身边,便不可能和下层百姓接触。

        晚饭时,一大堆极小的飞虫,受到玻璃烛灯的吸引,蜂拥而入。它们贴到赤裸的胳膊上,汗涔涔的额头上,钻进衬衫领口,并不叮人,但弄得人奇痒难耐,简直要发疯,赶紧钻进蚊帐里。

        “莱依布巴苏丹是所有人、所有财产的主人。国都是个大中心,聚居着显贵中的精英和苏丹国各民族众多基尔迪。他们是前几任苏丹的老兵,在保卫了自己的主人后,定居在主人府邸周围。他们为主子效劳,主子供他们衣食。

        “……本区其他拉米多都曾多少依赖过约拉,对他来说都是从前的‘奴仆’。他称他们为他的孩子,用其奢华压倒他们以示优越,一有机会便送他们礼物,他们都接受。给予对于他便是优越的标志。

        “莱依布巴苏丹善于观察并做出判断。他认为没有一个白人胜过他;但他将对赢得他信任的白人忠诚不二。”(摘自科斯特上尉的信。)

        

四月八日



        清晨四点三十分便离开乔鲁姆。

        我们要在九点赶到莱依,事先已经通报给他们了。从这儿到莱依有四个小时的路,每隔一小时便有一名新的使者到来,重申苏丹欢迎期盼之厚意及欲见我们的迫不及待的心情,而且一次比一次夸张。

        在翻译指定的地点,我们叫住所有挑夫;下了马,好等候一切就绪,既不到得过早,也不过迟,准时进行那充满戏剧性的入场式,同时也是为了系好靴子带,换件干净衣裳,就像在玩小孩玩的“狼,准备好了吗”的游戏一样。

        终于,有人通知我们,时辰到了。

        话音未落,但见二十五名骑兵迎面而来,看上去古怪、暗淡、俭朴,直等他们来到近前方才恍然醒悟,他们身着褐色钢质锁子甲,头顶帽盔,上插怪异不经的顶饰。马匹汗流浃背,扬起前蹄直立,掀起滚滚尘埃,然后一个急转弯,在我们面前引路,形成一个帷帐。行了一里地后,帷帐洞开,给六十名威武的执矛骑兵让出路来,他们的装束如同要去圣战远征的十字军,座下马披着铠甲,就像西莫内·马丁尼画的那样,转瞬间,仿佛洪水冲击之下,堤坝决口一般,他们也倏地散开,冲进一百五十名骑兵,头裹包巾,一身阿拉伯人装束,均手握长矛。

        新的人流接踵而至,一股比一股匆促,推动他们向前的是一堵厚厚的人墙: 那是弓箭手,他们一个挨一个,队列整齐。在他们身后,不知是什么东西,刚开始令人迷惑不解——却原来是一大片河马皮制成的盾牌,近于黑色,由后面的演员伸直手臂举着。眼前一切仿佛都汇成一曲雄壮的交响乐,连我自己也被卷进这异乎寻常的芭蕾舞剧中;我已看不到细节,但见: 这最后裂开的人帐后面,城墙前,距我们即将通过的城门一箭之地,一个不大的斜坡下,一丛参天大树荫护中,众星捧月簇拥下的苏丹。我们走近,他迈步走下车辇,他的车类似轿子,由一些赤身弓背的男人拉着。两柄阳伞,其一紫红色,正遮住他的头顶;另一柄大得多,黑色镶银边,罩住前者。我们下马,昂首挺胸、缓慢而庄严地迎着苏丹伸出的手走去,因为我们代表的是法国、文明和白种人,绝不能辱没形象;两边有两名翻译保驾,一个从宾得就跟随我们,一个是昨天来迎接我们的苏丹的翻译。

        苏丹身材高大,不过没有我按传说想象的那么高。他眼神优美,深深地打动了我。想必他力求让人爱戴而非令人生畏。他声音不高,说话时手臂搭在翻译肩上,慈父一般,好像很亲切。彼此寒暄已毕,我们重新上马,在他前面进了城。六只号不断地吹响(一只长长的羚羊角,由鳄鱼皮制的套子连到一个象牙吹口上做成)。百姓三五成群,协调地分布在墙根下,半山坡下。

        我们再度上马,来到临时驻地,那里极为整洁、干净。随从住的茅舍是用全新的稻草盖成的,金光闪闪,门缲了边儿,像英国旅行箱套一样。我们的住所沿袭了各处大多采用的模式,两座圆形茅舍,比较宽敞,两门相对,由一条十二至十五米长的有棚柱廊相连,房檐下垂,大大盖过矮墙……没必要再介绍下去了,这些描述只能是管中窥豹。在两间茅舍中的一间里摆放着莱依布巴赠送的礼物。

        一小时后,按预先通知,前往拜谒苏丹。在六米高的泥围墙根下,背靠墙站着一百多名奴仆,身着盛大礼服,标枪掷于脚下。又宽又长的门洞。越过这道门时,侍者们都脱下衣服,只有袒胸露怀方允许他们觐见苏丹。房顶由大柱支撑,顶端做成柱头模样,令人想起絮兹宫殿的柱顶。厚实的木门。三个人在我们前面引路,身体弓得极低,简直像在匍匐前进,摆动的手臂都触到了地面。我们到了一个长方形院落,地上铺着河里的粗沙,迎面一个小土丘,丘顶大树下端坐着苏丹。我们一来,他便起身走下土台,握住我们的手,重致欢迎辞。我们随他走进一间狭窄的长方形房间,跟走廊似的,他请我们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自己则躺在一张更低的长沙发上,不是面对我们,而是在我们旁边。那两名翻译蹲在门前,苏丹的私人翻译在我们拜谒的整个过程中一直保持俯首参拜的姿势。谈话的一个重要主题便是苏丹订购的雪铁龙汽车,它可能已停在拉各斯,只等雨季来临好沿贝努埃河溯流而上。马克下午将拟就所有必需的信函,以便领回汽车。

        七十名莱雷的挑夫想回去了,我们跟他们结了账,每人得到十二法郎,因为我们愿意让他们享受喀麦隆的酬金标准,我已经说过,这对他们大大有利。

        在茅舍门前游廊檐下,我叫他们一个个轮流过来,给他们每人一张法属赤道非洲的钞票,一张法国钞票,加上四枚五十生丁的硬币。但这些可怜人既不知道人家欠他们多少,也不清楚人家给他们多少。好像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十分惊愕,怎么会得到这么多,而且对四枚小硬币比对两张钞票更倾心,几乎可以肯定,若让他们在二者之间选择,他们宁肯要小额硬币。我试了三次,只给某个挑夫一张钞票,两枚硬币,他拿着六法郎,微笑着满意地离去,表面看去几乎和我又叫他回来再给他那么多钱一样满意。这足以证明这些善良的可怜人可以任人剥削,假如政府不维护他们,他们将无力对诈骗他们钱财的商人作出丝毫反抗,那些商人总能对你说:“他们这样就挺高兴了。您还想怎么样?”

        我通过领队和翻译打听他们将用钱做什么,担心他们在路上都给大吃大喝了。但他们保证说,这两张钞票,他们将留一张交税。

        “他们不是刚交了税么?”

        “交是交了,留着交明年的呗。”

        我们去村里巡行。道路曲折萦迂,两旁是赛科做的屏风。果园里种着番木瓜树。人们劳作不息。长长的行列,是去汲水或汲水回来的女人。我们一走近,街上就变得空荡荡的,孩子们藏起来,妇女绕道而行,没逃跑的站起身,垂下目光。两个翻译对我们殷勤备至,毕恭毕敬,不离左右。

        在莱依,马克准备拍片时,翻译问我们,法国是否真的有长着翅膀的人从天而降?(这竟是有人觉得适合给加鲁阿居民看的一场电影中的镜头。)我转述这个,是想以此为愚蠢的范例,当然不是当地人愚蠢,愚蠢的是选了会招来这样问题的影片的那个人。

        

四月九日



        再次拜访苏丹,带去几件小东西,希望他能喜欢: 本地地图,橡胶热水袋,放大镜,孟加拉烟火,几包成卷棉絮。我们答应从巴黎给他寄块手表和一张新地图。也答应采取必要行动,在杜阿拉取回待领的一台缝纫机。我们这般殷勤可能长了他的志气,我告辞时,他微笑着伸出手,却不起身。要不是有人曾提醒过,让他过于狂傲自大会有危险,我就不会把这当回事。同样的遭遇已经在布吕诺·德·拉博里身上发生过;我是否要像他那样做,将礼物退给莱依布巴苏丹?不管怎样我不会那样做;但再见到翻译(阿芒乔达)时,我向他暗示,我不是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稍后,马克说服他,苏丹来回访我才合礼仪。

        苏丹又来看望。十分谦逊、真诚,我们给他看什么,对他讲什么,他都显得很感兴趣。大概刚才出我意料的端坐不动没有什么存心如何的意思。在我们要求下,他为我们起程发下命令。他从不提高嗓门,连这些命令也是耳语般地小声说给一直弓身立在身旁的侍者的;命令随即被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

        我们在住所前广场上一棵参天大榕树的树阴下搭起床铺。这一晚,空气时而仿佛变浓变密了,难以忍受地温暾憋闷。极度疲乏。榕树上的斑鸠不作声后,万籁俱寂的夜里,可以听见一阵阵咳嗽,像公鸡啼叫一样嘶哑,在茅屋间相互应和。

        

四月十日



        尽管天不亮就起来,我们却很晚才离开莱依,要知道我们和新挑夫打交道,分配货担总是非常复杂。

        出了城,大路穿过宽宽的黄米地,眼下这个季节地里空空荡荡。这些田是用铲耕的。据说苏丹认为在一个劳动力丰富又不花钱的地方没有必要引进犁。须知所有人、所有田地都属于他。

        大路两旁。树越来越茂盛,终于已经开了些花: 天蓝色的大刺芹,高高的婆婆纳,金丝桃和待放的芍药。

        布巴很照顾我们: 我们从未有过这样轻快矫健的队伍。每个挑夫都表现出满腔热情,仿佛一心想证明自己的才干,如果觉得他肩负的担子太重,他会立即否认。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韦尔高,夺过马克的箱子,以将它一直挑到底为荣。马拉,年纪轻轻的弓箭手,体型完美,穿件工作罩衣似的衣服,一条皮带从侧面将衣服从光着的大腿上稍稍提起来;胳膊裸露,头戴一顶小小的无边圆帽,弓挎在臂上,箭袋扛在肩上,一只葫芦垂在一边;他活像博诺佐·戈佐利画笔下的人物。这哪是挑夫,分明是伴君的年轻侍从;奢侈的旅伴,我们将装丹迪基的背篓托付给了他。

        离山越近森林越茂密,太阳落到山后了;绕过山去,山脚下露出了乔利雷,莱依布巴的属地。

        暮色从巍峨的群山降临。

        我们在营地外,八棵繁茂的大榕树奇特的包围里搭起床。在住所茅屋前,这几棵树浓荫遮地,环抱一块铺着细沙的平台。茅屋对面矗立着大山,巨大的花岗岩砾石从那里一直铺展到榕树下。我们的随从三五一堆坐在这些石上。夜幕降临。刚刚给手下人宰了头牛,那是苏丹所赠;他们吃着,聊着,不时发出十分清脆的笑声,宛然鸟儿的啼鸣。我走到他们身边,他们微笑着,手举到头部,像是行军礼的姿势:“谢谢,总督。”多么善良的人!——不久前,在晒得人昏头昏脑的太阳底下我步行走在轿子旁,一个轿夫真向我说了一大段话,马赫马都翻译:“天太热,你不能在路上走。总督大人要是不上轿会生病的。”

        但蒸笼般的篷布下面简直就是地狱。

        今晚,躺在椅子上,累得什么也干不了,只读了点弥尔顿。

        美好的夜晚。榕树间,可是只雨蛙不知疲倦地掷出同一个清亮的小音符?也许。我问乌特曼,他说那不是鸟。

        

四月十一日



        我们本来希望晚上能到这里;但有人说这一程特别长。果然,七点左右出发,十三点才到半路;精疲力竭。天真热!单调的地区,没完没了的森林,没多少异国情调(伪乳油木像栗树),却越来越茂密,越来越广阔。一些大猴;一只羚羊。泽泽的帮厨都不走运;新帮厨(从莱雷起代替另一位)身体不适已有两天,不太像能跟上我们了。我不知道他什么病;和所有黑人一样,一生病,他就变得萎靡不振。他好像心痛。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再苛求他做这么大努力很荒唐。我尽力劝他(马克甚至想强迫他)留下来。但一想到被抛在此地,又不懂这里的语言,他便惊恐不已。他并没强烈反对,但急得大滴大滴汗珠冒出来。他大概害怕布巴扣下他做俘虏,宁愿死在我们身边。这些不幸的人像壁虱一样死死贴着旅行队;让人想到士兵,在敌国,无论生病还是受伤,宁可请求结束他的性命,也不愿被抛弃忍受煎熬。

        我让小帮厨上了马赫马都的马,马赫马都骑我的。反正我乐于走路。可真是漫长!我们精疲力竭地走到一处宿营站,可以休息几小时。这是在一座烧秃了的小丘顶上,大火把山丘熏得黑乎乎的,一堆沉闷的土房,稻草为顶,又丑又破,其中一间有两个入口,可以形成一丝穿堂风,几乎察觉不到,却有益健康;我们在这屋里支起桌子和床铺,好休息一小时,启开半瓶可利克戈香槟的瓶塞。

        下午四点三十分又上路。

        小路深入到山里(平淡无奇的山峰)。伪金合欢,伪栗树,伪塞文山脉。太阳落山时到达杰特十分秀丽的小营地,营地坐落于多石的山坡顶上,两棵大树荫蔽着它,如果其中一棵没被雷电击倒或大火烧倒,营地会更秀丽如画。那棵树不偏不倚,正倒在留下的一棵上,破坏了它最美的枝条。丛林的这些大火早晚要将这块土地整个变成新的沙漠。

        

四月十二日



        很早便出发,希望能一直推进到察察。而且一开始,挑夫们生的篝火骗了我,子夜刚过一小时,我就起身准备。但这一夜没有月亮,天黑得像在一口棺材里。又累又困,身不由己,我又躺下了,但睡得不好,不等闹钟响就下令出发。

        小路十分恶劣: 石多,坡陡,布满立着的石子,黑暗中,落脚时忐忑不安。只能小步往前挪,神经绷紧了,不断地趔趄打滑。我又佩服又同情我们可怜的挑夫,他们个个借助于自己的标枪。终于到了谷底,太阳刚刚升起;这是条水量丰富、水势汹涌而清澈的河。马克和我坐在一块露出水面的花岗岩石上,看着我们的队伍过河。有的地方水很深: 水流湍急,水底深浅不定。所有人都过去后,我们骑上马也涉过河去。一整天我一直在想往怀念这清澈的河水。

        一小时后遇上科斯特上尉的姐姐,她和护送她的挑夫队伍要去加鲁阿与弟弟会合,她在那里领导一所职业学校。

        渐渐深入到山里。依旧是塞文山脉,不过是高的塞文山脉。地势起伏加剧,小路完全失去直线的奢望。整段路我们几乎都步行,到曼恩的小营地时尚早,那里人告诉我们当天一直赶到察察是不慎之举,因为天黑前到不了;路恶劣难行,黑暗中根本走不了。起那么个大早可真值得!有时觉得疲惫不堪,再也受不了了;真想打退堂鼓,像小孩要暂时退出游戏一样叫“告假”。然而这次旅行最了不起的,也许就是这种必须前进的义务,往往不允许考虑天气状况、疲劳……有人告诉我一条水量丰富的河就在附近。唉!在岩石中间,我只找到几处混水塘,塘底是淤泥和落叶。须知我们身在密林深处(如今简直要诅咒橡树了)。漫山坡上,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森林。

        我沿激流河床而下,但激流已干涸。一连上百米左右,河床形成一条小小的森林走廊(也就是说那里的植被有些差异;在一些硕果仅存的池塘上又见到倾斜的大树,巨大的藤本植物和鸣禽)。

        而后我返回营地,马克正在那里一边等候我们的大部队,一边组织一场轿夫和年轻侍从间的标枪和弓箭比赛。烈日当头,不堪忍受了。我到一块巨石脚下乘凉。大火将一切烧枯、熏黑、弄脏,使一切魅力全消。树脚下,烧焦的地面上,一层厚薄不均的落叶、灰烬、炭黑铺成的地毯。再没有一株草,再没有一点新鲜、柔嫩或绿色的东西。可这些落叶怎么没有烧焦呢?这些落叶原本未落,是大火突然间烧枯的。曾长着这些树叶的树能不能经得住这烘烤和暂时的窒息呢?大部分恢复不过来了。树干最终干枯,下一年,便将整个被大火吞噬——这是周围一片荒凉中见到的一棵这样的树干,大火熄灭后几天、几星期还冒着烟,慢慢燃烧,最终化为灰烬。大火往往从底部攻击它们,像伐木人一样,将它们掀倒。如果没有风,可以在地面上顺其灰烬追寻每根枝条的轮廓。有时树中间是空心的,它立着燃烧,犹如烟囱。夜里看仿佛是工厂的管道,火星、火苗从树顶喷射而出。甚至有时,途中一些洞,仿佛通风管,既像巨大的红眼睛,又像难以理解的信号。常常这种浩劫延伸到地表以下,顺根系深入……

        在这片荒凉中,贴着地面,东一簇,西一簇,开着那种和卡特来兰相仿的淡紫色大花——我想,就是它们结出当地人吃的那种珊瑚红的种子。

        由于这些无休无止的火灾,由于种族村落的迁移,由于古老的森林为更近的植被取代,总是新国度,没有过去,风华正茂,生生不息,至少在我看来,这种印象依然压倒先祖的、史前的、前人类的印象,尽管到这儿来的旅行者更对后者津津乐道。赤道森林最繁茂的参天大树大概也没有法国的某些橡树、意大利的某些橄榄树显得那样古老。

        村民送来给挑夫吃的米团,我们送给他们一碟盐,他们好像十分欢喜,甚至比收到钞票更高兴。有人告诉我们,因为钞票将如数上交布巴,哪怕一点点小费也是一样;他们自己只能留下盐,那是即时消费品。

        光携带足够的罐头还不够。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太节省,总是把它们留给更糟糕的日子。是否到了打开糖水梨的时候呢?……今天,第二顿有美味的奥利达肘子的早餐。

        

四月十三日



        晨五点出发,中间两次暂停二十分钟,一点左右疲惫不堪地到了宿营站。想到挑夫们我不胜感动。马克和我,不仅什么也不拿,还有马相助,需要时还有轿子(尽管不大用它),想要凉快有加柠檬皮的烧酒和凉茶。而且知道到了营地将有躺椅可以瘫倒在上面,有床可以小睡,有摆好饭菜的餐桌。而他们要头顶二十来公斤走完全程。以为会见他们精疲力竭地赶到吗?——他们唱着歌。——嘟嘟哝哝发牢骚吗?——他们说:“谢谢,总督。”——没有一句非难,一句抱怨。我们走到他们身边,一丝友善的微笑回应我们几句亲切的话语。这些人太好了。

        一些先行者已通知了那座看不见的村子,它不知隐蔽在离驻地不远的什么地方。旅行队到了必须能吃上做好的米团,和一份美味的“沙司”,我们再装点上一把盐。今天的沙司将由大白蘑菇做成,和食用伞菌相仿,但味儿太难闻,我们一点尝它的好奇心也没有。

        天空阴霾。夜没有带来一丝凉意。从一段坡到另一段坡,我们终于升得相当高了。甚至,环顾周围,基本看不到更高的地方;没有再高的位置了。地面几乎到处一样干燥,但最近肯定下过雨,因为长出些新枝嫩条,绿草……我把今天做一总结:

        对植物格外关注。一些山谷地势形成泥炭沼,那里常年湿润,故而草木常在。许多不知名的花。其他的花知道它们的亲代。溪边有凤仙花——花色淡紫,花张得很开,几乎是平的;不及热拉梅周围开黄花的小凤仙花漂亮。一条小溪干涸的河床里,一些大孤挺花,开着白花,叶脉酒红色,很出人意料。不远处,一株迷人的红门兰,高高的花梃上开着不起眼的花,暗绿,下边的花瓣夹杂着石榴红的斑痕。许多植物还结着种子——尤其乌头(?)和另一种毛茛科植物,亮出无数簇毛茸茸的种子,和我们的铁线莲属植物的种子一样。一棵小小的石榴红紫菀。又一种刺芹。但最令人惊诧的,还是贴着地面,而且常常是烧得最厉害、岩石最多的地方,那种发白的淡紫色漂亮的大花,我昨天说的那种。越往上走,它的数量越多。奇怪的是有些气味芬芳,大部分则什么味儿也没有。我在这里发现一个变种,稍稍小一点,暗紫红色。两种的龙骨瓣底部均为淡淡的藏红花色。这种花无梗(梗在地里,一个梗上长好几朵花,朵朵都贴地皮儿开放),无叶,像秋水仙一样冒出地面,它也几乎有着秋水仙的颜色和娇弱。这是此地最美的花之一。又出现几只蝴蝶。

        曾有一段美妙的时刻,想起它便会忘却疲劳。那便是沐浴时刻。自从……到博祖姆之前,我们没再见过清水。浓浓地流淌,凉爽、透明……和给我拿浴衣的乌特曼离开小路,来到一处较深的水塘,扎进去,头顶拱形的浓荫。

        在旅队歇脚的一站,沿一条小河而上,大为惊讶地发现几棵棕榈。而更惊人的是一些香蕉树(极不常见——我只见过四棵),甚至是香蕉树的骨架、木乃伊,没有叶也没有串串果实,只呈现出一根可怜的烧剩下的树干。看来是野香蕉树——离人宅极远——在到察察前的高原之巅。

        不再想当晚赶到阿尔都,尽管有人说近在眼前,可我们全都力尽精疲了。

        说不出的放松: 雨,一场未竟的暴雨。尽管雨下得不很大,整个自然界却仿佛立刻被洗净了,清新,油亮。经过数月的干旱和等待,在第一场骤雨滋润下,生长之迅速必令人瞠目。

        晚上乌特曼跑来指给我看一只摇摆的鸟,他刚刚看见,他说像科佩打死的那只。

        我向当地人打听途中遇见的香蕉树的情况。他们说,那的确是野生香蕉树。高原上潮湿的地方附近可以找到一些。它们像这样变干枯,雨后又从根部生出来。只结些没什么价值的果实。

        

四月十四日



        雨,柔和无声舒缓的细雨;根本不是我等待甚至希望的痛快淋漓的疾风骤雨。这场雨也一样极少异国情调。它让神经得到美妙的放松。路在高原上兜了一大圈——实在莫名其妙,因为它通向一处异常陡峭的下坡。植被变化极少,没再见到香蕉树。一处潮湿的褶皱地带,火红的树;苞片红里透着橘黄,美不胜收;花很小,貌不惊人,管状,黄色,让人想起九重葛的花来,甚至怀疑这是否一个很近的品种,虽说形态迥异。

        到处总是大火的痕迹,距今有近有远。即使在又生出绿草的地方也能辨出草下常在的黑垢,大片大片疆域内,炭黑的土地呈现出的只有那些箭猪的芒刺,即禾本科植物的茎秆。没有一棵树干不把碰它的手沾满烟炱。风景整个都被损毁了,玷污了。

        看来经过此次旅行,再没有哪个国家会显得更单调;再没有哪段旅程更缓慢了。昨天,没完没了地攀登之后(尽管如此,还算有趣;再说又见到了水),以为快到了,结果还不到一半。

        十一点左右到达阿尔都。神经极度疲劳。对挑夫们十分恼火,他们的聊天妨碍了我们睡觉。他们并无恶意,只是不能理解这么一点点声响怎么会打搅我们。通常,稍一示意他们便相应地做出回应,我喊:“安静!”他们便记住了。然而这里营地的格局搞得人一个个挨得太近。我三次起身;让人把一匹马牵远点,制止擦洗碗碟,打断一种莫名其妙的游戏……最后我气得干脆放弃了午睡。

        五点左右,稍稍放松一些,甚至是振作了一些,我和带着猎枪的乌特曼又出发了,因为今天上午,在离营地二百米远的一条小河边寻找下水地方时(白费力,河边都被一层芦苇障护住),我惊起了一只山鹑。我们一出营地立即向偏左方向走,到了小河一处还算优美的所在,河水在大块花岗岩石板上流淌。跨过河去,走在小山坡上,穿过从前的黄米田。往前一点重新越过河去,到了一座烧毁的村落。除了两间茅屋奇迹般却又徒然地免于劫难,一切全部烧毁了: 我指的是所有房盖、木头和茅草。只剩下弃屋的泥墙。

        村子不算小;茅舍不全是破烂不堪。其中许多都有两个门;房子布置得几乎都一样,用放矮隔板的巧妙方法分隔成几块。

        这里的人去哪里了呢?在这悄然无声的夜晚,在这偏僻的地方,这被弃的荒村景象有种说不出的凄凉。诺曼底那种愁惨的天空。

        

阿尔都,四月十五日



        太累了,服了罗啡因,还是快到早晨才睡着。睡得正香,马克来摇我的蚊帐。下雨了。必须赶快把搭在露天的床搬回去。下一站路相当长。我们原打算五点出发。不得不推迟一点儿了。天黑漆漆的,我们却并未因此多睡。我疲乏已极。也许视力一模糊,我便最能体察出劳累的程度……如果有人觉得我太能叫苦,我会说我不明白为何要少叫苦。出于自尊吗?我没有多少自尊,而且宁可把它用到别处,而不用在闭嘴上。这斯多葛主义的沉默是人们赞美维尼的地方,也让他将我们的语言中最糟糕最荒唐的诗句之一归到狼身上:

        而后,和它一样,忍痛死去却不发一语。

        (好像是斯多葛主义拦着狼讲话而不拦着鲤鱼似的!)我对这种沉默却一点也不称道,只要我认为这很荒谬可笑而且如莫里哀会说的,是“十足的装腔作势”。至于我,痛苦时,我习惯发出浪漫派的重重的叹息,我是说: 比病痛还重,这样痛苦相形之下就显得微乎其微。

        不过路上我的精神焕发了一点光彩、活力,甚至有些兴奋。绵延的森林更密更美了。连地面也很快发生了变化。大片大片想是红土层开始覆盖有时是光秃秃的地面。若出现岩石,比如在小河床里,也不再是花岗岩,而是极硬的石头,有略像玻璃状的断口,靴子皮色。

        一名挑夫给我们拿来些丛林里找到的野香蕉;还是青的,但和市场上的一样大,他们还向我们保证说可以吃,和昨天说的截然相反。这里总是这样。

        马赫马都和乌特曼上午从树上采了些小果子,颜色、大小、形状皆如黄香李;有点甜但涩得几乎受不了。和此地几乎所有水果一样,肉不离核,因此只能吮吸吮吸便吐了。

        我使用了轿子,好久没有用过了;这下轿夫们欣喜若狂,这几天他们净让别人等了,现在一路小跑走在前面,唱着,笑着,发出叫声,说着不知道什么事,其中可以辨出“小费”和“总督”的字眼一再出现。如果我把手塞到轿椅背后,耷拉着,吉达立刻一把抓住;简直是发疯:“谢谢,总督,谢谢。”

        除了极个别例外,这些人真是极少偷懒!尤其最年轻的,以挑最重的担子为荣。

        和轿子、马及卫兵走在前面(挑夫们远远地散落在后面),我们不期遇上一群大羚羊。它们就在眼前,估计有十来只,款步穿过小路,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在场。我们在那儿观察了半天。它们走了。我鼓动马克,前去追赶,但枪不在身边。派马赫马都到后面旅行队去找,马克等在这里。我则独自步行往前走,走出很远。身处未知、遥远之地,和人失去一切联系,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鸟的鸣唱,以及其他,不禁陶醉了。大片空地,希望出其不意地遇上猎物。这片单调的森林里,不时出现些令人吃惊的低矮的大叶棕榈。

        一点左右到达曼都库。莱依布巴领土的极限,一条河构成边界。河夹在峭壁之间,像这国家常有的情形一样。像博凯尔和塔拉斯孔一样,河两侧陡峭的河岸上各有一座宿营站。我们住到莱依这边的宿营站,为了不受声音打扰,派挑夫们到恩冈代雷领土上的宿营站去,到了那里,他们立即兴奋地又唱又跳起来。

        今晚又见到一只长着平衡器的夜鹰。但肯定有好几种,因为这只看上去和沙里河岸边的那只不完全一样,那只和瓦姆河附近见到的已经不同了。飞行迅疾而变化多端,极难打中。

        晚间的蜻蜓。中午洗澡时,看见河边有只珊瑚红的蜻蜓。夜蜻蜓。

        重读《贺拉斯》——一出最令我恼火的剧作,剧中的情感显得极为生硬,而且极其简单化的生硬,因为这些情感始终是抽象的。不过我深感意外,冗长的开端无谓的争论过后,高乃依很快升华到最高境界;库里阿斯的性格刻画得令人叫绝;他与贺拉斯性格之对照鲜明。这一切值得仔仔细细地重新玩味。整个第二幕都很精彩,算得上高乃依的最佳手笔,没有见过比这更伟大的了。老贺拉斯向库里阿斯的诀别表达出最细微最强烈的情感。

        

四月十六日



        下面部分的阅读又把我挤回到最初的感受中。第三幕一开始,萨宾娜的独白首先便是虚假、做作心理的典型,平淡、毫无美感的格式化的样板。以下部分又作何评论呢!尤其第四场,姑嫂两个争论失去情人是否比失去丈夫更痛苦等等,而且用的什么论据!这里没有一点合乎人情、发自肺腑、真实自然的东西。整个第三幕不是最差,也是最平庸之作。

        第四幕卡米耶的独白同样很荒唐,独白中酝酿着即将爆发的诅咒。这对形势的概述,对事态急转直下及偏差的回顾,哪位演员能演出来,能弥补它的缺陷?

        但第五幕从各方面讲都很精彩。我多么高兴在情节之后由一场辩护圆满结束悲剧,画了个完满的句号。

        四点便醒了。极度疲劳,在森林激起的好奇和兴趣下,疲劳才稍稍减轻。森林如今更密更高。不过从来没这么茂密过,以至于不能骑马随处通行而不考虑道路。我的马痛快地驰骋起来,我借机和马克,由乌特曼、翻译马赫马都及卫兵们簇拥着,远远跑到挑夫前面,而开始他们是走在我们前面的。地面不断出现骤然倾斜和小河,小河往往依然干涸。不过到处可闻到雨后的气息。美丽的兰花亭亭玉立;天鹅绒般的紫花让人想起雄蜂似的红门兰的花来。离开小路片刻,我惊动了一只几乎就在我马蹄下的娇巧可爱的母鹿。它正蜷着身儿躲在茅草丛里。它跳跃着跑走了,姿态优雅轻盈极了。

        又往前一点,马克仍在后面,和我走在前面的乌特曼指给我看一只狒狒。“K''bir,K''bir”。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它走得很慢,我便催马穿过高大的树群向它驶去。这猴的确身材魁梧,几乎和一个男人一样胖。我的马向它赶来,它也不加快步伐,甚至不久之后,竟然站住了,威然立在一块岩石上,我继续走近,它也转过来,直起身,亮出牙并开始发出一连串叫声,像狗一样短促的尖叫,好像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呼唤。“它在招呼比它大的狒狒,”乌特曼说,劝我不要再往前去。人常对我说所有动物无一例外见人便避开,我因而怎么也不相信这只猴会攻击我们。——它不会;但也许会反抗……的确,它向我们走了两步。我们离它几乎只有二十米。我觉得还是慎重一些调转马头为好。但看见马克远远向这条路走来,我叫他。见到这个援兵走近,狒狒逃之夭夭了。

        优美的峡谷;大树,花岗岩巨石。流水;但不是洗澡的时候。

        森林中断了,继之以一片光秃秃的高原。幅员辽阔。离大路一两公里,四处散落着一小堆一小堆茅舍,每堆五六间房子。十点左右到了一座较大的村子(第一座“德鲁人”的村子),我们以为宿营站在那里。这是我到非洲以来见到的最干净整洁的村子。所有的赛科都是新的。不幸我们还未到达目的地,它在冈戛扫。还得接着走。有人告诉我们宿营站“很近”——也就是说: 烈日下走四公里,比一上午的路还累人。我们原来希望找到牛奶。但畜群属于富尔贝人,我们是在德鲁人居住区——他们拒不与富尔贝人来往。(我们派去一个使团,终于还是弄来满满一大碗,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冈戛扫。村子走空了一半。许多烧毁的茅舍。居民逃离他们不喜欢的村长到我们先前经过的那座非常干净的新村定居已有两年。无法恢复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我们觉得弄清楚的是村长总竭力站在有权的一边,不能充分捍卫手下人的权益,对抗恩冈代雷拉米多的苛刻要求。无法从土著嘴里得到明确的回答——哪怕是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的问题。

        马克要求挑夫们全到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扎营,我们终于睡了个安静舒适的好觉,之后又出发了。挑夫们先走了;这一程不太长,直到姆邦,一座富尔贝人的小村,我们才与他们会合,虽然一路马不停蹄飞驰了八到十公里,也是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天色的驱使。在这空旷辽阔的高原上,动荡不安的天底下,策马飞奔真是刺激,一时间竟战胜了疲劳。

        在驻地又吃上极好的香蕉很高兴。整个村子一片青翠。该地区结束了旱季。我们在茅舍前广场上吃晚饭,广场干净极了,铺着平整的沙子。但刚上桌,“博博”蜂拥而上——类似蜉蝣,长着长长的翅膀,几乎随即这昆虫便让翅膀脱落下来。桌上转眼间盖满翅膀。要想弄明白昆虫们变成什么样……

        

四月十八日



        恩冈代雷。拉米多到离城很远的地方来迎接我们,照例只有他一人穿白,周围排开一大片骑兵,他在最高的山丘顶上等候,那是到恩冈代雷前倒数第三座山丘;因此马队的行进接着变成缓步慢走——礼仪这么要求的——仿佛没完没了。约有五百名代表;许多面法国国旗。欢呼、吼叫,这一切很好看,但没有秩序,而且烟尘滚滚。

        昨天什么也没写成。景色缺少异国情调,但显得太空旷,一个法国都容纳不下。灰色的天空。一路无话。空气新鲜近乎凉爽。我们大概已在近千米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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