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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纪德游记第八章 恩冈代雷

第八章 恩冈代雷

        行政官员L和N先生那么殷勤还是叫我们住得很痛苦。本来希望要给我们住的唯一的茅舍刚刚着了火。万般无奈只得将就住到一座劣等建筑里,有两间屋,刚刚盖好,石膏、涂料、嵌玻璃窗的油灰尚白,须知窗上安了玻璃;地上沾了一层砖、土、石灰渣的粉末,风一吹,尘土飞扬。没有桌椅。但医院在旁边。

        恩冈代雷那么重要,政府办公室却又丑陋又不舒适,这同样令我惊愕不已。缲边的铁皮房顶架在兵营式的墙上,这些办公室大煞风景,大大损害了这座位于当地人城市对面的小丘之美。本来可以十分好看,却弄得丑不堪言。

        傍晚,马克突然表示自己一点劲儿也没了。我立刻对自己的疲劳和叫苦不迭感到羞愧。十天来(先前已经开始)我养成一切都推给他的习惯。全部重落在他身上,麻烦、布置、安排、指挥运输。我乐意听信他说一个人负责后勤部有好处,而这个部门能累得人筋疲力尽。

        昨晚马克去见拉米多时,我突然发烧,被迫上床睡觉。不过我们仍决定星期一(即十九号,我们十七号到的)出发,力争在杜阿拉乘坐五月十三号的船。我们想拍几封电报,一是在约科弄到一辆车,一是预定“亚洲”号的舱位,并通知巴黎,让人保存我的邮件,不幸这些电报都发不了,由于龙卷风,电线暂时中断。

        我们结清了挑夫们的账,无论马鲁阿还是莱依布巴的挑夫。不过,莱依布巴这队中的六个人将一直陪我们到杜阿拉;我们将帮助他们从行李寄存处提出“待取”的某架缝纫机,是苏丹订购的,这六名挑夫奉命带回去。和其他人告辞我们真的很伤心,我相信离开我们,他们也同样难过。在这些善良人与我们之间很快便生出了一种相互依恋的感情……人们老是说想从这里的土著那里得到什么,都只有通过武力和强制手段。人只要试一试另一种方法便会看到结果。不管人们怎么说,当地人完全懂得区分善意与软弱,并不需要你采用恐怖手段才怕你。最好还是让人爱戴。我想这便是莱依布巴苏丹的方式。也是我们的方式。不出几天,我们便能看到在这些纯朴的人心中生出一种忠诚,它很快又转变成狂热。

        我说过莱依布巴的所有臣民自己一无所有,甚至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人身。他必须将得到的一切上交给苏丹,无论工钱还是小费。这种风俗开始可能显得过分、侵害人权,当我们得知下面的情况,我们便明白了它的理由,所有自由挑夫(马鲁阿那些)在我们给他们报酬的当天晚上便在赌博中让狡猾而无所顾忌的民兵抢走了全部报酬;相反莱依布巴的臣民则克制自己,不拿该上缴主人的工钱到赌博中冒险。

        

阿马那,四月二十日



        每次更换挑夫,后勤部都尤为困难。

        昨天很晚离开恩冈代雷。遗憾大部分路不得不在夜间走,在半圆的月亮昏暗的月光下,这段路显得很美,看上去很新。也许并非是森林发生了变化,而是季节变了。我们步入了春天。森林中道道沟壑,夹在陡坡间。日落很久后,我们穿越其中一条,听到沟中一种奇特的蛙鸣,从叫声之大判断,蛙个头巨大。不认识的发光昆虫,比刚果的萤火虫大得多,好像樗鸡。逮不住它们。地势起伏过大。

        晚九点左右抵阿马那。

        恩冈代雷我没写什么;几乎没看;疲劳,没兴趣。不过清早,薄雾之中,从驻地所在的山丘对面的小山望去,这座城市显得非常美丽。傍晚决定逛逛街道——大而干净;——人卑躬屈膝——一走近他们,所有人都站起来一躬到地——女人们逃走躲起来。集市广场上热闹非凡;但天晚了;大家收摊了。大街小巷人们来往于泥墙间;墙内是尖顶茅舍,茅草和以前屋顶上的茅草截然不同(我们曾扯下一把扎火把用),这里的茅草更细更软,像蓬乱不齐的头发,流苏状垂下房檐(颇有印度支那景象)——茅草呈圆锥形盖住房顶。

        

纳库鲁,四月二十一日



        又越过一程。指示牌上又写着二十九公里。还算优美的地区。还是同一片森林(尤其是伪乳油木),但变化更多。冲沟里,一些新树种。

        虽然负担减少了,我们的队伍却从没有过这么多人。我们把科佩送的两把大躺椅留在恩冈代雷,它们没有机会再为我们服务了——还有各种多余的储备品。但我们带上了两乘轿子及十六名挑夫。轿子用得极少。它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备用品”。但步行两三小时、骑马两三小时后疲惫情况下,我很高兴坐轿。再者,从蒂巴蒂开始,由于舌蝇及随之而来的昏睡病,我们将必须把马遣回恩冈代雷。

        

凯依加马特凯尔,四月二十二日



        我们到了凯依加马特凯尔,恰好位于恩冈代雷和蒂巴蒂中间。一夜睡得很香,这最长的一程没有太累便走过来了。打发挑夫走后,我们快到六点出发。头一小时步行,其余时间骑马。沟壑中植物越来越密,几乎已经成了森林走廊。植物越来越属热带特有。又出现斑鸠菊属植物。密林深处又见两棵香蕉树;老干已干枯,但新干又从旁边生出,鲜红鲜红的。

        有几次过河惊险刺激。干树枝做的桁架桥常常被白蚁啃蚀过,让人没多少安全感,宁可冒险表演绝技,驱马走桥旁的陡坡,马胆战心惊地下坡,蹚水过河,再几纵几跃攀到坡上。

        在这样一处洼地停下来吃饭,煮鸡蛋,柴郡干酪加凉茶;这是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根系环抱,在水上形成了个穹隆。熟透的小果子,十分可口;其他的和我们的黑刺李一模一样,但果肉奶白色,有黏性,包在淡紫色的核周围;特别有收敛性,味如松脂。

        遇上两名白人及陪同的车队。他们是: 拉密,派往马鲁阿的“特派员”,t·莫诺,博物馆助理,鱼类室,派去研究乍得的鱼类。

        我几乎感到意外,自己情况好转了。仿佛有些内分泌腺重新开始起作用: 即胆量分泌腺与好奇分泌腺。

        香甜的午睡被吵醒,龙卷风将至,天色着实吓人。墨黑,北边一律阴沉沉的。狂风卷着这威胁向我们逼来。它扬起滚滚烟尘,掀翻轿子,卷走一大块屋顶。我们坐到高原(驻地建在高原上,俯瞰广阔无边起伏剧烈的林区)边上看大难逼近。色彩瑰丽;一块阳光照射的眼状斑环;浅绿色,迅速移到附近森林的暗绿中,远方,背景中紫色的群山,正经受雨的洗刷。雨在远处似乎倾盆而下。有时天边划过道道厉闪。紧随第一道闪电再射出三四道,和我们在科基拉维尔见到的一样。这一切迅速向我们而来,说话间已落了几滴雨。我们赶紧回去……然而没有,这是一场虚惊。暴风雨似乎尊重驻地。四处都在下,我们却只遭受一场不大的骤雨;刚刚能润湿地面,压压灰尘。

        

尼亚发耶尔,四月二十三日



        马克昨晚牙剧烈疼痛起来,几乎痛了一宿,服了双倍的索内里尔和罗啡因,快到早上疼痛才消失。上午在荆棘丛林,平息了一阵的牙痛又变本加厉地发作起来。

        出发很晚(七点三十分),但这程路短些。所过地区越来越引人入胜,洼地周围鲜花遍地;尤其在离开驻地后的第一处洼地周围,有数不清的孤挺花,和于泽斯草地上的诗人水仙一样多。花大,有时一个梗上竟同时开七朵,但闻着有点漂白水味。

        在另一处洼地河床里发现另一种孤挺花,更大,全白。

        一块草地(洼地边一小块空地形成的草地)上开一种黄得耀眼的花,很怪,不知该归到哪一科;贴着地面,长在无脚圆杯状的圆形叶片中。

        河中,或者说一半被水覆盖的沙滩上,第三种孤挺花,六片长长的花瓣(或者三片花萼,三片花瓣)。白色。

        然而,最令人称奇的花,是马克在到驻地前不久从“山”上下来时发现的——没有叶——从扎得不深的鳞茎上冒出;宛如一粒巨大的珊瑚红的蒲公英种子(文殊兰属?)。

        高原的下山坡美极了。路极陡。顺着林木茂密的峡谷而行。树越来越高。

        马克休息时,我穿过稀树草原,来到距驻地一公里远山坡下一条河(依然干涸)的河床。对白蚁巢深感兴趣。掀翻二十来个,发现有六七种;不可思议;有的有蚂蚁出没;有的和蚂蚁同居(?)。黑色小白蚁。其他的巢则住着成年白蚁,长着长长的翅膀;奇怪它们将如何从地下出来,好像所有出口都堵死了。那天晚上,成群跑上饭桌来的就是这些长翅膀的昆虫,让丹迪基给吃了,并且失去了翅膀;转瞬间桌上便盖满了翅膀;但我们没能看到失去翅膀后这些昆虫成了什么样。我把丹迪基弓身放到一个推翻的白蚁巢上,它立即扑上去,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塞了满嘴的白蚁和泥土。

        

冈拉卡,四月二十四日



        每天都有新花。一朵小小的橘黄色番红花。一朵色状如紫红的岩蔷薇的大花。再次出现前天那种鹅黄色的花,为数不少,长在无脚圆杯状厚厚的叶子里,叶肉质,和景天或石莲花的叶一样(形状亦如后者),边缘精致地镶着胭脂红边。叶长在一个极脆的根茎上,我无法从石子很多的地里把它完好无损地拔出来。

        亏了塞多布罗尔,睡得很好。这一程据正式介绍是最长的一段之一,却并没累着我。五点出发,十一点三十分便到了冈拉卡。如果必须今晚上路,我也会准备好的。我们早知道此路途经一座湖附近(据说,湖在从前的火山口里……我觉得这说法并不确切)。起初大家会把一块没有树的洼地上的大团浓雾当成一座湖泊。不错,确实,透过树枝,看去是像水。而更远处,在雾散开处的下面,真的发现了水;仿佛一座苏格兰湖,局部由树木环抱,接着是高高的灯芯草,黑黑的岩石;路与湖中间一块宽宽的地带像泥炭沼,但是完全干涸了,我们驱马走过去。雾气仍飘浮在水上;太阳升起才一小时。我们向湖水走近时,三头大母鹿顺着湖岸逃跑了。许许多多的鱼,有的很肥,像鲈鱼一样身有条纹;其他的小些,乌特曼和泽泽下到水里,想捉住几条,但枉费心力。我本有心给博物馆带回一些,因为昨天听说莫诺还是鱼类学家呢,却没在此停留。聊以自慰的是逮住了两只虎甲。没有想到它们好斗的禀性,我把两只放到同一个小盒子里,等斗完之后放到氰化瓶中。等我再打开这羁押的囚室,只发现些残骸了。

        成群蜻蜓(有两种: 一些带石榴红或黑色斑,另一些翅膀完全透明)贴地面追随着我,围着我的脚,亦步亦趋。

        离湖一两公里,在一块树木茂盛、绿荫覆盖、看去有些潮湿的地方,有许多野香蕉树。什么也无法形容那些嫩绿大叶之美,它们依然完好无损,在清晨的影与清新的阳光里形同白菜。在其中一棵树上,我发现一只通体黄色的小雨蛙;爪尖有些粉色吸盘。

        

四月二十五日



        蒂巴蒂前最后一站路,标明是最长的一程。四点三十分就出发,挑夫则四点就启程了。十一点左右到,不太累。开始步行,比马先走,马让人牵到村里睡的觉。黎明时,一个人渡过一块洼地,在岸边坐下等马克;不多时,隐约听到脚下落叶中间有种十分异样的响动。好像劈啪的降水声,但不是雨水或冰雹,而是霰。声音不连贯;像波浪一样席卷地面,蔓延、消失,经过一定的间隔又卷土重来。仔细观察才恍然,原来是一大堆昆虫搞的鬼,显然它们在树叶下面。林下太暗无法看清。乌特曼这时走来,立即听出这有节奏的声音像艄公的合唱: 这是白蚁。他划着一根火柴,掀开那层落叶;吞噬大军暴露出来。

        渡过两条重要河流;第一条骑马涉过浅水区,水没到马肚子,过了河,在岸边树阴下歇脚。与河平行且相隔不远,有道德国堑壕。第二条河乘舟渡过。离蒂巴蒂已很近。两队使节来迎接我们(还不说昨天在宿营站等候我们的人,他们送的黄油哈喇得厉害)。不久拉米多本人及一干随从也赶到,随从身着红军装。互相致意,而后各自上马,缓步走完最后三公里。

        重要村落。萨雷住宅群,照样缠绕着长长的草席。广场上常设集市。大量肉案。卖两种盐: 灰的和白的。葫芦里装木薯粉,惹来蜜蜂采蜜;涂黑眼影用的粉(?),珍珠,几个芒果;各种香料: 丁香花蕾;零售烟卷。

        但就我这方面,越来越缺少好奇心。宜人的驻地。不远处定居着一位挪威传教士。

        两天来,又出现讨厌的跳蚤;今天早晨,极其费力地剔除跳蚤,而后喷上碘酒灼烧伤口。

        昨天,有四十二名挑夫要求立即返回恩冈代雷。原来说好他们一直陪我们到约科——甚至,更确切地说一直到约科下一站马特萨,那里能通汽车,车要来接我们,带我们到雅温得。问题是: 是否真像这些人说的,需要他们去种地——真要那样就放他们走,此地的拉米多保证为我们提供别的挑夫。就为一个白人的方便,让一村人有挨饿的危险,这的确不能容忍;我们把这些人领到离家十二天路的地方,即大约有二十二到二十四天不在家。之所以必须这样,是因为在喀麦隆这条路上,没有行政驻地,在约科和恩冈代雷之间无法换班。左右为难,我们和翻译讨论起来;他反驳说,耕种还没真正开始,这些人如今和我们说的话走的时候就可以说;当时根本没搞突然袭击。我向他们讲明蒂巴蒂没有行政机构,所以正常支付报酬只能在约科进行;再说他们的报酬不错,明显好于刚果。而且,如果我对他们满意,还会给他们一份不薄的小费。总之,我估计出他们抵制的理由;在我们条条论据面前,阻力终于动摇,并很快不留一丝痕迹了。况且,还没有一队挑夫分别时我不是依依不舍的。头一次,这六天里,他们和我们没有或几乎没有任何友好往来。这是些职业挑夫,已经形成一定的职业和团体意识。他们屈从于政府(或拉米多)这一艰巨要求,很不情愿却又别无选择。

        蒂巴蒂的土著比以往都难以掌握、难以接近。一看见你,孩子逃、女人躲。我已没有耐心,尤其没有必要的好奇从事接近及驯服工程。何况这些城里人都堕落了——我是说没有丛林里的人单纯,从而没有他们有吸引力。

        

四月二十六日



        昨晚,应邀到挪威传教士处喝茶。我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怎么也看不出这个纯朴天真的人身上哪儿像个间谍。茶喝得有些单调、漫长、无精打采,和每周日一样,之后应进行露天讲道。这个善良的人是在丹麦学的豪萨人的语言。他承认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听从劝诫,皈依教门。这种“读经”不知得多么费力。

        他说,“他们继续谈他们的,可话说回来,还是来听我讲道了,这样,耶稣的真理慢慢地就会渗透到他们心里去。”马克打算拍下这个场面。一场暴风雨打消了这计划。这是头一次龙卷风。大雨倾盆,雷声动地惊天。

        傍晚,马克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牙痛,说时已痛得满脸大汗,直不起腰来。不一会儿,痛得愈发厉害,我们便决定给他打一针。但是可真烦人!吗啡和注射器都在药箱里,药箱放在1号旅行箱中,卡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零碎儿之间。我最后还是够着了它,马克则在一旁一口一口含白兰地,接着是博多矿泉水,以减轻痛苦。我叫醒了泽泽,他生起火,先得煮注射器,前面用它给丹迪基注射了咖啡因后,我们疏忽了,没有清洗;现在水晶玻璃柱塞粘住了,我想拔开,白费了半天力气,结果是把针打碎了,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幸好那双倍剂量的索内里尔开始奏效,这一夜终于安然睡去了。

        今天上午很晚才离开蒂巴蒂。昨日那场雨使空气十分清新。我徒步上路,比挑夫们走得晚,但比马克和马匹早,后队过一小时才赶上来。我现在身体良好,不用催眠药就能入睡。能走走,呼吸,生活,心中十分畅快。草木生机盎然,强烈吸引着我。这一地区见不到火灾的痕迹,或许是让春天蓬勃萌发生长的植物盖住了。不过昆虫比植物更让我着迷。这一上午最好的时光便用在逮虎甲上了。这几天我已找到七个品种。有的极难逮,不仅动作敏捷,跳跃迅疾,而且机灵,它们有个特别的习惯,不向敌人前面逃跑,而是绕过敌人,躲开其视线。人猛地转身,可再想辨出它们落在何处势比登天。我们几个人一起找,沿着小道匍匐前进。乌特曼在这种情况下总是显得特别灵活狡猾。每当发现一个新品种(常常是在马上),我便求助于他,因为我怕自己抓不到,我的视力近几个月来明显减退。最小的一种我过去一直没见过,还没有苍蝇大,浑身上下灰不溜秋,显得异常警觉。但我们还是逮到几只,我把它们卷到纸筒里,留待以后放到酒精管中。

        灌木丛中,花梗上,大朵紫色兰花,如艺术家纤纤细指。

        从恩冈代雷起,沿途的电话线断了,无疑是昨日的龙卷风给刮断的。这种事故常常发生。我们往回走,试图修电话线。然而没有工具根本修不了。我很惊讶,线怎么没有固定在一个个绝缘体上,而仅仅是挂在那儿,一直飘飘悠悠,看样子,一来暴风雨,很容易就折断。

        午后到达尼昂吉达驻地。驻地附近又出现几株菠萝秧(可只有叶)。一种高高的茄科植物,花色暗紫,果实如白蛋闪着光泽,近日来已见过。

        一到地方,每个人都忙着检查自己的脚。刚果的跳蚤实在不算什么,这里跳蚤简直泛滥成灾。它们对我们这些白人的脚和挑夫的脚还尊重一点儿,想必是他们的脚结满老茧,而那些仆役们的脚尽管穿着鞋,上面却盖满了跳蚤。迄今为止,我只见过作壳休眠中的跳蚤,然而泽泽叫我们去看,他的脚上爬着四只、五只、六只跳蚤,正在寻找有裂口或者是柔嫩的部位。

        午睡后,沿着一条小径,走到附近一个洼地。我们越往南下,这种小溪周围的植被越具热带特色。顺森林走廊,进入沼泽深处。我饶有兴致地又看见电线那边的那株绕藤棕榈。怎么,那并不是它,虽然远看长得一模一样。走到近前: 大叶从干上萌发,树干布满芒刺,相反,棕榈叶倒不带钩,不像那株那样恐怖。

        

弗吉里,四月二十七日



        最后这几程有趣得多。仿佛这个国家极力要给我们留下些离愁。我满心焦虑地询问它,并非希望从它那里获得什么“教诲”,而是需要和它单独谈谈,像和即将离别的朋友一样。夜尽时,不等大队人马,我先出发了。天亮时到了一条水势浩大的支流边。河对岸声声短促的尖叫,我听出是狒狒的声音;晨光熹微,森林走廊中很昏暗,我看不见它们,只见一群极小的猴子在最高的树木的树杈间悠来荡去,它们的尖叫声暴露了自己。

        我离开小路到跟前去观察一幕植物惨剧,一棵榕树正要慢慢扼死一棵参天大树。大树的树干倾斜。榕树从是它十倍粗的大树的一个枝上垂直落下,当腰抱住大树;它的侧根转而成为树干,像章鱼腕一样紧紧搂住大树。大树完蛋了。

        返回小路。路上站着五名土著,其中一个挑了一担准备要扦插的香蕉树的根蘖。五人很快钻进森林走廊,只能辨出一条窄窄的足迹,循迹跟踪了一阵,见他们从一根砍倒的巨大树干上过河。

        又一种红门兰,从远看,我把它当成了菖兰。柠檬黄的花上精致地装饰着浅红的条纹。

        又一处洼地,掩藏在照例日益具有异国情调的植被下。在森林走廊的大树中,一棵大得出奇的露兜树,和那些最高的树几乎不相上下,枝杈多得异乎寻常。但因何在洼地的一个拐弯处有那么多枯死的树?死亡不像是由于烧荒所致,因为沼泽地不适合种任何作物。

        路上,我寻找虎甲时,观察了好半天一只筑巢蜂,它倒退着拖一只个头不小的蜘蛛。它要把蜘蛛弄到哪去?可能是弄到一个洞穴里,就像昨晚我们看的洞穴一样,一只同样的筑巢蜂钻进洞,每进去一次,都退着拖出一块土来,在外面将它弄平了,再推到离洞较远的地方,以免土再落进洞穴。

        又发现在朱埃河瀑布欣赏的那种令人惊奇的天南星,单叶构成;好像就是科斯坦丁在他那本关于热带植物的书中提到的那种。

        一名挑夫给我们拿来一朵花,可算是我见过的最稀奇的一种。二十来个五棱小尖塔,分布在一个中央点周围(像大蒜的花),充分张开,花柄柔软,有点下垂。其特别、奇妙之处在于此花的质地和颜色。它简直是用天鹅绒裁成:灰色,花中没有见过的颜色;灰如瑞典轻丧手套的颜色(而且几乎就是手套的原料)。稍后,在灌木丛里,我看见了这种植物: 四十到五十厘米高;形态如印加百合;种子与花相仿,我记得不错的话(须证实)也是五边形。让人挖出植株,弄出一个像烘饼一样扁平的不小的鳞茎——我将把它带回去,但对它重新生长并不抱多大希望。

        遇到帕斯卡莱先生北上去加鲁阿研究棉花种植。得知我的姓氏后,他告诉我:“我正好在读您的一本书。”然而,和往常一样,搞错了人。他轿子里的是我叔叔的《论政治经济学》。

        小路顺着两道林木繁茂的深谷间一个人字形山脊延伸。这是自普斯以来最美最富吸引力的路段。

        一株粗大鲜红的海芋,花很低,极大。

        森林走廊边缘,许多开花的小灌木;有些花苞洁白;有些花苞鲜红,格外妖娆。接着,在灌木区,又有些孤立的灌木,花呈浑圆的球状,和栗子一样大,质若灯芯绒,橘黄的底色,乳白的条纹。许多小树果实满枝。草在最近几场雨滋润下已长到近一米高。我们的确身处更南的地方,一切都来得更早。

        离开人字形山脊,下山美妙无比。依稀望见一座小村;圆形茅舍,尖尖的稻草房顶,那是在一片峭壁夹岸的洼地弯曲处,但我们的路将村子甩在右侧继续延伸,爬上与村子相反方向的山坡。

        一路虽美不胜收,路程却嫌太长。过了中午到达弗吉里,筋疲力尽。

        村子被遗弃了,迁到远处。午睡后,我们赶到那片很大的洼地(据说鳄鱼很盛)。满是淤泥的河水,在大树俯垂的枝桠下缓缓流淌。下游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随着水流的方向延伸,直到急流处。草木茂盛。宝石红和翡翠绿的大臭虫,镶着黄红方格子,但可惜!放到酒精里就会变成黑色。

        

萨梅,四月二十八日



        这一夜几乎无法入睡。重又非常疲惫。像是体内的酸痛;右肋下剧痛;在床上不能翻身。被迫放弃骑马,改成步行。没吃早饭,不等挑夫,我便在黑暗中出发了,由一个蒂巴蒂人陪着,步行来到一座依然沉睡着的村子。叫醒村长;这是个魁梧的黑人,满面喜色,正在睡梦中有人突然来访,觉得很开心;他让人拿来香蕉。轿子来了,我筋疲力尽。

        丹迪基开了顿虎甲餐,冲着它们猛扑上去。又有两个新品种,总共九种:

        1. 一只黑色,带四对浅黄斑,斑点分布的和法国虎甲一样,象牙白的大颚。

        2. 一只黑色镶粉红边。

        3. 一只更大,飞行不那么迅捷(也许连鞘翅都粘在一起)。这会是步行虫吗?我觉得那双后爪短,也不适合跳跃。黑色,体侧鞘翅中央,有一暗黄发白的斑点。

        4. 很多个儿小,圆圆的,翡翠绿色,在酒精里变成蓝或紫色。

        5. 黑色带浅棕色横条纹。

        6. 一只小小的,黑色,像苍蝇。

        7. 个头如法国虎甲,淡褐色,中央一道粗条纹,黑丝绒色。

        8. 一只大个、暗绿的;明显比其他品种大。

        9. 黑色,体侧有个小血斑。

        见它们在酒精中一律发暗变黑很懊恼,我试图将逮到的最后几种放到小氰化瓶中几只,再放到火柴盒里。

        虎甲那钳子般的大颚如食肉动物的一样有力,却不能在我监禁它的纸上穿孔,而有些杏黄色鞘翅目小昆虫(叶甲虫)的小颚看着根本不会伤人,竟能把纸微微润湿,极其迅速地钻出孔来。

        倒数第三站。萨梅,我们要把马留在这里。驻地收拾得很干净;住处十分宽敞(和往常一样三个房间——中央那间空气非常畅通——外有游廊)。在前一个驻地我们告别了伊斯兰国家及其影响。村长(我想萨梅是他的名字)来迎接我们,他身穿又长又皱的礼服,头戴土黄色帽盔,下身土黄色短裤,黑色绑腿,足下一双钉了钉子的大鞋。整个打扮说不出的难看和滑稽。那张胖脸一副憨样,留着威廉二世式的髭须;但鼻子下面刮过了,只留了两端。稍后又见到他;依然穿着那件礼服,但赤脚从蓝白的睡裤里露出来。他送我们一个菠萝。

        洼地附近,重又出现美丽的大蝴蝶,但可惜!逮它们的工具一样都没有了。

        

邦盖雷,四月二十九日



        又少了整整一程。旅程中最长也最没意思的一段;不过,半路上,穿过一带狭窄的大森林,十分愉快。奇怪的是: 这并非一条森林走廊。至少,森林从谷底一直延伸至山丘顶上。植物茂密极了。不见了虎甲,仅最小的一种除外,极难逮的那种;而且我也不敢肯定就是那种。几种新奇植物;尤其一种小灌木上开着小绿花,聚伞圆锥花序,花形似尖尖的小号角,还有一种好看的百合,红色和黄色,有点“俗”,像近日见的孤挺花一样,没什么“品味”。大小形态如头巾百合。

        

约科,四月三十日



        短短的一程。快六点时出发,十一点到。一路没什么新鲜事物。一棵开大黄花的树类似紫葳;叶若槐树叶。上面栖息着一只小象虫;我从圣餐杯似的果肉里采到它的幼虫。

        宿营站破败不堪;房顶裂了——而且,房子一半给一个土著商人做橡胶(刚果黑橡胶)干燥室。散发着茅坑的恶臭。挑夫们的草房都塌了。同样感到惊讶的是,行政官员、分区长官贝里埃先生竟没来迎接我们。但过了一阵,他来了,嘴里叼着烟斗。一切得到解释。现在是月末,超负荷的行政事务。真正的驻地三星期前着了火。只好撤回到先前出让给商人的房子。至于挑夫,他们可以住村里的茅舍。恭候我们吃午饭,和某某神甫一起,比利时人,要去恩冈代雷。

        

五月一日



        一切都因我的小丹迪基之死变得阴暗惨伤。今天早晨,打开夜夜放它的篮子,我惊讶地发现它头一次待在昨晚放的原位,姿势也一模一样。这个昼伏夜出的小动物夜里一动没动是很反常的。我想像往常一样抱起它来,但它根本不能容忍别人碰它,用尽全力狠命地咬,这是平常从未有过的事。明显焦虑不安。它肯定在找什么东西(而且已有好几天),树皮、草或水果,我却给不了它,真是懊恼。严重便秘,十三天来它越来越挑食;尝试新东西;最近几天几乎干脆不吃了;而后突然间,昨晚,狼吞虎咽吃了一大堆米饭,显然,我不该听之任之。它肚子胀得鼓鼓的;双眼凹陷,那张小“脸”的表情,这“脸”我多么熟悉,我能清楚地看出各种表现,快活、欲望、不满,甚至还有诙谐、玩笑……一见那眼神,我便断定它没救了。我看出它一定很难受。把它放到地上,它侧身艰难地爬,几乎倒下。我担心极了;但到站前,无法给它用油灌肠,我本该早点给它灌肠,但即便那样,也未必能救活它。荒唐的是我不清楚给它吃的东西,罐头、果酱、树胶、虎甲能起到轻泻的效果还是反而导致便秘。我本来需要有人指教的。在一处歇脚,发现小溪旁有棵受伤的大树,从树干里流出硬脂一样的树浆,仿佛树在流泪,我把丹迪基抱到树跟前,开始丹迪基跳上去,接着迅速转回身来,好像突然觉得恶心似的。马克把它抱上自己的轿子;也就是说,丹迪基上轿后,就说什么也不肯下来,谁想撵它走,它就使劲用牙咬,它从来也没这样过。马克不多时告诉我它情况更糟了。一到站,我们便用温热的油给它灌肠。而后我把它安置在莱依布巴的篮子里,外面包上毛巾。不久我们登上从雅温得派来接我们的车。过了一段时间,等我再打开带在身边的篮子,丹迪基的心脏不再跳动了。

        几乎整整一小时,我试图像在金格雷依那样,恢复它的呼吸节律,我以为能行。但又有何益?……就算我做到了这点,我也无法消除病因。看到我这形影不离的伙伴这样离我而去我既极其愕然痛心又极度愤慨。尽管这想法可能显得很可怕,但我好像理解了,先前我从未领会,一个幼小的孩子的夭折对一位母亲意味着什么。那是整个计划设想的大厦突然坍塌,是肉体接触的感觉顷刻间中断。其中甚至还加进了近乎迷信的东西;这是我亲密的守护神。

        这最后一天,这个如此多情,至少对爱抚如此敏感的小家伙,开始讨厌我了。我体会到这费解的智力无意识的活动,它知道什么应该可以治病。每当丹迪基去寻找草或者有益健康的树皮,总是不断被我阻止,它对此很反感。不过,就在最后时刻,它还做了个笨拙可爱的动作,将它的小胳膊举过头顶,让人抚摸它的腋窝。

        上一程可算最长的一程,但也最美。还不到马特萨,突遇大雨。驻地紧挨着一块灰色花岗岩巨石,石头外观异常奇特。我们到后不久车便来了。因此我们刚好来得及照料丹迪基、支付挑夫工钱、做顿粗劣的饭菜,之后便又上路了。

        今晚我们将在恩吉拉过夜,马特萨直到恩吉拉的路在我看来是最美的一段。它穿过一片森林,让我忆起班吉地区森林中最美的地方。如此繁茂的林木令我陶醉,甚至比我初见热带森林时还要着迷。

        这段路必须十分优美,才能让我分分心,不去看从雅温得送来的邮件。

        大量报纸杂志上面,展开这场既奇特又很无谓的“纯诗”之争。幸好不在巴黎,否则不知我能否克制住自己,不去表态,哪怕只是表示完全赞同苏代,他把这一切说得最恰切不过。布勒蒙神甫想要干什么?教人做诗?……品诗?……他的“诗如音乐”的说法对于诗歌和贺拉斯的“如绘画”一样是灾难性的,难道他不明白,节律与音韵铿锵足以使诗从本质上不能翻译,却不能就此说有了节律和音韵的铿锵就够了。

        是“法语中最美的诗句”,尽管有些人说他说过。他断言“拉辛这个自命不凡的庸才”从未写出别的还过得去的诗句;可这并不是一回事。

        与立体派的“纯画”相对应,就该料到会见到这些无谓的要求产生出来。

        但是诗中存在一种难以分析的元素,那种微妙的音调和谐,谁会否认这一点?有些没有文学艺术修养的人感觉不到这种和谐,就像那位名小说家(《画报》发表了他最近的作品)以为在引用波德莱尔的诗,写道:

        Là tout est ordre et beauté.却没意识到tout est ordre这种不和谐音的组合……

        不过,要欣赏一个无神论者的诗,苏代的情况十分有利;在俗神甫则必须耍花招;我觉得,整个这番圆通的理论产生出来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心安理得: 这首诗的意思不重要;光听听它的歌声吧,这是真正的祈祷呀!

        布勒蒙神甫虔诚地把诗歌非理智化,拒绝赋予诗以含义,而音乐不幸却正相反,有加上这沉重的累赘之趋势。交响诗,人们可以边听边从节目单上看到解说;故此我避开音乐会。体裁的混淆。

        几篇对《伪币制造者》的尖刻批评告诉我,书终于出版了。

        

五月二日



        早早起来,应好天气的召唤来到外面,还没看见天空的光彩,我便确乎感到天气晴好。碧空宁静如洗,一轮将满的月亮,依然是天上的主宰,但在黎明中渐渐失去光泽。空气质量异常好,无比宜人,不热不冷,温柔,轻盈……大树附近飘着不知名的芳香,浸在薄雾中,太阳很快就将驱散雾气。植物虬曲、柔软,充满藏而不露的力量。成片树木那么美丽,那么高大、那么庄重,不禁心中暗想: 这正是我来此要看的东西。鸟儿歌唱,虫儿低吟。一种模糊强烈的爱洋溢在心中。但我赞叹的果真是异域植被吗?……难道不更是春天?

        我们八点左右离开恩吉拉。不多时,穿过茂密葱郁的森林。树叶慵懒地伸展;藤优雅,树庄严,高耸入云。单是那缕阳光便美不胜收。我本想先行,但马克上的那辆卡车(贝里埃),开到我前面了。我们已定好在萨纳加河上的驻地过夜,迟一天到雅温得,以便在森林中盘桓盘桓。一个土著像兔子一样蹲坐在头一辆车的踏板上,肩负不断向后张望的使命,看我们是否跟着,并且一有信号就要叫停汽车。而且,小皮埃尔(那个笨蛋马杜阿的弟弟,马杜阿从马鲁阿开始接替了阿杜姆的位置)在卡车里,和我们面对面,看着后面,负责保证娇气的东西、摄像机的脚架等等不颠坏。

        经过一片特别迷人的洼地时,我发出约好的停车信号。可惜白费劲!我们按喇叭,喊叫,甚至接着上坡时,坐在我的汽车踏板上的那名土著冲上去追那辆车;可那个小笨蛋,看见我们绝望的努力,笑着就是不动弹;结果那辆车继续朝前开。直到驻地我们才会合。马克听信哨兵谎报,以为我的车跟在后面,一直等着我该发出的信号……而我那时则独自钻进一片迷人的林下灌木丛。

        静谧,时而掠过神秘的鸟鸣。巨人般的大树开着花;有一棵浑身上下长满茸毛,更确切地说,是布满芒刺,树上结着串串橘黄色的果实,像密匝匝的大葡萄。看着这一切却没有马克在身边,心中伤感。一个人我无法享受任何快乐。

        在驻地,我见到马克,他火冒三丈,又遗憾不已。我们斥责了小皮埃尔和他哥哥,由于他们的疏慢和愚蠢,我们错过了向原始森林告别。当时带上他们纯粹是发善心,要把他们带回雅温得。我们不想再带他们走了。这两个大城市(雅温得)的可耻产物,偷盗、说谎、伪善,看了他们就可以明白某些殖民者恼恨黑人的理由。但恰恰他们不是此地的自然产物。就是在与我们的文明接触中,他们变质了。

        这是最后一天。旅行结束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原始森林了。它从没有如此美丽,我们却匆匆而过,像急于赶往目的地的旅客,然而目的地,就是它。哦!再看看它,哪怕只是片刻。我们离它才二十五公里。用不了一小时汽车就能把我们带回去……唉!车必须马上走。不过我们给雅温得发了电报,让明天来接我们的车早些到,好折回头去。

        驻地四处的稀树草原让人想起阿尚博堡周围的景象。就在驻地重新见到文明。大批供给北方商品经由一条养护极好的公路运到那里。我赶到萨纳加河边。湿漉漉的沙砾上,灰褐色的蝴蝶在飞舞,不计其数,我一走近,它们便飞起来,围着我盘旋。再往前,我又见到在卡诺曾逮到过的大蝴蝶,翅膀很长,如蜻蜓的翅膀,黑底上嵌着浅蓝色条纹,腹大腰圆,橘黄色。这是我在赤道非洲见到的大大超出一般的最大的蝴蝶。

        驻地上游是瀑布急流。

        

五月三日



        天空阴云密布。无法拍摄。没有必要往回走了。我们直接驶向雅温得。

        今天早晨有人拿来几条鱼,拴在一根灯芯草末端,很像鲤鱼,长着河马嘴。

        每天早晨都要一一剔除跳蚤。到第四只时,它已有一个米粒一般大,喝了杯白兰地,因为还以为自己眼花要昏倒了呢。有些跳蚤留下些深深的洞,便往上喷上碘酒。有些很小,身体还没变得沉重起来,在解剖刀或大头针前逃之夭夭,倘不手疾眼快,它们会一直往肉里钻。这些往往是最难剔除的。如果把它们留在那里,它们会变大;迅速繁殖,形成群落。不久便只能把脚趾截断了。

        

五月三日至六日



        回到文明中。铁路线穿过的森林美不胜收。我们乘坐的是行李车,安顿得相当舒服,还有男仆们和全部物件。但我已无心记录任何事。

        

杜阿拉,五月七日



        这是什么旅馆!最面目可憎的宿营站也比这儿强。什么样的白人!丑陋、愚蠢、庸俗……我这个人总是担心打扰别人,别人的思考,别人的休息,别人的祈祷,遇到这么多不管不顾的人,我起初惊愕,继而愤怒。但很快心想,如果说这些人打搅我们,他们却并没有意识到,因为他们自己不思考,不读书,不祈祷,睡时像头死猪,故而从来不受任何打扰。我真想写篇文雅赞。

        必须遣返男仆归国了。从杜阿拉到马塔迪二百法郎。之后便不得而知了。另外欠他们近三个月的工钱。四百法郎,加上直到马塔迪的车票,但愿他们半路不会出问题。不过我怕他们被偷、被骗,或去赌博,我们讲妥,他们把财产委托给M先生,直到动身那天(十五日)。然而在“亚洲号”甲板上,我们将要上这条船,他们送我们到这里,我撞见他们正在每人给自己买把三十五法郎的雨伞。我恰好赶到,制止了他们。

        

五月十四日



        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圆满走完了全程。轮船起锚,喀麦隆火山缓缓消失在雾霭中。

        我把一只奇丑的小动物托付给食品贮藏室的主管,那是昨晚在杜阿拉买的: 想是一只麝猫。

        今天早晨吃早餐时,雅温得的主教过来坐在我旁边,他也返回法国。我点了个火腿,没考虑到今天是星期五;结果,之后我都不敢再对主教讲话了。

        几个孩子在船上,十一岁到十四岁;一副装模作样、矫揉造作的姿态。其中年长的,做作得最厉害,向一个小姑娘宣称,以后他要么当“文学批评家,要么就是捡烟头的。不是一切就是虚无。没有中间道路;这是我的信条”。躲在大厅一角,掩藏在一期《画报》后面,我坚持听着他们说话。在这个年龄,可真难保持自然本色,至少对白人是如此。人只想语惊四座,只想出风头。

        稍后我又见他倚在船栏杆上,有个比他小点的伙伴陪着他;两人一起在和一个瑞典人聊天。

        “我们法国人,我们讨厌其他民族。所有法国人……是吧,乔治?……不错;不能容忍其他民族,这是法国人特有的……除非我们承认他们有优点……啊!我们承认他们有优点的时候,那可是完全彻底的。”(最后这句话显然是考虑到谈话对象才说的,对方好像饶有兴趣。谈话里也确有能引人兴趣的东西。)

        “我呀,”他还对那小姑娘说,“我把那种懂得自己演奏的东西的人叫音乐家。那种敲击钢琴就像人们用脚踹黑人的人,我不叫他音乐家。”他又不容置辩地补上一句,应该“消灭”后一种人,也许并不是消灭黑人,当然也不是打黑人的人,而是那些假音乐家,听了这话,小姑娘急了,叫道:

        “那谁来奏乐让我们跳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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