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她生活得很幸福。她天生就喜爱生活的乐趣(虽然,天晓得,她也善于掩饰内心;尽管与她相处多年,他仍经常感到,自己对她的了解还相当肤浅)。不管怎样,她并不怨天尤人,也没有贤妻良母那种令人反感的美德。她几乎什么都喜欢。倘若你和她在海德公园散步,她会醉心于一丛郁金香,一会儿对童车里的一个小孩发生兴趣,过一会儿又心血来潮,临时编造什么荒唐的戏剧场面。(假如她认为有些恋人不幸福,她很可能去安慰他们呢。)她有一种了不起的喜剧感,而不可避免的后果是她把时间都消磨殆尽,午宴、晚宴,举办她那些永无休止的宴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言不由衷,从而使脑子僵化,丧失分辨能力。她会坐在餐桌的首席,煞费心机应酬一个可能对达洛卫有用的家伙——他们对欧洲最无聊的琐事都了如指掌——或者,伊丽莎白走了进来,一切又得围绕她转。伊丽莎白在中学念书。上一次彼得到她家去的时候,伊丽莎白还处在不善于辞令的阶段。她是个脸色苍白、眼睛圆圆的姑娘,生性缄默、迟钝,压根儿不像她的母亲。她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任凭母亲小题大做一番,然后问道:“我可以走了吗?”好像她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呢。克拉丽莎解释道,伊丽莎白是去打曲棍球的,声调中混合着愉悦和自豪,这种感情看来是达洛卫本人在她心中激起的。现在伊丽莎白可能已经“进入社交界”,因而把他看作思想守旧的老头,嘲笑她母亲的朋友。唉,这也没什么。彼得·沃尔什一手执着帽子,走出摄政公园,心里想,老年的补偿只有一点:虽然内心的热情依然像往昔一般强烈,但是获得了——终于获得了——给生命增添最可贵的情趣的力量——掌握生活经验的力量,在阳光下慢慢地使生活重现的力量。
这是可怕的自白(他又戴上帽子),可他如今已五十三岁了,几乎不需要伴侣。生活本身,生活的每一刻、每一滴,此时此地,这一瞬间,在阳光下,在摄政公园内,够满意了。实际上,过于满足了。既然一个人已获得这种力量,就会可惜人生太短促,难以领略所有的情趣,难以汲取每一滴欢乐、每一层细微的意蕴;两者都比以往更为充实,更不带个人情调。他再也不会经受克拉丽莎给他的那种痛苦了。因为,在一段时间里,连续好几个小时,(上帝保佑,他可以这样说而不致被人窃听!)连续好几个小时、好几天,他丝毫没有想念过戴西呐。
难道这是因为他依然恋着克拉丽莎?他回想起昔日的痛楚、折磨和满腔的激情。这一回可截然不同,比以前愉快得多。当然,事实上,现在是戴西爱上了他。兴许,这一点可以说明,为什么他在轮船启航后,竟会觉得一阵奇异的安慰,只想独自清静一下,其他什么也不要;而且,在船舱里看见戴西费心给他准备的小礼物——雪茄烟、笔记本、航海用的小毡毯——他竟会感到厌烦。任何老实人都会说:五十出头的人不需要伴侣了;他再也不想讨好女人,说她们很美了;年过半百的人,只要他们是诚实的,大多会这么说,彼得·沃尔什思量着。
然而,这些令人震惊的感情流露——今天早上猝然流泪,那是什么缘故呢?克拉丽莎会怎么想呢?敢情认为他是个傻瓜吧,并且不是第一次这么想。这一切归根结底是由于嫉妒,这种心理比人类任何一种情感都持久,彼得·沃尔什思忖,手里握着小刀,手臂伸得笔直。戴西在最近来信中说,她曾去看过奥德少校;他知道她是故意写上这一笔的,为了要他妒忌;他想象得出她蹙眉写信时的模样,她心中捉摸着怎样才能刺伤他的心。然而,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感到怒不可遏!他跑回英国来找律师调停,这一番闹哄哄的忙乱并非为了娶她,而是为了不让她嫁给别人。这正是由于妒忌之心在折磨他。当他看到克拉丽莎那么镇静、冷淡,那么专心地缝裙子之类的衣服时,也正是妒忌心触动了他;他意识到,她原来可以让他不受痛苦,但恰恰是她,使他变成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家伙。不过,他兀自寻思,女人不懂得什么是激情;想到这里,他阖上了折刀。女人不理解激情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克拉丽莎委实冷若冰霜。她会坐在沙发上,在他身边,让他握着她的手,甚至主动吻一下他的面颊——他走到了十字路口。
有什么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一种纤细、颤抖的声音,像气泡一般不断冒出,了无方向,毫无活力,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只是轻微地、尖利地飘荡着,听不出丝毫人间的意味:
听不出这声音是年轻人的还是老人的,男的还是女的;仿佛是一个古老的温泉喷射的水声,就在摄政公园地铁站对面一个高高的、不断震动的形体里传出来,它形似漏斗,又似生锈的水泵,也像随风飘曳的枯树,光秃秃的,永远长不出一片绿叶,任凭风儿在枝桠中穿梭,唱起:
枯树就在那永无止息的微风中摇曳,晃动,发出一阵阵窸窣声和呜咽声。
在所有的岁月里——当人行道上布满青草,成了一片沼泽,历尽长毛象与象牙的世纪,历尽太阳静静升起的世纪——受尽创伤的女人——她穿着裙子——右手裸露,左手贴在身边,伫立着,唱起爱情的颂歌——她歌唱持续百万年的爱、亘古不灭的爱。她轻轻地唱起了她那死去几百万年的情人。几百万年前,她的情人曾和她在五月里并肩漫步;然而她记得,尽管光阴如夏日一般漫长,遍地盛开火红的皱菊,随着岁月的消逝,他离开了人间;死亡的巨镰砍倒了巍巍群山,终于,她那苍老和花白的头埋在已变成一块冰碴的大地中;她祈求诸神,把一束紫石南放在她身旁隆起的墓地上;最后一轮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残照坟茔,因为到那时,宇宙的盛典行将告终了。
当这首古老的歌在摄政公园地铁站的对面传播时,大地似乎仍然郁郁葱葱,繁花似锦;尽管那歌声出自下里巴人之口,仿佛从地上一个泥泞的洞口传出,同纷乱的杂草和树根纤维纠结在一起,然而,那首古老的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气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无穷岁月的互相缠绕的根茎,浸透了白骨和宝藏,流水潺潺,汇成一条条溪涧,流过人行道,流过马里勒柏恩大街,又往下向尤斯顿大街流去,滋润大地,留下一星湿漉漉的斑点。
那历尽沧桑的老妪,好似生了锈的唧筒,她仍然记得,在遥远的古代,在五月里一个艳阳天,她曾与情人并肩漫步;如今只落得伸出一只手乞讨铜钱,另一只手紧紧攫住身侧;一万年之后,她依然会在那里,回想起在一个五月的艳阳天,她曾去漫步,如今唯有海水奔腾了;至于跟谁一起漫步却无关紧要——反正他是个男子,噢,真的,他是曾经爱过她的男子。然而,时光的流逝使那邈远的五月的艳阳天变得朦胧了,一朵朵鲜艳的花瓣罩上了银灰色的冰霜;她恳求他(就像她此刻毫不含糊地乞讨一般):“用你那甜蜜的眼神注视着我的眼睛吧。”可惜如今她再也看不见那褐色的眼珠、乌黑的胡子和晒红了的面孔,只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隐约闪现;她仍然以年逾古稀的人特有的、小鸟一般清新的神志,婉转地抒唱:“把你的手给我,让我温柔地抚摸吧;”(彼得·沃尔什不由地给了这可怜的老妪一枚银币,然后坐上出租汽车。)“即使被人看见又有何妨?”她问道,一面攥紧手,含笑地,把银币放入口袋;一双双好奇地凝视的眼睛似乎都不见了,过去的世世代代也随之消逝——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中产阶级的绅士淑女们匆匆地奔波——就像树叶被踩在脚下,被那永恒的春天所浸润,淹没,定型——
“可怜的老婆子,”雷西娅·沃伦·史密斯说。
啊,可怜的悲惨的老婆子,她说。她站在街边等待,准备穿过马路。
倘若这是个雨夜?倘若那老妇人的父亲,或者在她生活如意时认识过她的人,凑巧经过这里,看到她落魄的模样,会怎么想呢?她在什么地方过夜呢?
永不泯灭的游丝般的歌声欢欣地、几乎快活地渐渐飘入空中,犹如农舍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升起,裹住了洁净的山毛榉树,化成一缕青烟,在树端的叶子中飘散。
“即使被人瞧见又有何妨?”
连续几星期以来,雷西娅都闷闷不乐,因此,她对四周发生的一切都有感触,有时候,看到面目善良的人们,她几乎觉得必须在街上拦住他们,只是为了告诉他们:“我不幸福呢”;而那老妇人在街上唱着“即使被人瞧见又有何妨?”的歌,使她忽然感到一切都会好转。她和丈夫正要去见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她觉得那医生的名字听上去就很舒服,他肯定会立即治愈赛普蒂默斯的病。这时,过来了一辆啤酒厂的大车,灰色马的尾巴上插着鬃毛般的稻草,竖得笔直,还有新闻招贴。她感到,不幸福的感觉完全是愚蠢的梦幻。
就这样,赛普蒂默斯夫妇穿过马路;他们究竟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有什么特征会引起一个过路人猜测:这个年轻人的胸中深深地藏着人世间最重要的启示?并且,有没有人会想到,他是人间最幸福而又最悲惨的人?也许他俩比其他人走得慢些,那男的显得有些迟疑,趑趄不前;但是,对于多年来没有在工作日的早晨到过伦敦西区的职员来说,还有什么比仰望天空、左顾右盼更为自然呢?波特兰街似乎是他进入的一个房间,那里的人都已出外,吊灯悬挂在粗布袋里,管家拉开了长帘的一角,让一道道修长的光束照进室内,照在样子古怪的空椅上;她向参观的游客介绍,这地方多么美妙,多么美妙;可是又多么奇怪,他想。
从外表看,他兴许是个职员,一个高级职员,因为他穿着棕色皮靴;他的手表明他颇有教养,他的侧影也给人这种感觉——棱角分明,挺大的鼻子,睿智而敏感,可是他的嘴唇却显得松弛,不太相称;他的眼睛(同多数人一样)没什么特点,不过是淡褐色的大大的;总的说来,他是介乎两者之间的边缘人物:或许他最后会搬入珀利区的一座邸宅,还拥有一辆汽车;兴许一生都在陋巷里租一间小公寓;总之,他是那种靠自学得到一半教育的人,他的学问全都从公共图书馆借阅的书中获得;他写信给一些著名的作家,遵照他们的劝告,每晚工作之余都要读书。
至于生活中的其他经验,就是人们独自在卧室或办公室内,在田野或伦敦街头散步时感受的经验,他均已通晓;他从小就离乡背井,因为母亲欺骗了他,因为他好多次没洗手就下楼去喝茶,因为他看出在斯特劳德,诗人没有前途;于是他便到伦敦去,只告诉了亲信的小妹妹,并留下一封可笑的短信,就像大人物写的那样;只有当他们经过奋斗而成名之时,普天下的人才会来拜读他们的留言。
伦敦容纳了成千上万名叫史密斯的青年,但对于赛普蒂默斯之类奇特的名字毫不在意;父母给孩子取这样古怪的名字,意欲使他们显得与众不同。他住在尤斯顿大街附近,有过形形色色的经历。譬如,在两年之内他那红润、稚气、椭圆的脸就变得又尖又瘦,充满敌意了。可是对于这一切,即使最善于观察的朋友能说些什么呢?除非像园丁早晨打开花房的门,看到他种的花儿又有一朵开放时所说的:花开了!那是虚荣、野心、理想主义、激情、孤独、勇气和惰性这些常见的种子培育出的异葩,所有这一切混合起来(就在尤斯顿大街附近的斗室内)使他感到怯懦,说话结结巴巴,使他渴望提高修养,也使他爱上了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她在滑铁卢大街讲解莎士比亚作品。
他不是有点儿像济慈吗?她思忖着,考虑如何使他欣赏《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以及其他莎士比亚戏剧;她借书给他,写给他一些短简;在他心中燃起生平唯一的烈火,并不产生热量,仅仅在波尔小姐身边闪烁金红色火焰,无限幽雅而飘渺;背景是《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滑铁卢大街。他觉得她很美,相信她才智超群,无瑕可击;他在幻梦中思念她,写诗奉献给她,而她却忽视其中眷恋之情,只用红墨水笔替他改错;有一个夏夜,他瞧见她穿着绿裙在广场散步。“花开了,”园丁要是打开门可能会这样说,换句话说,要是园丁在任何一个夜晚,约莫同样的时刻,走进房来,看见他在写作,看见他把写的稿子撕掉,看见他在凌晨三点写完一部巨著,奔到街上溜达,参观教堂,有的日子禁食,有的日子痛饮,贪婪地读莎士比亚、达尔文的著作,以及《文明史》和萧伯纳的作品。
布鲁尔先生知道史密斯出了什么事。布鲁尔先生在西布利和阿罗史密斯公司当总干事,那公司经营拍卖、估价和地产买卖。他认为,史密斯出了什么事了;对这个年轻人,他有慈父般的感情,对史密斯的才能他高度评价,并且预言在十年至十五年内,他会成功地坐上经理室中阳光照耀的皮靠椅,四周环绕着存放契约等文件的箱子。“只要他保持身体健康,”布鲁尔先生道。可是,史密斯看上去弱不禁风——这是个隐患;于是他建议史密斯去踢足球,锻炼身体,还请他吃晚饭,而且考虑推荐他提薪,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推翻了布鲁尔先生的大部分计划,夺走了他手下最能干的年轻人。欧洲大战的魔爪是如此阴狠,如此无孔不入,终于把一座谷物女神的石膏像砸得粉碎,在天竺葵花床里炸出个大洞,还把马斯威尔希尔区布鲁尔先生家的厨师吓得神经错乱。
赛普蒂默斯加入了第一批自愿入伍者的行列。他到法国作战,为了拯救英国;在他的头脑中,英国这一概念几乎完全是莎士比亚戏剧,以及穿着绿裙子在广场散步的伊莎贝尔·波尔小姐。在法国战壕里,他的身心立刻发生了一种变化,也就是布鲁尔先生建议他踢足球时设想的变化;他变成了雄赳赳的男子汉,得到晋升,还受到长官埃文斯的青睐,甚至钟爱。事情活像两条狗在火炉前地毯上嬉戏;一条小狗耍弄一个纸球,咆哮着猛扑上去,不时咬一下老狗的耳朵;那老狗则懒洋洋地躺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炉火,伸出一只爪子,转身慈爱地吠叫几声。他们形影不离,分享一切,又争吵,打架;然而,当埃文斯(雷西娅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称他是个“文静的人”,他体格健壮,一头红发,在女性面前相当木讷),当埃文斯于停战前夕在意大利牺牲时,赛普蒂默斯却显得无动于衷,甚至没有看作一场友谊的终止,反而庆幸自己能泰然处之,颇为理智。战争教育了他。战火是壮观的。他已经历全部过程:友情、欧洲大战、死亡,得到过晋升,年龄不满三十,肯定会活下去。这一点,他预料得不错。最后一批炮弹也没有击中他。他冷漠地眼看它们爆炸。和平降临之时,他正在米兰,被安顿到一个旅店老板家去住,那儿有一个院子,盆里栽着鲜花,小桌子放在空地上,老板的几个女儿在做帽子。有一天晚上,他与这一家的小女儿卢克丽西娅订了婚,当时意识到自己感觉麻木,因而惊恐万分。
一切都已结束,停战协定已经签订,死者亦已埋葬,可是,他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怖所笼罩,晚上尤其可怕。他丧失了感觉的能力。那些意大利姑娘坐在房里做帽子,他打开她们的房门,便能看到她们,听见她们的声音;小盘子里盛着彩珠,姑娘们在彩珠中间搓金线;她们把硬麻布制的模型左右转动,桌上堆满了羽毛、金属饰片、丝绸和缎带,剪刀碰着桌面,发出嘎嘎声;可是他有一个缺陷,丧失了感觉的能力。不过,剪刀的嘎嘎声、姑娘们的笑声,以及帽子的制作过程,这一切保护了他,保证了他的安全,给了他避难之处。可他不能整夜坐在那儿。他在清晨时常失眠。床在坍塌,他在往下掉。嗬,只要求得剪刀,灯光和硬麻布模型所保障的安全就行了!于是他请求卢克丽西娅嫁给他,她是两个女孩中较年轻的,活泼而轻佻,长着艺术家特有的纤细的手指,她会经常翘起手指说:“奥妙尽在其中呢。”丝绸、羽毛,还有其他一切,在她的手指拨弄下都富有生命。
“帽子才是最重要的,”当他们一起去散步时,她会这么说。她会仔细观察一路上看见的每一顶帽子,观察斗篷、衣裙以及妇女们的风度。她批评衣冠不整,也反对浓妆艳抹,但不带恶意,只是以手势表示不耐烦,就像一个画家把刺眼的赝品从眼前拿开时所做的手势,尽管那些假冒的画匠显然并无恶意。此外,卢克丽西娅会宽厚地而又带着批评的眼光,称赞一个装束得恰到好处的女店员,或者以行家的目光,满腔热情、毫无保留地对一位刚下马车的法国太太赞叹不已。那位女士穿着灰鼠皮大衣、罩袍,戴着珍珠首饰。
“太美了!”卢克丽西娅低声说,一边用手肘推了推赛普蒂默斯,叫他也看。还有“美食”,陈列在玻璃橱窗后面。他却感到食而无味(雷西娅爱吃冰淇淋、巧克力一类的甜食)。他把杯子搁在大理石小桌上,不想吃。他望着街上的人群,他们似乎很幸福,聚在街心,高声叫嚷,嘻嘻哈哈,莫名其妙地争论不休。他却食而不知其味,感觉麻木。就在茶室里,置身于茶桌和喋喋不休的侍者中间,那骇人的恐怖攫住了他的心灵——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他能推理,也能阅读,例如,他能毫不费力地读懂但丁的作品(“赛普蒂默斯,你一定要把书放下,”雷西娅说,一面轻轻地阖上《神曲·地狱篇》);他能算清账目,头脑十分健全;那么,肯定是社会出了差错——以致使他丧失了感觉力。
“英国人真是沉默寡言,”雷西娅道。她喜欢这样,她说。她敬重那些英国人,也想看看伦敦,看看英国的骏马和裁剪入时的衣服。她有一个姨妈嫁给了英国人,住在索霍;她还记得,姨妈曾告诉她,伦敦的商店妙不可言哩。
他们搭上火车离开纽海汶,赛普蒂默斯凝望车窗外掠过的英格兰大地,心中寻思:兴许世界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吧。
在办公处,上级提升他担任要职,并为他感到骄傲。他曾荣获十字勋章。布鲁尔先生说:“你已尽了职责,现在该由我们……”他激动万分,竟连话也说不下去。随后,他与雷西娅搬进了托特纳姆考脱大街旁一所令人羡慕的宅子里。
在这里,他再次翻开莎士比亚的作品。少年时代对语言的陶醉——《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莎士比亚多么憎恶人类——穿衣,生孩子,腌臜的嘴巴和肚子!这一点,如今已被赛普蒂默斯识破,那就是蕴含于华丽的词藻之中的启示。一代人在伪装下传给下一代人的秘密信息,无非是憎恶、仇恨、绝望。但丁就是如此。埃斯库勒斯(从译本看来)也是如此。雷西娅就坐在那边桌上装饰帽子,那是为菲尔默太太的朋友做的,她按钟点干活儿。赛普蒂默斯觉得她看上去苍白、神秘,犹如一朵淹没在水下的百合花。
“英国人太一本正经,”她会这么说,同时伸出手臂搂住赛普蒂默斯,把脸颊贴在他面孔上。
莎士比亚厌恶男女之间的爱情。两性关系使他感到肮脏。可是雷西娅说,她一定要有孩子。他俩结婚已经五年了嘛。
他俩去观光了伦敦塔,参观了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博物馆,站在人群中观看国王主持议会开幕式。还有那些商店——帽店、服装店、橱窗里陈列着皮包的商行,雷西娅会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细看。但是,她非得有个儿子。
她说,一定要有一个像赛普蒂默斯的儿子。其实,没有人能与赛普蒂默斯相比:他那么温存,那么庄重,又那么聪敏。难道她不能也读些莎士比亚的作品吗?莎士比亚是个很难懂的作家吗?
不能让孩子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出生。他不能让痛苦永久持续,或者为这些充满淫欲的动物繁殖后代,他们没有永恒的情感,只有狂想和虚荣,时而涌向这边,时而又倒向那边。
他谛视着雷西娅裁剪,整形,恰如一个人瞧着鸟儿在草丛里跳跃,飞舞,连手指也不敢动一动。实际上,人既无善意,也无信念,除了追求眼前更多的欢乐之外,没有仁慈之心,这就是真相(尽管她对此并不理会)。人们成群结队地去狩猎。他们结成一伙又一伙,去搜索沙漠,尖啸着消失在荒野中。他们抛弃死者。他们脸上满是怪相。譬如说,办事处的那个布鲁尔,他的小胡子上涂了蜡,戴着珊瑚领带扣针,穿着白色紧身裤,还有令人愉快的热情——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冷漠和怯懦——他的天竺葵在大战中炸毁了——他的厨师精神失常;再比如那个叫阿米莉亚什么的,总是在五点准给大家送茶点——她是个目光狡黠、神色鄙夷、声名狼藉、贪得无厌的小东西;还有那些穿着浆洗过的硬衬胸的汤姆和伯蒂们,他们身上渗出一滴滴罪恶,他们从未见过他在笔记本上画的他们的丑态:赤身露体,装模作样。在街上,卡车在他身边隆隆驶过,招贴画上揭露种种令人炫目的暴行:男人陷在矿井下,女人被活活烧死;有一次,一群伤残的疯子列队在托特纳姆考脱大街上,跨着轻松的步伐,龇牙咧嘴地向他点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每个人都抱歉似地、而又得意洋洋地显示不可救药的苦恼;这些疯子正在操练、透风,也许是作为展品,供公众消遣(人们哄然大笑)。他会不会发疯呢?
喝茶的时候,雷西娅告诉他,菲尔默太太的女儿要生孩子了。她可不能一天天衰老而没有孩子!她很孤单,很不幸福!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她第一次哭泣。她的哭声远远地传到他的耳畔,他确实听到而且清楚地注意到哭声,他把它与活塞的撞击声相比。但他并无感觉。
妻子在哭,他却无动于衷;不过她每次这么深切、沉默、绝望地啜泣时,他就向地狱沉下一级。
终于,他把头埋入双手之中,这一姿态过分做作,他完全明白其中毫无诚意,只不过是机械的动作而已。现在他已投降,要由别人来帮助他;一定得唤人来,他屈服了。
什么也无法使他醒来。雷西娅扶他上了床,请来了一位医生——菲尔默太太介绍的霍姆斯大夫。那大夫给他作了检查,说他什么病也没有。哦,真令人宽慰!多么善良、多么好心的人啊!雷西娅自忖。霍姆斯大夫说,要是他自己感觉异样的话,就上音乐厅去排遣,或者同妻子一起休假一天,打高尔夫球。为什么不在临睡前吃点溴化剂呢?每次两片,用开水吞服。霍姆斯大夫敲敲墙壁说,勃卢姆斯伯里一带的老房子内,嵌板细工大都做得挺讲究,不过,房东却愚蠢地用墙纸把它们全糊上;不久前有一天,他去看一个叫什么爵士的病人,住在贝德福德广场
这样看来,没有任何借口了,他什么病也没有,只犯了那桩罪过,为此,人性已判处他死刑,让他丧失感觉。埃文斯阵亡时,他满不在乎,那便是他最大的罪过;可是在清晨,所有其他罪行都在床的围栏边昂起头来,摇晃着手指,针对他那平躺的身体冷嘲热讽。他躺在床上,意识到自己堕落了;他并不爱妻子,却跟她结婚,欺骗了她,引诱了她,并且使伊莎贝尔·波尔小姐怒不可遏;他身上布满斑斑点点的罪恶,因而,妇女们在街上看见他便会吓得发抖。对这样的可怜虫,人性的判决是死亡。
霍姆斯大夫再度来访、出诊。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仪表堂堂;他轻轻地踢几下靴子,照几下镜子,把一切都说成无关紧要——头痛啰、失眠啰、惊恐啰、乱梦啰——他说这些只不过是神经质的症状,其他什么也不是。假如霍姆斯大夫发现自己一百十六磅的体重减轻了,即使仅仅减轻半磅,他也要在早餐时叫妻子给他再来一份麦片粥(雷西娅得学会煮麦片粥呀);他又说,总而言之,健康主要靠自己掌握。要使自己对外界事物感兴趣,养成某种爱好。他打开莎士比亚剧本——《安东尼和克利奥佩特拉》——又把莎士比亚的书推开。霍姆斯大夫说,要有一种兴趣与爱好,因为,他自己那强健的体魄(他工作起来同许多伦敦人一样努力)就该归功于这一点:他总是能把精力从治疗病人转到搜罗古董式的家具,难道不是这样吗?啊,要是不嫌冒昧的话,他得说,沃伦·史密斯太太插的那把梳子可真漂亮哩!
当这该死的家伙再次来访时,赛普蒂默斯拒绝见他。他真的不见我吗?霍姆斯大夫愉快地微笑着说。呃,他不得不友好地推开娇小可爱的史密斯太太,这样才能越过她,进入她丈夫的卧室。
“哦,你害怕了,”他欢快地说,在病人身边坐下。竟然对妻子说什么要自杀,她还那么年轻,又是外国人,不是吗?难道这不会使她对英国丈夫产生一种极其古怪的想法吗?一个人对自己的妻子得负一种责任吧,难道不是吗?与其躺在床上,还不如去干一项工作,不是更好吗?他已经有四十年的经验了,赛普蒂默斯可以相信,霍姆斯大夫不会骗他——他压根儿没有病。下一次霍姆斯大夫再来时,希望看到赛普蒂默斯已经起床,不再使他的妻子,那位娇小可爱的太太,为他那么担忧了。
总之,人性——这个鼻孔血红、面目可憎、残暴透顶的畜生抓住他了。霍姆斯抓住他了。霍姆斯大夫每天按时来看他。赛普蒂默斯在一张明信片背面写道:一旦你失足走入歧途,人性便缠住你不放。霍姆斯不会放过他。他俩唯一的生路只有逃跑,不让霍姆斯知晓,逃往意大利——无论何处,无论何地,只要离开霍姆斯。
但是,雷西娅不能理解他。霍姆斯大夫那么善良嘛。他对赛普蒂默斯关心备至。他说,他一心想帮助他们。她告诉赛普蒂默斯,霍姆斯大夫有四个孩子,他邀请她去喝茶呢。
这么说,他被遗弃了。全世界的人在叫嚷:为了我们,自杀吧,自杀吧!可他为什么要为了他们而自杀呢?想想看,食物可口,太阳温暖;而自杀这回事,又该怎么办呢?用一把餐刀,血流满地,太恶心了——还是吸煤气管吧?他太软弱了,几乎连手也难以举起。况且,他已被判决,遭到遗弃,孑然一身,同濒死的人一样孤苦伶仃;然而,在这孤独中,却自有莫大的欣慰,崇高的独立不羁,逍遥自在,那是有牵挂的人无法享受的。诚然,霍姆斯是胜利者,那长着血红鼻孔的畜生是胜利者。不过,即使霍姆斯本人也无法碰一下这个被抛弃、被排斥的畸零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的最后一个厌世者,他回眸凝视红尘,仿佛溺水而死的水手,躺在世界的边缘。
正在那关头(雷西娅出去买东西了),伟大的启示降临了。帘幕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埃文斯在讲话。死者与他作伴了。
“埃文斯,埃文斯,”他呼唤着。
史密斯先生在大声自言自语,年轻的女仆艾尼丝在厨房里告诉菲尔默太太。当她端着托盘进去时,他高声叫道:“埃文斯,埃文斯!”她大吃一惊,吓得跳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到楼下。
雷西娅走进来,手里捧着鲜花。她穿过房间,把玫瑰花插入花瓶中,阳光直射在花朵上,雷西娅在室内欢笑,雀跃。
雷西娅说,她不得不从街上一个穷人手里买下这些玫瑰;不过,花儿差不多凋谢了,她说,一面插好玫瑰花。
唔,外面有一个人,肯定是埃文斯;至于雷西娅说的几乎凋谢的玫瑰,则是他在希腊田野上采撷的。互通信息意味着健康,幸福。互通信息,他轻轻地咕哝着。
“你在说些什么,赛普蒂默斯?”雷西娅问他,心中恐惧万分,因为他在喃喃自语。
她吩咐艾尼丝跑去请霍姆斯大夫。她说她的丈夫精神错乱,几乎连她也不认识了。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赛普蒂默斯骂着,因为他看到了人性,也就是霍姆斯大夫,走进房间。
“哎,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霍姆斯大夫用人世间最温和的语气问他。“胡言乱语吓唬你的老婆吗?”霍姆斯会给他服一些药,让他安睡的。如果他们很有钱的话(霍姆斯冷嘲地扫视一下房间),如果他们不信任他的医道,那么,他们满可以上哈利街去求医;霍姆斯大夫说这几句话时,不那么和颜悦色了。
时间恰恰十二点整,大本钟敲响了十二下,钟声飘荡至伦敦北部,同其他钟声汇合,又与云彩及烟雾飘渺地交融,终于在蓝天翱翔的海鸥之间消逝了——当克拉丽莎·达洛卫把绿色衣裙放在床上,当沃伦·史密斯夫妇一走上哈利街,就在此时,正午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是他们预约的时间。雷西娅望过去,心想,那也许就是威廉·布雷德肖爵士的寓所吧,门前停着一辆灰色汽车。(一圈圈沉重的声波在空中回荡而消融。)
果然——是威廉·布雷德肖爵士的汽车,那辆灰色汽车,车身低、功率高,嵌板上只简朴地刻着他的姓名缩写,字字连缀;似乎他认为,不宜刻上贵族的纹章,因为他更高贵,乃是神灵的助手,传播科学的大法师。正因为汽车是灰色的,为了同这庄重与柔和的色泽相配,车内层层叠叠铺设灰色毛皮和银灰色毛毯,这样,爵士夫人在车中等候时就不会受风寒侵袭。威廉爵士经常驾驶六十英里甚至更长的路程,到乡间去为那些有钱的病人出诊,恰如其分地索取高额诊金,因为这些病人付得起。爵士夫人背靠座位在车中等候一小时或更长一些时间,膝盖周围用毛毯裹住,心中有时想着病人,有时想着一堵金墙;就在她等待的时候,金墙每分钟都在增高;她这么想是有道理的,因为金墙能使他们俩摆脱所有的变故和忧患(她曾勇敢地忍受忧虑,他俩曾苦苦奋斗)。她这么想着、想着,感到自己置身于宁静的海洋上,那里唯有香风吹拂;她受人尊敬、赞美、羡慕,她的愿望好像都已实现,尽管身子肥胖不免令她遗憾;每星期四晚上,他俩都要设盛宴,招待同行;偶尔为义卖市场剪彩,还觐见过皇族;可惜她和丈夫相聚的时光过于短暂,因为他的工作越来越繁忙;他们有一个儿子在伊顿公学念书,学习很出色;她还想生一个女儿;她的兴趣很广泛,儿童福利啰、癫痫症的病后调养啰,她都关心;此外,她也酷爱摄影,要是正在兴建一座教堂,或者一座教堂行将倒坍,她就会在等候丈夫的时候,买通教堂司事,拿了钥匙进去拍照,那些照片几乎能和职业摄影师的作品媲美呢。
威廉爵士本人年纪不轻了。他曾拼命工作,他的地位完全由于他的能力(其父是个小店主);他热爱自己这一行,善于在大场面上显露头角,又有雄辩的口才——当他受封爵位时,多年的辛劳使他显得滞重、倦怠(川流不息的病人简直永无休止,名医的重任和特权那么艰巨),这种倦怠的神色配上白发,使他的形象更显得与众不同,并且带来一种声誉(这对于治疗神经科疾病尤为重要),说他不仅具有闪电般的绝技和几乎万无一失的诊断,而且富有同情心,手腕高明,洞察人心。当他们俩(沃伦·史密斯夫妇)一走进房间,他便一目了然;一看到赛普蒂默斯,他就断定这是一个极为严重的病例。他在几分钟内就确定,这是精神彻底崩溃的病例——体力和神经全面衰竭,每个症状都表明病情严重(他在一张浅红色病历卡上记录他俩的回答,一面小心地喃喃自语)。
霍姆斯大夫给他治疗了多久?
六个星期。
开了一点溴化剂吗?他说什么病也没有吗?噢,是的。(这些普通开业医生!威廉爵士心想,他一半时间都得花在纠正他们的错误上,有些根本无法弥补。)
“你在战争中表现很出色吗?”
病人迟疑地再说了“战争”一词。
病人给词汇赋予象征性的含义。这是个严重迹象,应记入病历卡。
“战争?”病人问。欧洲大战——是小学生用火药搞的小骚动吗?他在服役期间表现很出色吗?他真的忘了。正是在大战中他失败了。
“不,他在战争中表现非常出色,”雷西娅肯定地告诉医生。“他得到了晋升。”
“在你的办事处,人们对你的评价也很高吗?”威廉爵士扫了一眼布鲁尔先生那封充满赞美之词的信,低声问道。“那么,你没什么需要担忧,没有经济问题,什么问题也没有,是吗?”
他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被人性判处了死刑。
“我……我曾经,”他开始说,“犯了罪……”
“他什么过错也没有,”雷西娅向医生保证。威廉爵士道,如果史密斯先生不介意的话,他想和史密斯太太在隔壁房间谈一谈。你的丈夫病情很严重,威廉爵士告诉雷西娅。他是否扬言要自杀?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她答道。不过,他不是当真的,雷西娅说。当然不是。问题只是他需要休息,威廉爵士道:休息,休息,再休息,长期的卧床休息。乡下有一所令人惬意的疗养院,她的丈夫会在那儿得到充分照料。要叫他离开她吗?她问。威廉爵士道: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离开她;当我们患病时,最亲近的人对我们并无好处。不过,他没有发疯吧,不是吗?她问。威廉爵士从来不提“疯狂”这个词,他称之为丧失平衡感。她又说,她的丈夫不喜欢医生,他会拒绝到疗养院去的。威廉爵士简短而耐心地跟她解释病情。他曾扬言要自杀。所以,没有别的办法可供选择。这是个法律问题。他将在乡间一所美妙的屋子里卧床休息。那里的护士很出色呐。威廉爵士每星期会去探望他一次。假如沃伦·史密斯太太真的感到没有其他问题需要问他了——他从不催促病人——那么,他们就回到她丈夫那儿去。她说,没有什么要问了——没有什么需要询问威廉爵士的了。
于是,他们回到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跟前,这个人类中最崇高的人,他是面对法官的罪人,绑在高处示众的牺牲者,亡命之徒,溺死的水手,写下不朽颂歌的诗人,撇开生命走向死亡的上帝。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在日光照耀下,谛视着布雷德肖夫人身穿宫廷服装的照片,含糊地咕哝着关于美的字眼。
“我们已经简短地交换了意见,”威廉爵士道。
“他说你病得很重,很严重,”雷西娅说。
“我们认为你应该到疗养院去,”威廉爵士告诉他。
“霍姆斯办的疗养院吗?”赛普蒂默斯嗤之以鼻。
这家伙给我的印象极坏,威廉爵士自忖;因为他的父亲是个生意人,他对教养和衣着怀有本能的敬意,衣衫不整使他恼怒;而且,更隐秘的原因是,威廉爵士内心深处嫉恨有教养的人,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时间读书,而那些人来到他的诊所,暗示医生并非受过教育的人,尽管这个职业需要才智高超的人时刻绞尽脑汁。
“不错,是我办的一个疗养院,沃伦·史密斯先生,”他说,“在那里,我们将教会你休息。”
最后还有一桩事。
他深信沃伦·史密斯先生复原以后,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温存,决不会让妻子受惊吓的。不过,他曾扬言要自杀哩。
“我们都有消沉的时刻嘛,”威廉爵士道。
你一旦失足,人性就会揪住你不放,赛普蒂默斯反复告诫自己。霍姆斯和布雷德肖不会放过你的。哪怕你逃入沙漠,他们也会去搜索,哪怕你遁入荒野,他们也会尖叫着冲过来,还用拉肢刑具和拇指夹折磨你。人性残酷无情哪。
“他有时会冲动吗?”威廉爵士问雷西娅,把铅笔搁在浅红色病历卡上。
那是我自己的事,赛普蒂默斯在一边说。
“没有人只为自己而活着,”威廉爵士道,同时瞟了一眼他妻子穿着宫廷服装的相片。
“你还有远大的前程哩,”威廉爵士道。布鲁尔先生的信就放在桌上。“前途无量嘛。”
假如他吐露真情呢?假如他实言相告呢?霍姆斯、布雷德肖会不会放过他?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
可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想不起来了。
“什么?”威廉爵士鼓励他说下去。(时间可不早了。)
爱、树木,没有罪行——他给人们的启示是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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