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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6月17日,星期日。

        昏暗的天空中,下着雾蒙蒙的小雨,但是,这却是个无风的清晨。

        杉原溪子于早晨8点钟,在小区的入口处,与立花洋介汇合了。

        星期日早晨的小区,与平时有着明显的不同,几乎没有行人,四周仿佛被一片宁静包裹着。

        多少晚了五分钟的立花洋介,开着一辆粉红色的“青鸟”牌小汽车,停在了杉原溪子的身边。这辆汽车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但是擦得却很干净。这是立花洋介从营业部的朋友,野上那里借来的。

        从福冈市区一直南下,经由熊本县行驶到鹿儿岛,通过三号国道,道路十分畅通。过了春季,就进入了梅雨季节,这中间一点过渡也没有。

        一出镇子,就可以看到一片一片的绿色田地,远处的山峦上,也被披上了夏季特有的淡绿色盛装。再远一点的山峰上,还缭绕着白色云雾,由于山地的湿度挺大,因此,那儿的风景也显得湿漉漉的,当然,对司机的视线来说,并不那么刺眼。

        开着小汽车的立花洋介沉默寡言。他用不会发生危险的车速,平稳地握着方向盘。

        杉原溪子不禁想起,大约两个月之前,自己坐在真璧秀敏的汽车里的时候的那副情景。那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哥哥。那是溪子20岁的时候,年长她7岁的哥哥,当他死于山间的时候的容貌。大概是由于她懂事之后,就和哥哥相处的时间不长吧,因此,在杉原溪子的心中,常常把他偶像化,并总是抽象地认为,他还活在世界上某一个角落里。那天夜里的真璧,当时真正地使杉原溪子,感到了哥哥的复活。

        可是,今天,坐在杉原溪子身边的这个立花洋介,却和哥哥以及真璧秀敏的感觉都不同。他在什么时候接近她时,都是真实的。

        11点钟之前,他们进入了熊本市的市内。他们一边欣赏着熊本城遗留下来的古代石墙,一边走在比福冈明显开阔得多的道路上,不一会儿便开进了一条繁华大街的小停车站。

        “休息一下吧!……”立花洋介看了一眼杉原溪子,不等她回答,便打开了车门,随便地走了出去。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似乎立花洋介看上去,多少有一些固执。

        依旧是昏暗的天空,只是没有雾雨,但是,车外格外的闷热。

        “熊本县的夏天很热,因为,它就像是一个盆地一样。气候和京都差不多。”立花洋介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立花洋介本来出生于福冈,但从中学到高校,都是托了在法务部工作过的父亲的关系,在京都度过的。这是造成他明显的关西腔口音的根本原因。

        走进了一家小饮食店里,立花洋介把带来的照相器材看了看,又确认了一下地图,便给福冈那边,打去了一个电话,问了问工作上的事情。然后,他就伸了伸懒腰。

        连续开了三个小时的车,但看不出立花洋介有多疲劳的样子。所谓休息,似乎也是为了杉原溪子。

        他们一起走出了小饮食店以后,又坐上了小汽车。小汽车通过了盖有一排一排古旧砖瓦建筑的大街,进入了从熊本开往阿苏的五十七号国道。这条双向的车道很窄,但是,却是一条铺设良好的道路。丰肥本线的两条单轨铁路,并排地卧在公路的两边。再往外边去,就是一排一排高高的杉木林了。

        不一会儿,阿苏火山的外轮山体,就像一尊巨大的绿色墙壁一样,从视野的两侧围了过来。离的最近的、矮一些的山峰,被许多浓淡相间的绿色覆盖着。到处被挖掘而露出的土色,在绿色的衬托下,看上去十分醒目。

        一过了堀越夫妇住过的大津町,便到达了立野。在立野,道路分成了两岔,正好把阿苏五岳(内轮山),远远地给包裹了起来,形成了一个贯通南北的圆圆的弧形。

        这里无论哪一条道路,都行走在五岳与外轮山之间的、宽阔的旧火山口之中。铁轨也是一样,从一直通到大分的丰肥本线开始,向南的高森线铁轨,也被分成了两条线。

        在写有“立野”的标志牌前方,立花洋介把车停了下来。如果向左开去,便可以经赤水、内牧温泉,到达被称之为“盘山公路”的阿苏主要大街;汽车向右一拐,便可以渡过溪谷、穿过长阳、白开水村,到达高森町了。看过地图以后,杉原溪子对这一带的地形,也记得很熟悉了。

        立花洋介朝着杉原溪子望了一眼,便向右拐了过去,溪子也欠了欠身子。

        他们的汽车驶过了一座铁桥,这座铁桥仿佛刚刚完工一样,油漆的朱红色十分鲜亮。然后,他们便开车上了山路。山路虽然弯弯曲曲,犹如蛇形一般,但路面比较平坦。

        高岳和中岳是阿苏火山的主峰。在白云的衬托下,绿色的山峰十分明显。在五岳之中,高岳的海拔为1592米,是最高峰。右侧的山峦线,几乎十分平直地与外轮山相连,因此,给人一种“山壁”的感觉。山脚下则是一马平川的草牧地带。

        “南乡谷”这个名字,比杉原溪子所想象的,更加优雅和美妙如画。

        “事故的现场哪一带呀?”杉原溪子好奇地东张西望。

        “嗯……反正先去高森警察署问一下吧。”立花洋介开着车,一直前行过去。

        车子驶入一片田园地带,他们看到了路边的一块标有“距离高森町四公里”的交通告示牌。

        高森是来往行人很少的田下镇子。也许因为这会儿是中午的原因吧,他们时不时地,就会碰上一些小学生们走过。而他们一过去,道路上就显得静悄悄的。

        一进到高森町里面,马上就看到了高森警察署。那是本色的木制结构,和校舍一样的两层楼建筑。在它的前面,就是高森车站那黑色的旧建筑,四周种满了樱花树和黄杨树。这里便是高森线的终点。

        在警察署门口的告示牌上,写着“昨天交通事故”几个字。上面的件数、死者和伤者,各栏里填注的都是“0”。那么,四年前的交通事故,看来在这儿算是大事情了。

        大概立花洋介在来之前,已经打过了电话吧,他在门口向值勤的警察,通报了一下姓名之后,那人便马上通报给了署长,然后让两个人去了署长办公室。

        高森警察署的署长,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是个体格魁梧、看上去十分爽快的人。

        立花洋介他们在沙发上坐定之后,便向署长递过去了名片,然后便开门见山地,提出询问四年前那起肇事逃逸的案子。

        “怎么说呢——?”警察署长看了看写有“九州电视台”的名片,又看了看洋介的脸,眉毛浓重的脸上,。露出了满是疑惑的样子。

        立花洋介便解释道:“不,这件事与电视台无关,我们也不是专门曝光,这类事件的小组。是由于个人的原因。是那次事件的受害人、堀越早苗女士,委托我们前来调查的。——你应该知道吧,早苗女士最近死了。”

        “怎么搞的嘛?……死啦!……”警察署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实际上,我们十个朋友在一起,办了一份刊物。堀越早苗女士也是其中之一,常常在上面发表一些诗词和小说。这次早苗女士不幸去世,我们打算出一期专刊悼念她。”

        “她是得了什么病去世的?”警察署长问道。

        “不是得了病,是从悬崖掉入大海后死亡的。”杉原溪子插嘴纠正说,“大体被判断为失足落水……”

        “原来是这样啊!……”警察署长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么,我们打算在特刊号上,登载一下她的经历。”立花洋介恳切地说道,“可是,对于她在四年前的车祸一事,我们这里谁也不太清楚……”

        “啊,是嘛!……”警察署长颇为感叹地点了点头。

        “对于早苗女士来说,这件事情也许不算什么,但是,我们认为:那件事对于她的人生来说,是一次重大的转折,当然,这也会影响到她的作品,因此,我们在出专刊的时候,如果能记录那次事件的话……”

        “噢,原来是这样啊!……”这位警察署长点了点头,似乎同意了。

        然后,警察署长慢慢地取出了一根香烟,点着了火,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道路。从窗户里可以看到,五岳的最东侧的根子岳,只是在那儿,在根子岳靠近山顶的岩石处,看到的只是一片一片的白云。

        “那个事件,我当然还记得。”警察署长一边吐着烟雾,一边回忆般地眯缝起了两只眼睛。他的口音虽然不标准,但却抑扬顿挫,十分入耳。

        “那是我刚刚到任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由于我在当这个警察署长之前,一直在交通科任职,是我一手调查了这次事件。可是,调查太费力了……”

        后面他讲的事件状况和调查经过,立花洋介已经在电话里,都比较详细地了解过了,他也没有再加什么新的内容。

        “可是,我不记得那个女士,写过什么诗词和小说呀。”

        这位警察署长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似乎已经记不起来,当初堀越早苗这个人了。

        “可是,她还常常提起这件事呢。”立花洋介迸入了实质性的阶段,他询问道,“那件事情竟然没有一个目击者?”

        “可不是嘛!……”警察署长感慨地说。

        “可是,被害人却说,她有一条最大的线索。”

        “在现场也找到了证据。”

        “听她讲,她看到肇事司机,是一名年轻女人。”

        “是的。”警察署长点了点头。

        这一点对上了。

        “那么,这一点不是最重要的线索吗?”立花洋介又问道。

        “如果受害人在十分清醒的状态下,是可以将其做为有力的证据的。可是……”

        警察署长说着掐灭了烟蒂,把身子向前探了探。

        “如果随便轻信受害人的指控,那可不是一件有把握的事情了。因为当时她受了重伤,已经休克了,后来,她是从死亡边缘上抢救过来的,在医院里,她的意识一直不清楚。”警察署长认真地摇了摇头,一脸严肃地强调说,“堀越早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肇事汽车是一辆黑色的大轿车,好像对方也踩了刹车等等。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说是一辆鲜红色的小汽车,还是个年轻女人开的。被那辆车从正面撞上之后,自己飞到了半空中,随后什么也记不清楚了。所以,她两次所说的车型、颜色、当时相撞时的情形,都不一样,我们只能认为:她是因为心理创伤而造成了口误,而且,后来我们又在现场,找到了肇事汽车,是一辆黑色的‘皇冠’牌轿车的证据,那么,对堀越早苗后来的证词,当然不能够相信了。”

        这时,一名年轻的刑警端进茶来,于是,警察署长又恢复了刚才的表情,劝两个人喝茶。茶香在房间里飘逸着。

        “事故的现场在哪儿?”看到立花洋介正在思考,杉原溪子便随口问了一句。

        于是,警察署长便回过头去,看了看背后墙上挂着的地图。他用铅笔的上端,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小圈子。溪子看到那个地方,正是在立野通向高森的线路上,是一处道路最为狭窄的地段。

        “去年的5月,在这儿修建了一座铁桥,道路也重新拓宽了,可是,过去,这里只能走旁边的旧道,到达立野。”

        听到警察署长这么讲,杉原溪子马上想起来,距离立野的五十七号国道分岔处,不远的那座朱红色的铁桥来,由于那座铁桥,使立野、高森之间的路程有所缩短,而现在这位警察署长,用铅笔指示的旧道路,比那座铁桥稍稍靠近西侧的熊本,并与五十七号国道离得也更远了一些,道路也更加弯曲。

        在道路前方,标有“栃木温泉”的字样,并且,在那儿与从铁桥延伸过来的新路汇合。由于铁桥是去年才刚刚架设的,所以,在197X年1月的事故当时,汽车只能走经由“栃木温泉”的道路。

        “说是旧道,可是,在去年也进行了拓展、重修。只是快到北向山一段,有几处急拐弯儿,那儿的视野受到了局限,加上当时,堀越先生发生车祸的当时,全是未铺装过的鹅卵石道路,对于没有开车经验的人来说,这里就最容易发生事故,因此,政府还在那儿修建了护栏。”

        说到这儿,警察署长又看了看地图旁边的挂钟问道:“要不要去现场看一下?”

        “好吧,那就……”立花洋介赶紧站起身来,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正好有事要去赤水,正好顺路一块儿去吧。”

        警察署长的巡逻车在前边开道,立花洋介和杉原溪子他们的车紧随其后。

        和来的时候不同,他们驶向了“栃木温泉”入口的标志牌处,从那儿拐下了左侧的下坡。

        和来时走过的起伏道路不同,旧道路几乎总是非常陡的下坡路。道路的右侧有粗裸的岩石,并常常有突出的岩石“悬”在头顶上;左侧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峡谷,谷底有一条白色的河流。刚才路过的铁桥下方,是一条被污染的“黑”色的河流,这两条河水在立野合为一股,被称之为“白川”,注入了向西远去的岛原湾。河也好,道路和铁道也好,统统绕过了阿苏火山,并像包围着火烧一样。

        绕过了这片有旧火山口的盆地,道路再一次急转弯,开车要不停地左右打着方向盘,才能够平安下坡。“栃木温泉”就是在下行坡道尾端的前方,有几间房屋的旅馆。由于四周再也没有什么空地可供耕种,因此,这里也看不见民舍,前方也看不见有车过来,因此可以想象,出事故当时的深更半夜,这里该有多么荒凉。

        前方的巡逻车的车速,渐渐地降了下来。当它停下来的时候,正好是在一处向右拐的弯道上。

        先下了车的警察署长,等着立花洋介和杉原溪子两个人走过来以后,就指着护栏说道:“那位夫人是倒在这儿,摩托车也是从这个地方、摔下去的,是被从高森方向来的汽车,迎面相撞后掉下去的。据我们判断,当时摩托车的车速,在每小时30-40公里,而那辆汽车则有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摩托车被肇事车的右侧撞上了,并且被拋向半空后,又狠狠地掉下坡去的。”

        当然,这会儿这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在下面的斜坡上,长满了灌木丛和杂草。白色的野花随风摇曳。再前边一点;可以看到高森铁路线的一条单轨铁道,从远方的峡谷上面横架过去。在铁轨的前方,似乎还可以听到瀑布的声音。对面的北向山体,也隐蔽在极少见的原始丛林之中,在白色的云彩下面,被暗绿色所覆盖着。

        杉原溪子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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