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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开宝六年春天,淮水两岸,已是青翠一片。几阵桃花雨过后,水位迅速升高。浑浊的河水漫过堤岸,随心所欲地填平近岸的洼地,河面显得十分开阔。

        烟雨迷茫之中,一艘宋朝的战船,行驶在淮水中游,在执行每日例行的巡逻。船上的头领叫张平,沧州人士,满脸的络腮胡子,左眼在作战时被射瞎,将士们都称他为“独眼龙”。

        张平披着蓑衣,站在甲板上眺望。忽然看到一艘大船迎面驶来,定睛一看,认出是江南的巡逻船,不禁心血来潮,想搞个恶作剧,一招手,命令舵工朝来船直驶过去。

        江南巡逻船是逆流而行,船头的舵手见宋船直冲过来,脸都吓白了,连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舵板打向一边。两船靠近,船头刚好错开,宋船擦着江南船的左弦飞快地掠过。由于舵打得太急,江南船上数十名军士来不及提防,一个个歪倒身形,狼狈不堪,有的甚至掉进了水里。与此同时,他们听到对方船上传来阵阵嘲笑声和辱骂声。

        江南船上的头目叫朱三,他揉着额头上鼓起的一个大包,双眼冒火,几步窜上船头,对舵工吼道:“掉头,快掉头!日娘贼,老子宁愿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了!”士兵们也纷纷摩拳擦掌,要与宋兵决一死战。

        原来,平日里双方在淮水巡逻,宋军就仗着强大的军事优势,经常对他们故意刁难,谩骂更是家常便饭。弱小就意味着忍让。为了息事宁人,他们忍辱含诟,压抑着心中的怨愤。可是,他们毕竟是血性汉子,忍耐总有个限度。长期的屈辱忍让,酝酿、转化为一股格外强烈的反抗意识,在此刻猛然迸发出来。

        江南船迅速掉头,几十名军士拼命划浆,很快接近了宋船,不顾一切地向前撞去。

        宋船上的士兵根本没有提防,船弦被对方装有铁板的船头,撞开了一个大缺口,船身即刻倾覆。宋兵乱成一团,纷纷跳入河中,向北岸游去。红了眼的江南士兵操起弓箭,追射水中的宋兵。除了几个水性极好的得以侥幸逃生外,其他宋兵全部丧生淮水,连尸首也给激流冲走了。

        消息传到开封,赵匡胤初闻大为震惊,既而却高兴地说:“好,好!天助我也!”

        吕余庆在旁边大惑不解,问是何故。

        赵匡胤笑道:“收复江南是早晚的事。朕所忌惮者,惟江都留守林仁肇也。江南的淮水防务,均由林仁肇负责。朕借此事件,逼江南主杀了林仁肇,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则取江南不足忧矣!这不是天助我大宋吗?”

        “陛下怎知江南主定会接受呢?”吕余庆又问。

        “那后主李煜,生性懦弱,耽于诗词歌赋,无心朝政,手下一帮大臣陈乔、张洎、皇甫继勋等,胆小如鼠,而且皆忌恨林仁肇。只要朕软硬兼施,晓以厉害,李煜必杀林仁肇!”赵匡胤胸有成竹地说。

        次日,赵匡胤写了一封亲笔信,令人火速送往金陵。信中不外乎对淮水事件表示极大愤慨,措辞激烈地要求杀掉主将林仁肇,否则宋军将兴兵南下,直捣金陵!

        正当赵匡胤处心积虑地要除去林仁肇,为夺取江南扫平障碍时,江南主李煜却是另一种心境,他正为新得的美人而心醉神迷。那美人不是别人,而是皇后周氏的亲妹妹。

        小周后年方十八,不但容貌美丽,而且秀外慧中,精通音律,擅长歌舞。李煜借姻戚为名,召她入宫,密与交欢,又听她弹琴一曲,不禁击节叹赏,于是将她留在宫中,朝歌暮舞,爱之异常。皇后渐遭冷落,郁郁谢世,她的妹妹顺理成章地继立为皇后,世称“小周后”。

        赵匡胤的亲笔信送来时,李煜正命小周后试奏他特意为她新填的《菩萨蛮》,其词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李煜聚精会神地听着小周后弹唱,随手接过内侍呈上的信函,扔在几案上。直到一曲唱毕,才打开阅读。及至读罢,脸色陡变,挥手叫殿中众人离开,传令陈乔、张洎、皇甫继勋、潘佑等人,火速进宫,商议对策。

        陈乔、张洎、皇甫继勋、潘佑等重要大臣急忙赶到殿中,只有徐铉因母亲去世,奔丧未归。

        李煜将赵匡胤的来函交众臣传阅,苦着脸说:“宋主以淮水事件为借口,逼朕处决林将军。林仁肇乃我朝骁将、朕的股肱之臣,朕焉能忍心杀之?然非如此,强宋一旦大举入侵,江南危矣。此事实在令朕左右为难!诸位爱卿以为朕该如何是好?”

        几位大臣读完信函,互相看了看,谁也不吭声。

        李煜见此情景,催促道:“诸位爱卿,你们看如何处理?”

        众人都望着宰相陈乔。陈乔无奈,只好上前说:“陛下,臣以为处事当以国家为重。林仁肇平时不听劝告,不自量力,纵容部下与宋军相抗,终于酿成了今天的祸患,危及国家,着实令臣痛心!”

        “那陈爱卿以为该怎么办呢?”李煜见他仍未明确表态,焦急地问。

        皇甫继勋见陈乔吞吞吐吐,脱口说道:“林仁肇素以血性男儿自诩,如今惹出祸端,理应自己承担后果,以免危害国家!”

        “狗屁!宋主逼杀林将军,分明是忌惮他的威名,欲借机除之,其用心昭然若揭。陛下,林将军决不可杀,否则正中了宋主的圈套!”潘佑态度鲜明,坚决反对。

        “哎,徐爱卿不在,朕不知如何决断!”李煜望着众人,神色黯然。

        “陛下万勿犹豫!宋朝兵多将广,宋主雄才大略,与之相抗,必然师败国亡。若牺牲一个林仁肇,换取江南军民的安宁,又何足惜哉!”陈乔见李煜还不表态,接着说:“陛下如不忍为之,臣愿代陛下草诏书一封,令林仁肇以国家为重,自行了断。如何?”

        正如赵匡胤所料,李煜畏宋如虎,读了来函,就存了舍林仁肇以求苟安的念头,只是于心不忍而已。现在听了陈乔的一番话,也就顺势答应:“好罢,爱卿看着办吧!”

        潘佑急趋殿前,跪在地上哀求道:“陛下,林将军不可杀啊!你怎么如此糊涂呢!”

        李煜脸一红,有些生气,头偏向一边,不再理他。

        潘佑心知再说无益,站起来仰天叹道:“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国亡有日矣!”接着狂号三声,径直离去。

        林仁肇接到诏书,悲愤欲绝,徘徊良久,挥毫在室中墙写了十六个大字:“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奸臣误我,夫复何言!”掷笔拔剑自刎。一代名将,就这样含恨去了黄泉。

        不久,潘佑因诋毁君上,也被腰斩于市。

        徐铉在家中守丧,得知林仁肇死讯,喟然叹道:“江南本弱小,现又自毁长城,焉得久安?”

        李煜逼死林仁肇,心怀愧疚,于是诏令,厚葬林仁肇尸体,用檀木匣装其首级,遣专使火速送往开封。

        赵匡胤见林仁肇已死,得意之余,更加瞧不起江南主李煜,在讲武殿接待唐使者,口气强硬地说:“汝主杀林仁肇,以明归附中原之心,朕深感欣慰!回去转告汝主,朕正在京城修建集贤宅,以赐诸位藩王。待落成之日,再邀汝主北上,届时望不要推诿!”来使唯唯应诺而去。

        半个月来,赵匡胤日夜操劳,忙于政务,尤其是制订对江南用兵的前期规划。这一天,赵匡胤在御书房对着江南地形图出神,他在思考由谁担任出征江南的统帅。这是统一南方的关键一役,只要攻取江南,吴越即为囊中之物。如此重任,必须选择一位智勇双全、忠诚可靠的主帅。当年令王全斌率军入蜀的教训,实在太大了!他反复权衡,朝中将领,惟有曹彬可担此任。

        唉,假若韩令坤不坚持赋闲该多好啊!正在惋惜,宫中总管张公公推门进来,赵匡胤眉头一皱,问道:“你有何事?”语气明显不悦,他不希望此时有人随意打扰他。

        “启禀皇上,适才韩府来人报信,说韩令坤将军背部旧伤发作,于昨晚谢世。奴才不敢耽搁,故赶紧禀告皇上,请皇上明示赐予奠仪的具体数目。”

        “你……你说什么?”赵匡胤下意识地问道,丝毫没有听到张公公接下来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双目定定地盯着那张白皙却皱缩犹如核桃的脸,嘴里喃喃说道:“大哥去了,如今连二哥也去了。果真是四大皆空,烟消云散……”

        突然间,赵匡胤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张公公慌不迭地走上前去,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握拳在他后背轻轻捶着。

        赵匡胤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似乎坠入了黑暗的深渊,而胸口则隐隐作痛,好像堵着一块巨石。赵匡胤捂着胸口喘息几声,忽觉喉咙一痒,不由自主地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将桌案上那张江南地图弄得狼藉不堪。紧接着两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林仁肇被逼自刎后,赵匡胤本来打算马上发动江南战事,谁料天有不测风云,闻知韩令坤的死讯,赵匡胤悲痛过度,以致呕血不止,身体时好时坏,前前后后病了半年之久,江南战事也就延搁下来。

        一直到了开宝七年五月,赵匡胤基本痊愈,才又开始筹划南征之役。正在此时,江南主李煜遣使前来开封,向朝廷进贡方物,同时请求放还其弟李从善,让他们兄弟团聚。

        赵匡胤正愁没有出师之名,便对来使说:“既然汝主思念兄弟,为何不来京城相见?况且朕已建成集贤宅,可供汝主居住。汝主宜速来京城!”于是派知制诰李穆为特使,与来使一道前往江南,召李煜入朝。

        半个月之后,李穆抵达金陵,宣谕宋主圣意。李煜思弟心切,未及细想,便欲动身北上。陈乔劝道:“臣受先帝顾命之恩,陛下若往,必致扣留,其如社稷何?臣虽死无以见先帝于地下也。陛下绝不可行!”

        张洎等人也纷纷劝李煜切勿轻往,李煜本是个没主见的人,便放弃了原来亲往开封的打算。

        李穆得知后,求见李煜,暗含机锋道:“入朝与否,国主自己决定。然宋廷甲兵精锐,物力雄富,恐不易抵挡也。国主宜思之,以免造成千古遗憾!”

        李煜答道:“江南偏居一隅,谨事大朝,希望能苟延残喘,如此而已。现寡人有疾在身,无法入朝觐见陛下,还望先生代为致歉。若先生苦苦相逼,寡人惟有以死报之!”

        李穆软硬兼施,皆无效果,又在金陵滞留数日,见李煜留意颇坚,只好返京复命。赵匡胤接着又令梁迥出使江南,重申如果不入朝的后果,李煜仍然不为所动。

        九月,赵匡胤向天下发布文告,称江南主李煜拒不接受天朝之命,内怀异心,故兴兵讨之。一时之间,四海震动。

        深秋时节,天空高远,雁阵惊寒。开封城南的郊野,十五万禁军将士,肃立于东北风中。旷野上,千百面旌旗猎猎翻飞,千万匹战马声声嘶鸣。临时搭起的阅兵台上,赵匡胤在众将的陪同下检阅军队。

        望着台下十余万威风凛凛的虎贲之士,感受着大批人马混杂而成的那股独特的气息,赵匡胤热血沸腾,两眼炯炯发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就连两颊下垂的赘肉也绷得紧紧的。他挺直身躯,目视前方,向台下挥手致意。将士们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声音犹如阵阵骤起的惊雷,传向四面八方。

        赵匡胤转过身来,对主帅曹彬说:“曹爱卿,江南之事全部委托给你。切勿妄开杀戒,暴掠生民;务必先广威信,使自归顺,无须急击。金陵城破之日,尽量不要屠戮;李煜一门,尤其不可加害。若能平江南而少杀戮,凯旋之时,朕便封你为相。爱卿好自为之,勿陷朕于不仁也!”

        曹彬一一承诺。赵匡胤从随身侍卫手中拿过一把精致的宝剑,赐给曹彬道:“爱卿,朕赐汝此剑,副将以下,不听命者,斩之!”

        曹慌忙跪下,双手郑重接过:“多谢陛下信任。臣等一定同心协力,早日攻克江南,不负陛下厚望!”副将潘美、曹翰等人见此光景,不禁失色悚然,表情严肃起来。

        赵匡胤扫视了一下数十员大将,挥手道:“出发罢!”曹彬手执令旗,在空中挥三下,大军出发了。人马和战车组成的洪流,挟着威严与力量,向南滚滚推进。它将摧毁一切敢于阻挡它的障碍,赵匡胤深信这一点!他的目光越过行进中的人流,投向南方那深邃渺远的天宇。

        曹彬率宋军浩浩荡荡开往荆南,然后折而向东,接连攻下池州、铜陵、当涂,进展颇为顺利。然而再向前去,便是宽阔的长江天堑,它像一条强悍不羁的巨龙,横亘在宋军面前。江南主正是凭借这道天险,才敢于对抗宋朝。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天然的屏障之上。

        不过,曹彬并不以此为忧,因为赵匡胤早在数年之前,就罗致了一位能人,为大军过江做好了准备。这位能人就是池州人樊若水。

        樊若水本江南子民,因为参加南唐的进士考试,屡试不第,不免心灰意懒,生出许多怨恨,反复思量,便投奔了宋朝。

        樊若水隐居在当涂西北的采石矶,借钓鱼为名,测量江面的宽度。他曾从南岸系着长绳,用小船引至北岸,往返数十次,尽得江面尺寸,不失毫厘。他又精心绘制长江地形图,标明各处险要。当他得知宋朝准备对江南用兵时,立刻前往开封,上书言江南可取的情况,并献上长江地形图。

        赵匡胤当时正在筹划江南战事,马上召见樊若水。樊若水将自己所知,悉数说出,建议在采石矶江面,用小船搭建浮桥,以跨越长江天险。朝中大臣都认为长江江阔水深,自古以来无此先例,不可贸然为之。赵匡胤却认定此计可行,当即赐樊若水同进士出身,为右赞善大夫,令他速往荆南,造黑色、黄色小舟各二千艘,筹办浮桥事宜。

        却说曹彬率大军来到采石矶,在长江北岸扎下大营,立即派人往荆南,通知樊若水,约定三天后搭建浮桥,以便大军过江。

        长江水滔滔而来,在采石矶形成一个水湾。这里水位虽深,但水流相对缓慢,且南岸无敌军防守,实为渡江的最佳位置。

        那一日,适逢天气晴朗,风烟俱静。四千艘小船编好号码,装着竹、索和木板,泊在北岸。每舟两名军士,手持轻浆,听候调遣。

        当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曹彬、潘美、樊若水等人来到江边。樊若水挥动手中令旗,军士熟练地划动双桨,依次把船身连接起来,然后再用竹、索固定。所有这些操作程序,他们已演练了千百遍,因而进行得有条不紊,灵活自如。

        当天中午,船体连接即告完成,樊若水又令军士用碗口粗的长竹、索,顺着船头、船尾,由南岸到北岸,将四千艘小船系牢、加固,使之浑然一体,再铺上木板。一道贯通南北的浮桥便建成了。

        曹彬登上浮桥,走了数十步,在木板上跳了跳,果然十分稳当,心中大喜。回到岸边,他高兴地拍了拍樊若水的肩膀说:“樊先生,此次克复江南,你可是立了头功!”

        浮桥建成,曹彬传令部队渡江。潘美、曹翰率领先头部队跃上浮桥,如履平地,迅速渡过长江,占据了北岸的险要地段。

        宋军造浮桥渡江的消息传到金陵,李煜大为惊恐,急忙召集群臣会议。陈乔笑道:“臣遍览古书,从未有过在长江造浮桥的记载。长江水急,宽数百丈,仓促之间,如何建得浮桥?此必为军中讹传也。陛下无须惊惧!”

        张洎也说:“长江自古是难以逾越的天堑,况有数十万防守将士,宋军岂能轻易渡江?陛下不要听信那些谣言,以免自己乱了方寸。”

        江南君臣还在这里引经据典,高谈阔论,那边宋军却已击溃南岸的江南守军,然后一路横扫过来,水陆并进,攻克新寨,直逼白鹭州。与此同时,吴越王钱俶,也应赵匡胤之命,由东向西进攻,包围了常州。

        李煜君臣怎么也不相信宋军能渡过长江天险,等军情终于得到证实,江南已丧失了布防的时机。李煜虽然心怨陈乔,但于事无补,面对两面夹攻的严峻形势,赶紧派大将于禁增援常州,令皇甫继勋率兵八万,火速迎拒宋军。

        皇甫继勋一贯心惧北宋,无奈受此王命,领军出了金陵。刚行了一日,闻知白鹭洲已失,胆战心惊,驻营不进。

        当时春节将至,军中将士几乎从未经历战阵,既恋家又胆怯,无不口出怨言,士气颓废。皇甫继勋见此光景,心想出击毫无胜算,不如撤回固守。与几位将佐商量后,便率兵南撤,在秦淮河南岸建立营寨,下令毁掉河上桥梁,准备据河固守。

        皇甫继勋的退师,给宋军的进攻又一次提供了有利时机。曹彬抓这一战机,麾师猛攻,一举夺取新林港,然后马不停蹄,杀至秦淮,兵临金陵城下。

        春节期间,尽管局势紧张,江南的宫廷里,依然是张灯结彩,歌舞连台。陈乔、张洎等人明知宋军已至城外,忧心如焚,因为上次对长江浮桥判断的失误,招致李煜埋怨,现在更加不敢将实情告知,惟恐李煜发怒责骂。这样一来,深居大内的李煜,对眼前的危机毫不知情,糊糊涂涂地过了一个安乐年。

        元宵过后,李煜从春节的喜庆中醒来,仔细询问战况。陈乔见无法隐瞒下去,只得硬着头皮禀告。李煜大惊失色,在群臣的陪同下登上城墙,只见隔着秦淮河,无数宋军列栅为营,旌旗遍野,号角声声,他不禁仰天长叹:“皇甫误我,皇甫误我!”令人速召皇甫继勋进宫。

        皇甫继勋来到宫中,李煜那张白皙的脸涨成了紫色,怒不可遏地责问道:“朕将国中主力交付与你,望你奋击疆场,保家卫国,你竟敢擅自退兵,并隐情不报,你该当何罪?”

        皇甫继勋辩解道:“陛下,宋军强劲,无人可敌;我方将士军心涣散,出击徒然丧师辱命,退守犹可保存实力,以卫金陵。至于未将实情报告陛下,臣以为若惊动陛下,徒令宫中惶惧而已。陛下难道还有什么退敌良策吗?”

        “大胆!”李煜见他不仅不认错,反而口气张狂,语带讥诮,气得脸色铁青,拍案喝道:“你误国误君,还敢一派胡言!来人哪,给我施出去,斩首示众!”

        皇甫继勋并不慌张,他以为殿中大臣定会为自己开脱。谁料陈乔、张洎诸人,从未见过李煜如此暴怒,再加上对目前局势心中有愧,都不敢上前陈说,眼见那皇甫继勋被侍卫拖了出去,手起刀落,刹时身首分离。

        李煜杀了皇甫继勋,任命大将杜真主持城防,同时飞诏都虞候朱令赟,令他赶紧率领驻在上江的军队,入援金陵。那是李煜心中惟一的希望了。

        再说这边。为了让皇上及时了解前线战况,曹彬每天通过驿站,给京城送去战报,因此赵匡胤对江南战局了如指掌。

        这天傍晚,赵匡胤接到前方快信,知皇甫继勋被杀,李煜惶惶不可终日,金陵已处于宋军包围之中,于是提笔写了一纸诏令,嘱咐曹彬保护浮桥,加强对金陵的围困,暂停攻势,以逼李煜投降。写罢,他又仔细读了一遍,令侍卫用蜡丸装好,即刻送往江南。

        战争进展得颇为顺利,似乎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喜悦与兴奋,让赵匡胤感觉到一种俯瞰全局、造就历史的成就感,一种雄才伟略转化为具体效果的实现感。伴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还有心情的舒畅和放松。

        时近中秋,天气清爽,江南的群山郁郁葱葱。在广陵城边,青山脚下,隐藏着一处气势不凡的庄园,那就是江南重臣徐铉的府邸。因母亲病故,他居家已经两年。此时,他身穿素服,在房中撰写《说文解字校注》。只是宋国南渡,局势动荡,徐铉虽处山野,却心境难宁,时时牵挂着战局动态,无法专心致力于著述。

        徐铉坐在那张特别宽大的黑漆梨木书案前,右手挥毫疾书。写完一段,自觉不满意,将纸撕去,停笔伏案沉吟。正在凝神之际,一名仆人匆匆进来报告,说朝廷派人前来送信,在客厅等候。

        徐铉二话未说,快步来到厅中。

        信使是集贤侍讲周惟简,与徐铉素多交往。他见了徐铉,也不客套,递过李煜的亲笔信道:“徐兄,金陵被围数月,形势危急,陛下忧虑万分。盼兄速返金陵,共商退敌良策!”

        “金陵被围,吾亦知情,常欲赴京为陛下分忧。然母丧在身,三年未满,轻率远游,孝心何在?”徐铉阅过书信,眉头紧锁道。徐氏是江南望族,书香门弟,格外看重孝道。

        “徐兄,国家事大,个人事小,岂能因服丧而废了君臣大义?若国家破,徐兄的忠孝何在?”周惟简慷慨激昂地劝说道。

        周惟简的话无可辩驳。徐铉反背双手,在厅中来回踱步,考虑再三,终于答应返京。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一介书生,根本无力挽回大局,但义之所趋,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李煜在议事厅召见徐铉,动情地说:“徐爱卿居丧两年,寡人如失臂膀。眼下宋军兵临城下,虎视眈眈;我方兵微将寡,城破便在旦夕之间。朕欲遣你为特使,前往开封面见宋主,请求罢兵,寡人愿去江南号,年年进贡,岁岁上朝。不知爱卿能否一行?”

        徐铉见李煜衣冠不整,脸色憔悴,全没了往日那种风流倜傥的神采,不觉心中一酸:“臣受先帝与陛下的知遇之恩,常思报答。虽蒙斧钺汤镬,肝脑涂地,亦不敢辞也!”

        李煜大喜说:“朱令赟正准备率兵来援,爱卿既往开封,朕便令他暂勿行动。”

        “陛下,臣此去未必能说服宋主撤军,江南所恃者仍是援兵,为何要阻止?”

        李煜说:“爱卿前往开封求和,而我方又在调集援兵,若宋主知情而恼怒,爱卿岂不危哉!”

        徐铉肃然道:“陛下当以社稷为重,焉能因一介之使而止援军?况且臣已是花甲之年,若为国而死,留芳千古,又何足惜哉!”

        李煜听了,不禁流下热泪,哽咽着说:“寡人何幸,得此忠臣!爱卿,你要珍重,万勿顶撞宋主。和约不成,再做计较罢。”

        君臣执手,相泣而别。

        徐铉于次日动身,马不停蹄赶到开封。赵匡胤在讲武殿接见他。徐铉呈上江南主的亲笔信,请求罢兵。赵匡胤草草阅过书信,随手丢在案上,冷冷地逼问徐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彼时朕令尔主入朝,他为何抗命不从?”

        徐铉答道:“陛下征召,吾主本当应命,但因有病在身,故未成行。他如地,陛下如天;他如子,陛下如父。天乃能覆地,父乃能庇子。陛下心地仁厚,皇恩浩荡,当哀矜江南,赐昭罢兵,方是圣明天子!”

        赵匡胤笑道:“徐先生真是巧舌如簧。汝主既然事朕若父,父子本自一家,哪有南北对峙、分成两家的道理?”

        “陛下即使不矜吾主一人,亦当念及江南百姓。若金陵城破,玉石俱焚,其如苍生何?”徐铉叩首固请。

        “先生无须担忧。朕已谕令军中,不得妄杀一人。江南百姓,可保无虞!”

        徐铉还想再谏,赵匡胤不耐烦地挥手说:“勿庸多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回去转告李煜,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降。除此之外,别无它途!”

        徐铉猛地站起,勃然作色说:“陛下自称明主,吾主诚心求和,却仍要讨伐,这不是寡恩薄义吗?臣窃为陛下所不取也!”

        “徐铉,你好大的胆子!若非看在故交的份上,朕早就杀了你!”赵匡胤大声呵斥。

        “要杀便杀!臣死不足惜,惟陛下无好生之德,为史家留下口实,良可叹惋!”徐铉两眼直视赵匡胤,针锋相对。

        赵匡胤知他犯了横,说:“朕不想与你争辩。徐先生,你走罢!”

        徐铉直趋殿前,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几名侍卫拦住他,将他拽出了讲武殿。赵匡殿望着他那佝偻的背影和雪白的须发,心中感慨不已,连忙吩咐内侍赶上去,叫侍卫千万不要为难这位耿直的老臣。

        徐铉求和不成,只得返回金陵复命。李煜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他每天在宫中求神拜佛,祈望朱令赟的上江兵早日到来,以解金陵之围。

        然而,李煜最后的希望也很快破灭了。那朱令赟早就接到了李煜的诏令,但迟迟没有进军。常言道:树倒猢狲散。他明知江南势弱,朝不保夕,自己手握重兵,称得上是一枚举足轻重的筹码,岂肯轻易下注?他按兵不动,足足观望了十个月,见江南败局已定,才向宋军主帅曹彬投降,以十万之众换取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同时也将李煜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朱令赟投降之后,曹彬知破城的时机已经成熟,遣使者劝李煜说:“事已至此,城必破矣。君宜早定良策,以免生灵涂炭!”

        李煜接到最后通牒,犹豫数日,未作应答。曹彬等了几天,决计攻城。他召集全军将校于辕门,手持皇上所赐御剑,厉声告诫道:“大军出师之日,皇上宣谕我等,不得妄杀一人。今李煜不降,破城在即,希望你们入城之后,对部下严加管束。若有滥杀,请视此剑!”遂令众将焚香为誓,这才麾兵攻城。

        金陵被围日久,城中军民粮尽物绝,不堪其苦,早已人心涣散,甚至有许多将士,在盼望李煜尽快投降,谁还会全力守城?因此不到三天,城门告陷,宋军如潮水般涌进金陵,江南兵纷纷弃械乞降。

        曹彬命令部队守住城中各处要塞,封库安民,然后亲率精锐,包围江南主皇宫,叫皇宫卫士通告李煜,速速出来投降。

        李煜与数名大臣及宫女嫔妃,闻知城破,既而听到宋军进城那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明白大势已去,一个个面无人色,垂涕相向。不久又闻人喊马嘶,不禁颤栗失色,惊惧惶恐,那些嫔妃则花容失色,哭作一团。

        陈乔平日执掌朝政,独揽大权,此时见城破国亡,君主临难,而自己计无所出,又愧又恨,扑通一声,跪在李煜面前,老泪横流道:“陛下,今日国亡,皆臣等之罪,愿加刑戮,以谢国人!”

        “此乃天数使然,你死了于事何补?”李煜眼睛红肿,神色凄然道。

        陈乔顿首说:“陛下不杀臣,而臣有何面目复见国人!”倏地起身,奋力向殿中廊柱撞去,顿时毙命。

        众人正在悲伤慌乱,侍卫进来告知曹彬之意。李煜仰天叹道:“唉,悔不该杀了林仁肇与潘佑!”可后悔归后悔,还是立刻取笔写了降表,叫宫中总管拿出国玺与江南图籍,率群臣出宫去见曹彬。

        曹彬下马接过降表、国玺、图籍,好言抚慰道:“既已纳降,你我便是同僚。陛下反复谕告,须保证你的安全,你自可放心。你回宫收拾行装,召集大臣,两日后在城外码头汇集,由水路赴京。如此可好?”

        “将军能否宽限几日,让罪臣告别先人陵墓?”

        “不行!大军南征旷日持久,陛下令我等克城即归,岂能一误再误?”曹彬一脸肃然,斩钉截铁地回答。

        李煜君臣去后,潘美满脸疑惑地对曹彬说:“曹兄焉得放李煜回宫?若他自戕,如何向陛下交代?”

        “李煜优柔寡断,贪生怕死,既已乞降,必不会自杀。潘兄无须多虑!”

        果然,两天之后,李煜与江南旧臣及子弟共二百五十四人,按时来到江边码头。曹彬一一清点,突然问道:“徐铉何以未到?”

        “徐铉现仍在广陵家中,为母守丧,故未能赶到。”李煜回答。

        曹彬沉思一会儿,唤过一名将领,令他率两百禁兵,速往广陵礼请徐铉,另乘船赴京,并郑重交代:“尔等对徐先生一定要以礼相待。陛下曾说,江南诸臣,惟徐铉与林仁肇可称俊彦也。异日必得大用!”

        张洎、汤悦等一班江南降臣听了,不禁垂首默然。正是江南的雨季,淫雨霏霏,更显得一片愁云惨雾。李煜带着自己的嫔妃和大臣,一路迢迢赶往开封。就在赶往开封的路上,漫天的烟雨弥漫中,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而这些不过是他生命中苦难的开始而已。

        开宝九年正月,春节过后不久,曹彬率大军凯旋。赵匡胤在明德楼接受献俘,宣诏赦免江南君臣之罪,接着册封李煜为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册封李煜妻为郑国夫人,赐居集贤宅,其他官属一律量才授职。李煜君臣惶恐受诏,俯伏谢恩。

        江南自李升篡吴,至李煜灭亡,共历三世、四十八年而亡。

        赵匡胤知李煜藏有大量书籍,特令曹彬将其妥善包裹,悉数运回开封。这些宝贵的文献,为后来宋太宗赵光义诏编《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大型类书,提供了极大便利。

        献俘次日,赵匡胤在讲武殿召见南征军主要将领。曹彬、潘美皆着戎装,同往见驾。潘美带着几分艳羡的口气说:“此番平江南,曹兄功昭日月,举世无双。陛下曾许以宰相之职,真是可喜可贺!”

        曹彬答道:“潘兄所言差矣。江南之役,全凭皇上调度,诸将奋发,乃成其事。况且宰相品高权重,岂可轻易授之乎?”

        潘美大惑不解,追问其故。曹彬微笑说:“太原未平耳!”

        两人来到讲武殿,赵匡胤满面春风,褒奖诸将功劳,对曹彬说:“爱卿攻取金陵,秋毫无犯,功推第一。朕本拟授卿宰相之职,然太原刘继恩未下,故稍待之。”

        潘美听了,忍不住望着曹彬扑哧一笑。赵匡胤觉得奇怪,问是何故,潘美道出实情,赵匡胤大笑不止,赐钱五十万给曹彬,作为补偿。

        出殿后,曹彬欣然对潘美说:“人生何必为相?好官不如多得钱。”过了不久,曹彬被拜为枢密使。

        再说违命侯李煜,名义上是赐府邸留居开封,实际上形同软禁。可怜一代君王,现在整日里孤零零一个人,被囚禁在一个荒凉凄清的院子里,门外一个老兵把守着。沦落到如此地步,李煜只能靠填写词曲,来抒发自己的亡国之痛。

        亡国之君的日子艰难而漫长,可没想到的是,让他亡国的词曲,又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那是宋太宗赵光义即位之后,李煜将自己填的一首《虞美人》交给小周后,却阴错阳差地落到了赵光义手里。赵光义一看,竟然满纸的故国之思: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太宗对待亡国之君可没有赵匡胤仁慈,于是设法将其毒死。可怜李煜因为诗词美人亡国,又因为词而丧其身,实在令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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