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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定皇储光义遂愿 游故地太祖伤心

        赵匡胤自江南战事一开,整日忙于战事,三个多月没见过德芳和皇后。现在江南战事已经结束,心头无比舒畅,吩咐内侍通知御膳房,将晚膳送往延福宫。

        宋皇后、德芳没想到赵匡胤会突然幸临,不禁喜出望外。德芳已八岁,个子长高了不少,对赵匡胤跪下叩首道:“儿臣拜见父皇。”那神态动作,颇有几分成人的味道。

        宋皇后微笑着接过赵匡胤的大氅,挂在衣架上。

        三人在桌边坐下。一会儿,御膳房送来精美丰盛的晚餐。赵匡胤夹一块鱼翅放在德芳碗中,问道:“德芳,告诉父皇,最近读了什么书?”

        “师傅教我读和。”

        “那你背诵的第一篇,让父皇听听。”

        德芳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抑扬顿挫地背诵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字正腔圆,一字不差。

        赵匡胤满意地摸摸德芳的头:“好孩子,有出息,比你哥强多了!”

        吃过饭,赵匡胤又考了德芳一些书本上的问题,叮嘱他不要贪玩,好好念书,便叫内侍送德芳回他自己的房中休息。

        德芳走后,赵匡胤取过大氅,准备回寝宫。宋皇后一步抢在他前面,关住房门,哀怨地说:“皇上难得来一回,这么晚了,还要走吗?”

        赵匡胤望着风韵犹存的皇后,觉得有些内疚,默默将大氅挂上衣架,回到桌旁坐下。皇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连忙唤进宫女:“告诉外面的侍卫,皇上今晚宿在延福宫。你们快去准备兰汤,供皇上洗浴。”

        待一切都弄完之后,宫女悄然退下,房中只剩下赵匡胤和宋皇后。

        香炉里燃起的沉香,淡淡地飘过来,赵匡胤坐在床沿上,忽然感到一阵不安。这时,双颊泛起红润的宋皇后走过来,轻声说:“皇上,安歇吧,时候很晚了。”说着,替他脱去鞋袜,宽衣解带,服侍他睡下。然后吹灭蜡烛,脱衣躺在他的身边。

        黑暗中,赵匡胤感觉到宋皇后柔软的身体,慢慢贴了过来,纤细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胸肌,停留在他的腹部。赵匡胤的身体似乎有些感应,但那要害之处仍然无法昂奋。

        事实上,自从去年病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方面的冲动,好像那雄性的生命,已无可挽回地消失了。因此,这一年来,他几乎总是独宿寝宫,而让宫中所有的后妃寂守空房。

        赵匡胤觉得宋皇后的身体越来越热,两只乳房紧紧抵着自己的右臂,嘴里发出轻微的喘息声。他侧过身子,吻住宋皇后那发烫的双唇,又将手在她光滑如玉的肌肤上抚摸,试图调动自己的情绪。遗憾的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他那里还是绵软如初,倒是宋皇后的身体开始扭动,喘息声也变得粗重起来。

        赵匡胤懊丧已极,抽出手来,仰头躺下道:“罢了,罢了!”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宋皇后怕他难过,安静下来,静静地依偎在他的身边。

        房内无比寂静,就连彼此的心跳也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早朝,赵匡胤眼睛睁都睁不开。张琼见他脸色不好,扶他至偏殿休息。赵匡胤斜靠座背,望着他头顶上那个铜钱大的伤疤,问道:“张琼,你头上的伤怎样了?阴雨天是否感到疼痛?”张琼在廷中以死相谏,虽然卢多逊认为他冒犯君上,不宜留在宫中,但赵匡胤不为所动,仍让他担任旧职,负责大内警卫。

        “不碍事,臣全身是伤,增加一处也无妨。只是宰相被贬往郴州,臣心里疼!”对于赵普被罢相一事,张琼依然耿耿于怀。

        见张琼还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赵匡胤倒也不介怀。张琼对自己的一片赤诚,他深信不疑。

        “皇上,宰相临行前,臣曾前去送行。他言及皇嗣之事,深以为忧。担心此事迟迟不决,将危及国家大局。臣也觉得他的忧虑不无道理,皇上当早日确定皇嗣。”

        赵匡胤闭着眼睛,半晌没说话,沉默良久,问道:“赵普在郴州过得怎样?”

        “宰相走后,杳无音信。在那种荒蛮之地,能好到哪里去?”

        “张琼,赵普长期患偏头痛。你叫太医配制几十副药,托人捎往郴州。”

        “多谢陛下!”张琼心中大喜,立刻前去办理。

        张琼一走,赵匡胤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处理政事明显感到力不从心,尽管自己不愿承认,但衰老却已不可抗拒地到来了。为了国家社稷,确定皇嗣刻不容缓!

        其实,关于此事,赵匡胤并非未曾考虑,只不过难以决定而已。确定皇嗣,他有三种选择:其一,按照母后的临终嘱咐,以光义为继承人;其二,依据旧例古法,立长子德昭为太子;其三,定次子德芳为嗣,令光义等人辅之。

        从赵匡胤内心说,传弟毕竟不如传子,可问题在于:德昭资质平庸,缺乏帝王之才;而德芳年纪尚幼,孤儿寡母,极容易引起外戚专权,甚至是篡位夺权的大祸。宋贵妃之所以三番五次,求他将自己的父亲宋延渥从边关调回,难保没有这个心思。如此一来,三个选择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赵光义。他不仅年富力强,为人持重老练,而且在大臣中颇有人缘,实为最佳人选。可是,皇位不传给亲生儿子,总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赵匡胤站起身来,独自在殿中徘徊沉吟。大宋江山得之不易,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半点闪失,如果我先传光义,令他再传德芳,不是两全其美吗?况且,我好生保养,多服补品,也未见得就不能长寿啊!他想来想去,终于作出了决定。

        几天之后,赵匡胤正式颁诏,封皇弟赵光义为晋王兼中书令,另赐门戟,位在宰相之上;封弟弟匡美为魏王、皇子德昭为燕王、德芳为秦王。诏令一出,群臣欣然,只有德昭心存怨恨,而那卢多逊的如意算盘落空,却也无可奈何。

        二月,吴越王钱俶,与儿子钱惟浚入朝,觐见赵匡胤,庆贺大宋平定江南。赵匡胤遣长子德昭郊迎十里,赐居礼贤宅,并亲自在宫中设盛筵,款待钱俶一行,相见甚欢。席间又命钱俶与晋王光义叙兄弟礼。钱俶作为归降之臣,没想到会受如此礼遇,心中大为惶恐,满脸是汗,坚决推辞,赵匡胤方才作罢。

        当时江南已平,南方诸国仅余吴越。卢多逊、吕余庆等朝中大臣纷纷上表,劝赵匡胤乘机扣留钱俶父子,以绝后患。赵匡胤说:“朕观钱俶一贯温顺,江南一役中,倾其所有兵马,助我朝攻取江阴、宜兴、常州,其功甚伟。况且他又主动入朝,心怀坦荡。朕岂能不仁不义,留下千古骂名?”卢多逊、吕余庆等人见赵匡胤心意已决,虽然心中惋惜,也只好作罢。

        钱俶等人在开封住了一个月,因水土不服,常感不适。赵匡胤知道此事后,亲临探视,对他说:“南北风土不同,卿可早日还国,不必长居开封。”

        钱俶感激涕零道:“多谢陛下垂顾。臣愿今后一年一贡,三年一朝,永守藩国之礼!”

        赵匡胤道:“水陆迂远,无须定限期。只要爱卿心中有朕,亲睦中土,朕便颇感欣慰了。”

        赵匡胤在讲武殿大摆筵席,为钱俶饯行。宴毕,赵匡胤令随身内侍,将一个黄布包袱赐予钱俶:“爱卿路途寂寞。读后务请烧毁,勿泄与他人!”

        出城之后,钱俶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里面竟然是宋朝群臣要求扣留自己的奏疏,总共多达百余封。钱俶看过这些奏疏后,感怀泣涕,对着开封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上车东归。

        三年后,钱俶入朝,在宋太宗赵光义的威逼下,献出两浙国土军队,吴越亦归入宋朝版图。这钱氏父子的吴越国,自光启(公元885—888)年间入主杭州,中间经历了钱鏐、钱传瑻、钱弘佐、钱弘琮、钱弘俶,共三世五主,历时百年,无论在五代还是十国,都是立国最久的地方割据政权。

        赵匡胤因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头昏昏沉沉的,回到寝宫,躺在床上休息。这是一张新制的檀木大床,精美绝伦。赵匡胤闭着眼睛,嗅着那浓郁的、不绝如缕的檀香味,渐渐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恍惚状态。

        突然,似乎是无意之间,那股熟悉的檀香,使他联想到一件久已忘怀的旧物。他翻身起床,在房中东找西寻,终于找到了那个他曾视如珍宝的檀香木锦盒。

        赵匡胤暗自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双手捧着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用一块丝绸,擦去表面久积的灰尘,慢慢地打开盒盖。一股檀木所特有的香气,迅即弥漫开来。

        盒中是两册书,《舆地与兵法》和《浑天棍法六十四式》。赵匡胤取出书来,一页一页地翻阅,三十年前,龙兴寺广济大师赠书赠棍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想来,广济大师当时的所言所为,无不含有深意,似乎他早已预知后来要发生的一切。莫非他真是下界的佛祖,有意点化自己吗?

        当年,广济大师临别时曾以偈语相赠:“今当往北莫南行,他日黄袍自加身。削夺藩镇重文士,根除北患为子孙。”后来自己投奔郭威,掌握兵权,最终取得天下;现在藩镇彻底削弱,江南亦平定,大宋的江山稳如磐石。惟一遗憾的是,北汉仍在,燕云十六州未能收复。北患不去,于心不甘,实在有愧于广济大师的一片殷殷之情啊!

        赵匡胤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两册书放回锦盒,盖上盒盖,两眼盯着那个有些褪色的锦盒出神。时光确是无所不能的,它不仅能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人的青春和生命,而且能冲淡一切,包括情感和记忆。当年得到广济大师的帮助,满怀感激,真心承诺,将来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扩建龙兴寺,使其成为天下闻名的大刹。可这些年来,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天晚上,赵匡胤在寝宫徘徊沉思,到深夜才上床睡去。

        第二天,他把赵光义召进宫中,对他说:“光义,朕欲往襄阳龙兴寺一行,你以为如何?”

        赵光义听了惊愕不已:“陛下万金之体,朝中政事纷繁,岂可随意离京?”

        “光义,你有所不知。三十年前,朕受龙兴寺之恩,曾有过许诺,不去一趟于心不安。况且眼下江南已平,朝中并无大事。朕从襄阳返回,顺便去洛阳拜祭父母的陵墓。今后须全力对付北汉,只怕无暇顾及了。”

        停了一会儿,赵匡胤又说:“光义,朕此番南行,往返大约三个月,其间朝政就由你代朕主持。为方便起见,你还是暂住宫中。延福宫旁边的广圣宫,长期闲置,你不妨就在那里处理政事。”

        “陛下,我还是呆在开封府衙罢,需要处理的公文,自可派人送往那里!皇宫大内,臣岂能轻易出入?这样的做法有违礼制,臣决不敢为!”赵光义坚决推辞。

        “光义,不必拘谨。你又不是外人。何况朕的身体大不如前,将来你继承大统,迟早要入宫主政。朕之所以让你住在宫中,就是要明示天下,你就是朕既定的皇嗣!”

        “陛下洪福齐天,万民所仰望,必能安康永寿,切勿轻出此言!”赵光义见他语中颇带伤感,连忙宽慰道。

        “生死寿夭,自有定数,朕亦知非人力所能及也。你正当盛年,精力充沛,望多以国事为念,好自为之。朕外出的这段时间,尤须尽心尽力,以免疏漏!”

        赵光义自然一一应承。

        初夏的南方,风和日丽,景色宜人,满山遍野的杜鹃花花竟相绽放,远远望去,连绵的群山,宛如一幅无穷无尽的彩锦;清澈的河水依着山脚,曲曲折折地延伸,仿佛是一条轻轻飘舞的白绢。

        在通往襄阳宽阔的驿道上,两辆并不十分华丽的黄色马车,正在不急不慢地行驶,前后各有十六名身着劲装的剽悍骑士充当护卫。这样的仪仗气派,在当时还不及一个出巡的节度使,谁也不会想到,其中竟是当朝的天子!

        赵匡胤这次南行,意在故地重游,了却心愿,不想过于张扬。一路上或坐在后面的马车上,透过车窗欣赏着沿途景;或与同车的吕余庆、张琼讲述当年投奔襄阳的旧事,显得兴致勃勃。

        数十年来,像这样了无牵挂的轻松出游,还是第一次,更何况是以帝王之尊重游旧地,心情自然格外好。本来漫长难捱的旅程,因心情愉快而变得饶有兴趣。不知不觉,襄阳城已遥遥在望。

        马车驶近城门,现任襄阳节度使、知州李符等数十名地方官员,接到皇上出巡岘山的消息,早早地肃立路旁,恭迎圣驾。

        张琼跳下车去,令高防领路,一行人直趋节度使衙署。那里是赵匡胤在襄阳的下榻之处。

        下午,高防在府中设宴,为皇上接风洗尘,还邀请了一些当地的重要官员和名流出席作陪。赵匡胤穿着便服,满脸笑容坐在席间。那些有幸参加宴会的人,无不兴奋有加,虔诚叩拜。对他们来说,能亲近皇上,一睹圣容,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喜事,足可以光宗耀祖,令世人羡慕。

        赵匡胤挂着一脸的笑容,跟作陪的宾客寒喧着。无意中瞥见一位老者坐在桌旁,落落寡欢,与众人的热烈情绪形成极大的反差,心中感到奇怪,便低声问身旁的高防:“那位是何人?”

        “启禀陛下,那位是退职的襄阳防御使王彦超,现定居此地。”

        赵匡胤一楞,随即脸上浮现了一抹半是戏谑、半是哀悯的笑意,对高防道:“你速去替朕唤他前来。朕数十年前,和王将军颇有渊源呢!”

        却说王彦超前来出席宴会,其实很想看看皇上的容貌,与三十年前有何变化,但又怕皇上因旧事怪罪自己。正在犹豫,高防来唤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双膝跪下道:“罪臣王彦超见过皇上。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匡胤哈哈一笑:“王将军乃朕的故人,何罪之有?快起来,赐座!”

        高防搬过一张凳子,扶他坐下。赵匡胤仔细端详,王彦超身子臃肿,须发皆白,老态毕现,感慨万分道:“朕记得王将军今年高寿六十六,没记错罢?”

        “皇上真是好记性!臣六十有六,行将就木矣!”

        “王将军老家在大名,为何退职后不返故里?”

        “臣在襄阳任职数十年,已习惯这里的一切。老家又无甚亲人,乃定居此地,聊度残生而已。”

        赵匡胤望着敛首低眉的王彦超,突然问道:“三十年前,朕不远千里投奔于你,王将军何以不愿收留?”

        王彦超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站起,拱手肃然作答:“皇上恕罪!蹄涔之水,安可容神龙?若当年皇上留在襄阳,岂有今日?”

        “哈哈!王将军应对机敏,果然不同一般!”赵匡胤捋捋须髯,含笑道:“王将军,当年你虽未收留朕,却送了朕二百两银子。朕现赐你白银二万两,大氅一袭,望你无灾无病,安享晚年!”

        王彦超磕头谢恩。君臣饮酒同乐,尽欢而散。

        第二天清晨,赵匡胤一行,动身前往龙兴寺。张琼担心赵匡胤的身体,执意让他乘马车。于是,他乘着马车越过城南郊野,来到岘山脚下,随后改坐抬竿上山。

        赵匡胤坐在四人抬着的抬竿上,一晃一悠地过了松林间的小径,望见龙兴寺那一片建筑,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激动。他一挥手,示意跟在身边的张琼和高防停下。两人赶紧令轿夫放下抬竿。

        “朕乃龙兴寺的俗家弟子,如今返寺参谒,当步行以示敬意。”赵匡胤走了两步,转过身来,双手叉腰,俯瞰那一片葱郁茂密的松林,凝视良久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指着双脚所履之处说:“高将军,此处可立一块石碑,上刻‘文武百官至此下马下轿’字样,不得有违!”

        “臣遵旨!”高防恭恭敬敬地应道。

        众人簇拥着赵匡胤,缓缓走近寺门。觉慧大师身披袈裟,与弘忍一道迎了出来,竖掌敛首道:“贫僧觉慧、弘忍,恭迎皇上和各位施主。”

        先行抵达的吕余庆,也忙向皇上请安。

        话音刚落,张琼跨前一步,对着弘忍单腿跪下:“弟子见过大师!”慌得弘忍连忙上前扶起:“张将军万勿如此,别折煞贫僧了!”

        觉慧神色清朗道:“张将军乃贫僧俗家兄弟,弘忍乃贫僧同门师兄,彼此皆是同辈,不可乱了礼数!”

        赵匡胤走上前道:“说得好!此番朕重返龙兴寺,为的就是尽师徒之礼、兄弟之谊,准备在寺中小住几日,还望各位兄弟不要拘谨。——李良,你速领朕去拜谒广济大师的灵塔。当年他老人家授朕以棍法、兵书,对朕可谓恩重如山!”

        “皇上,贫僧法号觉慧,乃先师所赐,望勿再称俗名。”觉慧抬脚向后山走去,赵匡胤等一大群人,跟在他的后面。

        龙兴寺的塔林,建在后山的山坳里,四周是成片的古柏,显得幽邃而肃穆。塔林由数十座白色的灵塔组成,寺中历代住持的灵骨,火化后葬在这里,是历代高僧灵魂的安息之所,也是龙兴寺所有僧人心中的圣地。

        来到塔林的边缘,觉慧停下脚步,脸色凝重地说:“各位请止步,以免打扰本寺历代祖师的清净。”赵匡胤神色肃然,跟在觉慧身后,两人默默走了进去,在一座看上去极为平常的灵塔前站住。那就是安放广济大师灵骨的舍利塔。

        赵匡胤亲手点燃一炷香,双膝跪下,虔诚地叩了三个头,说:“广济大师,俗家弟子赵匡胤,昔日承蒙厚爱,赐以兵书、棍法,指点迷津,使弟子终成大业。现弟子专门从京城来此拜谒,并献白银十万两、香油一万斤,以襄功德,以扩寺庙,履行弟子三十年前的承诺。请大师明察,并保佑我大宋社稷、黎民百姓!”

        说毕,赵匡胤将手中的香,插在塔前泥土中,半晌无语。直待一柱香烧完,方才与觉慧一同归去,当晚便宿在寺中。

        由于旅途劳顿,再加上拜过广济大师灵塔,心境安详,赵匡胤晚上睡得特别香。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推开窗户,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迎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在随从侍卫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活动了一下手脚,他觉得精神格外好。这时,忽然听到寺内大院中,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径直往院子里走去。

        原来是弘忍在教僧众练习射箭,觉慧、张琼、高防都站在旁边观看。年过半百的弘忍,兀自身形矫捷,向僧众讲解过一遍要领后,弯弓搭箭,“飕”地一声,那箭矢快如闪电,直奔百步以外的箭靶,正中靶心。顿时,数十名少年僧人齐声喝彩,叫好声响成一片。

        弘忍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赵匡胤,连忙过去道:“让陛下见笑了!”见赵匡胤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回头对众人道:“贫僧这点武艺算得了什么?皇上天生神力,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才叫真功夫呢!”

        “那就请皇上表演一下射技,让我等开开眼界吧!”院中的僧人,多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也没有任何顾忌,纷纷叫喊着,要皇上露一手。

        赵匡胤自从登基以来,习武时断时续,可一来他此时心情特别好,二来孩子们的喊声激起了他的信心,他微微一笑,接过弘忍递过来的弓箭,走到场中,对众人道:“朕已久未习弓马,且年老体衰,不可再提当年之勇。若丢了丑,你们可不要笑话!”觉慧见他持弓上场,身形已是大不如前,心中暗觉有些不妥,却又不好阻拦,只能暗暗担忧。

        赵匡胤脱了外衣,舒展一下身子,随即将箭扣在弦上,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暗中用劲。那弓只是略微弯了一弯,却仍未张满。赵匡胤心中一急,脸憋得通红,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拉满了弦,瞄准靶心,右手一松,那支脱弦的箭呈抛物线向前飞行。可是由于力道不够,在木质的靶上碰了一下,慢慢坠落下来,掉在地上。

        院子里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响声。赵匡胤尴尬地站在那里,脸色极为难看。

        觉慧见此情景,走过去大声说:“该吃斋饭了,快去斋堂!”僧众刹时散去。

        闷闷不乐地吃过斋饭,赵匡胤对觉慧说:“朕心中烦闷,你陪朕出去走走罢。”随从的侍卫也想跟着去,赵匡胤挥手制止。

        张琼见众侍卫脸露担忧之色,道:“有觉慧大师在皇上身边,你们尽管放心。他给皇上当侍卫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

        两人出了寺门,一前一后,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走上松间小径,赵匡胤放慢脚步,等觉慧走近,摆弄着手中的折扇说:“觉慧,龙兴寺在你手中修缮一新,规模也扩大了不少,其功甚伟啊!”

        “皇上这些年定荆湖、平蜀中、取南汉、克江南、统一海内,四方慑服。如此功业,谁可比肩?”

        “北患未除,焉能谓统一海内?”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但闻松涛阵阵,鸟鸣啾啾。走到小径尽头,折而向东,是去岘山山顶的道路,地势转陡,赵匡胤感到吃力,便驻足小憩。

        觉慧缓缓道:“人生本如苦海,彼岸方是净土,脱离苦海,又何足悲哉?倒是道鉴师徒数人,至今依旧囚于大牢。皇上曾许以宽赦,言出不行,恐有愧于贫僧吧。”

        “他们行刺君上,罪不可赦!朕当时因你之请,已经饶其性命,又岂能放虎归山?”提起此事,赵匡胤仍旧气愤难平。

        “其实爱恨本乃空无,全因心障而起。心障一消,爱恨何在?何况数年牢狱,也足以抵其罪孽了。皇上还是以慈悲为怀罢!”

        赵匡胤心有所动,却并未接腔。

        登上山顶,赵匡胤围着“羊祜碑”绕了一圈,手抚碑顶,感慨地说:“当年朕在此碑前怀忧嗟叹,担心空掷光阴,一事无成,何曾想到后来的一切呢?”

        他只顾说话,一不小心,手中的折扇被风吹向山崖,在空中飘荡。觉慧纵身掠出,犹如展翅的大鹏,在半空中抓住悠悠下坠的折扇,然后顺势一个鹞子翻身,双脚在石崖上轻轻一点,就回到了原处。动作身形的轻灵舒展,令赵匡胤钦佩不已。

        赵匡胤接过折扇,望着心定气闲的觉慧说:“你也是四十六七岁的人了,怎么脸相一如往昔,身手也依然那么矫健?难道真有佛祖保佑不成?”

        “贫僧无嗔无欲,除了念经习武,便了无牵挂,哪有皇上那么多的军政大事?若上三十年前留在岘山,今日的身手岂在贫僧之下?”

        赵匡胤黯然,远眺汉水和雄踞一方的襄阳古城,喟然说道:“天下事难得两全。即使时光倒流,朕亦断不会改变选择,此乃命中注定也。千百年后,谁复知朕之心乎?”

        转眼赵匡胤在寺中住了七日。尽管他心里不愿下山,但终究必须离去。

        觉慧、弘忍送至寺外,依依惜别,张琼却迟迟没有出寺。正当众人纳闷的时候,却见张琼光着头,一身灰色僧袍,双掌合十,从寺门出来,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张琼来到赵匡胤面前,扑通跪下道:“皇上,臣本一介莽夫,蒙皇上垂青,得以跟随圣驾。然臣心慕佛门,且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愿从此与山林古寺为伴,度臣余生。望皇上玉成之!”

        “张琼,朕确曾亏待于你,可朕心中始终把你当你兄弟。你怎能如此绝情,竟要离朕而去呢?”赵匡胤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皇上的心,臣自然明白,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啊!臣之所以出家,并不是因为负气,而是因为当年臣被复仇之心蒙蔽了心智,竟将孙道英一家老小尽数杀死,连吃奶的孩子都没有放过。这么多年来,那双无辜的眼睛,一直日日夜夜看着我。臣自知罪孽深重,唯有皈依佛门,方可洗去这满身的冤孽,万望陛下成全!皇上若不答应,臣便死在你的面前!”说着,将刚剃的光头朝地上狠狠地叩去,一下、两下、三下,砸得地面咚咚直响,殷红的血汩汩而下,染红了坚硬的地面。众人瞪大了眼,谁也不敢去劝阻。

        赵匡胤脸色铁青,颔下的须髯簌簌抖动,看着张琼,半晌才猛地一甩手,大声吼道:“好罢,你们都留下,让朕一个人回京便是了!”转身登上抬竿,挥手说:“走,下山!”

        张琼爬起来,也顾不上擦去满脸的鲜血,扑到轿前,哽咽着说:“皇上,臣有负于陛下。陛下……多保重!”

        抬抬竿的依然是那几个轿夫,可赵匡胤觉得比上山时晃得更加厉害了。每一次晃动,就意味着离龙兴寺、觉慧、张琼远了一步,他心中的沉重,也随之增加了一分。他明知张琼他们一定还站在山上眺望,但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今生今世,只怕是再也见不到龙兴寺,见不到这些好兄弟了!赵匡胤闭上双眼,大手一把抹去眼角两行浑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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