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分坐在大壁炉的左右两侧,伸脚烤着温暖的焦炭火。
福尔摩斯那只箍着银环的欧石南短烟斗已经熄灭。他把烟灰倒掉,又装上烟丝,重新点燃,把睡袍下摆拉上膝盖,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巧妙地向天花板吐出一个个小小的烟圈。华生望着福尔摩斯,像伏在火炉边地毯上望着主人的家犬,眼睛睁得溜圆,眼皮一眨也不眨,一心等着主人打手势。
主人会打破沉默吗?说出他的心思,把他接纳进沉思的王国吗?这个王国似乎禁止华生入内。
福尔摩斯依然不说话。
华生壮着胆子说:“天下太平,也没有什么活让我们干干。”
福尔摩斯却没有说话的意思,但吐出的烟圈越来越漂亮。换了别人看到这个情景,一定以为福尔摩斯从中得到极大的满足,就像我们头脑空虚时,这些抚慰自尊心的小小成就会带来满足一样。华生泄气了,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街道冷冷清清。两旁的楼面灰蒙蒙的。天黑沉沉的,下起了倾盆大雨。
驶过一辆双轮马车,接着又是一辆。华生把车号记在记事本上,说不定会有用的。
“瞧!”他喊起来,“邮差来了。”
邮差由仆人领进来。
“先生,有两封挂号信……签字,好吗?”
福尔摩斯在登记本上签了字,把邮差送至门口,然后,一边拆信,一边走回来。
“您好像很高兴。”过了一会,华生注意道。“这封信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提议。您刚才吵着要干事,这儿就有一件。您念念吧……”
华生读道:
我来向您的经验求救。我被人窃走一笔巨大的财产。迄今为止,进行的调查似乎毫无结果。
随信寄上一些报纸,这将有助于您了解此事。您若同意出来侦破此案,我将提供我的住宅给您使用,并请您在随信附去的支票上填上所需的旅费数额。支票我已签名。
请电告您的答复。先生,请相信我对您的崇高敬意。
“嘿!嘿!”福尔摩斯说,“这可是个好兆头……去巴黎小走一趟,为什么不!自从与亚森·罗平交手以来,我就没有机会再去过。在太平一点时看看这世界之都,有什么不乐意的?”他把支票撕成四片。可是华生的手臂尚未恢复原先的柔韧灵活,这时便口出怨言,反对巴黎之行。福尔摩斯拆开另一封信。刚一开读,他便立刻显出怒容,皱起眉头,然后,把信纸揉成一团,往地板上猛力一砸。
“怎么?有什么事?”华生惊惶失措地问道。
他拾起纸团,摊开,一读之下,脸色越发惊恐:
您知道我对您十分敬佩,并十分关心您的名声。因此,请相信我,别人求您的事,您不要揽下。您卷进来会引起很多麻烦。您的努力只会得到可悲的结果。最后您将被迫公开承认失败。
我因为希望使您免遭这份屈辱,才以友情的名义,求您舒舒服服地留在家里烤火,不要出门受罪了。谨向华生先生致意,并向您,亲爱的大师,表示崇高的敬意。
“亚森·罗平!”华生困惑不解,又念了一遍……
福尔摩斯用拳头捶着桌子。
“哼!他开始来纠缠我了,这畜生!他把我当作小毛头来挖苦!公开承认失败!我不是逼迫他归还了蓝钻石吗?”
“他害怕了。”华生提醒道。
“您在说傻话!亚森·罗平从不害怕,证明就是:他在向我挑衅。”
“可是,他怎么知道德·安布勒瓦尔男爵给我们寄的信呢?”
“我又怎么知道?亲爱的,您向我问一些蠢话。”
“我想……我想像……”
“什么?您想像我是巫师?”
“不。但我见到您创造过那种奇迹。”
“谁也不可能创造奇迹……我并不比别人强。我思考,推理,得出结论。但我从不猜想,只有傻瓜才去猜想。”华生像一条挨打的狗,装出老实恭顺的模佯,为了不成为傻瓜,他努力不去猜测福尔摩斯怒气冲冲在房里大步走动的原因。可是,福尔摩斯已经按铃叫来仆人,让他准备行李。既然这么一件事明摆在面前,华生便认为有权思索,推理,得出结论:福尔摩斯要出门。
作为一个不怕犯错误的人,同一番思想活动使他认定:“歇洛克,您去巴黎吧?”
“可能吧。”
“您去那里主要是回答亚森·罗平的挑衅,而不是帮德·安布勒瓦尔男爵破案。”
“可能吧。”
“歇洛克,我陪您去。”
“啊!啊!老朋友,”福尔摩斯停住步,叫道,“您不怕左臂也会断吗?”
“有您在那儿,我还会出什么事?”
“好。您是条汉子!让那位先生瞧瞧,他如此放肆地向我们挑衅也许错了。快,华生,坐遇到的第一班火车。”
“男爵说给您寄来了报纸,不等了吗?”
“那有什么用?”
“我去发份电报?”
“不必。因为这样一来,亚森·罗平就会得知我到了巴黎。我不愿这样。华生,这次不可张扬。”下午,两位朋友在多佛上了船。过海的旅途顺心惬意。在加莱至巴黎的快车上,福尔摩斯好好睡了三小时。华生守在车厢门口,目光茫然,沉思默想。
福尔摩斯一觉醒来,心情愉快,气色鲜朗,与亚森·罗平再次较量,这一前景让他欢欣鼓舞。他搓着双手,一副踌躇满志,准备领略无限快乐的模样。
“终于可以活动活动手脚了!”华生叫道。他也搓搓手,同样一副得意的神态。
到了车站,福尔摩斯拿着旅行外套,华生提着箱子,跟在后面。他们各有负担。福尔摩斯出示车票,然后,轻快地走了出去。“好天气呀,华生……阳光明媚!……在我们看来,巴黎像过节一样哩。”
“人真多!”
“太好了,华生!我们就不会被人注意了。人流熙熙攘攘,这么热闹,谁也认不出我们!”
“福尔摩斯先生,是吧?”
福尔摩斯有些困惑地停下来。这样对他直呼其名的是谁?一个女子站在他身旁。一位年轻姑娘,衣着简朴,勾勒出她优美的体形,漂亮的脸庞显出痛苦和焦急的神情。她又问了一遍:“您是福尔摩斯先生吗?”
由于惊慌失措,也由于谨慎惯了,福尔摩斯一时没有回答,她便又问道:“我有幸问的是福尔摩斯先生吧?”
“您想干什么?”他相当粗暴地问道,以为碰到了可疑的事。她拦在他面前:“听我说,先生,这件事太严重了,我知道您要去米里约街。”
“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米里约街……十八号。唉,您不能去……不,您不应该去……我保证您会后悔的。我对您说这些话,您别以为我另有所图。我是出于理性,出于良知。”
“唉!我求求您,不要顽固……啊!我要是知道怎样说服您就好了!您看我内心,看着我的眼底……我的眼睛是真诚的……它们是说真话的。”
她发狂地让他们看她的眼睛,那双清澈而庄重的秀眼,那里面似乎反映出她的灵魂。华生点头说道:“小姐是像真诚的样子。”
“是真诚,”她恳求道,“你们应该相信……”
“小姐,我相信。”
华生回答道。
“啊,我真高兴!您的朋友也相信我,不是吗?我感到这一点……我肯定这一点!多么幸运啊!一切都会安排好的!……啊!我有个好主意!……听着,先生,二十分钟后,有一班火车开往加莱……你们可坐这班车……快,跟我来……走这边,你们还来得及……”
她试图去拖福尔摩斯。但福尔摩斯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尽可能温和地说:“请原谅,小姐。我不能满足您的意愿。已经着手的工作,我从不放弃。”
“我求您……求您……啊!要是您能明白就好啦!”福尔摩斯不理睬她,匆匆走了。
华生对姑娘说:“但愿没事吧……他会把事情干到底……他从未有失败的先例……”
说完,他跑步追上福尔摩斯。
歇洛克·福尔摩斯大战亚森·罗平
他们刚走几步,这几个黑体大字便赫然扑入眼帘。他们走过去,一长串前后背挂着广告牌的人在街上游荡。那包了铁头的沉甸甸的手杖有节奏地敲打着人行道。他们背后的大幅布告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歇洛克·福尔摩斯大战亚森·罗平
英国冠军抵达本埠。大侦探前来揭开米里约街的秘密
华生摇了摇头。
“歇洛克,我们刚才还为能够悄悄工作而庆幸呢!现在就是共和国卫队在米里约街恭候我们,为我们举行官方招待会,用香槟和吐司欢迎我们,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了。”
“华生,您有一点幽默,就要大肆卖弄。”福尔摩斯咬牙切齿地说。
他朝其中一人走去,显然想把那人和广告牌抓在自己的铁掌之中,撕得粉碎。然而人群围聚在布告周围,嘲笑,打趣。福尔摩斯压着满腔怒火,对那个人说:“你们是什么时候被雇来干这事的?”
“今早。”
“什么时候开始上街的?”
“有一个钟头了。”
“广告牌是早就准备好的?”
“啊!是的!……今早我们到代理行时,它们就在那里了。”这样看来,亚森·罗平预计他福尔摩斯会接受挑战。而且,亚森·罗平写那封信表明他渴望这次战斗,并已作出计划,要与对手一较短长。但这是什么缘故?是什么动机驱使他重新开战?歇洛克犹豫片刻。亚森·罗平一定确信自己稳操胜券才显得这么放肆。接到信,就匆匆赶来,也不细细思量,这不是掉进了陷阱吗?
“华生,走!车夫,到米里约街十八号。”他打起精神,吩咐道。
他紧攥拳头,青筋暴突,仿佛准备出拳进攻似的,跳上一辆马车。
米里约街两旁坐落着一幢幢豪华公馆。房子的后面朝向蒙索公园。十八号是最漂亮的一幢。德·安布勒瓦尔男爵和妻子儿女住在里面,他作为百万富翁和艺术家,把房子布置得极为豪华富丽。房子前面是正院,左右两侧均是厨房车库等附属建筑。后面有个花园,树木扶疏,与蒙索公园的树枝交错在一起。两位英国人按了门铃,走过正院,被一名仆人接了,带到后面的小客厅。
他们坐下来,迅速扫了一眼小客厅里摆满的珍宝。“一些雅致东西,”
华生低声说,“有品味,又别致……可以推测,有闲暇收集这些东西的人有一定年纪……也许有五十岁了……”
话没说完,门打开了。德·安布勒瓦尔先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夫人。
与华生的推测相反,他们俩都很年轻、优雅、风度翩翩,谈锋颇健。他们俩连声向福尔摩斯道谢。
“您太好了!真是劳烦您!我们几乎要为遭遇不幸而庆幸了,因为它使我们有缘……”
“这些法国人嘴巴真甜!”华生心想。不过,这样深刻的观察并未把他吓倒。
“时间就是金钱。”男爵大声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您的时间尤其金贵。所以,直截了当地说吧!您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有把握破案吗?”
“要破案,得了解案情。”
“您不了解吗?”
“不,请您细细告诉我,丝毫不要遗漏。是什么案子?”
“一件偷窃案。”
“哪天发生的?”
“上星期六,”男爵回答,“星期六夜里。”
“有六天了。现在,您说吧。”
“先生,首先应该说明,我和我妻子过的日子,完全符合我们的身份。我们很少出门。教育孩子,接待客人,布置房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内容。每天晚上,或差不多每天晚上,我们都在这儿度过。这里摆设了一些艺术品,作为我妻子的客厅。上星期六,将近十一点时,我熄了灯,和平常一样与妻子一起回了卧室。”
“卧室在哪儿?……”
“就在隔壁,就是您看见的那道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我起床很早。由于我妻子絮扎娜还没醒,我就尽可能轻地来到这间客厅,免得惊醒她。我发现这扇窗子是敞开的,大吃一惊!前天晚上,我们是关了这扇窗才离开的。”
“仆人……”
“早晨,我们不按铃,任何仆人都不会进来的。另外,我总是小心插上第二道门的门闩。这扇门通前厅。因此,窗是从外面打开的。再说我还有一个证据:右边窗子第二块玻璃,靠近插销的那块,已被人划破了。”
“那这扇窗……”
“这扇窗户,正如您看到的,朝向一个砌有石围栏的小平台。我们这儿是二楼,您看见楼后面那个小花园,和把它同蒙索公园隔开的栅栏。盗贼肯定是从蒙索公园那边过来,靠一把梯子爬过栅栏,一直爬上平台。”
“您说肯定?”
“有人从栅栏两边花坛松软的土里发现了梯子脚留下的窟窿。平台下面也有两个同样的窟窿。最后,平台栏杆上有两道轻微的擦痕,显然是梯子搁在那儿造成的。”
“蒙索公园夜里不关门吗?”
“关门的。但不管怎样,十四号有栋房子正在修建,从那儿进来很容易。”
歇洛克·福尔摩斯思考了一阵,又问:“现在来谈谈失窃的情况吧。东西是在这间房里丢的吗?”
“是的,在这幅十二世纪的圣母像和这个镌银圣体龛之间,原来有一盏犹太人的小油灯。现在不见了。”
“就这件?”
“就这件。”
“啊!……您称为犹太人的小油灯是什么样的灯?”
“那是古代使用的一种铜灯,由灯柱和油壶组成。油壶上有两个或数个灯芯头。”
“总之,这是个没多大价值的东西。”
“确实没多大价值。但是,这种灯有一个暗盒,我们习惯把一件非常贵重的古代首饰藏在里面。这件奇珍异宝是金的,上面镶着红宝石和翡翠,价值连城。”
“为什么有这种习惯呢?”
“说真的,先生,我也不知为什么。也许只是觉得好玩。”
“别人都不知道吗?”
“没人知道。”
“显然,除了那个窃贼。”福尔摩斯指出,“……不然,他不会劳神费力去偷那盏犹太人的灯。”
“显然是这样。但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呢?因为,我们也是偶然才知道这盏灯有机关的。”
“也许什么人也同样偶然地知道了这个秘密……一个仆人……或是家庭的熟客……说下去吧,你们报警了吗?”
“报了。预审法官来作了调查。各大报纸的专栏作者也作了调查。但是,正如我给您的信里说的,问题看来极少可能得到解决。”福尔摩斯站起来,走到窗前,察看窗扇、平台和栏杆,并使用放大镜来观察石头上那两条擦痕,又让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带他去花园。
到了外面,福尔摩斯坐在一把柳条椅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屋顶。然后,他突然走到两只小木箱前。这两只小木箱被用来保护现场,罩住了平台下面那两个窟窿。他搬开木箱,跪在地上,弯下身子,鼻子离地面只有二十厘米远,仔细察看,并作了测量。他沿着栅栏作了同样的检查,不过时间不长。
然后检查就完了。
两人回到小客厅。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在那儿等他们。福尔摩斯依然保持沉默,过了几分钟才说:“男爵先生,您一开始叙述案情经过,我就对确实太普通的行窃方式感到惊奇。一架梯子,划破一块玻璃,挑了一件东西拿上,然后离开。不,事情没有这么容易。这一切太清楚,太明显了。”
“这么说……?”
“这么说,窃取犹太人油灯的行动是在亚森·罗平的领导下进行的。”
“亚森·罗平!”男爵惊叫起来。
“但他本人并没有参与偷窃。没有外人进来……也许是一名仆人,顺着我刚才从花园看见的一条溜槽,从阁楼下到平台。”
“但有什么证据……”
“亚森·罗平不可能空手走出小客厅。”
“空手!那么,那盏灯呢?”
“拿走那盏灯并不妨碍他拿走这个镶满钻石的鼻烟盒或这条古老的蛋白石项链。他只要伸伸手就可拿走。但这些东西没有被拿走,那是因为他没来过。”
“可那些线索呢?”
“那是演戏!为了转移目标!”
“石栏杆上的擦痕呢?”
“假的!用砂纸磨出来的。喏,这是我搜到的砂纸屑。”
“梯脚留下的窟窿呢?”
“也是假的!您好好看看平台下面两个窟窿和栅栏附近的两个窟窿。它们形状相似。但是,这儿的两个窟窿是平行的,那边的就不是。您再量量它们的距离:两对窟窿的距离不同。在平台下面是二十三厘米,而在栅栏那儿是二十八厘米。”
“那么,您得出什么结论?”
“我的结论:既然这几个窟窿形状相同,那么,这四个窟窿是用一截削成梯脚大小的木头戳出来的。”
“最好的论据就是这截木头。”
“喏,这里。”福尔摩斯说,“我刚才在花园里一棵月桂树的栽培箱下捡到的。”
男爵大为折服。英国人跨进这道门槛才四十分钟,就把迄今为止人们认为明显的证据都否定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根据一些更可靠的事实,推出了案情的真相,完全不同的真相。“先生,您对我们家仆人的指控太重了,”
男爵夫人说,“我们的仆人服侍我们多年了,不可能背叛我们。”
“要是他们当中没有人背叛你们,那这封信怎么解释呢?它是与您的信一同到我手中的。”
他把亚森·罗平写给他的信交给男爵夫人。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大惊失色。
“亚森·罗平……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写这封信,没告诉任何人吗?”
“没告诉任何人。”男爵答道,“这是有一天晚上吃饭时,我们想起来的主意。”
“当着仆人的面谈起来的吗?”
“当时只有两个孩子在场。还有,不……索菲和昂里埃特不在,对不对,絮扎娜?”
德·安布勒瓦尔夫人沉思一会,肯定地说:“确实,她们与小姐在一起。”
“小姐?”福尔摩斯问道。
“是家庭教师,阿莉斯·德曼小姐。”
“她不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不,她在别处,在她的房间吃饭。”
华生闪出一个念头。
“给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信是去邮局投寄的吗?”
“当然。”
“谁投到邮局的?”
“多米尼克,跟了我二十年的随身男仆。”男爵答道,“要是从这方面调查,那是白费时间。”
“只要是调查,就不会白费时间。”华生像背格言警句似地说。初步调查已告结束,福尔摩斯告辞。
一个钟头之后,吃晚饭时,他见到了德·安布勒瓦尔夫妇的孩子索菲和昂里埃特,两个漂亮女孩,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席间,大家都不大说话。
男爵夫妇招待十分殷勤,可是福尔摩斯显得过于冷漠,使得夫妇两人觉得干脆不说为佳。仆人送上咖啡,福尔摩斯喝完一杯,站起身来。
这时,一名仆人给福尔摩斯送来一份用电话传送的电报。福尔摩斯打开读道:谨致以由衷的敬佩之情。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您就取得了结果,令人惊讶。
亚森·罗平他做了个不快的动作,把电报递给男爵,说:“先生,您开始相信,您家里有内奸了吧?”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德·安布勒瓦尔先生茫然不解地嗫嚅道。
“我也不明白。但我知道的就是,这儿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儿的一言一语都躲不过他的耳朵。”
这天晚上,华生像个已完成任务、除了睡觉再无其他事可干的人那样安然上床,很快进入梦乡,做了几个美梦。他梦见自己独自追捕亚森·罗平,准备亲手将他捉住。他的感觉如此清晰,以致从梦中醒过来。
这时,有个人从他床边摸过,他立刻握住手枪。“亚森·罗平,您再动一下,我就开枪啦!”
“见鬼!伙伴,您是说胡话吧!”
“怎么,是您,福尔摩斯!需要我帮忙吗?”
“我需要您的眼睛。起床吧……”
福尔摩斯把华生带至窗边。
“瞧……栅栏另一边。”
“公园里吗?”
“对。什么也没看见吗?”
“什么也没看见。”
“不,您看见了东西。”
“啊!确实,有一条影子……两条。”
“不是吗?贴着栅栏……瞧,它们在动。别耽误时间。”他们俩抓着扶手,摸索着走下楼梯,到了一间朝花园台阶开门的房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两条人影呆在一个地方。“奇怪,”福尔摩斯说,“我好像听到屋里有动静。”
“屋里?不可能!大家都睡了。”
“可是,您听……”
这时,栅栏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唿哨。接着,他们见到一丝隐隐的亮光,似乎是从屋里发出的。
“大概是德·安布勒瓦尔夫妇在点灯。”福尔摩斯低声说,“我们头上是他们的卧室。”
“我们听到的大概是他们的动静。”华生说,“或许,他们正在监视栅栏那边。”
又响起一声唿哨,但更加轻。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福尔摩斯气恼地说。“我也不明白。”华生承认道。
福尔摩斯转动门上的钥匙,扯开门闩,轻轻推门。这时,又响起第三声唿哨,这一次稍响些,而且变了调。在他们头上,声响大了,节奏快了。
“确切地说,这声响像来自小客厅外的平台。”福尔摩斯低声说。
他把头从门缝探出,但立刻又缩回来,闷声骂了一句。华生也伸出头去看。离他们不远处,贴墙架着一架梯子,上面搭在平台栏杆上。
“喂,”福尔摩斯说,“有人进了小客厅!我们听到的声音就是他弄出来的。快,把梯子搬走。”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从上面滑下来。梯子被搬走了。扛梯子的人匆匆向栅栏跑去。他的同伙在那儿等他。福尔摩斯和华生冲出去,在那家伙把梯子架在栅栏上的时候追上了他。这时栅栏那边响了两枪。
“受伤了吗?”福尔摩斯大声问。
“没有。”华生回答。
华生抓住那个人,不让他往上爬。但那家伙转过身来,一手抓住他,另一只手当胸给他一刀。华生哼了一声,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妈的!”福尔摩斯吼道,“他要是死了,老子就要杀人了。”他让华生躺在草坪上,朝梯子扑去。可是太晚了……那家伙已经翻过栅栏,被同谋接着,逃进灌木丛不见了。“华生,华生,不重吧,嗯?只是擦破点皮。”
楼下的门突然打开了。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第一个跑出来。仆人们拿着蜡烛,跟在后面。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男爵大声问,“华生先生受了伤?”
“没什么,只是擦破了皮。”福尔摩斯重复道,仍极力抱着幻想。
华生的伤口直冒鲜血,他面色苍白。
二十分钟后,医生赶来,发现刀尖再进去四毫米,就刺破心脏了。
“离心脏只有四毫米!这华生总是有运气。”福尔摩斯羡慕地说。
“还有运气……运气……”医生嘀嘀咕咕地埋怨。“怎么没有?他身体那么壮,就会好的……”
“要在床上躺六星期,还要疗养两个月。”
“就这点时间够了?”
“够了,除非有并发症。”
“为了什么鬼理由,您希望他有并发症?”
福尔摩斯对华生完全放了心,就到小客厅去见男爵。这一回,那神秘的访客不像上次那样拘谨,不但无耻地拿走了镶满钻石的鼻烟盒和蛋白石项链,还把盗贼的口袋能装下的东西全部席卷而去。
窗子仍旧开着,一块玻璃已被划掉。就着熹微的晨光,他们粗略地检查一番,证实梯子是从正在修建的公馆搬来的。它指示出盗贼刚才走的路线。
“总之,”德·安布勒瓦尔先生有些嘲讽地说,“和偷窃犹太人油灯的手法如出一辙。”
“是的,如果我们接受司法当局最初的说法的话。”
“那您还不接受这种说法吗?这第二次盗窃还不能动摇您对第一次盗窃的看法吗?”
“先生,它确认了我对第一次盗窃的看法。”
“这让人相信吗?今夜,您有无可否认的证据,证明是外面的人行的窃,然而,您却坚持认为犹太人油灯是我们周围的人偷走的!”
“是某个住在公馆里的人偷的。”
“那怎么解释?……”
“先生,我什么也不解释。我注意到这前后两次行窃只有表面的联系。我把它们分开来判断,我寻找它们内在的联系。”他似乎十分自信,他的行动方式似乎建立在强有力的理由上。因此男爵只好让步。
“好吧,我们去报告警察分局……”
“毫无必要。”福尔摩斯立即反对道,“毫无必要!我打算在需要这些人的时候,才去找他们。”
“可是,这开枪的事……”
“没关系!”
“您的朋友?……”
“我的朋友只不过是受了点儿伤……请嘱咐医生保持沉默。至于司法机关方面,由我负责。”
两天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是,福尔摩斯仍在继续他的工作。窃贼不顾他在公馆里,就在他眼皮底下行窃,而他却未能阻止其得手。想起这件事,他的自尊心便受到了伤害,因而工作起来愈发细心。他不倦地在屋里和花园里搜索,与仆人们交谈,在厨房和马厩久久驻留,虽然没有找到蛛丝马迹,却并不灰心丧气。
“我会找到的,”他想,“我会在这儿找到的。要紧的是,不能像金发女人案那样,盲目行事,通过我并不了解的途径来达到我并不知道的目的。这一次,我就在战场。对手不再只是看不见逮不着的亚森·罗平,在这座公馆里还有他的同谋。只要有蛛丝马迹,我就能确定此人是谁。”
这蛛丝马迹,他将从某种推论中分析出来。他的方法是那么奇妙,使得犹太人油灯案可被视为他的侦探天才大放异彩的案子之一。这蛛丝马迹是偶然发现的。
第三天下午,福尔摩斯走进小客厅上面两个孩子的学习室,看见那个小的昂里埃特正寻找剪刀。
“你知道,”她对福尔摩斯说,“你那晚收到的纸片,我也会剪。”
“那晚?”
“是的,那天吃完晚饭,你收到一张纸,上面有一些带子……你知道,一份电报……瞧,我也会做。”
她说完就走了出去。换了别人会认为这些话没什么意义,只是一个孩子的胡思乱想而已。福尔摩斯听了,开始也没引起注意,继续观察房间。但突然,他跑出去追小女孩,小家伙最后那句话蓦地唤醒了他。他在楼梯上追上小女孩,对她说:“那么,你也会把小带子贴在纸上?”
昂里埃特十分自豪地宣称:“是啊,我把字剪下来,贴上去。”
“谁教你这样做的?”
“小姐……家庭教师……我看见她贴过好多。她从报纸上把字剪下来,又贴在纸上……”
“她拿来干什么用呢?”
“做成电报和信,再寄出去。”
歇洛克·福尔摩斯回到学习室,对小姑娘吐露的秘密大为惊异,竭力想琢磨出其中的名堂。
壁炉上有一大扎报纸。他把报纸打开,发现报纸上确实缺了一些词句或一些成行的文字,被人有规律地整齐地剪去了。但是,他只消读一下前后文字,便能发现这些空缺显然是被昂里埃特胡乱剪去的。在这扎报纸里,可能有一张是那小姐剪的。但怎样查证呢?
福尔摩斯下意识地翻着堆在桌上的课本,然后又翻看壁橱搁板上的一些书。突然,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在壁橱一个角落里,有一堆旧本子。他在那下面发现了一本儿童画册,一本看图识字课本,画册一页上有一个空缺。
他一查,发现这空缺的地方本来印着一星期内各天的称呼。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等等,就缺了星期六。而犹太人油灯正是在星期六夜里失窃的。
歇洛克觉得心里微微一紧。这种感觉总是十分明确地向他预示,他触到问题的症结了。这种真相给他的压力,确信带来的激动从没有骗过他。
他激动难宁,信心十足,匆匆翻阅画册,翻到稍后面一点,有一个让人吃惊的事实在等着他。
这一页全是大写字母,最后还有一行数字。
有九个字母,三个数字被细心地剪去了。
福尔摩斯按原来的顺序,把这几个字母记在自己的本子上,结果如下:
“嗨!”他嘀咕道,“乍一看,这毫无意义。”能不能把这些字母组合成一两个或三个完整的词呢?福尔摩斯徒劳地试着。
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拼法,它不断在他铅笔下出现。他觉得这样拼是对的,因为它符合事实的逻辑,也符合全盘情况。因为,在这一页画册上,字母表上的每个字母只出现一次,拼出来的词可能,甚至肯定不会完整,那就得从其他页借字母。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有错,这些字母应该拼成这样一句话:
第一个词很清楚,是Répondez(答复),其中缺一个E,因为这个字母已经用在前面了。
至于第二个不完整的词,不容置疑地与数字237组成了寄信人的地址。
寄信人先定好星期六这一天,然后请收信人往Ch237这个地址回信。
或者Ch237是邮件留局自取的代号,或者字母C和h是某个词的一部分。
福尔摩斯继续翻阅画册,后面的纸页上再没有被剪去字母的地方。因此在发现新情况之前,暂时只能采用这种解释。
“挺有趣,是吗?”
昂里埃特回来了。福尔摩斯回答:“是有趣!不过,你没有别的纸吗?……或者,有没有剪好的字母,我可以往纸上贴?”
“纸?……没有……再说,小姐会不高兴的。”
“小姐?”
“是啊,她已经骂过我了。”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你这些事……因为她说,自己喜欢的人的事情,永远也不应对别人说。”
“你说得对极了。”
听到别人的夸奖,昂里埃特似乎很高兴,便从别在裙子上的一个小布袋里掏出几块旧布片、三粒纽扣、两块糖,最后还有张小纸片。她把纸片递给福尔摩斯。
“喏,我还是给你吧。”
上面有一辆出租马车的号码:8279。
“这号码是从哪儿来的?”
“从她钱包里掉出来的。”
“什么时候?”
“星期日,望弥撒时,她掏零钱捐给教堂时掉的。”
“很好!现在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不挨骂。你别告诉小姐,说见过我。”
福尔摩斯去见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直截了当地问他小姐的情况。
男爵身子一震。
“阿莉斯·德曼小姐!难道您以为?……这不可能。”
“她来这儿工作多久了?”
“只有一年。但我没见过比她还娴静的人。对她,我更信得过。”
“我怎么还没见过她呢?”
“她有两天不在这里。”
“现在呢?”
“她一回来就去照料您的朋友。她有看护病人的素质……温柔……和气……华生先生似乎非常愉快。”
“哦!”福尔摩斯作声道,他忽略了打听老伙伴的伤情。他沉思一下,又打听道:“她星期天上午出去了吗?”
“是失窃的次日吗?”
“对。”
男爵把妻子叫来问。她答道:“小姐同平常一样,和孩子们一起去望十一点钟的弥撒。”
“但是,十一点以前呢?”
“以前吗?不,……或不如说……我被这事搞得慌了神!……不过,我想起来了,头天晚上,她曾请求我准许她星期天早晨出去……我相信是去看一位路过巴黎的表姐。我猜想您不是怀疑她吧?……”
“当然,不是……不过,我想见见她。”
福尔摩斯上楼走到华生房间。一位像护士一样,穿着灰布长袍的女子正俯身给伤员喂水。当她转过身来时,福尔摩斯认出她就是在车站跟他说话的姑娘。
他们没有作任何解释。阿莉斯·德曼温和地微笑着,她的眼睛迷人,端庄,没显出丝毫尴尬。英国人想同她说话,刚吐出几个音节,又不作声了。
于是她又继续干起活来,在福尔摩斯惊异的目光下平静地操作着,摇摇药瓶,把一些布卷摊开又卷起,然后又向福尔摩斯微笑。
福尔摩斯转身下楼,发现了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的汽车停在院子里,便坐上车,让司机送他去勒瓦卢阿停车场。小姑娘给他看的那张纸条上车行的地址就在那儿。星期天早晨驾8279号马车的车夫迪普莱不在。福尔摩斯让汽车开回去,自己留下来,一直等到交班的时刻。
迪普莱车夫说他确实在蒙索公园附近“载”过一位妇人,一位穿黑袍、戴厚面纱的少妇,似乎十分慌张。“她拿着一只盒子?”
“是的,一只相当长的盒子。”
“您送她到哪儿?”
“泰尔纳大街,圣费迪南广场角上,她在那里待了十来分钟,又上车回了蒙索公园。”
“您还能认出泰尔纳大街上那幢房子吗?”
“当然。您要去吗?”
“等一等。先带我去奥尔费弗河街三十六号。”到了警察总署,他运气地正好遇见了加尼玛尔探长。“加尼玛尔先生,您有时间吗?”
“如果是亚森·罗平的事,我没时间。”
“正是亚森·罗平的事。”
“那我不会去。”
“怎么!您放弃……”
“我放弃做不到的事!对力量悬殊的斗争,我已感到厌倦。我们肯定占下风。怯弱、荒谬,随您怎么说……我不在乎!亚森·罗平比我们强,所以只能让他几分。”
“我不让。”
“他会让您认输的,让您和别人一样认输。”
“好吧,您就看戏吧,会让您乐的。”
“啊!这倒是真的,”加尼玛尔天真地说,“既然没有人给你们记分,我就去吧。”
两人登上马车。车夫按他们的吩咐,把车停在一个露天小咖啡座边上。
街对面,稍过去一点,就是那座房子。咖啡座两边是月桂和卫矛。他们坐下来。天色开始暗了。
“侍应生,”福尔摩斯叫道,“拿纸笔来。”他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话,又叫侍者:“把这封信交给对面那幢房子的看门人,就是门廊下那个戴着鸭舌帽抽烟的男人。”
看门人跑了过来。加尼玛尔亮出探长的身份。福尔摩斯询问他星期天上午是否有个穿黑袍的年轻妇人来过。“穿黑袍?是的,将近九点光景。上了三楼。”
“她经常来吗?”
“不,但是最近来得多……这半个月几乎天天来。”
“星期天以来呢?”
“只一次……不算今天。”
“怎么?她来啦!”
“她在楼上。”
“在楼上!”
“足有十分钟了。她的车像往常一样等在圣费迪南广场。我刚才在门口碰见她。”
“三楼的房客是谁?”
“有两个,一个是朗热小姐,做帽子服装生意的;另一个是一位先生,一个月以前,他以布莱松的名字租下两间带家具的房间。”
“您为什么说‘以布莱松的名字’?”
“我觉得这是个借用的名字。我女人给他做家务。哼,他没有两件衬衫绣着同样的姓名起首字母。”
“他怎样过日子?”
“嚯!差不多都是在外面过的,三天两头不回家。”
“星期六夜里他回家了吗?”
“星期六夜里吗?让我想想看……是的,星期六晚上他回了家,没有再出门。”
“是什么模样?”
“说真的,我不知怎么说,他变化很大!有时高,有时矮,有时胖,有时瘦……头发是褐色的,有时是金黄色的。我总是认不出他来。”
加尼玛尔和福尔摩斯对视一眼。
“是他,”侦探嗫嚅道,“正是他。”这位老侦探确实慌了一阵,从他打呵欠和紧攥拳头直抽搐的样子可以看出来。
福尔摩斯尽管更有自制力,也还是感到心头一紧。“注意,”看门人说,“那就是那姑娘。”
果然,小姐在门口出现了,然后穿过广场。
“那是布莱松先生。”
“布莱松先生?哪个?”
“那夹着包的人。”
“可他没送那姑娘。她独自走向马车。”
“哦!这个嘛,我从没见过他们在一起。”
两位侦探急忙站起身来。就着路灯的光线,他们认出了亚森·罗平的身影。他背向广场走远了。
“您愿意跟哪一个?”加尼玛尔问道。
“当然是他!这是头大猎物。”
“那么,我盯那位小姐。”加尼玛尔说。
“不必,不必,”英国人立即说,他不愿让加尼玛尔了解这个案子,“小姐嘛,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别离开我。”他们不时利用行人和路边售货亭作掩护,远远跟踪亚森·罗平。再说,这次跟踪很容易。因为亚森·罗平走得很快,没有回头,他的右腿稍微有点瘸,只有受过训练的眼睛才看得出。加尼玛尔说道:“他装瘸子。”
又说:“啊,要是能顺路遇到两三个警察,逮住那家伙多好!我们有可能被他丢下的。”
可是一直走到泰尔纳门也没见到一个警察。走过旧城墙,更不要指望有人来相助了。
“我们分开走。”福尔摩斯说,“这地方很冷清。”
这里是维克托·雨果大马路。他们各走一条人行道,沿着成行的树木向前走。
他们这样走了二十分钟,直到亚森·罗平向左转顺着塞纳河走为止。他们看见亚森·罗平下到水边,在那儿耽搁了几秒钟,但看不清他的动作。然后,他又爬上坡来往回走。他们紧贴着一道栅门的木柱。亚森·罗平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挟着的包不见了。亚森·罗平走远后,又一个人从一幢房子的墙角走出来,在树木间穿行。
福尔摩斯小声说:“看来,那人也在跟踪他。”
“是的,我觉得见过那人。”
跟踪又开始了,但由于这第四者的加入而变得复杂。亚森·罗平顺着来路,穿过泰尔纳门,回到圣费迪南广场那所房子里。加尼玛尔走到房门前时,看门人正在关门。
“您看见他了,对吗?”
“是的,刚才我关楼梯上的煤气灯,他插上了房间的门。”
“他一人住吗?”
“一人,没有仆人……他从不在这儿吃饭。”
“楼里没有便梯吗。”
“没有。”
加尼玛尔对福尔摩斯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在亚森·罗平的门口看着,您去找德莫尔街的警察分局局长。我写个条子给您带去。”福尔摩斯反对道:“要是他在这段时间里逃脱呢?”
“既然我守在这儿……”
“一对一,力量太悬殊。”
“可我不能闯进他的房间。我无权这么干,尤其在夜里。”福尔摩斯耸耸肩。
“只要您抓住亚森·罗平就行了,人家才不管您是在什么情况下抓住他的。再说,怎么!最多就是按按铃嘛。我们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上到了三楼,看到楼梯平台左侧有一道两扇对开的门。加尼玛尔按了铃。
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按一次,还是没人来开门。“进去吧。”福尔摩斯低声说。
“好,闯吧。”
可是他们并没动,似乎仍未打定主意。他们就像那些在重大行动之前优柔寡断的人,害怕行动,似乎突然感到亚森·罗平不可能在房间里,不可能离他们这么近,就在这一拳即可打倒的薄门板后。他们俩对亚森·罗平这个魔鬼太了解了,不相信他会傻愣愣地束手就擒。不会,一千个不会。他已经不在屋里了,大概已从毗邻的房子,从屋顶,从他早就准备好的出口溜走了。
他们等会儿抓住的,又只会是他的影子。
他们俩打着哆嗦。从门内传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似乎划破了寂静。于是他们感觉到,或者说他们坚信亚森·罗平仍在里面,同他们只隔着薄薄的木板,正在尖起耳朵听,并且听见他们就在门外。
怎么办?处境不妙。他们都是吃侦探这碗饭的老手,十分冷静,但也不免有些心慌,似乎都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加尼玛尔用眼角问福尔摩斯怎么办。然后,他猛地用拳头擂起门来。
这时,他们听到门内的脚步声,再也不想掩饰的脚步声……加尼玛尔猛摇房门。福尔摩斯用肩猛力一顶,把门撞倒。两人冲进室内。
他们立即停住脚步。隔壁房间传出一声枪声,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人体摔倒的声音……
他们走进隔壁房间,只见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脸贴着壁炉的大理石板,身体还在抽搐。枪从他手上滑落。加尼玛尔弯下腰,把死者的头转过来。只见那上面满是鲜血。血从两个大伤口往外冒,一个在腮帮上,一个在太阳穴。
“认不出是谁。”
“当然。”福尔摩斯说,“不会是他。”
“您怎么知道?您看都没看。”
英国人冷笑道:“您认为亚森·罗平会自杀?”
“可是,我们刚才在外面认出他了……”
“那是因为我们愿意以为认出他了。这家伙搞得我们紧张兮兮,老是想着他。”
“那么,这是他的同伙。”
“他的同伙不会自杀。”
“那他是谁呢?”
他们在尸体身上搜了一番。歇洛克·福尔摩斯在一只口袋里搜出一只空钱夹,在另一只口袋里,加尼玛尔找到几个金币。死者的内衣没有任何标记,外衣上也没有。
屋里有一只大箱子和两只手提箱,里面只有一些衣物。壁炉上有一扎报纸。加尼玛尔打开一看,全是报道犹太人油灯失窃案的报纸。
忙了一个小时,当加尼玛尔和福尔摩斯离开时,对这个寻短见的怪人,并没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自杀?与犹太人油灯案究竟有什么关系?刚才他外出时跟踪他的又是谁?这么多的谜……歇洛克·福尔摩斯垂头丧气地上床睡觉。第二天醒来,收到一封快信,内容如下:
布莱松先生不幸逝世,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四由国家主持葬礼,敬请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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