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老伙伴,”福尔摩斯扬着亚森·罗平寄来的快信对华生说,“这案子让我恼火的,就是一直感到这魔头的眼睛在盯着我。我最隐秘的想法也别想瞒过他。我好像是一名戏子,台上的每一步都被导演安排好了,去哪儿,说什么话,都是由一个更高级的意志决定的。明白吗,华生?”
如果华生不烧到四十到四十一度,不昏昏沉沉地睡着的话,肯定会明白的。不过,他明白不明白,对福尔摩斯来说都无关紧要,他继续说下去:“我得打起精神,想尽办法才不致灰心丧气。好在对我来说,这些捉弄人的小把戏像是用别针刺我,只会使我奋发。刺痛刚刚平息,自尊心的创伤刚刚愈合,我就说:‘好家伙,你乐吧。你总有显形的时候。’因为,华生,亚森·罗平不正是通过第一封电报,通过小昂里埃特由电报而生出的想法,向我揭示了他同阿莉斯·德曼通信的秘密吗?您忘记这个细节了,老伙伴。”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脚步声很响,差一点吵醒他的老伙伴。“说到底这还不算太糟!我尽管还没有摸清线索,但我开始找到头绪了。我先在布莱松先生身上找线索。加尼玛尔和我,我们要去塞纳河边,在布莱松扔掉包裹的地方见面。我们要弄清这位先生扮演了什么角色。余下的,就是阿莉斯·德曼和我的较量。对手太弱了,对吗,华生?您不认为,我不久就会弄清画册上那句话的含义,那两个单独的字母C和h的意思吗?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华生。”
这时小姐走了进来,见福尔摩斯在指手划脚自言自语,便亲切地对他说:“福尔摩斯先生,您要是吵醒我的伤员,我可会骂人的。您别打扰他了。医生要求绝对安静。”
福尔摩斯一声不吭,只管打量她,像第一天见到她时那样,对她无法形容的沉着感到惊讶。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啦,这么看着我?没什么事吗?不,有原因的……您好像总是藏着什么想法……在想什么呢?请回答我。”
她平静的面容,单纯的目光,带着微笑的嘴巴,整个身姿,叉起的双手,微微前倾的上身都在问他。在她身上,一切显得那么单纯,以致英国人觉得十分气恼。他走近她,低声说:“布莱松昨晚自杀了。”
她似乎什么也不明白,重复道:“布莱松,昨晚自杀……”
她脸不变色,不像在装假。
“您早知道了。”福尔摩斯气恼地说,“……不然,您至少也会吓一跳……啊!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其实,您何必装假呢?……”
他拿起刚才放在旁边桌子上的那本画册,翻开被剪去字母的那一页,说道:“您能告诉我,这儿空缺的字母该怎样排列,好得知犹太人油灯失窃前四天您寄给布莱松先生的那字条是什么内容?”
“怎样排列……布莱松……犹太人油灯失窃?……”
她慢慢复述着这几句话,好像在琢磨其中的含义。福尔摩斯坚持问下去:“是的。您用的字母……就在这一页上。您对布莱松说了什么?”
突然,她哈哈大笑。
“哦!我明白了!我是盗窃犯的同谋!某个布莱松先生偷走了犹太人油灯,然后自杀了。而我呢,我是这位先生的朋友。啊!多有意思!”
“昨晚,您到泰尔纳大街一幢房子三楼,去看了什么人?”
“什么人?看我的衣帽商朗热小姐。难道她和布莱松先生是同一个人?”
这一来,福尔摩斯拿不定主意了。恐惧、高兴、焦急等等情绪,人们都可以装出来,但绝对装不出无动于衷的模样,装不出心地坦然的开心的笑容。
然而,他还是问:“我最后问一句:那天晚上,您在车站为什么要跟我搭话?为什么要我立即返回,不要管失窃案?”
“啊,您太好奇了,福尔摩斯先生。”她始终自然地笑着,回答说,“为了惩罚您,我什么也不告诉您,而且,我去药房的时候,您得照料伤员……有一张处方得马上去配……我走啦。”她走了出去。
“我被耍了,”福尔摩斯嗫喘道,“我不但没有从她那儿问出什么,反倒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他想起蓝钻石案件,想起盘问克洛蒂尔德·代斯唐热的情形。那金发女人不也是这样平静?他面对的,难道又是一个受亚森·罗平保护、在他的直接影响下即便身处险境也极为沉着的女人?“福尔摩斯……福尔摩斯……”
听到华生叫他,他走过去,俯身问:“伙伴,怎么样?痛吗?”
华生动动嘴唇,说不出话。最后,费了好大的劲,才结结巴巴说道:“不……福尔摩斯……不是她……不可能是她……”
“您跟我胡说什么?我跟您说:是她,我说!我只有面对亚森·罗平的女人,由他训练栽培的女人,才会糊涂发傻……现在这女人知道画册的事了……我可以同您打赌,不要一个钟头,亚森·罗平便会得到通知。不要一个钟头?我说什么话!是立即得到通知!什么去药房,什么一张处方马上要配……哄鬼!”福尔摩斯立即出门,来到梅西纳大街,看见小姐走进一家药房。十分钟后,她拿着几个小药水瓶和一个白纸裹着的长瓶出来了。但是,往回走时,有一个人尾随她,同她说话。那人手拿帽子,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好像在求乞。
小姐停下来,给了他点钱,又向前走。
“她同那人说了话。”英国人寻思。
他这样想,与其说是确信,还不如说是直觉。不过这种直觉相当强烈,使得他改变战术,放弃年轻姑娘,而去跟踪那乔装改扮的乞丐。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来到圣费迪南广场,那人在布莱松住过的楼房前转来转去,有时抬头瞧瞧三楼的窗户,注意进楼房的人。过了一个钟头,他登上开往纳伊伊的有轨电车,上了顶层。福尔摩斯也上了顶层,在那人身后稍远的地方坐下。旁边是一位正在读报,被报纸遮住脸的先生。电车驶到旧城墙时,那先生放下报纸,福尔摩斯认出他是加尼玛尔。加尼玛尔指着那人,跟他咬耳朵说:“这就是昨晚跟踪布莱松的家伙,在广场上转悠了一个钟头。”
“布莱松的事,没有什么消息吗?”福尔摩斯问道。“有,今早有他的一封信。”
“今早?那就是昨晚投邮的。寄信人还没得知他的死讯。”
“正是。这封信在预审法官手中。不过,我记住了内容:他不同意和解,他什么都要。头一次拿到的东西和第二次得手的东西。不然,他就要动手。
“没有签名。”加尼玛尔补充道,“您明白,这封信对我们没有什么帮助。”
“加尼玛尔先生,您的高见,我完全不同意,相反,我觉得这些话很有意思。”
“上帝啊,为什么?”
“为我个人的理由。”福尔摩斯随便搪塞道。有轨电车在城堡街停下,这儿是终点站。那人下了车,不慌不忙向前走。
福尔摩斯跟着他走,离得那么近,加尼玛尔都有些害怕:“他只要一回头,我们就暴露了。”
“他现在不会回头。”
“您怎么知道?”
“他是亚森·罗平的手下。亚森·罗平的人总是这么走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首先表示他知道被人跟踪,其次表示他什么也不怕。”
“可是我们挨得太近了!”
“还不够近,还不能防止他在一分钟内从我们的指缝里溜掉。他太自信了。”
“嗬!嗬!终于见到你们了。喏,那儿,咖啡店门口,有两个骑自行车的警察。如果我决定要求他们帮忙,并靠近那家伙,我倒想看看他怎样从我们指缝里溜掉。”
“那家伙看见两个警察并不慌,是他在要求警察帮忙!”
“妈的!”加尼玛尔大叫一声,“他真是狗胆包天!”那人确实走近那两个警察,当时他们正打算上车骑行。他跟他们讲了几句话,然后,猛地跳上咖啡馆墙上靠着的一辆自行车,同两名警察一起,飞快地骑远了。
英国人哈哈大笑。
“哈!我早料到了吧?一、二、三,跑啦!谁帮他呢?您的两位同事,加尼玛尔先生。啊,亚森·罗平,他干得不错!骑自行车的警察也被他雇用啦!我刚才跟您说了,那家伙太沉着了!”
“那又怎样?”加尼玛尔气恼地叫道,“那又该怎样?说风凉话还不容易?!”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我们要报仇的。眼下,我们得找几个帮手。”
“福朗方在纳伊伊大街街尾等我。”
“好,您顺路叫上他,然后来会我。”
加尼玛尔走开了。福尔摩斯则循着自行车辙往前走。路上尘土很厚,有两辆车装的是有条纹的外胎,因此车痕尤其清晰。不久,福尔摩斯发现车轮印把他带到了塞纳河河畔,那三个人转到了头天晚上布莱松去的那个方向。
因此,他一直来到他同加尼玛尔藏身的栅门旁。他看出不远处地上有一些交错的带条纹的轮迹,表明那三个人曾在这儿停留过。正对面,有一小块突出的陆地伸进塞纳河,顶头泊着一条旧船。
布莱松就是在那儿扔的包裹,确切地说他是让包裹落下去的。福尔摩斯走下岸坡,发现坡势平缓,河水低落,很容易找到那个包裹……除非那三个人抢在前面找到了。
“不,不,”他寻思,“他们没有时间……最多一刻钟……可是,他们为什么从这儿经过呢?”
有一个人坐在小船上钓鱼。福尔摩斯问他:“您没见到三个骑自行车的人吧?”
钓鱼人做了个手势表示没见到。
英国人固执地说:“可是……有三个人……刚才在离您两步远的地方停留过……”
钓鱼人把钓竿夹在腋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在一页纸上写了几个字,撕下来给福尔摩斯。
英国人身子一震。他一眼就认出手上那页纸中间写的,正是画册上被剪去的字母:
炽热的阳光照在河面上,那男人又钓起鱼来。他头戴一顶宽边草帽,上衣和背心折好放在身旁。他专心致志地钓着。钓竿上的浮子顺流漂浮。
过去了一分钟。紧张的一分钟,静得可怕。
“是他吗?”福尔摩斯想,心情十分焦灼,几乎是痛苦。他蓦地悟到了真相。
“是他,是他,只有他才能泰然自若地待在这儿,毫不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再说,除了他,还有谁知道画册的事呢?阿莉斯已经让人捎口信告诉他了。”
英国人忽然感到他的手,他自己的手已经握住了手枪,他的眼睛紧盯着这人的背,盯着他脖子稍上一点的部位。只要手指一勾,这场惨剧就结束了,这位不同凡响的冒险家的一生就可悲地结束了。
钓鱼人一动不动。
福尔摩斯紧握手枪,真想开枪了结。但同时这种违背他本性的行为又让他觉得恐怖。这人必死无疑,事情一了百了。“啊!”福尔摩斯心想,“但愿他站起来……但愿他自卫……不然,就该他倒楣……还有一秒钟……我就开枪……”但是,他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加尼玛尔带着几名侦探来了。
于是,福尔摩斯改变了主意,他猛地冲过去,跳到小船上。由于他用力过猛,缆绳被拉断了。他扑到钓鱼人身上,双手箍紧他。他们一起滚进舱底。
“这又怎么样?”亚森·罗平一边挣扎,一边叫道,“这证明了什么?我们两个,一个把另一个逼得没有还手之力,那才叫赢!可现在,您不知道拿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拿您怎么办,我们就像两个傻瓜抱在一起……”
两条桨滑进水里。小船随波漂流,岸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亚森·罗平继续说:“天啊!事情这么复杂!您是糊涂了吧?……这把年纪还干这种傻事!您真是个大孩子!真倒楣!”
他终于挣脱出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怒不可遏,准备不顾一切,把事情了结。他把手插进口袋,马上骂了一声,原来,亚森·罗平已把他的手枪摸走了。
于是,他跪下身来,企图捞回一支桨,把船划向岸边。与此同时,亚森·罗平也拼命去抓另一支桨,要把船划向河中间。“别拿……别拿。”亚森·罗平说,“再说,这根本没用……您要是拿到桨,我也不会让您划的……换了您也会这样做。在生活中,大家都是努力……没有理性,既然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听着,您明白,命运……对,命运决定让它的老朋友亚森·罗平……胜利!时运偏爱我!”
确实,小船在慢慢驶远。
“小心!”亚森·罗平大声叫道。
岸上,有人在用手枪瞄准他。他低下头。一声枪响,在他们周围激起水花。亚森·罗平哈哈大笑:“上帝原谅我,这是加尼玛尔朋友开的!……加尼玛尔,您这一枪开得太糟了。您只能在正当防卫的情况下开枪……难道可怜的亚森·罗平让您发了狂,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呀,又来了!……可是,倒楣的家伙,您会打中我亲爱的大师呀。”
他躲在福尔摩斯身后,面对加尼玛尔说:“好,现在我平安无事了……瞄吧,加尼玛尔,对准心脏!……再高一些,……往左……没打中……真笨……再来一枪?……可是您发抖了,加尼玛尔……要镇定,不是吗?冷静点!……一、二、三、开火!又没打中!难道政府把儿童玩具拿来给你们当手枪?”
他拔出一把又大又长的左轮手枪,瞄也不瞄,甩手就是一枪。侦探忙用手按着帽子:一颗子弹把它穿了个洞。
“加尼玛尔,您觉得怎么样?啊!这可是名牌。先生们,再见吧。这是我尊贵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大师的枪。”说完,亚森·罗平手一抡,把枪扔到加尼玛尔脚下。福尔摩斯忍不住微笑,流露出欣赏的神气。多有生气!多么自然!多么潇洒!显得多么快活!好像危险的感觉反而给他带来肉体上的快乐,好像这个奇人的生活目的,就是寻求危险,然后以排除危险为乐。
这时,两边河岸上聚集了许多人。加尼玛尔和他的手下在岸上追着随波摆荡、缓缓漂去的小船。亚森·罗平被捕已是不可避免,确凿无疑的事。
“大师,”亚森·罗平转身对英国人大声说,“说实话,就是把南非德兰士瓦尔的金子都给您,您也不会让出位子吧!因为您坐的是头一把交椅!首先比一切都要紧的,是序幕……然后,我们一下跳到第五幕,就是亚森·罗平被捕或者逃脱。因此,亲爱的大师,我有个问题要问您。为了避免模棱两可,您只需回答‘是’或‘不’。不要再管那案子了,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弥补您造成的损害。再迟我就无能为力了。您同意吗?”
“不。”
亚森·罗平皱起眉头。显然,福尔摩斯这样执著使他不快。他又说道:“我坚持要您退出。这样做更是为了您而不是我。我坚持要您退出,因为我确信您会第一个为您的卷入而后悔。最后问一遍:‘是’,还是‘不’?”
“不。”
亚森·罗平蹲下去,移开舱底的一块木板,磨蹭了几分钟,福尔摩斯不知他在干什么。然后,他站起身,坐到英国人身旁,说出以下这番话:“大师,我想,我们来到这条河边,理由都是一个:打捞布莱松扔掉的东西,对吧?至于我,我本来约好几个伙伴,正准备——我这身简单的衣服可以证明——在塞纳河底作一番小小的探测。我的朋友来通知我,说您来了。不过,我对您说实话,对此我并不感到惊奇。因为,我敢说,您的调查的进展,我每个钟头都得到了报告。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在米里约街,只要发生任何一点能使我感兴趣的事,一个电话,我就很快了解到了。您明白,在这种情况下……”
说到这儿,他打住话头。刚才他移开的那块木板浮起来了,木板周围直冒小水柱。
“见鬼!我不知刚才是怎样搞的。不过,我完全有理由想到这条旧船的舱底会有漏洞。大师,您不害怕吗?”福尔摩斯耸耸肩。亚森·罗平继续说:“因此,您会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我预先得知您追着要与我斗,我越是避开,您越是渴望,所以,确切地说,我乐于跟您斗一场。斗的结局是确定的了,因为我手上有所有的王牌。我要让我们的会面尽可能引起轰动,以便使您的失败尽人皆知,让以后什么德·克罗宗伯爵夫人或什么德·安布勒瓦尔男爵再也不敢企图把您搬来跟我作对。再说,亲爱的大师,别望那边……”他又停住话头,半握拳头,像望远镜似地放在眼前,观察两岸的动静。
“嗬!他们租了条好船,一条真正的战舰,正使劲划哩!不要五分钟,就会划过来,我就完了。福尔摩斯先生,给您一个忠告:您扑到我身上,把我捆起来,交给我国的司法当局……你喜欢这方案吗?……但这方案有个条件,就是在那以前,我们不能沉到水底。如果要沉,我们就只剩下准备遗嘱的时间了。您看呢?”他们四目相视。这次福尔摩斯明白了亚森·罗平刚才干了什么:原来他凿穿了舱底。水在往上冒。
水浸没他们的靴底,盖过他们的脚背。但他们岿然不动。水没过他们的踝骨。英国人抓起他的烟荷包,卷了一支烟,点燃。
亚森·罗平说:“亲爱的大师,从我上面的话里,您只会看到我无奈地承认,我对您无能为力。我只接受我胜券在握的战斗,躲避我没有选择场地的战斗,其实是对您屈服。是承认福尔摩斯是我唯一害怕的敌人,是表明只要福尔摩斯拦我的路,我就不安。亲爱的大师,既然命运让我有幸与您对话,那么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话。我只有一点遗憾,那就是,我们不得不双脚泡在水里谈话!……我承认,这种情况有失庄严……我说的什么话?脚泡在水里?……不如说屁股泡在水里吧!”
确实,水已漫过他们坐的凳子。小船也越来越往下沉了。福尔摩斯镇定自若,嘴上含着烟,似乎在凝望天空。面对这个身处险境,被人包围、受警察追捕却仍然快快活活的人,他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慌乱。怎么!他们似乎都在说,谁会因为这芝麻小事而慌乱?不是每天都有人在河中淹死吗?这样的事值得注意吗?他们一个侃侃而谈,一个沉思默想,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们的自尊心暗地里在激烈较量。
再过一分钟,他们就要沉入水下。
“要紧的是,”亚森·罗平说,“弄清楚我们是在司法当局那些第一流好手赶到之前还是之后沉入河底。关键就在这儿。因为,小船沉没是肯定的事了。大师,立遗嘱的庄严时刻到了。我把我的一切财产遗赠给英国公民歇洛克·福尔摩斯,条件是……啊!上帝呵,他们来得真快,这些司法当局的好手!啊,这些好汉!看见他们真高兴。划桨的动作多么准确!哟,是您,福朗方队长?好家伙!搞来一艘战船,这主意真绝。福朗方队长,我会向上司举荐您的……您想要勋章?当然……说好了。您的伙伴迪约齐呢,在哪儿?在左岸,那百来个土著中?……即使我没有淹死,我也会在左岸被迪约齐和他那帮土著逮住,或者在右岸被加尼玛尔和纳伊伊的居民抓住。真是左右两难啊……”
河水卷起了漩涡。小船跟着转了起来。福尔摩斯不得不抓住摇橹子的铁环。
“大师,”亚森·罗平说,“请您脱掉上衣,这样游起来方便些。不脱?不愿意?我就穿上上衣。”
他穿好上衣,像福尔摩斯那样扣得严严实实,然后,叹气道:“您是个多么厉害的人啊!可惜在一件事上那么固执……诚然,您已作了努力,但都是白费气力!真的,您糟蹋了您的才华……”
“亚森·罗平先生,”福尔摩斯终于说话了,“您说得太多了,您过于自信,过于轻率,常犯错误。”
“一针见血。”
“因此,刚才您不知不觉就给我提供了一个我正需要的情况。”
“怎么?您需要了解一个情况,可您不跟我说!”
“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从现在起,三小时内我将向德·安布勒瓦尔夫妇揭开谜底,这就是唯一的答复……”福尔摩斯还没把话说完,小船突然下沉,把他们两个也带了下去,旋即又露出水面,但已翻了个。两岸先是一阵惊呼,然后是一片不安的寂静,跟着突然又响起一片呼声。有一名落水者露出水面。
他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是个游泳好手,他甩开长臂,劈波斩浪,游向福朗方的小艇。
“福尔摩斯先生,加油,”福朗方队长大叫,“有我们在这儿……别泄气……一会儿再去管他……我们会逮住他的,来吧……福尔摩斯先生,再使点劲……抓住绳子……”
英国人紧紧抓住递过来的绳子。但是当他爬上船时,身后有个声音在喊他:“亲爱的大师,谜底,您当然会知道的。但我吃惊的是您竟然还没猜到……再说,猜到了又如何?对您有什么用?只是证明这一仗您打败了……”
亚森·罗平一边说话,一边爬上扣过来的船底,骑在上面,舒舒服服地坐着,一边庄重地打着手势,一边继续发表演说,似乎希望说服对手。
“亲爱的大师,您得明白,没有办法,绝对没有办法……您会觉得自己陷入困境……”
福朗方瞄准他:“亚森·罗平,投降。”
“福朗方队长,您真没教养,打断我的话,我刚才说……”
“亚森·罗平,投降。”
“见鬼了,福朗方队长,人只在危险的时候才会投降。现在您不会断定我有丝毫危险吧!”
“最后说一次,亚森·罗平,我命令您投降。”
“福朗方队长,您根本不打算杀我,最多只打算伤我,因为您怕我逃跑。万一失手,打到了致命的地方,怎么办?不要开枪,想想您将来会悔恨的,可怜的人!想想您会受悔恨的折磨……”枪响了。
亚森·罗平晃了几晃,有一阵子抓住船帮,然后松手跌落水中不见了。
这些事件发生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六点整,歇洛克·福尔摩斯穿了从纳伊伊一家饭店老板那儿借来的一条太短的长裤和一件过窄的上衣,头戴鸭舌帽,贴身穿一件带丝腰带的法兰绒衬衫,如事先说好的那样,准时来到米里约街的公馆。他让人进去通报,就走进小客厅,准备面晤德·安布勒瓦尔夫妇。德·安布勒瓦尔夫妇进客厅时,看见福尔摩斯正在来回踱步,一身打扮是那么滑稽,他们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福尔摩斯心事重重地,伛着背,像木头人似地从窗前走到门旁,又从门旁走到窗前,每一次都走那么几步,在同一个地方转身。他停住脚步,拿起一件小玩意,无意识地端详着,然后,又继续踱步。
最后,他在他们俩面前站住,问道:“小姐在家吗?”
“在家,同两个孩子在花园里。”
“男爵先生,我们将进行的谈话是决定性的,我希望阿莉斯·德曼小姐参加。”
“难道,最终查明……”
“先生,请稍稍耐心点。我将尽可能确切地把事实摆在你们面前,真相就会在这些事实中水落石出。”
“好吧,絮扎娜,你愿去……?”
德·安布勒瓦尔夫人站起身,几乎马上便带着阿莉斯·德曼回到房间。
小姐比平时显得苍白一点,站在那儿,靠着一张桌子,甚至连唤她来的原因也不问。
福尔摩斯似乎没瞧见她,猛地转向德·安布勒瓦尔先生,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先生,经过几天调查,尽管某些事一时改变了我的看法,但我还是要对您重复我最初的话:犹太人油灯是被住在公馆里的人偷走的。”
“罪犯是谁呢?”
“我知道。”
“证据呢?”
“掌握的证据足以使罪犯无法狡辩。”
“那还不够,应该让罪犯把东西归还我们……”
“犹太人油灯吗?它已在我手中。”
“蛋白石项链呢?鼻烟盒呢?……”
“蛋白石项链、鼻烟盒,总之,您第二次失窃的东西都在我手中。”
福尔摩斯喜欢这种戏剧性情节,喜欢用这种稍嫌生硬的方式来宣布自己的胜利。
确实,男爵夫妇好像一时惊住了,好奇地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福尔摩斯,这是最好的赞扬。
接下来,福尔摩斯详细叙说了他三天来做的事情:他先说起如何发现那本画册,把被剪下的字母组成的话写在纸上;接着,又说起布莱松如何到塞纳河畔扔东西,然后回寓所自杀;最后便谈到他福尔摩斯如何同亚森·罗平较量,小船如何沉没,亚森·罗平下落如何。等他说完,男爵低声说道:“您只用告诉我们罪犯的名字。您指控谁呢?”
“我指控剪下那些字母,用它们与亚森·罗平通信的人。”
“您怎么知道这个人是同亚森·罗平通信呢?”
“从亚森·罗平那儿得知的。”
他递过去一张湿漉漉的、皱巴巴的小纸条。就是亚森·罗平在小船上从记事本上撕下的那一页。
“请注意,”福尔摩斯得意地指出,“他并不是被迫把这张纸条给我,从而露出马脚的。他只是顽皮,却给我提供了情况。”
“给您提供了情况……”
男爵说,“可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福尔摩斯用铅笔把这些字母和数字重写了一遍。
“怎么?”德·安布勒瓦尔先生说,“这不就是您刚才给我们看的那些字母吗?”
“不。要是您把这些字母翻来覆去排列,就会像我一样,一眼发现它们同原来的不一样。”
“哪点不一样?”
“多了两个字母,E和O。”
“的确,我没看出来……”
“拼出répondez(回答)之后,还剩下C和h两个字母,加上E和O,您将发现只能拼一个词,这便是EChO(回声)。”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指《法兰西回声报》,是亚森·罗平的报纸,是他正式的喉舌。在这份报上,他保留他的‘联系’专栏。请答复第二百三十七期《法兰西回声报》的通信专栏。这就是我寻找的谜底。亚森·罗平是那样随便地告诉了我,我就到了《法兰西回声报》的编辑部。”
“您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了亚森·罗平和……他的女同谋之间来往的全部细节。”
于是,福尔摩斯把七份报纸摊开,翻到第四版,标出下面七行字:
3.亚·罗,受压制。敌人。完了。
6.540,公园,三点。紫罗兰花。
7.237,星期六,一言为定。星期日上午,公园。
“您把这些叫做来往细节!”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叫道。“上帝啊,是的。您只要稍微留意,就会同意我的意见。首先,一位代号540的女人要求亚森·罗平保护,亚森·罗平的回答是要求解释原因。女人便回答说她被一名敌人压制,无疑就是布莱松。如果无人援助她,她就完了。可是,亚森·罗平还心存戒备,不敢与这位陌生女子会晤,要求告知地址,提出要作调查。
“这位女子犹豫了四天——您注意日期——最后为事件的发展所迫,受布莱松的威胁,终于说出了自己所住的地方米里约街。第二天,亚森·罗平说他三点钟去蒙索公园,请陌生女子带一束紫罗兰花作联络暗号去见面。从那时起,他们的通讯停了八天。因为亚森·罗平和这位女子不再需要通过报纸联系,他们可以直接见面或通信了。计划已经拟定,为了满足布莱松的要求,那女子要盗走犹太人油灯。只剩下确定下手的日期了。这个女子出于谨慎,用剪下的字母贴成便条寄给亚森·罗平,决定在星期六动手,并补充道:请回答第二百三十七期《法兰西回声报》。亚森·罗平回答她星期六下手一言为定。并表示他星期天早上去公园。于是,星期天凌晨发生了盗窃案。”
“的确,这些来往环环相扣。”男爵赞同道,“十分完整。”福尔摩斯又说道:“于是发生了盗窃案。这个女子星期天上午出门,向亚森·罗平报告情况,并给布莱松带去犹太人油灯。事情正如亚森·罗平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司法当局被敞开的窗户,地面上四个窟窿,还有阳台上的擦痕所迷惑,立刻接受了外人闯入室内盗窃的假设。那女子便安然过关,不受任何怀疑。”
“好吧,”男爵说,“这个解释非常合乎逻辑,我同意。但第二次偷盗……”
“第二次偷盗是由第一次引起的。报纸报道了犹太人油灯是如何失窃的细节,有人就想如法再来一次,把没盗走的东西搞到手。这一次不是伪装的,而是真正的入室行窃,真正的翻墙撬锁,破坏偷盗。”
“肯定是亚森·罗平……”
“不,亚森·罗平不会这么愚蠢,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而朝人开枪。”
“那是谁呢?”
“毫无疑问,是布莱松,而且是背着被他讹诈的女子。进到屋里来的是布莱松,我追赶的就是他,打伤可怜的华生的也是他。”
“您肯定吗?”
“绝对肯定。昨天,布莱松自杀前,一个同谋给他写了封信,证明亚森·罗平与这个同谋在谈判,要求把偷盗的东西如数归还。亚森·罗平要求全部归还,‘第一件东西(即犹太人油灯)以及第二次拿的东西’。另外,他还监视布莱松。布莱松昨晚去塞纳河边时,亚森·罗平的一名同伙也在跟踪。”
“布莱松去塞纳河边干什么?”
“他得知我调查的进展……”
“谁告诉他的?”
“同一名女子。她担心查出犹太人油灯的下落,会把她的事情带发……因此,布莱松得到通知,便把可能连累他的那些东西打成一包,准备扔在一个地方,等到危险过去,又能找回来。我和加尼玛尔跟着他。大概他还犯有一些罪行,良心上十分不安,失去了理智,回家后便寻了短见。”
“包里是什么东西?”
“犹太人油灯和您的其他珍玩。”
“它们不在您手中吗?”
“亚森·罗平失踪后,我利用他强迫我在河中洗澡的机会,让人划船把我送到布莱松选择的地点,找到了您失窃的东西。它们被内衣和油布包着。就在这儿,那桌上。”
男爵二话不说,立即割断绳子,撕开湿衣服,拿出犹太人油灯,旋开灯脚下的一只螺帽,双手捏住油壶,用力一拧,从中间打开,见到了那件镶嵌着红宝石和翡翠的纯金珍宝。它碰都未被人碰一下。
这一幕表面上看是如此自然。福尔摩斯陈述了一系列事实。然而,实际上却有某种东西使之变得极为可悲,那就是福尔摩斯的每句话都是对小姐明确的、直接的、不容辩驳的指控,而阿莉斯·德曼却一声不吭,给人感受很深。
当福尔摩斯一条一条无情地摆出事实时,小姐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里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反感或恐慌。她在想什么呢?尤其是,到了必须回答的关键时刻,到了必须替自己辩护以粉碎歇洛克·福尔摩斯如此巧妙地将她套住的铁圈的庄严时刻,她会说些什么呢?
这时刻已经到了,但年轻女子默不作声。
“说呀,说呀!”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叫起来。她一声不吭。
男爵再次敦促她:“只要解释一句……只要反驳一句,我会相信您的。”然而,这句话她就是不说。
男爵急急地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对福尔摩斯说:“不,先生!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有些罪行是说不过去的!这件事情同我一年来所了解的、所目睹的实际情况截然相反。”他把手搭在英国人肩上,说:“可是,先生,您是否绝对相信您没有搞错?”福尔摩斯略一迟疑,如同一个人受到突然袭击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能马上回击。过了一会,他微笑着说道:“只有我指控的人,由于她在您家里的位置才可能知道灯里藏有这件珍宝。”
“我不愿相信。”男爵嗫嚅道。
“那就问她吧。”
这委实是男爵唯一不愿做的事,因为他对姑娘深信不疑,然而,他又不可能避开明摆着的事实。
于是,他走近姑娘,直视她的眼睛:“小姐,是您吗?是您拿走了这件首饰吗?是您与亚森·罗平联系,假装外贼入室行窃吗?”
小姐答道:“先生,是我。”
她并没有低下头来。她的脸上既不显得羞耻,也不显得尴尬……
“这可能吗?”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嗫嚅道,“我绝不相信……把所有人都怀疑到了,才会怀疑您……可怜的女人,您是怎么干的呢?”
她说:“我就是像福尔摩斯先生刚才说的那样干的。星期六深夜星期天凌晨,我悄悄走进了小客厅,拿走那盏灯,早晨我就把它带给……那个人。”
“不对,”男爵反对说,“您说的那些话不能让人接受。”
“不能让人接受!为什么?”
“因为那天早上,我看见小客厅的门是插着插销的。”她脸一红,有些慌张,望着福尔摩斯,似乎在向他讨主意。福尔摩斯见到阿莉斯·德曼的窘迫,似乎比听到男爵的异议更为惊愕。她难道无话可答?她刚才承认福尔摩斯的解释符合事实,难道那是谎话,只要检查事实,马上就能戳穿?男爵又说:“这扇门是关着的,我肯定。那天早上我发现插销同头天晚上我插上时一样,没有动过。如果您真像刚才声称的那样是从这道门进来的,那么必须有人从里面给您开门,也就是说从小客厅或我们的卧室给您开门。可这两间房里并没有别人……只有我妻子和我。”
福尔摩斯急忙低下头,用手捂住脸,遮住那一脸羞红。他脑中忽地一亮,就头昏起来,浑身觉得不自在。他觉得真相大白,如同夜色退尽,露出明灿灿的景色。
阿莉斯·德曼是无辜的。
阿莉斯·德曼是无辜的,这是确凿无疑的真相。同时,这也说明了他从对姑娘作出可怕的指控起就感到不安的原因。现在,他明白了,他知道了。
一个不容置疑的证据立刻出现在他眼前。他抬起头,几秒钟过后,他尽可能自然地把眼睛转到德·安布勒瓦尔夫人身上。
她脸色苍白。那是不寻常的苍白,是在生活中残酷无情的时刻显现的苍白。她的手微微发抖,她努力把它们掩盖住。
“再过一秒钟,”福尔摩斯想,“她就会露马脚的。”他坐在她和她丈夫之间,极希望排除由于他的错误而威胁这对夫妇的危险。但是,她一看见男爵,内心深处不禁发出一阵战栗。刚才照得他头晕目眩的真相的光芒,现在也照亮了德·安布勒瓦尔先生。这位丈夫也在同样地动脑子。他也明白了!
他看出来了!
阿莉斯·德曼拼命反驳,要否定那无情的真相。“您说得对,先生,我说错了……确实,我不是从这道门进来的。我经过前厅,从花园,用一架梯子……”她忠心耿耿地作最后的努力……但毫无用处!这几句话一听就是假的。声音显得很虚,眼睛也不再显得清澈、真诚。她低下头,泄气了。
残酷无情的寂静。德·安布勒瓦尔夫人脸色苍白,由于焦虑和恐惧而全身僵硬。她等待着。男爵好像不愿相信他的幸福已经毁了,还要挣扎一番。
他终于期期艾艾地说:“讲吧!你说清楚……”
“可怜的朋友,我没什么可说的。”她声音极低地说,一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那么……小姐……”
“小姐为了救我……出于忠诚……出于友情……承认自己有罪……”
“为什么事救你?从谁的手中救你?”
“从那个男人手中。”
“布莱松吗?”
“是的,他威胁的是我……我在一位女友家认识了他……一时糊涂,竟听从他……哦!你不会原谅我的……然而,我给他写了两封信……你会看到这两封信的……我把它们赎了回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赎回来的……唉!可怜我吧……我为这事流了那么多泪!”
“你!你!絮扎娜!”
男爵攥紧拳头,朝她举起来,准备揍她,揍死她。但是,他的双臂又放了下来。他又喃喃问道:“你!絮扎娜!……你!……这可能吗?”
絮扎娜断断续续地讲了她那件庸俗得让人恼火的风流事。她发现那个人卑鄙无耻,终于惊醒,悔恨不已。她也谈到阿莉斯的令人钦佩的行为。姑娘觉察到女主人的绝望,听了她吐露的心里话,便写信给亚森·罗平,一手导演了盗窃油灯的事,以便把女主人从布莱松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你,絮扎娜,你,”德·安布勒瓦尔先生弯下身子,痛苦地说,“你怎么能……”
当晚,在加莱和多佛之间运营的“伦敦城”渡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缓缓行驶。夜色晦暗、平静,轮船上空依稀可见团团浮云。一层轻纱似的薄雾裹着轮船,把它同散射着星光月华的无垠太空隔绝开来。
大部分乘客已返回舱房或客厅。有几位顽固的乘客还在甲板上散步,或盖着厚毛毯坐在大摇椅上打盹。这里那里不时亮起雪茄烟的点点火光。在轻柔的微风中可以听到一阵阵窃窃低语。在庄严肃穆的静寂中,大家都不敢提高嗓门说话。有一位乘客沿着舷墙,步子均匀地踱着。走到一个躺在长椅上的人身旁时,他停下脚步,细细端详。当这人稍稍翻了翻身,他便问道:“阿莉斯小姐,我以为您睡着了。”
“不,不,福尔摩斯先生,我不想睡,我在想事。”
“想什么呢?问一问冒昧吗?”
“我在想德·安布勒瓦尔夫人。她一定非常伤心!她的一辈子全毁了。”
“不会,不会这样。”福尔摩斯立即说,“她犯的不是不可原谅的过失。德·安布勒瓦尔先生会忘记她这次偶然失误的。我们动身时,他看她的眼光已经柔和多了。”
“也许……但是,要忘掉需要很长时间……她会痛苦的。”
“您很爱她?”
“很爱。在我怕得发抖要躲开您的眼睛时,是您给了我力量,使我微笑,使我直视着您。”
“您离开她难受吗?”
“十分难受,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她。”
“您会有朋友的。”
英国人被姑娘的忧伤感动了,说,“我答应您……我有一些关系……很有影响……我向您保证,您不会后悔来到新地方的。”
“也许吧,不过,德·安布勒瓦尔夫人不在……”他们没有再说下去。
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甲板上又转了两三圈,然后,回来坐在旅伴身旁。
云开雾散,露出一角青天。星光闪烁。
福尔摩斯从斗篷兜里掏出烟斗,装上烟丝,连续划了四根火柴也没点着。
火柴用完了,他站起身,向坐在几步远的一位先生问道:“请问,有火柴吗?”
这位先生打开一盒防风火柴,划了一根,立即耀起一团火苗。福尔摩斯就着火光,认出这是亚森·罗平。
要不是英国人微微地,几乎觉察不出地往后一退,亚森·罗平还以为他知道自己在船上才来借火的,因为他如此善于控制情绪,伸手给对方的神态从容大度,自然如常。“亚森·罗平先生,身体一直好吧?”
“厉害!”福尔摩斯这种控制情绪的能力使他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
“厉害?……为什么这么说?”
“怎么,为什么这么说?您明明见我跌入塞纳河,现在又像幽灵似地出现在您眼前,居然出于自尊,出于我称为英国式的自尊,连一点惊愕也不显露,连一句吃惊的话也不说。真的,我再说一遍,厉害,让人佩服!”
“这有什么可佩服的。您落水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的,而且您并没有被子弹打中。”
“可是您为什么不打听清楚我的下落就走呢?”
“您的下落?我知道。两岸一公里长的地段,有五百多人围着。您就是逃脱了一死,也肯定会被擒获。”
“可我来到这条船上。”
“亚森·罗平先生,世上只有两个人,他们的一切作为都不会让我吃惊:首先是我,其次是您。”
两人握手言和。
虽说福尔摩斯在与亚森·罗平的交锋中并没有占上风,虽说亚森·罗平是个特殊的最终不得不放弃捕获的敌人,虽说在交手中亚森·罗平始终保持优势,但英国人靠着顽强奋斗,坚韧不拔,还是找回了蓝钻石和犹太人油灯。
也许这一次的结果没有那么引人注目,尤其是在公众看来如此,因为福尔摩斯不得不隐瞒了失窃案的细节,声称不知罪犯的姓名。但是作为人与人,亚森·罗平与福尔摩斯,侦探与侠盗之间的较量,公正地说没有胜负。他们都可声称取得了同等胜利。
他们作为放下武器,彼此尊重的对手,客客气气地交谈起来。在福尔摩斯的请求下,亚森·罗平叙述了他逃跑的经过。“把这称为逃跑,未免夸大了点。”他说,“这是那样简单!因为,我们约好来捞犹太人油灯,我的朋友一直守在附近。我在翻了个的船壳下待了半小时,趁福朗方带着手下沿岸寻找我的尸体的机会,我爬上那艘破船。我的朋友开着汽艇来接我,然后就在五百个看热闹的人吃惊的目光下,在加尼玛尔和福朗方惊愕的注视下走了。”
“太漂亮了,”福尔摩斯大声说,“无懈可击的成功……现在您去英国有事?”
“是的,有几笔帐要结算……但是,我忘了……德·安布勒瓦尔先生怎么样?”
“他一切都知道了。”
“啊!亲爱的大师,我对您说过什么?现在,伤害无可挽回了。本来让我干不更好吗?再有一两天,我就可以从布莱松那儿要来油灯和其他玩意,送还给德·安布勒瓦尔夫妇。这两个好人就可以和和睦睦,白头偕老,而不会像……”
“而不会像……”福尔摩斯冷笑道,“我把事情搅乱了,给您保护的家庭带来不和。”
“上帝啊,是的,我保护的家庭!难道我从来只会行窃、行骗、为非作歹吗?”
“那么您也做好事?”
“只要有时间就做。而且,我乐于做好事。在我们这场交锋中,我成了援助别人,拯救别人的保护天使,而您却成了带来绝望和眼泪的魔鬼。我觉得这十分好笑。”
“谁流眼泪?谁流眼泪?”英国人抗议道。
“德·安布勒瓦尔一家流泪。阿莉斯·德曼流泪。”
“她不能再待下去……加尼玛尔迟早会发现她……而通过她,又会追到德·安布勒瓦尔夫人身上。”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大师。但是,这又怪谁呢?”
有两个男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福尔摩斯声音似乎微微变了,问亚森·罗平说:“您知道这两位绅士是谁吗?”
“我相信我认出了其中一位是船长。”
“另一位呢?”
“我不知道。”
“那是奥斯丁·吉莱特先生,他在英国的位置,相当于贵国的保安局长迪杜伊先生。”
“啊!多好的运气!您愿意把我介绍给他吗?迪杜伊先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如果能同奥斯丁·吉莱特先生成为朋友,我将十分高兴。”
两位绅士又出现在甲板上。
“亚森·罗平先生,要是我把您这话当真呢?”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他伸出铁一般的手,抓住亚森·罗平的手腕,紧紧握着。“大师,干吗抓这么紧?我随时准备跟您走。”确实,他听任福尔摩斯拖着走,毫无反抗的表示。这时,那两位绅士又走远了。
福尔摩斯加快步伐。他的指甲掐进了亚森·罗平的皮肉。“走吧……走吧……”福尔摩斯大声吼着,似乎急于尽快把一切了结,“走吧!快点吧!”
但是,他立即站住了:阿莉斯·德曼跟了过来。“小姐,您干什么?这没有用……别过来!”亚森·罗平答道:“大师,请您注意,小姐并不是自愿跟来的。我用您对待我的办法也抓住了小姐的手腕。”
“为什么?”
“怎么?我很想把她也介绍给他们。她在犹太人油灯案中扮演的角色比我还重要。她是亚森·罗平的同谋,也是布莱松的同谋。她还得讲述德·安布勒瓦尔男爵夫人的风流事。这会叫司法当局大感兴趣的……这样,好心的福尔摩斯,您就好事干到底啦。”英国人松开了他的俘虏的手腕,亚森·罗平也放了小姐。他们一动不动,面对面站了几秒钟。然后,福尔摩斯回到那把长椅上坐下来。亚森·罗平和姑娘也回到原来的位子。他们好久没有说话。
到后来,亚森·罗平打破沉默说:“大师,您明白,不管我们干什么,我们永远站不到一起。您在沟这边,我在沟那边。我们可以敬礼,握手,交谈片刻,但鸿沟永远存在。您永远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侦探,而我永远是亚森·罗平,大盗。歇洛克·福尔摩斯或多或少出于本能,或多或少适时地听从他的侦探直觉,追缉大盗,一有可能,就要将他捕获。而亚森·罗平却始终凭着机智勇敢,逃脱了追捕,并讥笑侦探不自量力。这一次,他又是不自量力,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笑声诡黠,残酷而可憎……
突然,他收了笑容,换上了庄重神气,低头对姑娘说:“小姐,请放心,即便我被逼到绝境,我也不会背叛您。亚森·罗平从不背叛别人,尤其对他喜爱和佩服的人。请允许我说,我喜欢并且敬佩您这样勇敢、高尚的人。”
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名片,一撕两半,把一半交给姑娘,仍然用激动而尊敬的声音说:“小姐,要是福尔摩斯没有走通门路,请您去拜访斯特龙博卢女士(她目前的地址很容易找),把这半张名片交给她,对她说‘忠实的回忆’几个字即可。斯特龙博卢女士会像姐妹一样接待您。”
“谢谢,”姑娘说,“我明天就去见这位女士。”
“现在,大师,”亚森·罗平用已经尽职尽责的满意口气叫道,“祝您晚安,还有一个钟头才能到。我要利用这段时间睡一睡。”他躺直身子,叉起双手枕在脑后。
云消雾散,月上中天,在繁星周围投上一片光雾,在海面上洒下一片清晖。月亮在水里悠悠漂荡,仿佛无垠的天空为它所有。灰蒙蒙的天边隐隐显出了海岸线。旅客们又登上甲板。甲板上站满了人,奥斯丁·吉莱特先生领着两位先生走过去。福尔摩斯认出那是两名英国警察。
亚森·罗平在长椅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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