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们如何野蛮地对待他,保尔都没有作任何反抗。当他们用力把他按在那垂直的峭壁上时,他心里仍在计算:根据计算可以肯定,两声爆炸是在距离隧道口三百米和四百米的距离内发生的。因此,我也可以肯定贝尔纳和孔拉德亲王已经到了那边;而追赶他们的人还在这边。因此,一切都是最完善的了。
他温顺而得意地服从处决他的一切准备工作。负责执行死刑的十二名士兵,在强烈的电灯光下排成一列;现在只等待一声令下了。在战斗打响的时候负伤的士官,步履艰难地走到他面前,牙齿咬得咯咯响:“应该马上枪毙他!……应该马上枪毙!……该死的法国人……”
保尔笑着回答说:“不,不,不会这么快就枪毙我的。”
“应该马上枪毙他,”另外一人又重复着士官的话。
“唉!怎么搞的!他等什么?”
中尉在隧道口作了一次快速的调查。猛然冲入隧道的士兵跑着回来了,由于爆炸释放的瓦斯,他们都差点窒息而死。至于贝尔纳要摆脱的那个哨兵,流血过多,他们不得不放弃从他那里获取新的情况。
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兵营送来了消息。他们刚刚从别墅派来的一位通讯兵口里得悉,孔拉德亲王已失踪,为此要求军官们加强各哨所的警戒力量,严加守卫,特别是隧道周围地区。
保尔当然已预计到了这样的牵制作用,其他牵制作用,这些将推迟他死刑的执行时间。天开始亮了,他在猜想:孔拉德亲王因为烂醉如泥,所以被留在他的卧室里;他的一个仆人可能奉命照看他,这个仆人后来发现门被关着,所以就报了警。因此立即开始寻找亲王。
但使保尔感到惊奇的是他们竟一点也没有怀疑有人通过隧道绑架亲王。
昏迷不醒的哨兵不能说话;士兵们从远处看见的两名逃跑者中,其中的一个拖着另一个,他们根本就没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总之,他们认为亲王被暗杀了。攻击亲王的人可能把他的尸体扔进采石场的某个角落里,然后就逃走了。他们中的两个终于逃脱,第三个则被他们抓住了。他一分钟也没有停止思考,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行动,这个行动之勇敢一般人不敢想象。
不管怎样,在没有预先进行调查,调查结果还没有向上面报告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处决保尔的。
他们把他送到别墅,在那里先把他身上的那件德国军大衣脱了下来,接着又仔细地搜了身。最后把他关进了一个房间,由四名精壮士兵把守看护。
他在那里呆了几个小时,打了几个小时的盹儿。他得到这种休息机会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太需要休息了!此外这几个小时的休息非常安静,没有人打扰。因为卡尔已死,埃米娜伯爵夫人不在别墅,伊丽莎白受到保护,只好寄希望于事态的正常发展了。
十点左右,他接待了一位将军的来访。将军询问他,没有得到任何令人满意的回答。将军开始生气了,但尚有节制。保尔从这种态度中悟出了这是属于一种对重要罪犯的尊重。
“一切都顺利,”保尔自言自语地说,“这次来访只是一个步骤,它向我预示着下面要来的将是一位更严肃,带有像一个全权代表那样性质的大使。”
根据这位将军的谈话,他了解到,他们在继续寻找孔拉德亲王的尸体。
此外,他们把寻找尸体的范围扩大到围墙以外的地方。因为他们发现了被保尔和贝尔纳关押在车库里的那个司机,随后又得到了这个司机提供的情况;另外,岗哨也发现了这部汽车从别墅开出后又返回来的情况。就是这些使得调查范围奇怪地扩大了。
中午,他们为保尔准备了丰盛的午餐。重视的程度提高了,还上了啤酒和咖啡。
“我也许会被枪毙,”他思索着,“但必须符合司法程序;而且在下述一些问题弄清之前不会枪毙我的:要枪毙的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作这次冒险?他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然而,只有我才能提供情况,回答这些问题。因此……”
他如此强烈地感到了他所处地位的有利,同时也非常强烈地感到敌人不得不违心地在促进他计划的成功。所以在一小时后,他被带进别墅的一间小客厅,面对面地和两位穿着非常考究的人呆在一起;他们让人再次搜了他的身,又非常小心地把他捆绑起来。对发生的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无任何惊奇的感觉。
“这至少,”他寻思着,“这至少是有劳德国皇帝的掌玺大臣为我而大驾光临了……除非……”
鉴于当时的局势,在他思想上不可能不预料到将会有比掌玺大臣权势更大的人物出面干预。当他听到一辆汽车停在别墅的窗子下面,当他看到两位穿着考究的人员局促不安的神情时,他就确信他的考虑和预料明显地被证实了。
一切准备就绪。甚至这位大人物还没有露面,这两个人就已经摆出了一副军人的架势,士兵们一个个挺得笔直,活像人体模型。
门打开了,他像一阵风似的进来了,只听到马刀和马刺撞击的丁当声。
就这样走进来的这个人立刻给人以急急忙忙、焦虑不安、动身在即的印象。
他来做的事情,只能用有限的几分钟来完成。
他作了一个手势,在场的人一律回避。
皇帝和法国军官面对面地呆在那里。
接着,皇帝以愤怒的嗓音说:“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的同谋在哪里?你根据谁的指示行事?”
在他身上,很难找到他在照片上或报刊画面上出现的那种形象了,人老多了,现在的那张脸暗黄、憔悴并布满皱纹。
保尔恨啊!恨得全身发抖,这既是想到他个人的痛苦而激发出来的私人仇恨,又是他对这最大的罪犯的厌恶和鄙视所引起的仇恨。尽管保尔决意做到行为不失礼节和说话不冒昧,但是他仍这样回答说:“先给我松绑!”
皇帝惊了一下,这肯定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他嚷了起来:“但是你忘了一点,只要我一句话,就可以把你毙了!你敢这样放肆!竟提出了条件!……”
保尔保持沉默。皇帝来回走着,手握着拖在地毯上的马刀刀柄。他两次停下来瞧着保尔,因为保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所以他又更加气愤地走开了。
他突然按了一下电铃。
“给他松绑!”他向听到铃声急急忙忙赶来的人命令道。
保尔从这些绳索中解脱出来后,站了起来,像一个士兵在上级面前那样,校正了自己的姿势。
房子里的人第二次回避,国王向保尔走过来,他和保尔之间隔着的唯一防御物就是一张桌子。这时,他问道,声音仍然严峻:“孔拉德亲王呢?”
保尔回答说:“孔拉德亲王没有死,陛下。他现在身体很好。”
“啊!”德国皇帝说,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仍避免涉及问题的实质,接着又说:“这一点也不能改变你那些事情的性质:侵略、间谍活动……杀害我一个最优秀的仆人还没有计算在内。”
“间谍卡尔,是吗?先生。我杀了他,仅仅是为了自卫。”
“但是,是你杀了他?因此考虑到这次凶杀和其他行为,就必须枪毙你。”
“不,陛下。孔拉德亲王活着,就保证了我的生命没有危险。”
皇帝耸了耸肩膀。
“只要孔拉德亲王还活着,我们就可以找到他。”
“不,陛下。你们将找不到他。”
“在德国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他逃得过我们的搜寻。”他一边用拳头敲打,一边斩钉截铁地说。
“孔拉德亲王不在德国,陛下。”
“嗯?你说什么?”
“我是说孔拉德亲王不在德国,陛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亲王在哪里?”
“在法国。”
“在法国!”
“是的,陛下。他现在在法国,住在奥纳坎城堡,我的朋友们看护着他。要是明晚六点,我还没有同我的朋友们会合,就将把孔拉德亲王交给军事当局。”
皇帝似乎惊得说不出话来,以致他的怒火一下被压了下去,他甚至都没有掩饰一下这次打击对自己的影响。如果他的儿子成了俘虏,为此引起的一切羞辱、一切嘲笑将会再次累及到他本人、他的王朝以及他的帝国。全世界一得悉这个消息,将会产生巨大的反响和轰动;敌人手中掌握这样一个人质可以使他们的气焰更加嚣张。所有这一切已体现在他那忧伤的眼光里了,他的肩膀也似乎比别人矮了半截。
保尔感到了胜利的激动和快慰。他好像让战败者跪在面前求饶一样牢牢地控制了这个人。对峙中的力量平衡已被打破,非常明显地有利于他,以致德国皇帝抬起眼睛看着他,这就给保尔以取得了胜利的印象。
德国皇帝这时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今晚上演的这场悲剧的主要线索:通过隧道到达这里,通过隧道绑架亲王,拉响地雷确保进攻者逃走。
然而这种冒险的不可思议的胆量使他感到吃惊。
他低声说:“你究竟是谁?”
保尔的态度稍微缓和了点,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他把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搁在把他们两人隔开的那张桌子上,严肃地说:“十六年前,陛下……十六年前九月的一个黄昏,……”
“嗯!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说,这开场白使他愣住了。
“您向我提出了问题,陛下,我应该回答您。”
接着他以同样严肃的语气从头开始说:“陛下,十六年前九月的一个黄昏,您由一个人……我一时想不出确切的词来……一个负责您的谍报机构的人领着您视察了埃布勒库尔至高维尼隧道工程。在您离开位于奥纳坎树林里那个小教堂的时候,您碰上了两个法国人,也就是父子俩……您还记得起来吗,陛下?当时天下着雨,……这次相遇使您非常不高兴,您生气了。十分钟后,陪同您的那位妇人又回来了,想把其中的一个法国人,也就是父亲带到德国领土,其借口就是因为碰见了您。这个法国人拒绝服从,那个女人当着他儿子的面杀害了他。他叫德尔罗兹,也就是我的父亲。”
德国皇帝听着他的叙述,越来越感到惊愕。保尔认为他的脸色还藏着更多的烦恼。然而,在保尔的目光下他仍保持着平静。在他看来,这位德尔罗兹先生的死只是一桩无足轻重的事件,这样的小事件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如同过眼烟云,他还想得起来吗?
他对于这桩肯定不是他下令犯下的凶杀案拒绝表示看法;但是他对凶手的纵容使他成了这次凶杀案的同谋。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只是随口说出了几句话:“埃米娜伯爵夫人对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她只对她自己负责任,”保尔指出,“她国家的司法机构不愿意人们对她进行指责。”
皇帝耸了耸肩,他不屑讨论德国道德和高层政策问题。他看了一下表,报了时,并告知说,几分钟之后他就要走了,他向保尔转过身来。
“因此,”他说,“是为了你父亲的死复仇才绑架孔拉德亲王的吗?”
“不是,陛下,这是埃米娜伯爵夫人和我之间的事;但是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同孔拉德亲王解决。孔拉德亲王在奥纳坎城堡小住期间,殷勤地追求过当时住在这座城堡里的一位年轻妇女。遭到她拒绝后,亲王把她作为女俘带到了这里,也就是这座别墅里。这位年轻妇女就是我的妻子,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她。”
从皇帝的态度看,很明显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另外他儿子的放荡行为已搞得他心烦意乱。
“你有把握吗?”他说,“这个女人在这里?”
“昨晚她还在这里,陛下。但埃米娜伯爵夫人决心要干掉她,把我妻子秘密交给间谍卡尔,并指使卡尔把这不幸的人藏在一个孔拉德亲王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毒死她。”
“谎言!十足的谎言!”皇帝大声说。
“这就是埃米娜伯爵夫人交给间谍卡尔的毒药瓶子。”
“那么后来呢?后来呢?”德国皇帝生气问道。
“后来怎么啦,陛下?后来间谍卡尔死了。因为我不知道我妻子现在何处,我就回到这里来了,当时孔拉德亲王正在睡觉。我和我的一个朋友把他从卧室里扶下楼,并通过隧道把他送到了法国。”
“这件事是你干的?”
“是我干的,陛下。”
“你可能要求以你妻子的自由来交换孔拉德亲王的自由吗?”
“是的,陛下。”
“但是,”皇帝叫喊着,“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
“她在埃米娜伯爵夫人的一个城堡里。请您想一想,陛下!……汽车几小时就可以到这个城堡,所以它可能位于离这里一百五十公里或最多两百公里的地方。”
不爱多说话的皇帝不耐烦地轻轻用刀柄敲打着桌子。
“这就是你的全部要求吗?”他说。
“不,陛下。”
“还有什么?”
“释放二十名法国俘虏,法国部队司令官将军已把名单交给了我。”
这次,皇帝蓦地站了起来。
“你疯了!二十名俘虏,也许有军官、军长、将军呢!”
“名单里也有普通士兵,陛下。”
皇帝不听他说,狂怒之下一切举动都失去了常态,讲话前言不搭后语,一切手势无任何意义。这个地位低微的法国中尉,一名俘虏,然而说起话来,俨然是个主子;接受他的条件,这种想法对他来说也许是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本来应该惩罚这个傲慢的敌人,现在非但不能,而且还必须同他讨论问题,低三下四和屈尊俯就地接受他的建议!然而又该怎么办呢?目前还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他的对手是一个甚至动用酷刑都不能使他弯腰的男子汉。
保尔继续说:“陛下,用我妻子的自由交换孔拉德亲王的自由,这个交换确实太不对等了。我妻子或者作俘虏或者恢复自由,这对您来说重要吗?不,这并不重要。因此释放孔拉德亲王应该属于一种能证明这种释放的合法性的对等的交换,这种要求是公正的……二十名法国俘虏,这并不太……此外,这件事没有必要公开,法国俘虏将一个一个地回到法国,您如果愿意,还可交换同样级别的德国俘虏……以致……”
这些很容易通融的话中包含着多大的讥讽啊!这番话的用意只不过是为了减轻一点失败者的苦涩味,表面看是一种让步,暗地里却是给帝王傲气狠狠地一击。保尔体味着这段时间的感觉,他仿佛觉得,这个人尽量不使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但却给精神上带来非常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另外他可能还有伤脑筋的事,比如说看到自己宏大的计划在流产,又比如说,感到自己在命运的重压下已经垮了……
“干吧!”保尔沉思着,“他们已在我身上报仇了,可我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投降在即。皇帝说:“再看看吧……我将下达命令。”
保尔提出异议:“再等下去是危险的,陛下。孔拉德亲王被俘一事将会在法国见诸报端。”
“好,”皇帝说,“把孔拉德亲王带回来,当天你的妻子就将回到你的身边。”
但保尔是冷酷无情的,他要求他们完全信任他。
“陛下,我认为事情不应该这样解决。我妻子目前处于最危险的境况之中,她的生命已是朝不保夕。我要求立即把我送到她的身边,今天晚上,她和我就去法国。今晚我们必须到达法国。”
他又重复说了一次,口气十分坚定,他补充说:“至于法国俘虏,陛下,他们的移交将由您提出的条件进行。请看,这就是俘虏名单及他们被拘禁的地点。”
保尔拿着一支铅笔和一张纸。他的话一结束,皇帝就从他手里夺过那张名单,他的脸立刻抽搐起来了。可以这样说,名单中的每个名字都使他感到吃惊。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好像他决心要撕毁整个协议似的。
但是,他反对了一阵之后,突然焦急不安地了结了这件恼人的事。他猛地连续按了三下电铃。
一位副官急忙走了进来,笔挺笔直地站立在他的前面。
接着他下令道:“用汽车送德尔罗兹中尉去希尔登赛姆城堡,然后请你把他和他的妻子从那里带回埃布勒库尔的前沿哨所。一个星期后,请你在我们防线的同一地点会见他。届时,他将由孔拉德亲王陪同,你将由二十名法国俘虏陪同,俘虏的名字也写在这个名单上了。交换将秘密进行,具体事宜由你和德尔罗兹中尉一起决定。情况由你单独面呈。”
这是作为皇帝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以一种断断续续但具有权威性的声音定下来的。这些措施是皇帝本人没有受任何压力的情况下根据皇帝的意志采取的。
他这样解决了这个事件之后,昂着头,带着马刀和马刺的丁当声走了。
“他的功劳簿上又记上了一笔,多么华而不实的人物!”保尔想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引起了副官极大的愤慨。
他听到皇帝的汽车发动了。
会谈历时不到十分钟。
一会儿之后,保尔自己也走了,乘车前往希尔登赛姆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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