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安静,”马波太太说:“难道你们没有看到爸爸正在忙吗?”
马波先生的确很忙,他一只手撑着忧烦欲裂的前额,另一只手拉扯脸上的红胡子,神情是既郁闷又专注。要持续不断思考这些讨人厌的数目字,实在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就算没有温妮在一旁心浮气躁地埋怨几何作业很难,又用尺去戳约翰,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每当马波凝视纸片上一栏栏的数目字,就会拉扯自己的胡子。这些数字似乎会幻化成模糊的身影,在他眼前跳舞,他已经和这些数字奋战了好几个礼拜,结果变成只要一面对这件工作,马波就想逃避,他心里很清楚,一直看着这些数字没有什么好处,现今不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眼前的一排数目字前端,有两个斗大的字:“债额”。房租已经过期三个礼拜未缴,这还不算什么,房租不过是这里列帐的最小一笔金额。此外,马波还积欠肉贩与面包店各四英镑,而牛奶的帐款竟然超过五英镑——安妮到底怎么在持家的,牛奶的帐款怎么会高达五英镑?另外,欠伊文斯杂货店的钱超过六英镑。此时此刻,马波痛恨极了伊文斯。其实在十二年前,他们刚搬到摩柯姆路的时候,他就很讨厌伊文斯,那个时候他们夫妇还很年轻,那个家伙留了一脸络腮胡、绑着一条围裙、拿着篮子在杂货店门口招揽他们光顾。安妮刚才才告诉他,伊文斯扬言,如果没有收到帐款,他会找扣押债务人财产的估价人,来清算马波的财产。万一真有这种事发生,银行一定会革他的职。在马波扭曲的眼里,伊文斯的影子忽然浮现在他眼前的纸张上,他的獠牙闪闪发亮,眼中带着鄙夷的神色,活像个恶魔。一阵恨意涌上心头,马波狠狠咬了铅笔末端一口。
在这排数目字当中,还夹杂着一些银行同事的名字,名字的后面写着马波积欠他们的债款总额。这些人里,有的人收入甚至比马波还要少,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能够樽节开支,远离债务,有的时候甚至还可以借钱给他这种穷鬼周转。可是,当然啦,这些人都是单身汉,或者纵使结了婚,也没有一个像安妮这样挥霍无度的妻子。话虽然是这么说,其实安妮也并不是那么奢侈——不完全是,她只是不知算计。安妮这点可说与他非常相似,马波心里想。带着疲乏的自责心情,他再次前倾身躯看着纸上的数目字。他总共积欠的债款不会少过三十英镑!可是再看看资产栏,里面竟然空空如也,马波太了解自己拥有多少财产,所以他根本就不会费心去填写。他有多少家当自己心知肚明。银行户头里的余额只剩下五先令,现在口袋里则有两枚二先令的银币,再也没有透支的可能,再透支就要被解雇了。
全都是他的错,马波虚弱地想。早在去年夏天,他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那时他就估算,如果不去度假,耶诞节也不要大肆铺张,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是会好转。可是,他们还是去度了假,而且耶诞节的开支比预算超出许多。不,这全是安妮的错。安妮对他说,她已经告诉朋友,他们要去渥尔辛度假,如果出尔反尔,朋友一定会笑她。安妮天天在他耳边唠叨个没完,所以他们终于还是去了,因此,安妮当然应该为眼前这张纸上马波银行同事名字后面所列的数字负责。男人家偶而喝上一杯当然不为过,他常在十一点半溜班去喝个小酒,如果有朋友一块去,他也会请上一杯,而假如安妮没有把他的钱花得精光,他也用不着付钱付得那么吃力。再说他还要抽烟,有些时候得吃顿好的。想到这里,马波断然拒绝再去估量自己玩摄影的嗜好会有多少开销的问题,因为他知道,玩摄影的钱一定超过预算;此刻,马波的良知深处有一种龌龊的感觉——还有一笔帐未列入清单,是他为了摄影而在路尾那家药局买的材料。楼上浴室的柜子里,现在堆满了这些东西,马波不愿意去想这件事,因为那些东西,他还用不到一半;而且近来他发现,在心里想着自己有兴趣的事,然后再添购实践兴趣必备的材料,要比实际去做它有意思得多。
他的头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感觉那么疲劳?这种情形实在让人很烦,很生气,他的思想都变得僵硬了,彻底绝望、心寒的感觉,早已被灵魂上的疲乏吞蚀。隐约间他觉得,时常出现在心中的阴影——孩子没晚饭吃,就上床睡觉——很快就会成为事实,他可能遭到银行解雇,可能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工作……他心里清楚得很。马波觉得最后的结果可能就像大家在报上看到的那种新闻:小孩的喉咙被割断,他和老婆两个人开煤气自杀。不过现在,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等打发两个娇生惯养的小鬼上床后,他要拉把摇椅放在煤炉旁,脚翘上煤箱,看个报纸舒服一下。餐具架的细颈酒瓶里还剩一点威士忌,当然,剩得不多,大概有三杯,或许四杯,马波希望是四杯。喝些酒,看个报,烤点火,马波可以暂时忘掉一些烦恼,因为今晚他也不可能做任何补救。马波似乎没发觉,几个月来,他每天晚上都对自己诉说同样的事;未来,对他而言,总是带着一种莫名的希望。现在,他只能以渴望的眼神看着餐具架上的威士忌。窗外的风呼呼悲鸣,哀号的风夹带雨点扑打玻璃,等到稍后他烤起火时,屋外的凄风苦雨想必会让他感到更为惬意。
可是一定得先处理这两个小鬼。为了某个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理由,马波反对在孩子面前喝威士忌。他倒不那么忌讳在老婆面前喝酒,虽然他也希望能免则免。他瞄了一下壁上的钟,心里略为失望。现在才七点半,半个小时之内,小鬼们不可能上床睡觉。忽然,马波觉得很愤怒,眼睫毛下的两只眼睛鬼鬼祟祟望着他们,看看是否能够抓到他们在干坏事,好马上送他们上床。如果威士忌再能够佐以父权的胜利与行使独裁的威权,一定更加美味。
“约翰,不要发出那种噪音。”马波用一种怪异、虚弱但带着残忍意味的口气下达命令。
坐在壁炉边椅子上的约翰听到他这声音有点吃惊,回头看了一下。五秒钟前,他还在看《英国如何拯救欧洲》这本书,正读到燧石枪旅踩过堆积如山的尸体,进击鲜血染红的艾尔布拉山。听到命令后,约翰一脸茫然看着父亲。
“不要像个傻瓜一样看着我,”马波有点语无伦次。“听我的话,不要再发出那种噪音。”
二道命令是同样的意思,可是约翰并不了解。
“你刚才跟我说什么?”约翰迷糊的问。
“不可以没大没小!现在,我告诉你,不要再发出那种噪音。”
“什么噪音,爸爸?”
约翰问道,想借以争取时间弄清楚状况。可是他问的问题却很要命。
“别想否认。”马波说。
“你现在正发出噪音,你知道吗,约翰。”马波太太说。
“你的脚一直在抖。”温妮也同意。
“我并没有否认。”约翰不平抗议。
“你否认了。”马波太太说。
“你否认了。”温妮说。
“安静点,温妮,”马波出其不意大吼一句,这是他平时最喜欢的一种伎俩,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和约翰一样坏,你自己也知道。你的功课做完没有?我送你去读的可是所好学校,而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
“为什么这么说,我还拿奖学金呢!”温妮回答,她边说边摇头。
“难道你也要跟我没大没小吗?”马波追问。“我不知道你们还准备要做什么,但如果是准备要忤逆父母,那你们就该上床睡觉。”
重话已经脱口而出,两个孩子面面相觑,表情沮丧。站在孩子的立场声援,是马波太太典型的反应,但此刻她的说话声调气势弱小。
“唉,爸爸,时间还没有到啦。”
他们全站在反对的立场,迫使马波必须采取强硬的态度。
“立刻上床,”马波说。“约翰,上床,把的书留在这里。温妮,你把明天上午要用到的书先收拾整齐,然后你也上床。好好记住这次教训。”
“可是我的家庭作业还没有做完,”温妮大声哀诉,“如果没有做完功课,明天到学校我会挨骂的。”
约翰在一旁没有吭声,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问题,少了他,燧石枪旅如何继续达成未完成的挺进任务。虽然马波太太迫不得已采用激烈的行动进一步抗议,可是她的乞怜声太过微弱,根本没有引起双方注意。
“快一点,我在等你们动作。”马波说。
看来大局已定。温妮开始动手将自己的书收拾整齐,约翰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英国如何拯救欧洲》留在桌上。就在这个最后关头,转机显现。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剧的敲门声。一时间,屋里每个人都紧张地望着对方,因为摩柯姆路上的这户人家并不常有客人造访,尤其又是在七点半这种特殊的时间。第一个回过神的是温妮。
“我去开。”温妮说,说完一个闪身溜进大厅。
房里其他人随即听到温妮拉动门闩的声音,随着大门敞开,一阵寒风迅捷地窜进屋里,紧接着便听到一声洪亮、陌生、却充满男性气概的声音,说要找马波先生。马波正准备走出房间,但温妮已经再度出现。
“爸,有人找你。”温妮说。
就在温妮说话的同时,陌生人已经尾随她身后进来了。
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上身披了一件棕色风衣,手上覆着一双棕色手套,风衣里裹着一套棕色衣裤,脚上踩着棕色皮鞋、套着棕色的袜子,乍看之下,就像一个用棕色装扮的舞台剧演员,全身唯一不同的颜色在脸颊,他的双颊被屋外呼啸而过的寒风染上一抹红晕。眼前的年轻人高大、英挺,带着书卷气息,手套上晶莹的雨滴、乌黑双眼透出的闪光与溜进屋里的寒风,同时映入马波家人的眼帘。他的出现出乎众人预料,即使是约翰也甚觉惊讶,他愕然呆立在炉火边。
陌生男子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
“晚安。”他说,音调略显胆怯。
“晚安。”马波先生边回应心里边嘀咕,心想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我想你应该就是威尔舅舅吧,”来客说道,“我猜你不认识我。”
“是的,我的确不认识你。”
“我母亲是梅德兰太太,你的姐姐温妮·梅德兰太太,先生。我刚从墨尔本过来。”
“哦,原来你就是温妮的儿子?进来呀,哦,不对,让我们先替你脱掉外套。安妮,把炉火拨旺一点!温妮,把椅子上那些东西清理掉!”
马波慌张地引导客人进入客厅。家人听到他在为客人除去外套,然后——
“你妈近来怎么样?”
陌生人并没有即刻回答这个问题,等到他的棕色风衣与帽子都挂在客厅的衣帽架上,两人再度进入饭厅之前,这家人才听到年轻人迟疑又近乎耳语的回答。
“妈过世了,死了——六个月之前。”
两人走进饭厅时,马波还在喃喃地表达哀悼之意,但在最短时间内,态度旋及转为开朗。老实说,对他这个姐姐,马波并不很在意。自从生了小女儿,并以温妮的名字做为女儿的教名之后,马波已经有十三年半的时间,没有想过他这个姐姐了。如今温妮的儿子突然出现,搅乱原本属于他的舒适夜晚,马波内心的确有些不愉快,可是马波不是那种将内心喜怒都写在脸上的人,他尽可能缜密掩饰心里任何一种敌意,即使是对陌生人在直觉上所产生的敌意;这是他毕生听令于人所学到的本事。
“安妮,”马波叫着太太,“这位就是我们的外甥吉姆,你还记得吧?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与汤姆和温妮移民到澳洲去了。我想我还记得你当初的模样,那个时候你穿了一套水兵服,我说的没错吧,吉姆?哪,温妮,这位是你的表哥,一位你从不知道的表哥。好了,来,现在坐下,坐下,让我们大家听听你的事情。”
“坐那张椅子好了,这位……先生,噢,不,我的意思是说吉姆,”必须与这位一表人才又穿着入时的年轻人谈话,还要直呼他的教名,马波太太竟然不知所措而有点口吃,“你一定冻坏了。”
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脸上害羞的神色不下于女主人。吉姆尽力掩饰内心的尴尬,同时在屋里最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这张椅子马波已经垂涎了一个晚上——马波太太肠枯思竭地想找些话题与吉姆闲聊,两个孩子则仍留在里面,但近可能地向前靠近。
马波又率先打开话匣子。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问。
“今天早上才到,我搭马利拉号来的,十二点左右到提伯瑞。实际上,我才刚抵达伦敦,找了一家旅舍,吃过东西再过来的。”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住这里呢?”
“是妈在临……终前告诉我的。”吉姆的口吃情有可原,毕竟这大男孩还不满二十岁。“我们时常谈到这次旅程。你知道吗,她本来打算和我一起来的,妈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澳洲,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父亲过世以后——”
“汤姆也去世了?真是不幸。”
“是的,父亲在去年年初就去了,就是因为父亲的过世才使母亲——”
“这样啊,这样啊。”马波太太同情地附和着。
她不喜欢听到任何人死亡的事。马波赶紧将话题转到更有趣的事情上。
“你爸爸的生意做得怎么样?”马波问。
“喔,做得不错,大战期间他赚了不少钱,其实他并不是个对钱很有兴趣的人,你知道吗,可是爸说钱就这么来了。爸过世后,妈就把公司顶让给人家,妈说,凭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没有办法经营那么大一家航运公司,而我的年纪又太小,再加上对方出的收购价格也不错,所以妈就把公司卖了。”
“所以你现在就变成有钱有闲的年轻人了,嗯?”
“我想也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才刚从大学毕业,墨尔本大学。我必须先观察一阵子,然后再决定自己要做什么,妈一直都是这样教我的。”
“完全正确。”马波回答。
这个年轻人在个性上表现出充分独立的特质,马波由衷钦佩。
对话一度暂停,神态仍见腼腆的吉姆,趁机四下观察。在这个世界上,这些人是吉姆仅存的亲戚。虽然吉姆心里也同意,第一眼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对他们并没有很大的好感,可是在下意识里,他还是很重视这份关系。坦白的说,这间屋子的装潢摆饰实在不忍卒睹:饰花壁纸上悬挂着照片和最不入流的版画;仿大理石的壁炉架上乱七八糟堆满一堆可怕的花瓶;房间里有二张摇椅,其中一张铺盖丝绒,另外一张覆上印花布,对照壁纸图案,益发凸显搭配手法的拙劣与不协调。至于房内其他的椅子,都是用寻常可见的弯木制作;窗边桌上摆着绿色的瓷盆,里面插着布满尘埃的叶兰;马波舅舅就坐在吉姆对面,穿了一套看起来脏兮兮的蓝色衣裤,衣服上到处都沾满污点。马波舅舅身材短小,头上长着几撮稀疏红发,脸上的络腮胡短而竖起,和头发一个颜色;他的灰眼睛涣散无神,眼里充满忧郁,吉姆觉得舅舅眼里的忧虑,要比刚才公车对座上那些看来很疲倦的人还来得浓烈。舅舅的背心前方横挂着一条银质表链,脚上套一双不成样子的拖鞋,脚踝上裹着松紧带早已疲乏的袜子。他老婆就坐在他身边另外一张弯木椅上,脸色苍白,精神衰弱,衣着简朴,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东西,是眼睛上挂戴的一副白钢眼镜,还有点儿歪。吉姆颇为费力地掉过头去,才看到舅舅家的两个小孩。当然,孩子比大人可爱多了。小表妹温妮两手交叠放在膝上,静静偎在桌旁,天生一张五官轮廓分明的脸蛋,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女;小表弟,好像叫约翰,没有错吧?一看就是个十四岁小男生的模样。然而,在这样的环境里,年轻的吉姆浑身不自在,要他对一个住在郊区、眼下正遭受贫穷煎熬的家庭,聊起自己六周来住在邮轮头等舱、而且是船上十五到五十岁男性乘客中唯一之单身汉的话题,实在不是很恰当。他突然觉得应该谈点别的东西。
“我可以抽烟吗?”吉姆问道。
“怎么不可以?是的,当然可以。”马波大声回答,殷勤好客的本性突然涌现。
马波伸手在口袋里搜索那包被折磨得不成形的黄色香烟。马波知道,纸盒里仅剩下三支烟,这还是他特别珍藏,准备等到晚上留着自己抽的,所以他故意在口袋里探了许久。最后,狡计终于得逞,吉姆已经掏出自己的烟盒,并随手递上。
那是一个皮制烟盒,是航程中一个中年妇人给他的临别赠品,唯一的遗憾是,女人永远不会明了,皮质的烟盒放在身上,会把香烟挤得柔肠寸断。眼前的这个烟盒,更贴切的说,其实是一个皮夹,有二层小口袋,可供存放邮票与名片,口袋后面,也就是吉姆手握的敞开部分,还有一个较宽敞的空格,可供存放纸币。在吉姆把皮夹递过来的时候,马波已用一对银行出纳员般的眼睛,发现钱币格里塞得满满的,是一叠厚厚的纸币,少说有二十英镑,也或许三十英镑,他心里暗自揣测,除了纸币之外,还有一叠银行券,大部分可能是五英镑的吧!皮夹里醉人的风光,看得快穷疯了的马波眼花撩乱,同时也为灵魂深处愚蠢绝望的冷漠细胞,注入一线希望的曙光。站在马波现在的困窘立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克制不去看这只皮夹。
“这烟盒不错。”马波奉承地为客人划着一根火柴。
“是啊,”吉姆吸着口中的烟,确定香烟已经引燃。“人家送的礼物。”吉姆老实的说,边说边把它送得更近,以便他舅舅能够看得更仔细。
那叠银行券再次在马波扭曲的眼睛前耀武扬威。
“装得很饱哟!”舅舅极力使自己的口音不要显露妒意。
“是的,我在塞得港买的——噢,你是说这些纸币是吧?”对舅舅的失态,吉姆尽力抑制内心的诧异,为了避免双方尴尬,他甚至更进一步解释,“我的钱在航行途中差不多都花完了,身上除了澳币之外,几乎没有什么钱,所以一到伦敦,我就将一张信用状兑现。”
实在是一段很无聊的对话,却足以在短暂的时间里,暂时且迅速地安抚马波的思绪。这个及时出现的男孩子是他的救星。他肯定不会不借钱给他刚寻着的舅舅吧?撇开皮夹里的银行券不谈,单是那些纸币就足以救他一命;再说,开口向自己的外甥借钱,与积欠伊文斯那个魔鬼的债务,应该不从混为一谈吧!因为伊文斯可能会直接找财产清查管理人来家里索讨债务;它甚至不能拿来与向办公室同事借钱这种事相提并论。办公室同事的借款一定要还,而且还得按时奉还,偿还同事的借款,目的只是避免他们在主管面前打小报告,可是如果要还清这笔钱,那么他这个月可能就得喝西北风了。想到这里,马波突然发现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今天只是这个月的第三天,可是他口袋里仅剩下十先令,这些钱绝对不够他支付债务,而且他还要用这些钱来应付家用开销,撑到下个月发薪为止。家庭生计的压力,直接套在身上,他必须面对这一切,想起这些,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恐惧的意念,不由自主地打个冷颤,心脏在胸膛里乒乒乓乓震荡不停。在外甥没有出现以前,他对自己所面临的这些问题,都故意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应付,如果要说有什么解决的办法,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计,无补于大局。可是现在却有纡困的机会,而且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马波习惯性扫了餐具架一眼,细颈酒瓶还立在那里,可是他自忖,绝不准备在这个大男孩身上浪费仅剩的三杯酒——或者还有四杯。先不要想这个吧,马波狠心把威士忌的事抛在一边,小心谨慎地试探外甥。
“你来这里,找路困不困难?”马波问道。
对一个刚到这种乡下地方的人来说,这种问题总是不可避免地会被提出来谈。
“噢,没有,”吉姆回答,“当然,我有你们的地址,是妈在临终前从你们过去的来信中找出来给我的,所以我知道你们这里叫做杜尔维治,就在特拉法加广场,我发现有几十路的公车都到杜尔维治,所以随便就上了一辆,一直坐到终点站,就这么简单。下车后,我问别人,人家就告诉我到摩柯姆路怎么走。”
“原来如此。你刚才说你住在哪里?”
其实吉姆刚才并没有说他住在什么地方,但马波既然这么说,吉姆就顺便告诉他是住在“河滨旅舍”,谁知道就因为吉姆一句话而改变了一切。
“想起来也很有意思,”吉姆尽量维持对话继续进行,“除了你们之外,英国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事。我想我在旅舍还待不到一个小时,我只把随身行李放在旅舍,其余的东西都放在犹斯顿。由于要去银行,还有一些其他的事耽搁了,所以没有时间去取行李,其实行李早就运到了。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迷路了,找不到原来的路回去,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关心我,当然,你们除外。”
“嗯!”马波哼了一声,忽然又有另一番想法驶入脑际,这使他再次打了个冷颤。
逐渐习惯环境后,吉姆原有的生疏羞涩已转变为天真多话,他看看屋里两个孩子。
“看来,”吉姆笑着说,“你们两个似乎不太愿意介绍自己。”
温妮与约翰仍然安静不语,从吉姆进门到现在,他们二人像老鼠一样安静,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为的是避免过于招摇,吸引父亲注意,而又再次提出太晚上床就寝的问题。除此之外,约翰也迷失在对这个皮肤呈古铜色的年轻人的钦羡之情里,他大老远从澳洲来,可是对这趟穿越海盗出没区域的惊险旅程,却觉得不足为奇,没有多谈。对自己下榻的旅舍,也仅是偶而提起,没有刻意渲染。约翰还记得去年在渥尔辛时,父亲谈到住在旅舍里的人时那种敬畏的口气,那与谈起住在出租公寓或寄宿宿舍里的人时的语气,竟有天渊之别。面前这个人现在就住在旅舍,可是人家却将旅舍视如敝屣,觉得那没什么!
至于温妮,她认为这个年轻人是她见过的男性里最帅的一个,一张蕴含温柔的棕色脸孔、一袭棕色外套,再搭配醉人的男性嗓音,简直妙不可言。当他面露浅笑对你凝神专注时——就像他刚才看自己那种眼光——温妮觉得他比她脑海里能想得出来的任何男人都要潇洒,比耶诞节童话剧里的王子还要动人。
“说话啊,孩子们,”马波开口了。
这话听在吉姆敏感的耳里,总觉得马波好像很可能再加一句:“谈谈这位英俊年轻人的财富吧。”
孩子们露出羞怯的笑容。温妮保持一贯的沉默,但约翰却打起精神,想找些话来说,然而说话的神态不如平时自然,主要是因为父亲晚上怪异的神情所造成的严峻压力。
“你们澳洲有袋鼠,是不是?”语气里有十四岁孩子的忸怩不安。
“你说的没错,”吉姆回答,“我还猎袋鼠呢。”
“哇,”约翰心醉神迷地低呼,“是骑着马吗?”
“是的,骑马纵横在辽阔的乡野,让马尽情奔驰,一跑就是几哩,找一天,我说捕袋鼠的事给你们听。”
吉姆一番话,听得约翰与温妮如痴如醉。
“那么丛林里的那些大盗呢?”约翰说。“你有……没有看过耐德·凯利?(Kelly Ned,十九世纪澳大利最著名的绿林好汉)”
为了顾及自己的形象与信誉,吉姆尽量忍住不笑。
“我没有那么幸运,”吉姆说。“我住的地方没有那么多好汉,可是我知道有本不错的书介绍这些英雄的事迹。”
“《绿林点将录》!”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的说。
“噢,原来你们已经读过了?”
“‘读过了’?我想他们绝对读过了!”插嘴的是马波,“他们是书虫,两个小鬼都一样,从来没有看过他们手上没书。”
“这是好事。”吉姆说。
吉姆与孩子间的对话,在马波介入后倏然而止,马波打算与吉姆多聊聊,所以飞快对小鬼使个眼色,朝半空摆摆头。孩子也了解马波的意思,无奈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睡觉时间到了啊,孩子们?”马波用一种讶异的声调说话,可是他想借此欺瞒吉姆的目的却未得逞,因为就在他对孩子使眼色的一瞬间,吉姆的眼睛捕捉到他这小动作的尾巴。“那么,晚安了。难道你们不打算亲我吗?”
老实说,孩子本来是没有这种想法。从几个月前马波因为债务缠身以致焦头烂额,而开始望着餐具架上的细颈瓶发呆时,这个习惯就已经消失了,就孩子们来说,一种习惯如果三个月不做,就会好像从未养成这种习惯一样。再说,以约翰现在这种年龄,亲吻道晚安似乎嫌老了些。两个孩子笨拙地吻了父亲道晚安,母亲也意外的沾光;随后,约翰向这位新表哥握手告退。这是约翰生平第一次以眼光直视对方,以男人对男人的姿态和他人握手,约翰很引以为傲。温妮也模仿哥哥的做法和表哥握手道晚安,可是吉姆表哥的笑容里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而他握住温妮的手轻轻使劲一带,温妮的身体便向前倾,在他孩子气的嘴上吻了一下。温妮感觉很有趣,这个吻与前所经历的其他亲吻有点不同。最后两个孩子静静悄悄地上楼就寝。
温妮与约翰带上房门离开后,马波如释重负地掉过头来。
“现在我们可以享受一下了,”马波说。“把你的椅子搬到炉火边来,嗯,吉姆。今天晚上真够看的。”他又添了这最后一句,风在门外呼啸而过。
吉姆抑郁地点点头,心情有些忐忑不安。面对这些陌生人,他全然没有自在的感觉。吉姆不喜欢马波对待孩子的方式,两个孩子当然都没问题,母亲也是个诚朴的女人,可是屋里就是有一股气氛,让他不甚喜欢。吉姆重新振作精神,并试图摆脱压抑在心头的不祥预感。当然,这种情绪实在很可笑。老马波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家伙,寒酸又落魄,可是人并没有问题。他现正咧了嘴世故地笑着,但这也未必代表任何意思,如此胡思乱想,真是活见鬼了!如果不喜欢这里,大可以在几分钟内一走了之,从此不再来。一念及此,吉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他或许可以在明天上午换一家旅舍,那么马波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一想到这个,吉姆的思绪又再拉回现实。他没有理由要担心这一类的事啊!马波家的两个孩子都很乖巧,来到英国以后,他见过不少这种孩子,他可以带他们到很多他认为必须一看的地方,譬如伦敦塔和圣保罗教堂,都是可以优先考虑的地方。
马波现在正和他老婆讲话。
“来点宵夜怎么样,安妮?”马波说着。“我猜我们的年轻朋友肚子已经饿了。”
“可是……”
马波太太绝望地开口,随即她便发现丈夫正向自己挤眉弄眼,于是她赶紧慌乱又笨拙地想确认马波的含意。
“不要担心我,拜托,”吉姆插嘴说。“临出门前,我才吃过了。”
“好吧,如果是这样,”马波回答。“我一进门后就吃过了。”
马波说完就笑了,笑声里有些许不安。
谈话又开始了,死气沉沉,断断续续。吉姆心里想——是那种年轻人很无聊的想法——为什么他不现在立刻起身离开?真正的原因有几个,一是屋外风雨交加持续不辍,他们在屋里都听得见;另外一个是屋里的炉火太吸引人了——那是整个屋子里最吸引人的东西。除此之外,在内心深处,他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好不是待在旅舍里无所事事。来此之前,吉姆早已打算抵达英国后,要过一段刺激的生活,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有点想家,没有任何兴奋心情——如果他有的是别种情绪就好了。
一旁的马波太太不时加入他们的谈话。她问吉姆一些家常事,例如在航行途中会不会晕船、食物是否够吃、带的衣裤够不够应付英国的寒冬等问题。吉姆很有礼貌一一做答,可是马波却不只一次用独断无礼的态度对待她。吉姆发觉自己正好奇地注视这位身材矮小的男主人。男主人的脸现在看来有点湿润,眼睛比刚才更亮,仿佛想到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而逐渐兴奋。他一再打断太太的谈话,同时发问的问题也越来越倾向吉姆个人相关的事务,例如,个人的财务问题,交友状况,以及对事物的看法等。吉姆了解,像马波这种个性的人,所谓的交谈,是会包括一连串的询问,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任何理由足以解释他这种交叉讯问式的问话方法。
可怜的马波!可怜的吉姆!与吉姆的情况相对照,马波不禁心生妒忌,因此而更加明了自己的处境,心境也越来越受这种认知的影响。吉姆的每一个答案,似乎都累积化成动力,驱策马波朝向一个目标前进,可是马波并不十分确定他的目标是什么,但绝不可能仅止于借钱;几个小时前,他是曾要尝试这么做。体内心脏的撞击声,似乎在暗示着一些比这目标更异常的事,对生平第一次明确的行动,马波觉得很紧张。
马波心怀不轨地尽力掩饰内心盘算的事情,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自己的意志与内心的想法已经扭曲、改变,只是一味筹画着可能采取的行动。难怪吉姆老是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今晚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对马波而言,好像每次抬头注视壁炉上方的钟,就会发现半个小时又溜过去了。马波注意到,每当谈话停止时,吉姆便有离去的念头,这种情形已经出现过两次,所以只要闲谈一终止,马波便立即找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题接口,因为他自己也很苦恼地意识到,这么做主要的目的是在避开谈话冷场时可能产生的危机。
马波心里亢奋的情绪不断翻腾呼喊,要求采取特别的行动。他鼓舞自己一定得牺牲,也清楚这种牺牲是不可避免的。椅子上的马波再次集中精神,表面上却尽可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来一杯怎么样?”他问。
用这种再普通不过的态度提出建议,吉姆并未察觉出不对劲。
吉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神态有点犹豫不定,他还不到将喝一杯酒视为稀松平常的年纪;就在吉姆举棋不定的短暂期间,马波已经站起来,穿过房间,走向桌子后面的餐具架。马波在餐具架前蹲下来,一时间身影从吉姆的视界消失;当他再起身时,一只手臂下夹着一个虹吸瓶,瓶里装了半分满的苏打水,一只手上拿了两个平底杯,另外一只手很谨慎地握着一个细颈瓶,瓶里有四分之一满的威士忌。马波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他椅边的桌上,站近妻子趁机会在她耳边嘀咕了一下。他说话的速度很快,声音听起来很模糊,由于声音很不清楚,纵使吉姆注意到马波和妻子咬耳朵的动作,可是却无法听到他们说的话,他把这当成马波在交代一些家务事——可能是关于威士忌已经没有了之类的谈话。其实,马波真正对温妮说的话是:
“有事要谈,你上床睡觉,就说头痛。”
安妮有点茫无头绪,不过这对她来说很平常,纵使安妮了解事情的重要性,但如果事情对她本人无关紧要,安妮也不会立刻对这件事采取行动。她总是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协调身体器官的机能,从一种过程转变到另外一种过程。
马波小心翼翼倒出一杯威士忌,这杯酒并不多,因为马波既要尽可能供酒给客人、而又要保留给自己到至少看得过去的程度;他整个灵魂都因为心痛威士忌而呐喊。倒酒的时候,马波的手晃了一下,所以细颈瓶轻敲着平底杯的边缘,马波坚定地控制自己的神经,最后以绝望的动作,完成倒酒这件事,甚至没有就量的多寡,征询客人的意见,就直接再倒了一杯一般量的酒给吉姆。倒完酒后,马波半痛苦、半满足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已经把倒酒的工作做得尽善尽美,倒给吉姆的酒量不算少,同时细颈瓶里仍保有相当的威士忌,不管怎么说,最起码还有两杯。依马波心里半成形的阴谋规画,细颈瓶里应该留下足量两杯的酒。对马波来说,只能时不时在手中冰冷的平底杯边轻啜一口,实在备感辛苦。他极度渴望喝下那杯酒,但他强迫自己只是敷衍地对吉姆举起酒杯点点头,轻啜一口杯中的酒,然后再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将酒杯放在身边。但即使这么小小的一口酒,也足以稳定马波呐喊的神经,让颤动的躯体一如诡诈、失控的思绪般冷静无情。
马波放下酒杯的同时,安妮起身。安妮很清楚自己必须扮演的角色。怀着少见的平静情绪,安妮圆满达成任务。懵懵懂懂的安妮永远不会明白,她与马波未来即将遭遇的残酷危机。只要安妮对往来店铺还能持续维持信用,马波说的任何事——实际上他说的也不多——都不足以对她造成沉重的压力。可是安妮他们有一些困难,也知道马波认定这位年轻外甥可以帮助他们脱困。所以,她应该照着马波的希望全力配合,因为现在的情形有所不同——在平常,安妮会用小动作回应马波所有异想天开的念头,扯他的后腿。
“我想,我应该去睡了,威尔,”安妮略带倦容从并不舒适的弯木椅中站起来。“我有一点头疼。”
马波大为关心。
“真的吗,亲爱的?”马波问,问完后也跟着起身。“太糟糕了。在上去前喝杯睡前酒如何?”说完,马波对细颈瓶点点头。
就在马波点头时,他的脸从吉姆面前移开,皱着眉,眉宇间有股不悦之色,这种脸色又给了马波太太某种提示。
“不喝了,亲爱的,谢谢你,”安妮说。“我要上去睡觉了,明天上午就会好些。”
“你高兴就好。”马波说。
马波太太走向吉姆。
“晚安,嗯……吉姆,”安妮说,说完便和吉姆握手。
“晚安,希望你的头痛明天真的会好些。”
“晚安,亲爱的,”马波说:“我上去的时候,会尽量不去吵到你。我想我会晚点再上去。”
马波在安妮冰冷的脸颊轻啄一下——是那种夫妻间典型的轻吻,可是马波实际上完全没有亲吻妻子道晚安的习惯,更不会在上床就寝时,顾及会不会吵到安妮;然而,在马波冷静的下意识中,塑造家里的宁静气氛,对他即将要做的事却是必要的。
安妮已经离开,马波与吉姆听到楼上房里传来脚步拖着地板所发出的响声。
“不赶时间吧?你可是个快乐的年轻单身汉哪!”马波说。
“一点也不。”吉姆回答,话一出口就后悔。
他的确没有丝毫意愿继续忍受更冗长的骚扰,可是嘴里吐出的答案似乎已承诺可以至少再进行半个小时的谈话,为今之计,他只有尽力勉强自己配合。
就在短短的时间里,马波已经恢复自制力,现在他又能够完全控制自己;刚才,他曾经短暂且徒劳地挣扎,抗拒体内那股强制他做那件不得不做之事的强大力量。现在他又开始谈话,所聊主题与吉姆的钱有关——马波不知适度克制的这个主题,已经惹恼吉姆。
“所以你现在是一个很富裕的年轻人,是吧?”带着逐渐增加的愉悦心情,马波说。
“我想是吧。”吉姆草率应对。
“拿不少的钱去投资,我猜?”
这种说话的方式很鲁莽,而且达不到目的。在坐船航行期间,不只一个人和吉姆谈过短期致富的计划,他们的动机往往都被吉姆视破,同样的,很多人向他借钱,所以吉姆对这两种过程都很熟悉,也很厌烦这些人。他断然决定杜绝这种企图。这个话听起来可能有点难听,可是这么做可为将来省去没完没了的麻烦。吉姆迎着马波的目光。
“没有,”吉姆说:“我没有拿任何的钱投资。我非常满意父亲在临终前所做的安排。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也不会再多了。有这些东西我就够了。”
就任何一个人来说,这番话显然足够解决一切问题,可是让吉姆吃惊的是,马波并没有表现出狼狈的窘态。吉姆并不知道,隐藏在他舅舅身上的强大力量业已恢复,而且这股力量顷刻间便开始为一个不可避免的命运铺路。
“这样也好,”马波回答,说话的态度让吉姆非常怀疑他前面问的那些问题,是否真的是想借钱的触探。“目前英国的市场不健全,现在我什么东西都不想买,因为不可靠。把握你现有的东西,坚持到底,这是我这些日子来始终奉行的座右铭。”
说这些话时,马波态度完全真诚,实际上,吉姆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对他产生亲切感。在此之前,吉姆严重地陷入有钱人的迷惘之中。他们这种人自孩童时代起便生活富裕,因此屡遭他人无心“伤害”——他们往往主观地认为每个与他接触的人,都想在他身上占便宜;所以,若要打动他们的心,最稳当的方式是逆向操作。而马波这几秒的表现,几乎可说是一举告捷。
于是谈话内容很容易便进入投资市场的讨论。吉姆看来并不憎恶这个话题。马波在金融事务上具有卓越的才能,但迄今未能、也不太积极去善加运用。自经营航运业的父亲手中继承事业的吉姆,对父亲遗留的产业很感头痛,如今却意外遇上一位与自己这么相似的人。当晚,他首次开始真正感觉到愉快。几乎在毫不考虑的情形下,吉姆把杯中的酒一仰而尽,亢奋的情绪压制了年轻人厌恶威士忌的心理,尽管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种酒。
此时马波眯眼憎恶地看着吉姆,可是吉姆几乎没有留意马波的反应,即使他留意,也没有在意。手里持着酒杯,马波从椅子上站起来,嘴里对着细颈瓶念念有词,他那颗笨心脏又在胸腔里乒乒乓乓响个不停,这回敲得很猛,可是加速的心跳并未影响他的行动,所有的事都完全在控制之中——在那股牵制他走向不归路的力量之中。
马波走到吉姆面前,接过吉姆手里的酒杯。
“每个人只能再喝一杯,”马波说。“我很抱歉,可是我们以为今晚不会有客人,你知道的。”
说这些话时,马波神情如此平静,吉姆甚至于连尝试拒绝第二杯酒的机会都没有,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无所事事地看着马波全神贯注从细颈瓶里把威士忌倒出来,这种专注的态度,在刚才倒酒时就已凸显。现在威士忌平稳地躺在平底杯里,就在马波准备往虹吸瓶里掺入苏打水时,手上的动作突然停顿,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等等,”马波说:“我好像听到我有个小孩在叫。”
吉姆什么也没听到,然而,他对这间屋子里的一些声响并不熟悉,所以也没多说什么。其实马波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想离开房间上楼。此时此刻,若马波走出房间上楼看看两个就寝的孩子是不是被什么吓到了,应该是世界上最自然的反应,而马波在离开的时候,手上带着刚才分心倾听时所拿的酒杯,也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吉姆看着马波离开,一切显得如此自然,所以吉姆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别的事。
差不多在一分钟过后,马波蹑手蹑脚下楼,回到房里,平底杯还拿在手上。
“虚惊一场,”马波说。“在家,做爸爸的总是得习惯这些事。”
马波再拿起虹吸瓶,苏打水发出滋滋的叹息声钻入平底杯,随即他又把酒杯递给吉姆。吉姆接过酒杯的时候,屋外的风再度呼啸而过,这次的声音比以往都来得猛,狂风震得窗户价价作响,屋里的人还听到雨点冲撞玻璃的声音。
“今晚可真够瞧的。”吉姆说。
“干杯。”马波回答,声音非常、非常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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