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嫩芽开始变红。春日已至。鞍马四周群山上的霞光,已经泛出微微的暗红。
承安二年。牛若十四岁。
自七岁起,牛若便成了一个山中长大的山之子。血缘来自义朝,气魄承于山峦。
人常说,鞍马法师丝毫不逊于叡山、南都的僧兵。山上甚至设有武器库。可以说,整个山上的僧人都是僧兵,就连平常也随身带着薙刀。在山上,七年间从没有人庇护过山之子牛若,相反,他总是遭人肆意凌虐。
就仿佛积雪下的报春草一样,不管雪积得再如何厚,它们都会冲破重重积雪,冒出芽来。牛若如今已经十四岁。
牛若身形瘦小,却丝毫不显得畏缩。他长得肌肉结实,一脸精悍。一双眼睛圆得有如葡萄,不管如何训斥,头发都始终乱得有如鸟巢。牛若整天光着双脚,裤子和小袖上到处是破洞,模样搞得就跟只鼯鼠一样。即便如此,堂众们也实在拿他没辙。
——但是,站在牛若的角度上,这一切却都很自然。大山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家世。所有人都把他看成一个注定生活于大山之中的孩子。除了牛若,山里还有不少与他同龄的孩子。每次牛若在众孩童中表现出特异之处时,法师们偶尔也会指着他。
“据说,这孩童乃是义朝之子。”
“哦,是义朝的血脉啊。”
众人点头议论道。
即便是面对如日中天的平家,山中的徒众也从不心服。更何况早已灭亡的源氏,山中众人更是丝毫不放在眼里。
而牛若自己,却也并非那种惹人怜爱的孩童。虽然个头不大,却总是一脸英气。
“那小子,非要让他受点教训不可。”
法师们对他从来只有憎恨。
却从没有人觉得他可怜过。
牛若从不在乎这些。即便住在山中,混迹于僧侣之间,平日里牛若也更加注重行动。
今日亦然。
从清早起,便没人看到过遮那王的身影。所谓遮那王,乃是近年来师父东光坊莲忍给牛若起的名字。
“好。终于让咱们抓到机会了。”
三四名法师出门去寻找牛若。若是能够亲手抓住他,法师们想必一定会亲手好好惩戒他一番。众人全都在十王堂的山门前等候着。
本来众人都看牛若是向着山脚下去的,但没想到,牛若却从后山的山谷爬上了山。一名法师立刻便发现了牛若的身影,出声高叫。
“遮那——”
尽管虚岁已经十四,但从模样上看,感觉却只有十一二岁。牛若依旧和往常一样,赤着双脚,满身污泥。直到前两年,他的脸上才开始不再耷拉着鼻涕。
“何事……”
看到牛若一脸毫不在乎的模样,一名法师冲着他吼道:“还问何事?山中幼童无数,却没有哪个像你这般不敬师长的。”
“……”
牛若啃起了手指甲。
虽然就连鼻孔周围也黑黑的,但牛若那端正的鼻梁却微微隆起,总会令人联想起他的母亲常磐来。
法师中的一人两眼盯着牛若。
“你上何处去了?”
听到责问声,其余的众人也聚集而来,团团围住牛若小小的身躯,从他的头顶上俯视着他。
“遮那,为何不言语?说话啊?”
牛若嘟起嘴来,一脸不服地回答:“我哪儿都没去。我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撒谎!方才你就不在。”
“在啊。”
“这小子。”
法师把手中的薙刀交到左手里,伸手想要去揪住牛若的衣襟,牛若往后一闪身。
“我分明就在山中,却硬说我不在。难道说,僧侣就可以撒谎吗?”
牛若寸步不让。
“方才众人都看着你从后山的山谷爬上山来的。今日从清早起就不见你在中堂里,即便如此,你还要说你在山上吗?”
“当然要说……”
“什么?”
“因为我确实在山上啊。”
牛若挺起了胸膛。
“……”
法师们全都一脸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只要人在这座山里不就行了吗?平日里,师父和六波罗众都时常叮嘱我不可走下山麓半步,我又岂会越界?我做事循规蹈矩,又有何不妥?”
龙生龙凤生凤,牛若生就一身叛骨。他的这一身叛骨,打离开娘胎的那一年起,便见识了平治之乱的兵火,从母亲的乳汁中吸吮着与困境坚强战斗的坚强意志,其后又被鞍马的山峦和僧兵们不断磨炼,终于造就了他这强烈的性情——如今,社交那种优雅的外皮尚未覆盖得住他身上的叛骨,这年轻的牛犊就越发地不知畏惧了。
无知无畏。说到这一点,牛若对山外的人世可谓一无所知。对于世人,牛若心中就只有七岁前留下的那淡淡的记忆。渐渐地,明白了这一切之后——
“为何我就不可踏出这座大山半步呢?”
牛若的心中开始萌生了这样的疑问。
牛若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缘由,而这一点,也让他自己的生命暴露于危险的方向。原本便已足够严厉的监视,如今也变得越发的严厉,而牛若那种与生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也在这样的环境中经受了磨炼。
“今日之事,绝饶不过你。”
法师挥动薙刀的刀柄,猛地扑向牛若。
牛若没能闪身逃开,腰间被重重地打了一下。
“好痛。”
牛若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给他点颜色看看。”
法师们抬起脚来,用木屐的鞋底向牛若的背上重重地踩去。牛若心中不甘,使劲儿抱住僧兵们长满长毛的腿脚,可最后,却还是被僧兵们用草绳绑了起来。
“牵着走。”
僧兵们彼此下令,向着前方走去。牛若被带到了毗沙门堂下。见他毫不哭泣,越发激起了僧兵们心中的怒火。
“就这里吧。”
一名法师抬头看着钟楼,说道。众人将牛若扛起,绑到了一根四方柱上,又在柱子上钉了块木板,之后便离去了。
等众人离去之后,牛若扭过身子,抬头看了看木板上的字——他那无所畏惧的眼中,也流露出了一丝哀伤。
未获允可,不可擅解绳索。违者依山中规矩处罚。
东光坊执事僧了范。
刚一回到中院,了范等法师们便立刻去报告了牛若的师父东光坊。
“虽是六波罗托付给我等之人,但遮那王的行径,实在是令人无法坐视。眼下,我等已将他绑缚于钟楼,还望海涵。”
阿闍梨听后一笑:“……哦,如此啊?”
唯有这位老僧,还从未呵斥过牛若。
——牛若之所以如此,皆因为师父平日的纵容。
甚至有人如此评说过。
夕阳西垂。
听说遮那王被绑到了柱子上,中院的其他孩童都说:“去看看吧?”
孩童们呼朋引伴,都跑到了钟楼前窥视。
牛若靠在柱子上,抬头愣愣地盯着绯红的晚霞。
“遮那,你让人给绑住了啊?”
“怎么了啊?”
“今晚你都要待在这里了吗?”
“你干吗不道歉啊?”
众孩童都凑到牛若身旁。朋友们都出言宽慰,但牛若却道:“都一边儿去——都给我一边儿去。”
他似乎很不希望让人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摇动着脑袋,脸上露出了倔强的表情。
远处传来法师的吼声。
“别靠近他。若是有人靠近遮那,便将他和遮那一起绑到柱子上。现在还有三根柱子空着的哦。”
听到吼声,孩童们一哄而散。
牛若的身边一个人影也不剩。太阳下山,周围变得一片昏暗。
离开鞍马三里左右,三四盏京都的灯火,点亮在眼前。
那灯火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微弱。牛若眨了眨眼。
“唉……在亮着灯火的那里……”
牛若叹了口气。
“好想见见她。”
每次回想起来,牛若就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好想见见她——见见娘亲常磐。
就算身后拖着吊钟,拖着吊钟堂,牛若也想立刻飞奔到母亲的身边去。他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
可是——牛若却很清楚,自己这辈子都注定无法再见到娘亲了。
七岁时。
在那之前,他已经注定将被托付到鞍马寺中了。而最终,七岁那年的春天,牛若终于被送到了鞍马。
当时牛若年纪尚幼,母亲临别时的话语,牛若早已记不清了。可是,分离时心中的那份悲伤,牛若却从未忘记过。
牛若依稀记得,离别之前的夜里,娘亲哭了整整一夜。
当着前来迎接的鞍马的执事僧和六波罗的官差常磐对牛若说道:“从今往后,你便再不是我儿,娘也再不是你娘了。”
娘亲的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牛若的脑海中,令他终生难忘——所以,每次想起娘亲时,这句话都会如同锥子一般,从心底涌上来。
“然而,此事却不能怪罪于娘亲。是平家,硬生生地把我们母子给拆散开来的。”
自从心中有了这种想法时起,牛若便已经再不是一个凡俗之人了。与此同时,他也开始痛切地希望知道,父亲当年究竟是怎样死的。而当真的得知了一切真相之后,牛若怒得瞪圆了双眼,冲着云彩高声叫嚷:“该死的老天!”
那一刻,在他幼小的心中,便盘踞下了一团复杂的感情。牛若咬着嘴唇,泪水扑簌簌地落下,但相反,他的内心中,却萌生了一种不畏上天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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