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风驰电掣的骏马。
虽然吉次早已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但他却还在追赶着牛若。吉次只觉得,自己每次呼气,似乎都会将心肺从嘴里吐出来一样。
“唔……不成了。”吉次只觉得无比痛苦。汗水渗入了眼里。
或许是觉察到了自己的愚蠢,吉次拍了拍胸口,在路旁坐下了身。
身后是一座森之宫。青叶的树荫下,阵阵蝉鸣令人感觉到一丝凉意。突然间,牛若从小小的殿堂外廊上开口道:“吉次,怎么了?”
马驹拴在一边,牛若早已在外廊上坐下了身。身上的女装已经解开,马背上的行李也已卸下,独自一人换上了轻快的衣装。他的脸上,洋溢着一丝笑容。
吉次从来没有如此生气过。就在他准备动手教训一下眼前这个顽劣不堪的可恨孩童时,只听牛若开口又道:“吉次,我脱下的女装,是带走呢?还是扔掉?”
“那种东西……”
吉次恨恨地咬住嘴唇,低声念了一句。
“那不是潮音的衣服吗?潮音可是你的……”
牛若的脸上露出了揶揄的酒窝。
吉次再次在心中喃喃咒骂——居然说出这等话来。他本以为牛若根本就不经世事,结果却大错特错,这孩子简直就是早熟。
“吉次,吉次。”
“何事?”
“若是不再需要,那么干脆就把这些衣服卷成一团,塞到这大殿地板下的深处去好了。”
“是。”
吉次怒不可遏,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不知从何时起,这小鬼头已经变得对人颐指气使了起来。
他就像是一只幼豹一样,在他人喂给饵食和乳汁的时候,已经渐渐地长出了利爪。不同于鞍马的牢笼和京城的栅栏,这里就是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所以他才会变得如此放肆——吉次心中,开始觉察到了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
“嗯,汗也稍稍歇了。牛若少爷,在下这次可真是吃尽了你的苦头啊。”
“哈哈哈。”
“没什么可笑的。让恩人吉次如此难堪,可是会妨碍到你今后的武运的哦。”
“你生气了?吉次。”
“换成是谁都会生气。”
“我倒不觉得有何不快。我不过就只是假扮了一回神隐罢了。”
“……”
吉次一愣,怔怔地看着牛若的脸庞。离开京城的清晨,牛若还说他从未骑乘过马匹,心中有些畏惧。回想起这些来,吉次便越发地觉得,眼前这头幼豹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稍一疏忽,或许还会被他给咬到自己的手。
“这座殿堂背后有口水井。你去找个器皿,汲些水来与我饮用。”
吉次不大情愿地用竹筒汲来了水。牛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吉次,给我送水来之前,你已经先喝过了是吧?卑劣之徒!”
牛若喝道。
还不等吉次答话,牛若便立刻又吩咐了起来。
“让马匹也饮些水吧。感觉炎热的可不光是人。”
吉次根本就来不及生气。他默默地将马匹牵到了井边。牛若跟在吉次的身后,开口问道:“此地是否有与源氏有渊源的神社——你每年往返都会路过此地,应该是知道的吧?”
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了吉次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孩童生性便喜好在大人毫无防备之时突然提问,其实却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根据。吉次一脸早已料定的表情道:“嗯?不清楚啊。与源氏有关的神社,只要找人一问,应该也会有的吧。”
牛若闻言道:“你不知道吗?”
这一次,牛若反过来开始用起了告知吉次般的口吻。
“我听人说,我同父异母的兄长赖朝的母亲,乃是名古屋附近的热田神宫大宫司藤原季范之女——如此一来,这神宫与我源家一族之间的缘分,必然不浅哪。”
“是谁告诉你此事的?”
“是僧正谷的天狗们。”
“嗬,天狗还真是凡事都会告诉你啊。”
听到吉次惊讶之余的随口敷衍,牛若却较起真来。
“我虽然还没有见过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但据说在旗屋町里,还保留着兄长赖朝洗儿汤的井。看起来,我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应该就是在热田出生的——我也希望能到那处与我源氏因缘深厚的地方去,成为一名堂堂男儿。吉次,接下来,咱就前往热田吧。”
“哎?你要如何成为一名堂堂男儿?”
“我要元服——十六岁时,我险些为人所逼,削发为僧,我现在要将头发视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标志,以行初冠之礼。”
“呃,这……”
吉次一下子着了慌。
“你就再稍等一段时间吧。你今后要去拜访依附的,可是国富民强,威势盖天,丝毫不逊于平相国的奥州平泉的藤原秀衡大人啊——你还是请求秀衡大人亲手为你戴上乌帽子,元服成人吧。”
“……”
“不乐意吗?”
“……”
“不光只是元服之事,凡事你都尽可依附恳求秀衡大人。若是没有了秀衡大人的庇护,你甚至都无法生存下去的。不论何事,你就彻底依仗他吧——只要稍稍在人前示弱,他人就会动恻隐之心的。”
“我不要。”
眼见吉次重新摆起架子,牛若彻底对他的话语置之不顾。
“若是我请秀衡来为我戴上乌帽子的话,那么成人之后,即便有朝一日我能成为源氏一族的头领,我也是无法在秀衡面前抬起头来的。此事不光会让我那同父异母的兄长赖朝为难,同时也会成为源氏武士的痛脚——所以我不要。”
“绝无此事。”
“我说有便有。”
牛若坚不肯从。之后,他又开口说道:“除此之外,如今我连秀衡此人是善是恶,究竟是何许人也都不清楚。即便去投靠了他,我也不能请他来为我戴上乌帽子——我已经决定,要让热田神宫的神主来为我行元服之礼了。若是你不肯来,那我独自前往便可。”
牛若跃上马背,再不理会吉次,匆匆上了路。
吉次心中悔恨不已,悔恨之词恨不得冲口而出。除了紧追在牛若身后,设法讨好牛若之外,他已再无其他的办法。
到了驿馆,吉次也雇了马匹,快马加鞭地赶往热田——刚到那里,吉次便看到了被牛若拴在神宫树林外的马驹,而牛若自己,则已向着夏木林的深处笔直而去了。
牛若立于拜殿之下,拍响双掌,将合十的双手贴在胸前,祈祷了良久。
吉次也跟在他的身后,也连连击掌。虽然声音响亮,但他却有口无心,不过只是在做样子罢了。一阵风灌入前胸,“好凉爽。”
吉次喃喃念道。
“吉次。”
“在。”
“社家在何处?”
“我也不大清楚啊。”
“我要元服,就必须请神官出面,你去跟社家提一下吧。”
“是——我该说什么呢?”
“就说我是个无名的东国武士之子,希望能在神明面前加冠成人便可。”
“或许对方会心中起疑的吧?”
“为何?”
“你不过只是一介旅人,身边亦无父亲陪伴,却提出要在此元服。”
“无妨。说我是个孤儿便可——而这一点也确是事实。”
“既然如此,我便自称是你叔父,去拜托神官吧!”
“也不必如此。你就自称是我的家臣便可。”
吉次再次感到愤怒不已。尽管之前已经说过不知社家人在何处,但此刻,吉次却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离开之后,吉次久久不曾归来。但牛若却满不在乎,仿佛吉次就是个无足轻重之人一般,静静地在拜殿的回廊上等待着神主出现一般。
不久后,年轻的神主屈膝跪坐在了走廊上。
“是阁下说希望能在神明面前加冠成人吗?”
神主问道。
牛若回答了句“是的”,之后神主又询问了牛若出生的故乡,父亲的名字,以及为何要在此神社加冠成人等问题。
“家父乃东国武士,因故不可告知其姓名。在下便与孤儿无异,于神社加冠元服,或可省却颇多麻烦手续,故而前来——此外,在下听闻,热田神宫此地供奉的乃是日本武尊,若能于自己平日崇敬的神明面前初冠,也乃男儿汉之梦想。”
“既然如此,还请稍候片刻。”
年轻的神主似乎也不敢擅自做主。说罢,年轻神主便转身走进了后堂。
过了一阵,神主再次露面。
“请进吧。”
神主在拜殿的地板上铺上青色的蔺草草席,让牛若坐下了身。
之后,他点燃神灯,奉上神酒,与另一名神主一同念诵起了祷文,在牛若的头上戴上了乌帽子,系上了乌帽子的帽绳。
神主用肖柃枝轻拂过牛若的身体。被白色的稻草绳和绿风飒飒一拂,牛若不觉身心皆为之一振。
牛若两眼怔怔地盯着神镜中的身影,在心中祈祷了起来。
“既已让我成为男儿汉,便请赐予我神明的心灵与神力之影吧。”
“感激不尽。”
牛若饮过土器的神酒,放回到白木盘中。之后,牛若殷勤道谢,准备起身。就在此时,一名看似此处的大宫司的老者,让另一人托着放有衣物的木盘,自己则手托着放有太刀的木盘,静静地从走廊的远处走来了。
老宫司叫住正要走下缘廊的牛若:“此乃庆贺成年的贺礼。”说罢,他把太刀和衣物放在了牛若面前。
牛若两手撑地:“阁下是?”他两眼紧盯着面前的老宫司的面容。
老宫司也毫不厌倦地盯着牛若的身影。
也不知是何时吩咐的,其他的年轻神官们已经全都离去。两人身边,就只剩下肖柃叶、神灯和神殿深处的神镜。
“老夫乃此处的大宫司藤原季范……阁下想必应该早已不认识老夫了吧。”
不过一阵,季范压低嗓门道。牛若轻轻摇头。
“不,我认识。”
“……阁下认识老夫?莫不是阁下曾经听人提到过老夫?”
“虽未亲近,但在下却认识。阁下与在下,并非彻底毫无瓜葛之人。”
“唔……”
季范微微动容。
“阁下知晓?”
“在下岂能不知?阁下乃在下先父之岳父,亦是在下同父异母兄长赖朝的外公。”
“嗯——遮那少爷,自打你离开了鞍马之后,老夫便一直在为你暗自担心呢。”
“您是如何得知的呢?”
“老夫听闻侍奉社家的男子语气可疑,便悄悄于暗处观察了一番你的容貌。眼见如此相像,老夫也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呢。”
“相像?像谁?”
“你的容貌,很像你父亲义朝大人。”
“啊……是、是吗?”
牛若用拳头擦了擦眼角。泪水扑簌簌地落到了蔺草席上。
“憾恨?”
“不。活至今日……竟然还会听人说自己与父亲长得很像,心中总觉有些欣喜。”
“今后你打算寄身何处?”
“我正赶路前赴奥州,准备去投靠藤原秀衡大人。”
“等到了奥州之后,再慢慢拟定今后的计划吧。不过路上可要千万留心。”
“是……那么您所赐之物,我就拜领了。”
“你就穿上它再上路吧。这些衣物,并不招人注意。”
那一套适合旅途中的弱冠青年之人的朴素猎衣。牛若毕恭毕敬地换过衣服,将太刀悬于腰间。
“嗯,好一个飒爽青年。真希望泉下的义朝大人也能亲眼看看呢——话说,加冠之后,该叫你什么名字呢?”
“嗯。既已元服,依照习俗,我也必须改名了啊——听人说,源氏的先祖乃是六孙王经基——之后是义家、为义、义朝。诸如此类,旦凡我源氏中人,代代必有个‘义’字,我就,义——经……我打算给自己起名‘义经’。”
“那么,称呼呢?”
“我乃义朝第八子,本打算自称‘八郎’,但因为叔父之中已有‘镇西八郎为朝’。若是将武名混淆,心中感觉似有不妥——既然如此,便叫‘九郎义经’吧。”
“‘九郎义经’吗?”
“正是。”
“好响亮的名号!大吉之日。附近平家之人众多,你最好还是速速里去吧。”
“感激不尽——告辞。”
走下拜殿,义经口中叫着吉次的名字,四处寻找起了他的身影。
“在下在此。”
吉次双手抱膝,正倚靠在拜殿下方的基柱旁。吉次办事历来滴水不漏。看吉次的表情,方才殿中的谈话,似乎已被他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日复一日,两人不断前行。
盛夏的天空仿佛迫在眉睫。富士高岭的轮廓清晰,山际线从山顶缓缓滑下,消失在大地之上。
此处乃是足柄越的山路。
“吉次,稍稍歇息下吧。”
弱冠青年九郎在路边的岩石上坐下身。由于此地靠近山顶,一旦停下脚步,冰凉的山风便会立刻将全身的汗水吹干。
“九郎少爷。您所知甚广,想必心中应该也已知晓,此地北面以碓冰为界,南面以足柄山为界,向东而去,便是坂东了。也就是所谓的‘东八国’了。”
“嗯嗯。”九郎连连点头,“终于来到此地了啊——吉次,此番真是辛苦你了。我不会忘记的。”
九郎破天荒地低头向吉次道了谢。
此事之前从未有过,吉次心中反而有些发慌。
“不、不敢当。九郎少爷既然如此说,那么在下也不知自己是否该当为之前的失礼行径道歉了呢。”
“不,礼是礼,恩是恩,恩是永世不忘的——话说,吉次。”
“在。”
“之前你曾经两次打算假借他人之手,想要教训一下我源九郎是吧?我历来不愿让你随意摆布,而你因此心中记恨,却又不便自己动手,于是便委托了驿站的盗贼熊坂,趁我熟睡之时袭击了我。此外,你还唆使山贼,想要威胁于我。”
“啊,这……九郎少爷。此事您便不要再提了。吉次惭愧不已……我确实曾一时心起,唆使了熊坂长范,但无论今后您再如何对吉次我颐指气使,我也再不会记恨于您了。”
“你即便记恨于我,也不过只是白费心机罢了。”
“您所言极是。”
“但是,吉次。抵达平泉之后,你休得在秀衡面前提起半句来。我希望自己能在五六年之内彻底成人。在此期间,我打算装傻充愣。”
“在下明白。在秀衡大人和馆府中的族人面前,吉次都会为您尽力美言的。”
“相对于此,等我长大成人之后,你尽可借我名义,图谋大利。但切不可以此满足一己私欲。”
“在下吉次原本便有图谋大利的打算。虽然在下自诩桀骜不驯,但在您面前,却不过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啊,远处是相模的大海啊……还有伊豆的小岛也遥遥可见。”
九郎并未理会吉次的絮叨。他毫不厌倦地远望着那片朦胧的虹色云天之下的伊豆半岛上的群山。
那里,便是九郎同父异母的兄长赖朝的流放之地。
虽然之前九郎也曾听人提到,赖朝人在伊豆的蛭小岛上,却不知究竟何处才是蛭小岛。
他是九郎同父异母的兄长。一位素未谋面的兄长。
却不知赖朝是否知晓,其实他还有九郎义经这样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然而,我和兄长身上都流着同样的血。我也是先父义朝之子。而兄长心中的志向,想必也和我九郎一样。真是令人想念啊,兄长——今日,你的异母弟弟九郎,便会沿着这条足柄道向东而去。迟早一天,你我兄弟必会再有重逢之日。先父和源氏祖上的在天之灵,必会引导你我兄弟二人相见的。”
九郎在心中呼唤着。他坚信,自己心中的念头,必会翱翔于天宇之间,传递到身处流放所的异母兄长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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