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步行的常识来看,早已并非可步行而过的地方。就只是心无旁骛地走着。
顺着山峰向前,拼命光出了断崖、溪流、暗黑与丛林的天地。
“牛若少爷,咱就先在这里歇口气吧。此地是贵船山。那边就是贵船的奥之院……哈哈,那些家伙正从山麓过去呢。”
吉次淡淡一笑。火把的火光拖曳出数条尾巴,向着黑暗的山底冲去。
“……”
牛若回过神来,环顾着四周。他的目光中并没有恐惧。那是一种冲出牢笼的欢欣引发的不知所措。
“大叔。”
“嗯——到这里来。暂且在这拜殿的台阶上歇息片刻吧。”
“吉次……我想早些见到娘亲。你真的能让我见到娘亲吗?”
“会的。”
“之后,再前往奥州——照你说的,去投靠藤原秀衡。”
“只要脱离京城,到了武藏国附近,就可以暂且放心了。但在那之前,却还得辛苦一番。千万不可慌张。吉次我是个大人,你就放心把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
“……嗯。”
“啊,你还光着脚呢,血……牛若少爷,你不痛吗?”
“不痛。咱赶快到京城去吧。”
“等等。”
吉次拾起身边的竹竿,在大殿的地板下掏了一阵。
是塞在麻袋里的一套土民衣服和一双草鞋。他让牛若脱光衣服,换上土民的衣服,用又脏又破的布包住了牛若的脸。之后,吉次又让牛若背上一副背荷梯子,往他的腰间插了一把短短的山刀。
“如此便可。”
吉次拿起挂在拜殿梁木上的破旧弓箭,夹在肋下。一切都按照先前安排的步骤顺利进展着。
当然了,站在他的角度上,这一切都是两年前都安排布置好了的。为了接近牛若,去年和今年里,他已经不知多少次地参拜了鞍马。
而为了说服牛若,他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
即便牛若生性容易信任他人,但要他相信陌生的吉次所说的话,却也并不简单。前年,六波罗的士卒开进了鞍马谷,彻底清除了住在附近的可疑人等,牛若也彻底陷入了孤独之中。
无人可以倾诉——就在牛若的心彻底沉到了孤独和绝望之底时,吉次悄悄地来到牛若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耳语——如此一来,少年的内心,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充满梦想的方向。
此外,“东国”这字眼,自小便已深深刻在了牛若的心中。据说,那里还有许多源氏之人。富士山高耸,盛产骏马,原野无边无际。
“——过不多久,我等必会让人来迎接您前往东国。”
那些住在鞍马谷的人,也曾无数次地对牛若如此说过。
日出东国!
每次看到日出,都会燃起牛若心中的憧憬——就如同月落时会想起京城的娘亲一样。
两人故意绕了远路,翻过西加茂的大悲山、满树崖,登上应峰。待得东方泛白之时,吉次和牛若从京都以北混入了镇上。
“喂,快起来。还不起来?”
站在朝雾尚暗的六条坊门的白拍子翠蛾家门前,吉次拍打着房门。
这个家中,有一间可说是专属吉次的房间,只有在他出现时才会用到。
房间从中庭的走廊过去。面朝主屋的一侧四周围着一圈墙壁,所以不管是仰面躺着还是饮酒作乐,都不必担心会让人看到。
“此处乃在下的亲属家,你尽可放心。”
吉次道。
自打昨日清晨带着牛若躲藏到此地之后,吉次甚至连主屋也未曾涉足过。
牛若孤零零地一直坐着。
山中气候凉爽。而京城的街镇上,却炎热无比。然而,牛若却从未放松过自己的坐姿。
“热吧?你就稍微放松些吧。躺下身躯,伸长腿脚,自由自在些——”
吉次在一旁劝诫道。
“嗯……嗯……”
牛若只是微微颔首,甚至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成熟稳重。有礼有节。与之前在山里的行径相比,此时的牛若简直就判若两人。
然而,若是站在牛若的角度上考虑,他的行为却也不无道理——自打出生起,他还是头一次如此身处凡尘之中,而他的心中,想必也依旧还对吉次抱着一丝警戒。除此之外,主屋那边还不时传来女子们的笑谈之声。
此事此刻,牛若的心中,必定也在对眼下自身所处的场所和今后的去向感到不安。
“吉次。”
“在。”
“我何时能和娘亲相见?”
“请再等候一段时日吧。如今在下正在为此事设计安排。”
“我希望能早些和她相见。”
“在下知晓。”
“另外,咱们也尽早出发,赶赴奥州去吧。留在此处,不过只是在虚度光阴罢了。”
“非也。”
吉次决绝地否定道。
“你并非是在虚度光阴。近几日中,六波罗的搜捕必会颇为严密。此时此刻,六波罗之人必定在竭尽全力,四处搜捕你呢。”
“是吗?”
“是吗——此话就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呢。即便身处屋中,在下吉次的耳目,也能看清屋外的动向,听到屋外的风声……所以,虽然让人感觉有些憋屈,但你还是再稍稍忍耐一下吧。”
“嗯。”
牛若果然明辨是非。
吉次也为此感到钦佩。可是,过了十天,山之子便又变回了原先的那个山之子,利爪再次长了出来。
某日,吉次午睡醒来。
“牛若少爷,你在做什么?”
吉次到邻屋一看,却不见牛若的身影。他霎时大惊,将翠蛾和潮音姐妹叫来询问。
“他不在屋中?”
姐妹俩也一头雾水。
“糟了。”
就连平日从不为那些小事物所动的吉次,此时也不由吓破了胆,赶忙红着双眼出门寻找——而到了上灯时分,牛若却又不知从何处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叔呢?”
看到吉次不在,牛若反而一脸怀疑地向翠蛾和潮音问道。
姐妹两人气愤不已,喃喃抱怨。
“这孩子怎会如此——吉次老爷怎会买来这样一个多事的孩童?”
其实,吉次并未对姐妹两人说出实情。当时,人们时常会在京城买下女子和孩童,带到奥州去,所以,姐妹两人似乎也以为牛若只是吉次买来的一个奴仆罢了。
没过多久,吉次也回到家中,看到了早已回到家中,一脸若无其事的牛若。
“怎么回事?”
伴随着疲累的声音,吉次露出了放心的表情,发泄出了心中的愤怒。
“之前在下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你,你为何什么都不说便跑出去了?”
吉次半带责备地问道。
“吉次啊,若是总那样坐着,腿脚和心灵都会腐坏的。我只不过是到街上去逛了一圈罢了。”
牛若平静地说道。
“不,事情恐怕并不仅止于此吧?你到街上去,恐怕是有什么目的的吧?”
吉次故意引了一句,而牛若却又变回了一副少年心性。
“我就照实跟你说吧,吉次。我听说娘亲居住的馆府就在堀川附近,于是便过去看了看。”
“唔……你是去找一条大人的府邸了?”
“找人一打听,立刻就找到了——不过我却并没有上门拜访。我就只是站在远处……隔着堀川柳树,远远望了一眼那宅子泥墙和屋檐,之后便回来了。”
“……唔。”
“我很清楚,若是牛若我登门拜访的话,娘亲一定会遇上麻烦的。”
“……是吗……嗯,如此便好。”
吉次却也并未特意叮嘱过此事。但是,光听牛若这么一说,吉次也不由得心胆一寒。
“牛若少爷。但如此一来,你也感觉自己见过令堂了吧?现如今,你也感到心满意足了吧?”
“这是为何?”
“你不是已经看到过令堂所住的地方了吗?”
“光是如此,又怎能令我心满意足!”
牛若咬住嘴唇,两眼毅然瞪着吉次——吉次不由得一愣。
牛若的目光,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少年。他的目光有若燃烧的烈火,而双眸的炽焰中,却又饱蘸着泪水。
“……话说回来,吉次。”
牛若低下头,泪水扑簌簌地洒落到了膝头。
“我已经彻底死心了,也不希望让你为难。为了将我劝出山来,你最终撒了谎——不管怎么看,现今的状况下,我都是无法与娘亲相见的……而且我也很清楚,我这么做,只会招致娘亲的不幸。”
“牛、牛若少爷,你、你连这些事都考虑到了吗?”
“那是自然。”
牛若擦了擦泪。
“比起我自己,比起今后的事来,最该考虑的,难道不是如何才能让娘亲幸福地生活下去吗?这,难道不是身为人子的我理所当然的想法吗……虽然我的心里,依旧期盼着能与娘亲见面。”
“牛若少爷的想法,在下钦佩不已。”
吉次忍不住双手撑地,额头抵到了草席上。这是吉次第一次如此真心地向牛若行礼。
突然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背负起了重担——不巧的是,恰在此时,白拍子姐妹中的妹妹潮音来了。潮音伫立一旁,亲眼看到了方才的一幕。若是不将事情的原委对他说清,或许潮音便会心生疑惑。
“潮音,你来坐一下。”
之后,吉次将事情的大致情况告知了潮音。
潮音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这并非是因为她在吉次开口前便已猜到是牛若。简而言之,她不过只是并未把事情看得像男人那般的重大。对于世间之事,她毫不关心。说到底,她不过就只是个在上流社会的宴会歌舞中献艺的白拍子罢了。
“明白了吗?潮音。”
“嗯。”
“此事休得外传。”
“是。”
“若是有人知道我将牛若少爷藏匿于此的话,那么你们姐妹二人也是同罪啊。”
“奴家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你将此事告知你姐姐吧。”
“我立刻便去。”
“且慢。”吉次压低嗓门,“今天夜里,我便会离开此处。”
“哎?今天夜里?”
“先前我去街上观察了一下情形,看样子风声也已经过去了。听人说,六波罗的武士宣称牛若的失踪是一场神隐。看起来,他们似乎一直都没能摆脱存在天狗的想法。”
“我们也时常听说。”
“你在何处听说的?”
“众位达官的馆府中。”
“关于牛若少爷的传闻吗?”
“对。不管是平家的大将,还是公卿大人都说,此事恐怕就是世间所说的神隐呢。”
“即便搬出了六波罗的权威,却也无法将一个年仅十六的牛若少爷缉拿归案。此事必然会关乎到平家的颜面——而若是将此事归结为神隐,那么不管是鞍马的寺院,还是当事的官差,就都不必再为此事负起责任了。从所有的角度来说,这都是最佳的选择。”
“你可真是个恶作剧之神呢。”
“我吗……不,我不过就只是个跑龙套的小天狗罢了。而真正的本尊,其实还在奥州的平泉呢。”
红颜祸水。吉次猛然发现自己说话太过轻率,赶忙改口。
“你立刻准备一套衣装,暂借与我。”
“为何?”
“让牛若少爷穿上——你和翠蛾两人帮牛若绍特化妆,让人都觉得他是个女子。我也去做一下自己的准备。”
“我这就去把姐姐叫来。”
不多久,翠蛾也来了。
翠蛾比妹妹年长一些,虽然她也知道妹妹的这位老爷挣的是正道财,但平日里翠蛾便总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听说吉次要走,那么直到来年夏天,自己也就能够松口气了。
“听闻您今夜便要启程——真是让人不舍呢。”
翠蛾拿来自己的衣装,这般那般地为牛若打扮了起来。之后,她解开牛若的头发,重新结成女子的发型,又给牛若上了些粉。
“真是俊俏……”
姐妹二人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牛若,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作品出神的人偶师一样。
牛若默然不语,任由姐妹两人摆布装扮。被年轻美艳的白拍子姐妹任意地摆弄,牛若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不已。女人香是如此强烈,牛若脸上发烫,心中悸动,几乎忍不住想要别过脸去。
“够了,够了。”
到最后,牛若实在难以忍耐。他掸开姐妹俩的手,独自一人做起了出行的准备。
吉次到同伴常住的地方牵来一匹马,填饱肚子,让人做好便当。他本打算连夜出发,但不知不觉中,黎明已近。
城中依旧天色黑暗,雾气浓重。
吉次牵着马辔。一身女装的牛若把斗笠和行李安置到马鞍上,紧紧地抓住马背。
吉次扭头提醒道:“坐在马上,你要装得惧怕些,让人看起来感觉你是个女子。”
“无须担心。我也是头一次骑马,即便不装,心中其实也有些惧怕。”
牛若道。
然而,自昨夜起,吉次便已暗自决心,告诫自己万不可对这少年的言语掉以轻心——说到心里惧怕的人,其实反倒是吉次自己。
刚准备在十字路口转弯,扭头朝着出门的方向一看,只见翠蛾和潮音姐妹正站在门口,目送着二人离去。虽然此刻夜色未明,街路之上并无其他人影,却也不能保证就没有人从暗处看到。
——回去吧。回去吧。
吉次赶忙挥了挥手示意。
姐妹二人赶忙躲回了家中。牛若却依旧依依不舍地望着她们。沾在自己脸上的白粉、浸透于衣装上的香气,让他心旌动摇,感觉就像姐妹两人白皙的手依旧还在抚摸着自己一般。
“由此刻起,你可便是女子了——一路之上,我不会再叫你‘牛若少爷’了。”
吉次再三提醒道。
“嗯嗯。”
两人已经来到三条。
旭日东升。
白蒙蒙的朝雾渐渐远离了京城的街镇。
“吉次,稍等片刻。”
牛若在坡上勒住了马。之后,他便久久地眺望起了都城那鳞次栉比的屋檐。
“……”
吉次也默然不语,从下方仰头望着牛若。牛若并没有哭泣,眼里也没有半点临别时的留恋。
相反,牛若仿佛是在瞪着眼前的街镇,想要看清这一切究竟都是什么一样——吉次揣测着牛若心中的意念,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摆脱牛若不过就只是个十六岁孩童的观念。他的心思,应该不会像大人那般复杂。到头来,吉次最终还是如此归结。
一路上,两人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各处驿站。穿过美浓路,从踏上尾张的原野时起,一身女装的少爷便开始闹起了性子。
“吉次,吉次。”
“何事?”
吉次看了看路边四周。牛若一身女装,却不时又会发出成人也难以企及的叱喝。每一次,吉次都会心头一紧。
“好热——我不想再穿这衣服了。涂笠也好麻烦……吉次,我可以脱掉吗?”
“脱掉了穿什么。”
“到下处驿站时,去买套衣角短些的凉爽衣服吧。就这么办吧。即便是百姓之子穿用的也无妨。”
“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女子……”
“我是男子。”
“啊,对面有人来了。若是让对方起了疑心,可是会立刻就去告发咱们的。”
“无妨。”
“岂能无妨!”
“我已经说了无妨了!你敢不听从我的吩咐吗?”
牛若从自己头上拽下涂笠,冲着吉次脸上扔去。
“啊!”
之后,牛若丢下愣在原地的吉次,放松缰绳,让胯下的马疾风一般地纵情驰骋了起来——他一面嗤笑着满脸露着惊讶,从身后赶来的吉次,一边和吉次拉开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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