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秋天——已经到了奥州的吉次返回故乡的时节。
鞍马谷异变陡生。近邻诸人不觉之间,六波罗的三四百士卒已由栈敷岳、云畑进入,包围了僧正谷。
天狗的嘶叫声与人的呐喊声在大战之中混为一片。
“挂了许多天狗的头——”
村里人特意远道赶到加茂上游去看。看了回来的人都说:“跟人很像。”
事情的起因,似乎是有人投书向六波罗告了密。鞍马的寺院中一时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说僧官莲忍应当引咎辞职。简而言之,“务必让牛若早些出家。”
众人的议论都归结到了这一点上。日后须当一方面严格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切断他与外部的来往,一方面见机行事,最好能让牛若早日削发——议定之后,众人向六波罗表示了谢意与谨慎之意,最终似乎也未遭责难。
难办的是牛若的出家剃发的仪式。即使本人迫切希望剃发,出家受戒,也需论年龄和修行资格,还得按佛门的规矩来办。比起时下的政令,自负的僧徒们更重视佛门的规矩。
就算他们也盼着“即便早一日也好”,但实行起来,却也存在着许多的困难。
而问题的关键,却还在于牛若毫无出家之意,学习怠惰。师父莲忍整日念着“罢了,罢了”,态度宽大。与外部的联系是完全断了,牛若留在僧官的里院,足不出户。虽然引起了众人的纷纷议论,剃度的事情却也被搁置了下来。
但事情却也并未搁置太久。次年春天,僧官莲忍唤来牛若,说道:“遮那啊,你已经过了十六了。今年必须得剃度了。你虽说不想出家,但你应该已经懂得辨识自己与生俱来的宿命、经历和如今的时势。断了念,入了佛门做弥陀佛的弟子,抛弃寂寞的心吧!好吗?”
“嗯……”
“哭什么啊。都十六的人啦。”
“嗯……师父。”
“怎么了?”
“弟子知道了。可是,弟子很难过。”
牛若弯了左臂,挡着脸,抽抽搭搭地哭将起来。
“出家了的话,就要与这黑发和袖子这么美的和服分别了吗?”
“你明明知道。还把自己当孩童吗?!”
“求您等到鞍马的祭山大典之后。过了五月,弟子一定出家。”
“何故那之前就不行呢?”
“祭典的日子有很多参拜人来登山。那时被人看见的话,弟子会觉得甚为难过。弟子想像往年一样,盘个孩童的髻,再穿一次漂亮的和服……就算只有今年一次也没关系。就当是个纪念……师父,求您等到那一天过了吧!”
牛若呜呜地呜咽了起来。莲忍看着他的样子,有些讶异。——回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的少年时的感伤,嘱咐道:“一定要做到哦。过了五月,不许再说‘不’了。”
梅雨结束了。山里面,秋叶湿答答地落在地上。
闻初蝉之声,更显幽静。贵船山的奥之社平常极少有人来参拜。但是刚刚又好像有谁拍了拍手正要离开参拜的殿堂的样子。只听一声“神官”,一位旅人朝着神官所在之处的入口张望几下,走了过来。
“出去了吗?没人在吗?”
过了一会儿,“哪位?”一位似乎刚刚在午睡的老神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是奥州的商人吗?”
“好久不见了。今年敝人又来了。”
“欢迎,欢迎。进来吧。”
“那打扰了。”
吉次洗了洗脚,被领到一间房中休息。
“因为是要到山上来,怕重,所以没带什么礼物。这些,虽然有些唐突了,就权当是殿堂修缮之用吧。”
说罢,拿出一包金子做香油钱。
老神职笑道:“多谢。前年和今年也是承蒙阁下慷慨的布施。”
“不必言谢。对敝人来说,此庙乃敝人生命的守护神。——敝人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毛骨悚然。前年遇到天狗,要不是贵寺搭救,差一点连命都没了。这点香油钱,不足以报贵寺的救命之恩的万分之一。”
“哪里。那时的情况还真是危急啊!”
“深更半夜,被悬挂在两丈高的树上,真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啊。”
“谁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啊……那之后,六波罗一众人猎天狗,挂了很多天狗的头在山脚下的河滩上。暴晒了好几天。当中有容貌变了,根本认不出是什么的;也有几张脸是住在附近山里的炭烧的男人呀猎人们见过的。那几张脸并不是天狗,据说是源家义朝的旧臣。阁下在僧正谷遇到的到底是天狗,还是残党呢?”
“那绝对不是人。”
吉次断然否决道。
“首先,您想想看,若是源家的残党的话,为何要抓来这些势单力薄的人,挂在神社旁的大树上呢……如果做那样没人性的事而自得的话,倒是像天狗们常做的事。”
“老僧和乡里的人也都认为是天狗做的……”
“六波罗一众人,假若没猎到真的天狗,但因为与得势的太政入道大人有关联,不会是就取了山里的樵夫呀猎师呀山里的男人、这些庶民的头,说成是天狗吧。”
“原来如此。阁下虽是奥州人,却是个智者。想必是如阁下所言。”
“话说……神官。”
“何事?”
“有件事想拜托您。不知您是否愿意一听?”
“有何事托老僧呢?”
“上京参拜途中,同行之人甚多,起了点争端,很是扰人。我想在这里避个半月左右,一边休养休养,不知可否借住一间空房?”
这是隔了三年的计划。凭着自己平日里运筹使用空泛艰涩的商法,这么多年打拼而来的商业才能,这次的计划虽然可能很漫长,但是他想并不是十分困难。
即便如此,为保万全,他还是未雨绸缪,前年他回到奥州平原之后,通过当时受了商法上的事情之命、一样领俸禄进出的藤原秀衡的侧臣,偷偷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真的很有意思啊。不过,要是让世人知道是贵府的怂恿可不好——到底不过是阁下一人的想法,若是牛若自己从平家逃走,无投靠之处,而投奔贵府的话,贵府老爷会庇护他的吧。”
这是藤原家的意向。这次计划须先确认了藤原家的意向,方可进行。
且能取得藤原家这样的承诺,也是因为他早有预见。
奥州藤原虽然表面上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装作平静,但是绝不是在冷眼旁观平氏一门的昌盛和太政入道的独裁。而是非常担心其扩张。虽如此,却想极力避开正面冲突。藤原家在心里默默希望源家和平家的势力平衡。如若二者起了争端,奥州便能积蓄力量,维持和平,甚至向西扩张。
在奥州,这么想的并不只有藤原一门,只要是有点思想的阶层,这可以说是常识。吉次的计划就是轻投一枚小石子,让波澜卷及中央——这是取到了平泉家老爷的默许的。
“吉次先生,您每日不闷吗?”
房间借住与他,已经一个多月了。
吉次枕着胳膊,听着蝉声,独自躺着。
“哎呀,打了个盹儿。”
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您说得是啊,有点闷啊。但是,人偶尔闷闷也非坏事。住在山里,想那平日里一起的商人们都把‘闷’这个词抛到九霄云外了。睡着醒着都尽想着赌博。”
“哈哈,哈哈。到了这里,有钱也没处花了。”
“有点担心啊。就快跟山里道别了。”
“‘担心’?担心什么呢?”
“如您刚刚所言,离钱和世俗久了,尽生出些菩提心来,难得自己与生俱来的俗气,也渐渐没了。没了之后,商人魂也会淡了。”
“哎呀呀,不要着急。不久还有鞍马祭典。”
“对了。那是几日来着?”
“这个月的二十日。”
“就是后天了啊。”
“一年一度的日子,旁边乡里的群众自是不用说,连京里的人也来。参拜的人是人山人海啊。”
“那我就以观人潮来消磨时间吧。”
那之前他也会时时独自出门。他跟老神职说前些天去看了龙王瀑布呀,去看了荧石什么的。老神职对他所说的话一一相信,丝毫不怀疑他的去处。
到了二十日。吉次终日待在房内。到了祭典正中间的一日早上,他道了句“我出去看鞍马祭典,可能就直接告辞了”,便出了门。
山里的祭典上,鞍马的孩童们雀跃吵闹,好不开心。
天上的山也跟下界一样被人群淹没了。这座深山也跟世间一样被染了色。牛若亦在这人群之中。
“遮那啊,遮那!”
随着一阵跑过廊下的急促的脚步声,一位法师从执事僧的房内走了出来,怒吼道。
“哎。什么事?”
到处雀跃的孩童七八人聚集到了一处,转头看来。孩童髻、染成黎明色调的袖子、金线刺绣和深紫色的裙子都是一样的。但因为本就是山里长大的孩童,用袖子擦汗、搽鼻涕,好不容易化了个妆,弄得白粉和眉粉都乱七八糟,十分滑稽。
“不是‘什么事’!你们不是应该好好待在阿阇梨先生的旁边听他吩咐的吗?!”
“阿阇梨先生的房里刚刚来了个从京里来的客人。我们在旁边的话很吵,先生让我们去别处待一会儿。所以我们在玩耍。”
“遮那,你已经十六了吧。在孩童们之中是最年长的。瞧你那衣冠不整的样子!把领子理一理!”
“是。”
“阿阇梨先生说了有事要谈,让你们退下的话,就退到远处的廊下,在那边候着。遮那这么大了,应该明白了。——山里的祭典不是为你们办的。”
“明白了。”
无论是训话的,还是挨训的,都已经惯了。牛若转过头,对着一起的孩童们说道:“咱到那边去吧。”
他用手一指,刚准备迈步跑开,只听法师又在身后怒道:“听不懂话吗?叫你别跑,静静地走过去。”
孩童们全都缩起脖子,缓步绕过了回廊。
转过拐角,前方的观音院和僧正坊的伽蓝环抱着宽敞的庭院。
观音院的外廊前,堆放着几束粗壮的青竹。再过不久,整山的法师众就会在此铺上法席,为其后举行的竹筏仪式做好准备。
除此之外,傍晚时分起,僧侣们便会当众展示法力,让一名村里的俗家人坐到僧正坊的大殿里,用咒语杀死此人,然后再用咒语让此人复生——如此这般,等候着那时刻到来的人群和参拜者们纷纷而来,山里呈现出了罕有的熙攘景象。
这时候,人群之中,一名轻佻男子突然学了一声鸟叫。牛若在回廊的转角处停下脚步,目光探寻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
“……”
方才学鸟叫的男子缩了下脖子,远远看到牛若,在人潮中抬起了一只手。
吉次探出了头。
看到吉次,牛若一点头,仿佛是在说:“嗯。待会儿见。”
之后,他便紧追着其他的孩童,飞也似的跑开了。
不久后,竹筏的仪式结束,白色的晚星下,白天里的热闹也稍稍降了温。山里那无边的黑暗之中,点起了无数鲜红的巨大篝火。
毗沙门堂的正殿里,虔诚地端坐着一名俗家男子。准备运用法力让他先死后活的法师手里攥着念珠,全神贯注地念诵着咒文。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地板上空空荡荡。微微摇曳的灯火下,映出了两个朦胧晃动的人影。
然而,仅有一步之遥的回廊和空地上,却聚集着无数黑压压的人影。众人寂静无声,观看着大殿里的法力展示。整山的僧侣和孩童都咽了一口唾沫。今晚,一切尽皆在此。
用咒语杀人,再用咒语让人复生——虽然这仪式年年都有,但每一年,众人都会用迷醉的目光,盯着眼前这用法力促成的离奇景象。
口中念咒的法师,将法衣的衣袂结在背上,手中数着念珠,就仿佛天狗上身了一般,念经的声音变得嘶哑,手中画着印记,粗着嗓门呵斥着那个准备被咒语杀死的男子。
就在这时——
“呀。”
一声大叫被活生生撕作两半般的叫声响起。
不是男子。
也不是正在画印的法师。
这异样的声音,来自于毗沙门堂的屋檐——不,或许那声音遥远得就如同来自远处后山的山道一般。
“啊……”
“……咦?”
天狗附身的法师和沉醉于法力中的男子似乎猛然惊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了起来。
这时候,“嗒嗒嗒嗒”,大殿背后,从山道上传来了雪崩般的脚步声。
究竟何事?
“呀?”
“怎么回事?”
回廊上的僧众全都站起了身。与此同时,挤满空地的人群也全都骚动了起来。
人类最敏感的血腥气味,就如同墨汁一样,不知从何处汩汩流出。毗沙门堂上方的山道之上,竖着一道栅栏。山麓下的官差,都会轮番巡山。祭典时期,警备格外森严,六波罗派来了几十名武士,严加看守着各处的栅门。
巡山的人浑身是血地逃来了。
他们大声地叫嚷着。
“一名孩童逃走了——一名披着水干的孩童。”
一听是孩童,“定是遮那!”整山的法师都异口同声地说道。平日里,众人全都想到了一块儿。一看到那个虽然年已十六,却依旧跟顽童一般,毫无半点成熟稳重的牛若,众人都会觉得,“迟早一天,必定出事。”
虽然心中早有预感,却还是被他那种淘气顽皮的天性所蒙蔽,始终只把他看作个孩童。
“速去将他擒回。”
众人一阵骚乱。
“他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男子。切不可大意啊。”
身负重伤的巡山人冲着飞奔而去的法师们的背影提醒道。
眼下,早已没工夫再去理会什么法力展示了。
大山咆哮,深谷呼号。
火把的火光,在黑暗中四处游走。
“……终于还是去了啊。”
唯有一人。牛若的师父阿阇梨莲忍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喃喃说道。
不知究竟是在为那个离去之人的未来祈福,还是在祈祷众人能将他给带回来。白色长眉,就只是那样沉沉地下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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