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依旧一片火红吗?”
政子凝视着夜空——她将目光投向了距此不过数里之遥的石桥山、椙山方向的天空。
相较于那些掩映着战火的云彩,燃烧在她双眸中之物,反而还更像是一团烈焰。
“却不知情况如何了……”
她突然想起了父亲和兄长——心中更挂念着赖朝的安危。
前些天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中,政子在尼庵的佛像前整整坐了一夜,只为祈祷能够战胜敌人。
她派出了所有的人手,去探查打听军队的消息。
对于我军在石桥山遭遇的惨败,她也详细地听说了。
“——只要他们能够保住一条性命。”
如今,她的心中就只剩下这一丝愿望了。
她在心底告诫自己:“他们不会如此轻易便丧命的。”
若是相公赖朝遭遇了不测,那么父亲也会送掉性命,兄长也会战死沙场——她的心中,也早已下定了殉死的决心。
正因为如此,她一直在告诫自己千万不可轻率行事。她很清楚自己相公那种深思熟虑的性格,所以她坚信——相公一定会坚持活到最后的最后。
“政子小姐,夜露有伤身子,您还是先回屋吧。今夜您便好好歇息上一晚吧。”
温泉的法音比丘尼走上缘廊,冲她说道。
“好的……”
院墙的角落里,传来了政子的回话。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转身回屋的意思。
“……却也难怪。”
远远地望着伫立于草丛中,双眼一直盯着天空一角的政子的身影,法音尼双手合十。
向着她的身影双手合十,默默祈祷——除此之外,老尼再也找不出半句宽慰政子的话语了。
夜色渐深。
或许是战火的影响,伊豆的海上,看不到半点渔火的影子。方才的狂风,也已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政子小姐。您可在院中?”
“是谁?”
“我是牧场的于萱。”
“是阿萱啊……等你很久了。你可曾探听到些消息?”
“是。方才,我终于打听到了众人的下落。”
牧场之妻于萱悄悄从院口潜入,走到政子身旁,屈身跪于夜露之中。
她,也是为了政子,冒死前去打探战后消息的一人。
“——二十四日战后,赖朝大人与我军众将四散别离之后,由实平大人一人陪伴,由椙山逃往了箱根。路上,恰与其岳父北条时政大人相遇,暂且藏身到了箱根权现的别当——其弟永实大人处……众人已并无性命之忧。永实法师与行实法师兄弟二人,均是自先前便与源家有着深厚渊源之人。”
听着听着,政子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上天护佑的感激之情——她甚至都不知自己该如何出言犒劳于萱了。
如此说来,一场恶战之后,相公今夜也终于可以拖着疲倦的身躯,久违地躺倒在屋檐之下了。
——心中一起此念,政子便不由得突然想坐下身去。
“夫人。佐夫人。贫僧是温泉权现的觉明。此处乃是尼庵,贫僧不便入内,还请夫人借一步说话——贫僧已经探知到战场的情况,以及其后众人的消息了。”
恰于此时,围墙之外再次传来了另外一人低声回报的声音。
昨夜,是牧场之妻和温泉权现觉明的报告——今日,前来拜会政子之人也络绎不绝。他们把战后的各种情形,巨细无遗地报告给了政子。
虽然各人的所处所闻有所不同,但若将众人的情报综合到一起,便可大致归结出以下的几条。
一向被众人视为源氏有力后援的三浦义澄一族未能及时赶至石桥山。由丸子河向由比滨进军的途中,三浦一族与平家的畠山重忠狭路相逢。重忠一方损兵五十余人,三浦一族死伤甚重,被迫率军返回三浦乡,固守衣笠城。其后,以畠山重忠为首,河越太郎重赖、江户太郎重长等平家军,再度大举率军围攻衣笠城了。从情形上看,三浦一族恐怕已难以久守。
从一开始便将赖朝视为眼中钉的大庭景亲,于二十五日黄昏向众将士发布了命令。
“胆敢包藏赖朝者,或疏于闭户者,皆以极刑论处。”
景亲于各处要道竖起告示,通往诸国的客栈、驿馆自不必说,甚至就连山间小道、海滨上也设立了岗哨,盘查极为森严。
战事似乎已由富土山麓波及了甲州。眼见甲斐的武田、一条等土豪皆欲呼应赖朝而起的情势,为了制敌机先,骏河目代橘远茂和俣野景久等平家之人于二十四日率军前往讨伐。结果却在行军途中于富士山麓露营一夜之后,翌日清晨竟发现所携的百余张弓弦皆被野鼠所咬断。
屋漏偏逢连夜雨。
赶至石桥山时,此军恰与源氏方的安田义定、工藤景光、工藤小平次等人的部队遭遇,两军恶战一场。由于平家军弓弦尽断,对方飞箭如雨,而平家军却无力还手。一群野鼠,使得平家此部队最终只剩三分之一的人生还——此事,眼下已彻底成为了各处驿馆客栈中众人闲谈的话题。
据闻,先前暂且藏身于箱根的赖朝主从,其后又突然逃往了土肥方向。
其原因,是与赖朝联手的那位别当的弟弟良暹,先前便是山木判官兼隆的祈祷师,此人似乎有意将赖朝等人行踪暗报与平家。
城破之日,据守于三浦一族的衣笠城中,被一族之人尊为“大祖父”,时年八十九岁的大介义明将一族的子孙召集至其面前,道:“吾欲烧却此古巢之城。此举乃是为了尔等。尔等各自振翅高飞,离巢而去,翱翔于广阔世间去吧——老夫义明,累代生为源氏御家人,也不枉老夫活至八十余岁,如今终见佐大人举兵,心中甚喜……如此,老夫死而无憾矣。城落之火星,正如为子孙之出人头地而播种一般,老夫亦能含笑九泉矣。”
说罢,目送着子孙纷纷逃亡离去之后,八十九岁的老将便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了。
与主子分道扬镳后,佐佐木定纲、盛纲、高纲三兄弟秘密造访了涩谷庄司重国的御馆。重国让兄弟三人藏身到仓库内,供给饮食。
重国问道:“为何不见二郎经高?莫非已战死?”
兄弟三人答道:“非也。他安然无恙,却因故无法前来贵府,独自一人不知上何处去了。”
听罢兄弟三人的回答,重国合上双眼道:“先前他为投奔赖朝之事向我辞行时,我曾劝诫过他,但后来他不听劝告,最终还是投奔了赖朝。想来此番他定是因为此时感到羞耻,故而不愿前来的吧。”
其后,重国便立刻派出家中众人,四处探寻次郎经高的下落——正如此,虽各称平家源氏,彼此战场相见,但其血却源自同支,同为一国之民。彼此之间,也各有心痛悲伤之情。
政子已不再终日伫立于庭院之中。二十六、七的两日之中,政子几乎始终端坐于小桌与佛像前。
二十七日夤夜之间。
一名年迈武者俯身拜于政子面前,哽咽道:“这数日之间,夫人您必是心急如焚……”
“哦,阁下是?”
政子定睛细看。眼前之人,正是加藤次景廉之父景员。
“犬子等人已逃往甲斐。老朽寻思自身年迈,若跟随而去,必定会耽误行程,故而别过犬子等人,于今日黎明之时,潜藏到此温泉权限之中。”
细细一看,景员此刻已然剃去头发,换上了一身法衣。
这位老者,正是参与了先前那场实战中的一人。他对先前情形的了解,想必甚为详细。
政子开口便问:“家父呢……家父是否依旧安然健在?”
“时政大人顺利寻得舟船,已走海路前往安房去了。”
“前往安房去了?”
政子脸上并无丝毫喜色——景员并未说起,赖朝也与其父在一起。
老者察言观色,立刻便接着又道:“——此外,佐大人亦将于二十八日,即明日黎明之时,乘坐舟船,同往安房的平北矶……此乃机密之事,还望夫人切勿让他人知晓。”
“……是吗?”
直至此时,政子脸上方才露出了一丝安心的模样。虽然要与相公悲痛别离,但她似乎也看到了一抹微弱的曙光。
景员告退返回僧房之后,政子也立刻转身回到了卧房之中。然而,她却并未上床就寝,而是即刻换过衣装,暗中离开尼庵,独自一人走向了漆黑的伊豆山顶。
政子来到了高原的牧场。
她轻轻敲响小屋的门扉,由牧场之妻于萱带路,继续前行了数里。
“于萱……此地是何处?”
“此地乃是汤河原的北山。下方便是吉滨、锻冶屋乡。”
“既如此,便再稍稍前行一段吧。”
说罢,政子再次迈步前行。
“政子小姐,不可再前行了……前方乃是立壁千仞的悬崖。”
“那海滩是?”
“真鹤。土肥乡的真鹤。”
“……”
政子的身上早已沾满了露水和草籽,脏污不堪。她默默点头,在倒在地上的朽木上坐下身,两眼望着黎明将至的海面。
除去海浪击打岩石的声音外,四下之间万籁俱寂。安房、上总的远方,云、雾、海,混沌一片。
——然而,不知何时,水、天和云却已变得模糊可见。波光浩淼,唯见浓雾的海面之上,也开始跃动起了金色的光芒。
“于萱……!”
政子站起身来,极目远眺。
“看不到吗……看不到吗……今晨,大人便将扬帆远航了。”
“小女什么也没看到啊。”
“……那是什么?”
“海滨的岩石。”
远方重叠相连的山影,正是安房、上总的半岛。一轮巨大的红日,正从山间徐徐升起。
时间一刻刻地逝去,眼看着,太阳便已离开了半岛之上。阳光在海上洒下一片灿烂炫目的波光。在这片光芒四射的海面之上——政子的双眸之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自打那一天起,政子便藏身到了秋户乡中,再未返回过尼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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