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膝盖在瑟瑟发抖,家中有一个人死了——我还没有这种真实感,明明爷爷和表妹才刚刚离开人世——
五月连休的第一天在雨声中开始,昨天半夜里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下到了白天。这梅雨也不知何时才停,我拉开灰色的窗帘。
世间好不容易才有的黄金周就这样被浸润到水中,对我而言却是舒适的环境。雨天的湿气对我新长出来的皮肤非常好。因为不用担心皮肤的干燥,一不小心都会忘了涂抹保湿剂,太阳也躲了起来,不用在意阳光的照射。世人所讨厌的天气却是我的天堂,我可谓是鼻涕虫的伙伴呀。
四周静悄悄的,虽然在下雨,但附近的人一大早都出门去了,人声也好电视声也好,什么都听不见。家里应该只有我们,就算把琴盖完全打开来弹琴,也不会给邻居们添麻烦。
我痛快地叩击着琴键,因为琴盖被完全打开,钢琴发出了本来的声音。平日里,白天弹琴只能打开一半琴盖,深夜弹琴只能踩着消音踏板,不管怎样颇有些不满足。如今爸爸假日加班,妈妈出去购物,在家的只有我和那闭门不出的研三叔叔,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弹琴了。
我弹了五分钟后,休息了二十分钟。这是我现在的练习方式,虽然岬老师说过光凭反复练习并不能有什么效果,但要延长我的演奏时间只能反复练习。说是休息了二十分钟,但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读谱、加注、回想曲子的情调,在休息手指的时候发挥我的想象力,这也是岬老师的指示。演奏、休息、演奏、休息,我就这样反复了三个多小时,中途只出去过一次。
刚过三点半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不太想出去和不认识的人面对面,于是没去开门,如果是上门推销或者做宗教宣传的人一定会放弃并离开吧。
可是,来访者并没有放弃,第二次、第三次按响门铃,把自己关在屋里的研三叔叔也没有下来开门的意思。
门铃响起第五次的时候,我无可奈何地拿起对讲机。对方不等我说话就开口问道:“是香月女士的家人吗?”是带着担忧的低沉声音。
“是……”
“我是中央警察局的,你的妈妈香月悦子遭遇了事故。”
莫名的不安贯穿全身。我急忙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
“妈妈……事故?”警察先生看见拄着拐杖的我,显得更加过意不去。
“从荒薙神社的石阶上摔了下来……神社事务所的人发现后把她送到了医院,可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非常遗憾。”
站在玄关的我,崩塌般地蹲坐到地上。
研三叔叔听到这个消息,对着电话话筒向那边大声叫道“直接去医院”,接着我们连衣服也没换就往医院赶去。在车里,研三叔叔双手握在一起,一言不发。我的膝盖在瑟瑟发抖,家中有一个人死了——我还没有这种真实感,明明爷爷和表妹才刚刚离开人世——救护妈妈的医院就是当时救护我的医院,因为这是离我家最近的指定急救医院,这也是理所当然,我不禁感到这都是命中注定。
我刚在接待处找到熟悉的护士时,身后有人叫住了我:“遥!”
“爸爸……”差不多是同时到的,爸爸也是火速赶来的吧。他没穿外衣,领带也歪了,表情都结成了坚冰。
护士看着我们,表情很痛苦,我们正想询问病房,被旁边的人叫住了。
“是香月女士的遗属吗?”叫住我们的是个男人,一个四十岁左右胖墩墩的叔叔,一脸和蔼。
“我是中央警察局的榊间,现在……你太太的遗体已从刚才的集中治疗室转移了。”
“转移?”
“那里。”
榊间警官带着我们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脚,他和我们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并排走着。他和我身高差不多,身为警官却穿着私服,大概是刑警吧,不过看起来不怎么像刑警啊。
我们乘坐药房前的电梯前往地下,在医院住了两个月的我也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地下太平间。昏暗的房间内,青白色的荧光灯灯光闪着森森寒气。
“听到神社事务所巫女的叫声而发现伤者的时候是两点半。在送到医院的途中,你太太于三点零四分被确认死亡,恐怕是在石阶上向后摔倒而造成头部撞击,是脑挫伤。”
遗体被放置在房间角落里。没有血色的脸。紧闭的眼睑。宛如没有生命的人体模型。
我一阵揪心。
“悦子啊……”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爸爸粗糙的手滑过那光洁的脸颊,慢慢抚摸着那额头和鼻梁,最终不堪忍受地低声呜咽。我又蹲坐到了地上。
研三叔叔双手合掌,埋着头,保持沉默,但掩饰不住那份惊愕与悲痛。过了好一会儿,啜泣声仍没有停止。
出了太平间,榊间刑警为难地开口道:“这时候真不好说这个……我们在考虑让你太太的遗体进行司法解剖。”
“司法解剖?”
“可以的话就今天,明天就能送还。”
“为什么?”研三叔叔感到很疑惑。
“这不是事故吗?有必要解剖吗?”
“还无法断定是事故,警察正在从事故和事件两个方面进行搜查。”
“事件……”
“我听说了,二月份也出过事,因为火灾死了两人。”
“是的,我的父亲和侄女。”
“然后这次是你的太太。这么短的时间里一个屋檐下就有三人送了命……如果只是接连发生的不幸,也太多了吧。我听说你过世的父亲香月玄太郎公有一大笔遗产,如果是市井老头儿就算了,资本家过世的话,总是会牵涉到各种各种的事情。”
“可、可是火灾完全是个事故。是你们警察告诉我们的,火炉让稀释剂燃了起来,其他的涂料变成了燃烧促进剂。”
“现在,也有人认为这个判断是否有些轻率。无论怎样,没有对烧死的两人进行司法解剖令人遗憾。哎,不过两人基本被炭化了,解剖的结果也……啊,真是抱歉。可是,不完全排除有人故意放火的可能性。”
我吓得心里扑通一跳,望着榊间刑警。虽然他还是一脸友好,话中却透着与表情毫不相称的冰冷。
“听了你的话,好像是说,我家的一连串不幸都是以我老爸的遗产为目标的犯罪?”
“没有没有,我只是假设把它看成一个事件,在确认是事故之前必须要讨论各种可能性。哎,你看看这个例子,去年有一个相扑家的新弟子死于严酷训练,初次搜查的时候,立即被判断为是事故而没有进行司法解剖。死者的父亲认为可疑而要求再调查,这才调查出这是牵扯到教练的事件,后来这事因为当初轻率的判断备受谴责。考虑到这些教训,我才这么慎重。”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确实有这件事呢。不过很遗憾,悦子不是遗产继承人。”
“哦?那么继承人是?”
“详细情况你可以去询问顾问律师,继承人就是站在这里的三人。”
“……这位女孩也是?”
“不是‘也’是,应该说‘就是’才更恰当。”研三叔叔补充道。
“那,这伤是怎么回事?”
“我也遭遇了火灾……”我说道。
“啊啊,那就是最近发生的事吧,真是让你接连受打击……对了,最近你身边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情吗?”
被这么一问,我不由得移开目光,但这逃不过榊间刑警的眼睛。
“发生过什么吗?”
他表情温柔,口气和蔼,但那双窥视着我的眼睛毫无一丝仁慈,宛如猎人一般,我心中顿时产生一种如果不说明的话就会被当做罪人的恐怖感。
“有两次……第一次是阶梯上的防滑物被剥掉了,第二次是拐杖的卡子被弄坏了。”
这就是被盘问的感觉吧,虽然是自己主动说出来的,却会陷入自己是被强制说出来的错觉。我像被操纵了一样把事情大概告诉了榊间刑警。
我讲完后,榊问刑警道:“这可不能就当做偶然事故来处理啊!听了这个女孩的话,我越来越觉得最初的火灾不仅仅是个灾难那么简单。在对你太太的遗体进行司法解剖之后,我们再询问详细情况。啊,随后请让我们来取走你提到的防滑和拐杖,那先告辞了。”
留下这么一番话,榊间刑警迅速离开了,只剩我们三人站在那里。气氛凝重得快要破碎了。
“你为什么没跟我们提过?”
“爸爸……”
“阶梯也好拐杖也好,你难道没感到危险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和你妈妈?”
“我告诉了……岬老师。”
“你怎么能告诉外人呢?难道说我比岬老师还不值得信赖吗?难道比起父母比起家人来,一位临时雇用的钢琴教师更有信用吗?”
“不是的,大哥。”
研三叔叔抓住爸爸的胳膊道。
“比起信用,遥首先是害怕。”
“害怕?所以才叫她告诉家里人啊。”
“就是害怕家里人,阶梯也好拐杖也好,家里人比外人更容易办到那些事情。她会考虑告诉家人是否合适,如果对方就是犯人的话,她会身处更加危险的境地。”
“荒唐!那种时候怎么会不相信住在一起的家人?”
“大哥你不知道吗?杀人事件有八成都是家里人所为。”
“吵死了!你给我闭嘴!别装成你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哪会有父母为了钱而要自己女儿的命的?!这种卑劣的事只有你这种一把年纪了还不好好过日子的家伙才……”
爸爸突然收住口,但已经来不及了。
“呵呵,大哥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啊,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吧?不错,这下就可以推心置腹地谈了。你总是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面孔,我早受不了你那居高临下的措辞了。长子又怎么样,你能办到的不就只有责备部下以及追求安稳吗?你认为你是长子就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研三……你——”
“老头子对没有霸气的你和没有生活能力的我都很失望,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就是玲子姐。她有着胜于男人的才干,能和老头子随便地讲话,一刻也不能等地离开父母,不跟任何人商量就去工作。老头子虽然和玲子姐怄气,但心里对这样的大姐很是喜欢。所以玲子姐和昭先生结婚后移居印度尼西亚,老头子别提有多遗憾了。你知道吗?在老头子心里我们两个都是没出息的儿子,他把一半遗产都给遥也是挺合适的啊。”
“我刚才就叫你闭嘴!我再说一次!你能不能别再继续你的胡话了?!”
“嘿,我要是继续说卜去,你准备怎么样?在大嫂的遗体前和我打一架?哦,且慢,你女儿也在呢,你要赌上父亲的威严吗?哎呀,就算我搞错了,你也做不出这种事来,你可是个热爱安稳的男人呢。如果和我打一架,我或许会对你多点尊重,你只是个户籍上的长子罢了。香月家的长子,永远都是老头子,你不过就是只借助老虎威风逞能的狐狸!”
“你给我滚!”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吼声,掩在其中的激怒快要爆发出来。
“随你怎么看我,怎么蔑视怎么责难都行,但你是遥的叔叔,难道你要在你十六岁的侄女面前丢我们兄弟俩的丑吗?她会怎么想?!难道你被遗产冲昏了头脑而对遥产生憎恨吗?”
研三叔叔看了我一会儿,最终难为情地苦笑,像是在说:
“对不起啊。”
“……说到这里,大哥总是搬出大人的道理,真狡猾呀。”
“大人该有大人的态度,哪里不对了?”
“一般说什么大人该有大人的态度,就是为了避免直接对决的诡辩。不过嘛,我也有点头脑充血,在大嫂面前出丑了,让我头脑冷静一下。”
于是研三叔叔也离开了。仿佛太平间的空气流出来了一般,周围都充满着寒意。
我垂头丧气,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
“让你嫌弃了……我不是个合格的爸爸,要是被我父母看见了不知会怎样呢。”
“才没有!不好的是我。”
“不,关于你在我们面前保持沉默这件事,研三也有说得对的地方。如果你告诉了大家,家里人之间必定会互相疑神疑鬼而起争执,遥就是害怕这个吧。让女儿有这种顾虑,我这个爸爸更加不合格了。相比起来,岬老师很明智啊,是他让你对家里人保持沉默的吧?”
“嗯,因为他说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他也想到了吧,不知不觉中我们兄弟间的不和都被外人给看穿了啊。虽然我刚才那么说,但是遥,那位老师的洞察力很敏锐,而且考虑问题很深刻,告诉他那样的人,你也很明智啊。”
“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爸爸突然把我拥入他宽广的胸怀中,一动也不动,我的不安宛如潮水隐退一般渐渐散去,但是,爸爸的胸怀终于还是随着低声的呜咽不停颤抖。
我们俩就这样站在太平间里,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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