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一步说,心中的阴暗部分犹如照镜子一样被映照出来,不安、憎恶、邪念——人们恐惧黑暗,一定是因为在黑暗中看到了自身的阴暗,我也不例外。
司法解剖结束后,遗体立刻被运回家中。据榊间刑警所言,好不容易进行了司法解剖,但除了脑挫伤和几处撞伤以外什么可疑的地方都没有发现。后脑勺上的致命伤与石阶的形状完全吻合,被其他凶器殴打过的可能性极小。
“警察局内主流意见认为只是个事故。”榊问刑警仿佛想要安慰我们似的说道,但这还是不能完全拂去香月一家的不安。
葬礼在荒薙神社里举行。据神社的神官说,死去了的人都能化作天上的神。啊,所以日本才会有八百万神灵,我这下完全明白了。
从昨日开始下的雨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反而变为倾盆大雨下个不止,加上遇到连休日,来出席葬礼的人并不多,大半都是爷爷公司的人。美智子和加纳律师早早地就来吊唁,加上妈妈娘家的人,葬礼还是免不了给人以冷清的印象。哦,不,正确地说来殡仪场外反倒是热闹非凡,出席者以外的报道阵容把殡仪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几天也无暇看报纸和电视,但资本家爷爷的过世和香月家的接连不幸一定会成为地方媒体的重磅新闻吧。
静静地,时间在静静地流逝,对死者的追想与悼念融在了静谧的空气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哭泣,但哭泣声仿佛都要被静寂淹没了。
“我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研三叔叔嘟哝道。
“虽然眼泪止不住地流,心却不能有身体的那般反应。去年是玲子姐,二月是老爸和露西亚,这次又是大嫂……这接连不断的不幸都好像让我感觉麻木了。战场上的人看着战友一个接一个相继倒下,恐怕就是这种感觉吧。你别看大哥没有流泪,但他那张脸,就像一个刚发现自己走丢了的小孩子。”
葬礼结束后,遗体在火葬场火化,淡淡的白烟弥漫在雨中。
我是平生第一次亲临葬礼,哀伤的心情自不用说,但还有一种莫名的丧失感与恐怖压上心头。昨天都还在世的人,还在我身旁活蹦乱跳的人,今天却化作了一缕青烟,我怎么也无法接受。人的肉体就那么脆弱吗?人的生命就那么虚幻吗?
那种脆弱让我打心里恐惧。那种虚幻在我的胸中战栗。我能办到的,只有颤抖着合起双手。
骨灰送到家里时,榊间刑警仿佛看准了时间似的上门来访。
“本来也许应该等到丧事办完以后,但恰好相关人员都在。”榊间刑警放低姿态道。但他的弯腰也好诚恳的口气也好都是做给我们看的,包括我在内全家人心里都很明白。
“我是这家的顾问律师,请你随意询问葬礼当天的事情。”
加纳律师说道。
“啊,不不。询问那些事情并不重要,现在从事故和事件两方面搜查,这只是个形式。”
“从检查结果看,不是没有发现什么能说明这是事件的证据吗?”
“死因是后脑勺的撞伤,没有其他可疑的外伤。在买完东西回家的途中,一手撑伞一手抱着重一公斤的口袋从长长的石阶上摔落下来,这是大部分人的观点。抱着东西走路本就不稳,加上下雨天石阶很容易打滑。根据现场情况,除了自己失足滑倒以外,也有可能是被谁推下去的。这虽然是形式上的程序……首先,遥小姐,事故当天两点半左右,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家里练钢琴。”
“哦。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吗?”
“我在。”研三叔叔举手道。
“那天我一直待在二楼,从正午到下午三点半一直都能听到琴声,我还记得琴声比平日里要大。”
“很大的琴声,一直响了三个半小时?”
“那个,琴声大是因为我打开了琴盖,但并不是连续不停地弹了三个半小时。我弹五分钟,休息二十分钟。”
“弹五分钟,休息二十分钟?休息的时间真长啊。”
“因为我的手还没有痊愈……”
榊间刑警扫了一眼我的手,慌忙摆手道:“啊,真是对不起。那么在此期间,一次也没出过家门吗?”
“是。”
“那研三先生也一直都在家喽?”
我一下子结巴了。因为弹琴的时候注意力高度集中,别的声音都被琴声遮盖住了,我也没多加注意,所以我无法断言研三叔叔确实是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内。
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研三叔叔插话道:
“她在弹琴,也没注意我上下楼梯吧。不过我要是出门,附近一定会有人看见,因为我白天很少出门。”
“不,你也知道当天是连休第一天,很多家里都没有人,而且事故发生时在下暴雨,当时附近没有人往外面。”
“没有人……你已经在附近调查过了?”
“这个很快就调查了。我把这一圈都问过了,当时没有人在外面。”
“也就是说,我能证明遥不在场,但如果不能证明我自己不在场,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在场证明”这个词听起来真刺耳。不在场证明一是犯罪用语,与这个流淌着音乐的家毫不相配。这个词如今在家里公然出现,别提有多别扭了。
“我虽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我没有杀大嫂的动机。”
“的确如此,要说动机的话,遥小姐也没有啊……那么,你是缀喜美智子女士吧,你当天在哪儿?”
“当天是我休息的日子,我在自己家里。”美智子在刑警面前没有一丝害怕与紧张。
“我一周休息一次。还有,我只是这个家里的护士。”
“这个我会向你所在的护士服务公司确认。是一周之中随意的一天是吧?但你是一个人生活,有能证明你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的人吗?”
“要是有这样的人,我还叫独自生活吗?”美智子好像在笑。
“……我知道了。不过,你是最近才开始休假的,以前照料香月玄太郎公的时候,你好像是基本不休息。”
“照料他比照料小姐要麻烦得多。一旦他离开我的视线,就不知他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了,我无法安下心来休息。那位爷爷不仅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有一次出了急事,那几天只能由别人来照料,他就大吵大闹起来,推轮椅的方法太粗鲁什么的,抱他的方式没有感情什么的,他一发起脾气来还会打碎东西和窗户,最后弄得照料他的人都一把年纪了还哭出声来。我慌忙赶回来时,只见一楼好像台风刮过一样。他比托儿所的小孩儿还要喜欢胡闹,脾气真的很急躁很急躁,不是我自夸,能照顾好他的人也只有我。”
“你和他好像真的很投缘啊。”
“都到了一把年纪了,感觉合得来吧。哎,玄太郎公只喜欢选择和自己合得来的人,他只接近和自己相似的人。”
“和自己相似的人?”
“顽固者。”研三叔叔在后面苦笑。
正如美智子所言,爷爷中意的大都是这种人。美智子也好岬老师也好,尽管类型完全不同,但都很顽同这一点是相通的。
“的确是个顽同的人哪。”
“刑警先生今年贵庚?”
“我?我今天已满四十二了。”
“四十二,虽是厄运之年,但看起来很年轻。那么我跟刑警先生的父亲差不多年纪吧,上了这个年纪的人很多都很顽固啊。顽同的人总是看人不顺眼,因为和周围的人合不来,但并不是蔑视周围的人。最近很多这样的人都在变,都是老东西了,也不会看不顺眼了,只是不懂得尊重周围的人。”
榊间刑警没有做声,急着把矛头指向下一个人。
“那么徹也先生,事发当天,你是在银行加班吗?”
“你调查一下就清楚了,我并非都一直待在银行。午饭后我出去见了老客户,得知出事的时候我在车里。”
“有谁和你同行吗?”
“没,就我一个。我要去的地方在甚目寺附近,和我家不在一个方向,而且没能见到对方——没人能证明我的行动。”
“没能见到对方很奇怪啊,一般不都是预约好吗?”
“因为对方逃跑了。说是老客户,但他的贷款收不回来,所以我是去办债权回收业务。”
“哦,债权回收。可香月先生不是支行行长代理吗?尽管我是外行,债权回收什么的一般不都是新人或者骨干之类的在干吗?”榊间刑警惊讶地说道,可能爸爸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干债权回收的人。
我也同样是第一次听说爸爸还要干债权回收这样的事,十分意外。
“新人和骨干忙不过来。刑警先生,你没听说我们银行的传闻吗?”
“哎,我只看过报纸的经济版所报道的那些。”
“总之,必须在九月中旬决算之前减少三成的不良债权。这是总部下达的至高命令,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已经没有了新人和支行行长代理的区别,也没有了周末和假日,大家都觉得银行职员很光鲜,实际上干的全是土里土气的事。我断定他要逃跑,所以就去找他。我知道收不回来,所以去强迫他抵押。不仅仅是我们支行,所有支行到了周末都这样。”
“我听说过银行职员工作压力大,听你这么一说更有感触了,你们都快赶上我们辛苦了。”
“哎,我们银行最近很不景气,压力更大了。”
“不过你现在也是支行行长代理啊,合并以后,你也不用这样了吧?”
“银行合并可不容易,何况名古屋的银行职员本来就有一种近似精神创伤的恐怖感。”
“现在和大银行合并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照这个情势分析,恐怕是关西的二和银行要跟名古屋的东山银行合并。东山银行持有大量债权,会以总调整的名义减少支行数量,与之相应,有同样数量的东山银行支行行长会从此消失。不仅是支行行长,如果关西的风气被带进来,无法适应其风气的东山银行职员会逐渐辞职。人事就是这么毫不留情,尽管这套自‘AtM’开始的系统是东山时代的产物,却被继承下来,在新银行的布阵中,除了行长,基本都是二和银行的人,这与其说是兼并,不如说是强占。从东山银行辞职的人下场很凄凉,年轻职员还好,如果是在金融界干了十年二十年的人,也没法在别的业界生存,被地方银行收留的都算幸运,还有的只能去干暗金融回收员。因为深知这种残酷,我们银行职员很畏惧合并,都想回避这样的现实。”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尽管是支行行长代理,但你也不安稳吧?”
“正是如此。”
“如果进行合并,你还有失业的可能性。”
“哎,这个……”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算继承了土地房屋恐怕都交不起固定资产税。”
“你想说,所以我试图要遥的命,然后杀了悦子?”
爸爸忽然沉下脸来,榊间刑警躲闪似的连连摆手。
“不是的,真是抱歉,刑警总是给人在怀疑一切的感觉啊。”
“我在医院就说过了,悦子和遗产继承无关。我没有不在场证明,但也没有动机,和研三一样。”
“好的,我知道了,这点我一直深深知道。那么最后是加纳先生。”
“真不巧啊,正如我一开始就提交的行程安排表,当日事故发生时我正因为一个案件而站在名古屋地方法院的法庭上。书记官和裁判长都能为我作证,是不是这些证人还不够?”
“不不,那个已经没问题了,但我想问的不是香月女士事故当天,而是火灾前后你在什么地方?”
“火灾……前后?”
“不愧是律师协会的干事,行程这么忙,事务所还被管理得这么好。我已去了地方法院确定了你的不在场证明,但另外,你有一个延期的约定被取消了,比如火灾发生后的第二天,你本来预定和玄太郎公进行面谈。”
嗯嗯,加纳律师有些不愉快地应道。
“事务所连那么早的行程安排表都上交了啊,我还以为只是提交当天的呢。”
“请不要不高兴,是我拜托他们的。接待我的女性好像业务还不熟练,可能是一时忘了向律师先生报告吧。”
说谎,我心里立刻道。你本来就知道那个业务员对业务不熟练吧,你是故意那么干的。
“面谈对象是火灾的牺牲者,预定被取消也是当然。不过,面谈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我有保密义务,无可奉告。”
“委托人已经过世,律师先生已经没有保密义务了。”
“我是考虑到个人信息保护法。这是律师的操守,就算他已经过世。”
“因为面谈内容与在世的家属有关,也就是牵涉到遗产继承是吗?”
嗯嗯——加纳律师再一次应道。
“优先考虑委托人和家族利益是好的,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想把搜查相关事项询问书什么的拿出来而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也知道吧,心证这个东西或多或少会在搜查中反映出来。”
“这是威胁?”
“没那回事,只是向我无比尊重的律师先生冒昧地提出建议罢了。”
加纳律师估价似的盯着刑警的脸,终于哼了一声道:“好吧,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所以对现行的执行手续没有影响。好,我告诉你们,你们还记得香月玄太郎公的遗言吗?”
“大概记得。”
“那个遗言是前年写的,但是到了今年二月,他说想要修改遗言。”
“修改?”
“正是如此。本来预定在火灾的第二天和他详谈,然后马上着手修改遗言。”
“修改的内容是?”
“在继承人里加上片桐露西亚小姐的名字。”
“露西亚?”
虽然叫出声的是研三叔叔,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露西亚小姐因为苏门答腊岛地震失去了双亲,玄太郎公也很疼爱她吧。本来也听说她要成为香月家的养女,所以想要给她和遥小姐同样的待遇吧。因此,要变更遗产分配的比例,遥小姐六分之二,露西亚小姐同样六分之二,徹也先生和研三先生各自六分之一。还有,露西亚小姐的继承部分和遥小姐一样,都是信托财产。”
“从四分之一变为六分之一吗……我们真不受老爸待见哪,大哥,连遗产分配都是被硬加进去的。”
研三叔叔用自嘲的口气说道,但无人回应。
没有写成的第二份遗言——这对香月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能明白。大家心里也都很明白,全体人都一脸失望。
连我们都能想到的事,榊间刑警当然不会放过。
“这个……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你刚才所说的新遗言除了玄太郎公以外还有人知道吗?”
“他只是口头上说的,当时在楼梯上我连记录都没做。当然我没给其他人泄露过。”
“那么,有玄太郎公自己说出去的可能性吗?”
“这个无法确定,到现在也无法确认了。”
“那么,假如有谁得知了玄太郎公的这个新遗言,二月发生的火灾就带有别的意味了。”
榊间刑警没有针对谁,但这话刺穿了全体人的心脏。
“遥小姐和露西亚小姐就占了遗产的六分之四……差不多六成以上呢。如果这两人死了,财产分配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次我们又被怀疑成纵火犯了吗?”研二叔叔以不满的口气说道。
榊间刑警道:“不,我没有针对任何人。不过把那次火灾判断为事故有些轻率,我不否认我这个念头又变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环视着大家的脸。表情仍旧是那么温和,但他的眼睛仿佛是想要把我们都舔一遍似的闪着昏暗的光。
那是蛇的眼睛,我心里说道。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脑中就浮现出火葬场的情景,以及榊间刑警那昏暗的目光。
围绕遗产继承的争执。家里人的反目。被死者赠与的东西。
不行,果然睡不着,而且口渴得要命。我无法再忍受,走到厨房想喝点水,谁知有人先到了。
“哟,你也睡不着吗?”
“爸爸……你喝酒了?”
桌子上放着白兰地和酒杯,我在家里很少见到这两样东西。
“啊,我以为摄入点酒精就能睡着了……不起作用啊,反倒越来越清醒了,我酒量明明不行的啊。”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爸爸喝酒。”
“我酒量小,所以不那么喜欢喝。我也就在外面应酬时喝一点,这白兰地就跟书斋的装饰品似的。说什么想要睡觉的话就会觉得酒很甜美,真是假话,不过,能让人忘记过去的酒很苦涩,这倒是真的。爸爸一点都不觉得这个酒美味。”
我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喝这菁涩的酒,但我能确定这与味道无关。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被酒精弄得通红,声音也变奇怪了,但他本人或许还没有觉察。
“遥,喜欢研三叔叔吗?”
“嗯。”
“爸爸也喜欢。打小起他就调皮,但正义感很强,总是站在弱者一方。我嘴上虽然不说但很为我这个弟弟骄傲。不过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结果伤害了他,真是难过啊。”
他用手招呼我坐到桌子对面。他的眼睛都闭上了一半,双目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我们要比别的兄弟关系好。没想到老爸死后居然变成这样了,让你看到了讨厌的情景,真是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子。因为我们家没有为钱而发愁过,大家就都会想到金钱的分配与处理,真是岂有此理!就算有几个亿,也不会有人被钱冲昏了头脑而要自己孩子的命啊!”
“爸爸……怀疑研三叔叔?”
“我谁也不想怀疑,但是爸爸必须保护你,所以必须要锁定嫌疑人。”
他说着,把酒杯里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还呛了两下。
“……总之不管对方是谁,不能让你们单独在一起。从明天起爸爸争取晚饭前就同来,平时你尽量保持身边有两个人在。……简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兄弟间不互相怀疑就不行吗……啊,事太多了我都忘了问了,钢琴比赛的练习进展怎样?”
“……嗯。”
“这个真不错啊,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那,遥,你、你妈妈,学生时代,也是立志成为钢琴家呢,你知道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小学时就在附近的钢琴教室学习,初中毕业后好像已经有了较高的水平。她本人立志成为钢琴家,想要进入有音乐系的高中继续深造,但她家里没那么多钱,只好去了当地的商业高中念书,梦想就破碎了,那个时候可能第一次对父母产生了恨意吧。你上小学之前她就让你学钢琴,这也是原因之一吧。虽然有点像家长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强加到孩子身上,但我看到她那么有热情,怎么也无法反对,她也一直是和你齐心协力吧。你已经十六岁了,这话可能会给你增添烦恼,但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强加到孩子身上这种事,每个家长都或多或少地会干一点吧。所以,遥,就算有些被强迫,但练琴这件事,我不觉得妈妈有错。”
爸爸在讲话的时候,话尾巴和他的脑袋都在一点一点地放低。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点头。
“这么说来,我第一次遇到悦子也是因为钢琴啊。我给你说过的吧?那个时候,爸爸刚进现在的这家银行,你妈妈是事务机制造公司的白领……”
爸爸开始讲他和妈妈是怎么相恋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当他的额头碰到桌子时,他停止了讲话。我在他额头下面垫上靠垫,给他肩上披上对襟毛衣,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接着,我回到房问里,仰望着天花板哭了起来。
丧事期间不能随便外出,也不能招待客人——虽然这是约定俗成的,但钢琴练习和康复训练这种事就算只耽误了两天,想要恢复到原来的劲头也需要一周,所以在学校所承认的两天丧假之后,岬老师就立刻被叫来了。
我把没有告诉家人的事告诉了外人,虽然对此有些罪恶感,但如果这个外人是岬老师的话,大家一定都会同意吧。
我把榊间刑警的来访和本该被修改的遗言之事都告诉了岬老师,当我问到为什么要把非继承人之死怀疑成事件时,岬老师回答道:“我认为,他一定是考虑到顺序。”
“顺序……是什么?”
“杀人的顺序。”
虽然岬老师说得很坦率,但我还是不能马上明白其中的意思。
“的确,现在看来你妈妈和继承无关,不过假如你和你爸爸死了,第一继承人就变成了你妈妈。所以为了将来独占遗产,你妈妈无论如何都得死。所以无视顺序,现在就对你妈妈下手,并不影响效果。”
独占,即说,把自己以外的继承人全部杀死。
“这么一考虑,要你命的人也不一定是这个家里的人。如果香月家的直系全都不在了,接下来旁系和远房亲戚就会成为新的继承人,所以只要有一点亲戚关系的人全都是嫌疑人。”
“什么……为了钱一个接一个地杀那么多人!”
“警察们可能觉得这个很正常吧,不,一般想来不也是这样吗?”
“一点儿都不正常!”
“哎,就算你不接受,但真的很正常。玄太郎公有遗产十二亿七千万日元,日本的上班族平均一辈子大约能挣两亿日元。即说假如能独占玄太郎公的遗产,这一辈子就能得到别人六辈子的钱。把别人六辈子的钱握在手里,只要能实现这样的美梦,人也会变成厉鬼与恶魔吧,反正都杀人了,不会在乎数量。”
“那是人的……命啊。”
“这就是悲哀的现实,人命根据时间和场所的不同而有了贵贱的区别。在东南亚某国,把人碾死了就扔几枚纸币在尸体上,貌似也不会有人过问。因为手握十二亿七千万日元的人没几个,虽然把人一个个杀死很冒险,但能得到巨额回报,这足能弥补杀人的风险了。有这种敢于赌博的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哎呀,与他一较高下的人不是就在这儿吗?实际上他是想要你的命吧?”
“充满杀机……”
“那,所谓现实,何时何地都充满杀机。正因为充满杀机,人们才渴望被音乐所拯救。所以我们进入正题吧。”
岬老师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取出乐谱。
“我大概看了一下比赛要求,初赛规定曲目是《肖邦练习曲》十二首任选两首,决赛规定曲目是德彪西的《月光》和任选一首,初赛和决赛都以公开形式进行。”
公开演奏的话,我果然要拄着拐杖,在那么多人面前走上舞台吧,我的心沉了下去。
“初赛是《肖邦练习曲》呢,不管怎么样都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曲子。”
“为什么?”
“要在一瞬间连续进行手掌的伸缩运动,不仅仅是指尖而是要让整只手伸缩,正好适于康复训练,要不要弹弹看?”
“那我要弹的大体就是《肖邦练习曲》中的十二首……”
“十二首?决赛的德彪西的《月光》你不弹了吗?你太软弱了,如果只想着通过初赛你一开始就输了,可得好好反省一下。你到底怎么想的?”
“啊,十二首的运指很难。”
“所以才被称为困难曲目,面世的时候那革命性的钢琴作曲法让同时代的人惊叹不已。光看乐谱会觉得是重复单一音型的简单曲目,但只要一听就会非常惊讶并且会有一种紧张感,麻烦借用一下钢琴。”
他话音还没落,手指已触到了键盘。弹的是《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一首。
“你边听边看。第一小节一开始,右手向上运指,但第二拍里的第二个十六分音符要在一瞬问完成上下移动,然后向下运指。实际弹的时候,一边回转手掌一边移动重心,第二拍的第一个音用小指按,最后一个音也用小指,接着以小指为支点迅速收缩手掌,用拇指按下一个音,为了连续上下运指,手掌要在一瞬间张开。”
我的眼睛追随着他的手指运动,连残像都捕捉不到。他的手掌微妙地倾斜着,手指与手指不停地相互纠缠,那高速而又给人以感官刺激的运动,凝视一会儿都使人眩晕。
“第二小节开始向下运指,手掌在另一个节拍上进行收缩,这两个小节是上下运指的琵音,因为手掌伸缩的时刻有了变化,听众会感到惊讶与紧张,弹奏者会有一种手被键盘缠住的感觉。接着要把主旋律处理为多个声部,装饰部分要弹得紧凑,手指更要像是粘在了键盘上。这种感觉会刺激弹赛者的指尖,仿佛一边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一边持续带给感官一种纤细的微妙变化。随着演奏,音上下起伏很大,但手不可思议地难以离开键盘,手指自然地就被键盘吸引过去了。”
我的眼睛也被岬老师的手指吸引过去了。如他所说,手被键盘缠住了,键盘就像清湛的湖水,宛如被风拂过一般在指边荡起涟漪。我看着他演奏,就明白肖邦的曲子有多难了。
但是,岬老师对这困难的曲目也演奏得很容易,伸缩是那么自如,刚才手还收缩得如网球般大小,下一个瞬间就伸展得可以抓住排球。他的移动令人目眩,运指形式随着每一小节而变化,一个个音随之蹦了出来,两手时而交叉,左右手指纠缠在了一起。
他的弹法刺激着人的感官,甚至令人战栗。仅仅一个节奏与运指的错误就能让曲子露出破绽,不能停顿不能迟缓,维持着高速的不规则运指,如果有一处错误,弹奏者就会跌入无尽深渊。这就像在走钢丝。
我追随着岬老师的手指,忘记了呼吸,曲子结束时,我身上的咒语才终于被解除了。不知不觉中紧握的拳头已经出汗了。
“啊,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对您这样的演奏,请不要说什么‘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承蒙夸奖,但这个程度还无法让观众们喊再来一曲。”
“明明跟电视上的《李斯特超凡技巧练习曲》一样厉害!”
“啊,感觉是差不多,但内容差别很大。李斯特虽然要求超凡的技巧,但基本就是用一个动作运指,感觉吃力的话就平行移动同一个动作或者使出全力来运指。可是肖邦要把一个个音弹得纤细而微妙,所以说肖邦比较神经质,而且评审员正是把这神经质的部分作为评审对象。尽管是地方大赛,但朝比奈钢琴比赛只有初赛和决赛两次选拔,很多参赛者在初赛就因为那神经质的部分被淘汰了。”
初赛就选用这样的困难曲目,所以说比赛的水平高吧。
“那么,来弹弹看吧。”
岬老师说着,要把位子让给我。这位老师温柔、谦虚,而且彬彬有礼,但有时候也会露出神经质的面孔。他总是过低评价自己的技术,却不知道这会让后面紧跟的演奏者产生胆怯。
“你想选哪两首?”
“还没决定……那么就先弹《肖邦练习曲十号》第一首吧。”
像被鼓励着一样,我坐到钢琴前。第一首,大调,快板,四分之四拍。不足两分钟的短暂曲子,难度却如刚才所见到的那样。
我突然想到,自从神社的事件以来,我还没有触过键盘!
我的心脏还是扑通直跳,甚至连自己的耳朵都能听见心跳声。明明在校长先生面前都没有紧张,但现在从胳膊到指尖都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所紧缚般僵直。
我找到原因了,是因为刚才亲眼看见了这卓越的技巧,亲眼看见了这卓越的演奏者吧。我深深感到我真是有一位令人无法想象的老师。
深呼吸,伸展胳膊,确认肌肉的弛缓——好了!
准备好后,按下第一个音。两个小节为一周期的上下运指,以此为一个单位不停重复而构成了这支曲子。
第一个小节,很好。第二个小节,成功奏完,没有错误。
演奏很顺利,岬老师也没喊暂停,就这样没有错误地弹到最后——我刚一这么想。
突然什么也触不到,指尖的感觉消失了。
没有平日里皮肤痉挛的疼痛,也没有麻木的感觉,只是完全感觉不到键盘的硬度与弹力。康复训练仅仅懈怠了几日就有了这种报应吗?我真不敢相信。
别说两分钟了,连一分钟都还不到。
无关意志,手指停了下来。
时间冻住了。我也冻住了。脑中一片空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手动不了——
“怎么了?”岬老师觉察到异常,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
“手指没法动了。”就像被切断电源的机器,手指弯曲着,凝固了。
“猛然间就没有了感觉……”
“痛不痛?要不要去医院?”
“不痛,只是没了感觉,不觉得发麻。”
岬老师把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看了一会儿。我的指腹一点一点地感受到岬老师的体温,我试着动动手指——能动了!
好似刚才没有僵直过一般,手指又能弯曲了,又能伸展了。
“看来僵直只是暂时的。”
我松了口气,点了好几下头。虽然因为不知刚才为何僵直而感到不安,但现在恢复了,我很高兴。
稍微休息了一下继续上课,又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刚开始弹时能够自由运指,但一分钟之后手指就突然停止,然后过一会儿又恢复。我试了好几次,这种情况不断重复。我无法判定是什么原因,岬老师也一样,一边“嗯嗯”叨念着一边陷入了沉思。
“果然还是得让医生看看。”
没有办法,手指连一分钟的连续弹奏都保证不了,无法进行练习。总之明天放学后,让新条医生给我看看吧。
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安——而且不知缘由。这让我几近恐惧。
大概那恐惧已然写在了我的脸上,以致岬老师满脸担忧地良久注视着我。
丧事结束后我来到学校,只见校门前人山人海,大老远就看见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报道阵容。我正想着出了什么事,一凑近,疑问顿时被消除。他们一见我坐在车里,如潮水般涌过来。
“是香月小姐呀,爷爷之后妈妈又跟着过世,你现在的心情是?”
“已经决定了如何使用六亿日元吗?”
“这一连串的事件是否和争夺财产有关?”
“请你谈谈身为现代灰姑娘的心情。”
他们丝毫不惧怕被车子碾到,像要把脸贴在车窗上一般逼过来。一般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都是被拍摄者,而现在我身为被拍摄者,看着这些拍摄者,觉得他们如同野兽一样,他们的好奇、下贱与卑鄙映入我的眼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人们这般不经过滤就把感情写在脸上,真令人恐惧。我觉得自己好似被抛人狼群中的兔子,都不知道进入校门之后,他们还会不会跟来。出租车横在玄关前,但没有一个人退后,司机貌似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正在为是否停车而左右为难,四周瞬间被围住了。
摄像机镜头一齐闪光,好晃眼,我挡住脸,身体缩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工藤老师一行三人出现在玄关,他怒号着什么,声音却被遮盖住了传不到这边。
工藤老师慌忙把车门打开,向我伸出手。
“快,快过来!”
“遥小姐,说句话吧!”
“校外人员严禁进入!我要叫警察了!”
“你要妨碍报道自由吗?!”
老师们把我护在身下,带着我往玄关移动,因为人们拥挤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到达玄关。我试图让身体滑进校舍,这下就没人能够跟进来了吧,只见那些纠缠我的手逐渐离开我的身体。
不,还剩下一个。一短发女人手握话筒挤在我的面前。
我觉得她很眼熟,啊,她是最近凭借《广角镜》节目而成名的,好像叫什么宫里的记者。
“遥小姐,听说你要参加钢琴比赛,果然要拄着拐杖走上舞台?”
我没有回答,宫里仍旧浅笑着继续逼问。
“能博得不少同情,一定会获奖吧?”
“喂,你给我适可而止!你不会顾及一下别人的伤痛吗?”工藤老师怒斥道。
“我对用残疾人来打广告的教育者没什么好说的。”
“你说什么……”
“不管怎样,遥小姐,你的身体都成这样了,你还要登上舞台,这是你过世的爷爷的遗愿吗?或者说是你妈妈的遗愿?”
这个女人在说什么啊,我明明是自己决定要参赛的。首先——“我不是残疾人。”
“咦?”听到我浑浊的声音,官里皱起了眉头。
“我只是被大火烧伤了,真正的残疾人要比我辛苦得多。”
“但是你的声音变成了这样,也无法好好地走路不是吗?不过你是个不管到哪里都不觉得羞耻的、很厉害的残疾人哟。不要误会,我们是想让全国的残疾人看到你的勇敢,是想把你的勇敢分给大家。”
口是心非。你以为这样就能抓住一个十六岁女孩的短处吗?即使是这样你还要继续佯装不知地说下去吗?
“我没那么勇敢,我只是想汁别人听我弹琴,你请回吧。”
突然,官里的视线移向我的背后。回头一看,只见校长正满脸怒色地走过来。宫里咂咂嘴道:“那今天到此为止。还会再见的,灰姑娘小姐。”
她说着,一个闪身就出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不禁哑然。
我还以为这般厚脸皮的人只存在于虚构的世界中,没想到现实中也有。
她在电视界可是被极度称赞,如果那是事实,看来电视界丝毫不输给钢琴界,真是个异世界啊。
不——不对。
这个世界肯定一直都是这么无情、卑劣、厚脸皮,只是我原来不知道罢了。自从我跌入绝望的深渊,从地狱之底看着这个世界,才发现它有着完全不同的样貌。不过,这就是它真正的面目。
放学前我给医院打电话,过了一会儿新条医生接过电话咆哮道:“我把其他预约都推了,你快过来!”
我到了医院,确实如新条医生所说,我一刻也没等待,直接来到门诊部。
按诊、X光、MRI——检查完毕之后,新条医生眉头皱得可以夹一支铅笔。他做出这副表情,是因为没有预料到我手指的异常情况吧。
“从整形外科的立场来说,只能说原因不明。”新条医生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告诉我。
“经过一整套检查后什么也没发现。真皮和皮下组织的愈合良好,组织和表皮都没有异常。基本不能断定为指尖抽搐,也没有腱鞘炎的迹象。首先,疼痛和发麻都还好说,但什么麻痹无感觉之类的症状是术后没有考虑到的,而且经过一会儿就恢复到原样这一点我也不懂。至少这不能用肉体的外伤来解释。”
“那、那就是心理作用了?”
“我没说是心理作用。要说原因的话应该是精神上的,我不是精神科医生无法立即判断……你知道‘PtSD’吗?”
“我不是非常清楚,但是听说过。”
“正式名称应该叫心理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从欧美退役士兵身上发现的症状,之后被大家所知。日本阪神淡路大地震后,也有很多病例被报告。因为事故或者灾害受到打击,以及精神受到刺激或者陷入恐慌时就会产生这种症状。为了进行自我防卫,麻痹一部分脑机能而进行暂时回避。部分机能的停止会发出异常信号,引发感情萎缩、睡眠障碍、头痛、腹痛以及四肢麻痹。”
“四肢……麻痹。”
“你是说从昨夜开始手指不能动的吧?那手指能动的状态到什么时候为止?”
“妈妈从神社的石阶上摔下来——听说摔死了的时候。”
对,那之前我正重复着弹奏五分钟、休息二十分钟的钢琴练习。在警察来我家之前我还在上钢琴课。
“我还无法解释到底因为什么事而造成‘PtSD’的症状。不过,妈妈的意外之死,对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一定是个打击,而且你自身也两次身处险境。这个打击和恐怖感很有可能造成心理创伤。当然,这只是可能,因为无法确认肉体上的异常,只能从精神上找原因。”
“如果是‘PtSD’的话,该怎么治疗呢?”
“这是生化学构造上的症状,所以可以用意识来控制吧?通常是药物疗法和精神疗法并用,因为你还在注射抗生素和镇痛药,我不同意你再增加药物。现在你只能采取物理疗法了,之后让我们大学的个人生活顾问给你介绍吧。”
“真的可以用意识来控制吗?”
“一般来说是可以的。当然也有人认为不可以,还有人认为如果来自个人生活顾问的外部指导有效的话,患者自己的心理暗示也有效。作为医生应当为患者的努力而加油鼓劲,对此我是举双手赞成。”
“患者自己的心理暗示……”
“摆脱你妈妈的死亡带来的悲伤,克服对向你索命之人的恐惧。顺便说一下,摆脱和克服也是康复训练的命题。”
“我……能办到吗?”
“真是普通而又可怜的提问啊。”新条医生嗤之以鼻。
“这难道不是有可能性就干,没可能性就不干的问题吗?首先,你认为这是谁的身体?无以数计的患者想要克服障碍,你认为他们是怎么付出有如在海岸上一粒一粒收集沙粒般的努力的?抛开精神论很容易,但最终治好疾病的不是医疗技术也不是药物,而是患者自身的意志力。可能我这么说显得陈腐,但医生们都深知这一点,意志强于医生。”
这个人也会说俏皮话呀,我笑出声来,但他仍旧板着脸。
“首先,你有其他患者所没有的武器吧?”
“武器?”
“你的钢琴老师。好像叫什么岬洋介,你不是把他吹嘘成魔法师了吗,我在护士站偶然听到的。”
“啊,那个——”
“挺好的,我也愿意承认他是魔法师,因为他让我看到了近似奇迹的东西。那么,再试一次吧?用意志力把心理创伤击碎吧!要是你的话,不,要是你和你的魔法师伙伴的话,说不定就能办到。”
“医生你真是胡来!”
“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三个月前被大火烧伤,现在却能参加钢琴比赛,想来这个才更胡来。”
新条医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无言以对的我。
“但是我喜欢胡来的患者。不管怎样,成功的人都有点儿喜欢胡来,贪恋平坦道路和安稳场所的人,绝对无法攀登高山,也无法翱翔天空。”
“我又不是鸟。”
“你自身不是,可你演奏的音乐有翅膀。那天在娱乐室里,有好几个人听了你弹琴。其巾有个立志成为足球选手但是因事故而单脚受伤的小孩子,虽然做了手术却仍不能自由活动,他对自己的脚绝望了,康复训练也不做了,但是,当他得知数月前还动也不能动的女孩能弹出这般曲子时,眼睛都放光了,然后马上干劲十足地开始康复训练。你的演奏能让有同样境遇的患者之心生出翅膀,自由飞翔。如果你认为想听你弹琴的只有我一个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医生……好狡猾。”
“大人都狡猾,你最好记住这点。”
诊察结束后,我走出玄关,已经是傍晚了。下了四天的雨终于停了,从天空那边的薄云中透出淡淡的红色光线,空气十分湿润,让我的皮肤觉得很舒适。
我来到玄关前的转盘处,俯视着广场上熟悉的铜像。那是全长两米的圣母马利亚塑像,这家大学医院的前身是基督教派所管理的,所以选择了这尊塑像吧。
马利亚像双手合掌,在祈祷着什么。这是对被病痛折磨之人的怜悯呢,还是对已死之人的哀悼呢?
我忽然想起爷爷来,大概是因为刚才听了新条医生的那番台词吧。
祈祷是神圣的行为。我也有必须要祈祷的时候,我也有不得不祈祷的瞬间,但是,不是现在。所谓祈祷,是一个人在做完了所有能够做到的事以后才会去做的最后的行为——要是爷爷的话,一定会这么说。
真不可思议啊,明明三个月前爷爷已经死于火灾,但我总觉得他还活着,总觉得他在不断地推着我的后背。也许这样比较残酷,但比起漆黑的深夜中在客厅里独自饮酒的人来说,爷爷的存在感强烈得多。
与其说是生者,不如说是活着的死者。与其说是死者,不如说是死了的生者。划分这两者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也许就在我的心中。
住宅区对面的坡道口处有个药店。美智子说保湿剂快要用完了,所以我让出租车在药店门口停下,我买完药后朝家里走去。普通人走这个平稳的坡道需要五分钟,尽管我脚不方便,但也不是很困难。
因为这一带没有什么上小学的孩童,所以,虽然到了晚饭时间,也听不见喧闹声。坡道上只有我一个人,路灯非常明亮,但因柏油路被雨水浸湿后吸收了光线,我脚下仍显得昏暗。
猛地,我想到如果没有了眼睛和耳朵该怎么办呢?比如就像海伦·凯勒那样,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而且还无法讲话,就算如此也还能分辨白天黑夜,如果要问原因的话,大概是她的皮肤告诉她的吧。
我的身体成了现在这样,更能深切感到她所说的话是那么真实。因为皮肤比常人要敏感一倍,空气的变化情况只要用手触碰一下就能知道。无关气温与湿度,早晨的空气沙沙的,一粒粒的粒子轻轻蹦跳着,不停地流动。而夜晚的空气粒子凝固在一起,宛如梅雨时节的雨云般浓重,停滞不前。进一步说,心中的阴暗部分犹如照镜子一样被映照出来,不安、憎恶、邪念——人们恐惧黑暗,一定是因为在黑暗中看到了自身的阴暗,我也不例外。
没过多久,我就看见我家门口的灯了。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了汽车的声音,从声音判断是普通的小轿车。大概是附近的住户吧,汽车速度并不是很快。我虽然走在路的右侧,但为了安全我还是往路边退去。
车的前灯照着前方的电线杆和路标。引擎的声音逼近了。
就在这时,我的右肩突然被用力推了一下。因为我没有防备,我一下子就被推倒了。
我的身体向路中央倒去,左肩瞬间感到剧痛。
注意力转向声音逼近的方向,车灯的光射入我的眼中,让我头昏眼花。
轮胎悲鸣。被碾到了!——我刚闪过这个念头,一个人影飞入我和车灯之间。
鸣笛声——急刹车——怒号——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
“受伤没?”这个声音是——
“岬、岬老师……”
“受伤没?”他再一次问道,我终于冷静下来。
“肩膀碰了一下,其他没什么。”
我感受到岬老师的肩膀的温暖,这才松了口气。他把我移到路边,走向停下来的汽车。他和司机说了几句,司机没抱怨什么,又缓缓地向前行驶了。
得救了。我刚这么一想,耳边响起了咔嗒咔嗒的细小声音。我正纳闷什么在作响,原来是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没事吧?”岬老师再次凑近,紧紧搂住我,不仅是牙齿,我的肩膀也开始颤抖不止。
“今天我下课早,因为担心你的手指所以就早来了。”
“老师,好可怕!好可怕……”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你每次遭殃的时候我都在附近。那,总之先回家检查一下吧,别往心里去,不过,你怎么在湿漉漉的夜路上滑倒了呢?”
“谁、谁推了我一下!”
我指着我刚才行走的地方,岬老师立即看向那边,但黑暗中一个人影也没有。
但是,确实有个人猛地川力推了我一下。
“第二次事件后又发生了第三次吗?而且,这次的行为充满着杀意。他已经不想采用具有偶然性的缓慢方法了,对方是认真的。”
“认真的……”
“是真的想杀了你。”
岬老师的声音在试图掩藏感情,但这句话还是足以刺穿我的心脏。柏油路上还有那像要削去地上雨水一般的急刹车留下来的痕迹,一丝橡胶的焦味飘荡在空中。
我全身都颤抖不止。我和死神擦身而过。
“手指检查结果怎么样?”
我把新条医生的话告诉了岬老师。
“‘PtSD’……啊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来如此,医生的意见也许就是最正确的。”
岬老师自己走到路边。
“打击与恐惧嘛,打击先不说,消除恐惧的方法是有的吧。你知道恐惧的根源是什么吗?”
“不知……”
“它本来就没有原形,或许是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或许是潜藏在地下的恐怖分子,如果它的面目和身份暴露,就算存在威胁,恐惧也会减少。看到幽灵的原形,就是这个意思吧。所以只要找到犯人,消除你的恐惧,你的症状就能得到缓解吧。”
“那、那个……”
“你的手指一天不恢复,我就一天无法给你上钢琴课。我虽然不会做手术不会开处方,但找出犯人这种程度的事我想我还是能够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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