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契诃夫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无处不在的幽默和讽刺,塑造了一个世界文学中的经典形象。看似荒谬的故事,背后无不是真实的现实生活。
普罗科斐是米拉诺西兹村的村长。他有一所小房子位于村子边上。中学教师卜尔金和兽医依凡·依凡内奇两个人外出打猎,因为时间太晚,无法返回家中,所以就在普罗科斐村长的小房子里过夜。依凡·依凡内奇的复姓是奇姆沙-喜马拉雅斯基。这个复姓听起来非常奇怪,而且并不适合他本人。因此,省城的人称呼他时,全都称呼他的父称和名字。城郊有一个养马场,他就住在那里。他待在那里很久了。为了出来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他才决定到乡下来打猎。中学教师卜尔金对这一带已经非常熟悉了,因为这里住着一个伯爵,他每天夏天都要到伯爵家里做客。没事的时候,他就会陪着伯爵在这一带散步。
尽管已经是深夜了,但是依凡·依凡内奇和卜尔金都还没有睡觉。村长的小房子铺着干草,卜尔金非常悠然地躺在干草上面,依凡·依凡内奇则坐在门外吸着烟斗。他个子很高,也很瘦,下巴上长着非常长的胡子。他们两个人一里一外,随便闲聊着。他们聊了很长时间,最后不知谁起的头,他们聊到了村长的老婆玛福拉。他们觉得玛福拉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女人,各种家务活没有她干不了的;她头脑也算灵活,可是始终待在村子里,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世面。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城市,从来没有坐过火车,甚至连铁路都没有见过。最近10年以来,她整天都忙着干家务活,白天从来没有出过门,只有夜里干完活之后才到外面去走走。
“这不足为奇!”卜尔金说,“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像蜗牛或者寄居蟹那样,总是想着躲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意与别人接触。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返祖现象吧!在太古时代,人类的祖先还没有过上群居生活。他们建好洞穴,自己一个人住在里面。另外一个原因是,也许她的性格因为长期劳作,不与外人接触而变异。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不是科学家,没有兴趣去研究这类问题。我想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像玛福拉这样的人。在我们城里,就有一个这样的人。他是我的同事,教希腊语,姓别里克夫。他在两个月之前刚刚去世。我想,您一定听别人提起过他。他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出门,总是要穿上那件非常厚的棉大衣,带上雨伞,穿上套鞋。他有一个灰色的鹿皮套子,他总是把怀表放在那里面。他把雨伞装在套子里。他用来削铅笔的刀子,同样被他装在套子里。他总是穿着同一件衣服,而且总是把衣领竖起来。所以,别人总是以为他的脸也被装在套子里。他穿着绒衣,戴着非常宽大的墨镜,把棉花塞进耳朵里。他外出坐出租马车时,总是会让车夫把车篷支起来。他的种种行为表明,他总是想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使他保持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他总是想方设法脱离现实生活,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觉得非常痛苦。或许是痛恨现实,他总是对过去的生活进行赞美。他把他所教授的古代语言课程,也当成了雨伞和套鞋,成为他逃避现实的工具。
“‘古希腊语言是何等的美妙和动听啊!’他经常带着愉悦的表情如此说道。他还伸出一个手指,眯着眼睛,煞有介事地念道:‘安塔罗波斯!’好像这样做,人们就会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对于自己的思想,他也采取同样的态度。他把报纸和各种官方文件奉为圭臬。如果有文章对中学生谈恋爱进行抨击,或者学校规定,中学生晚上9点之后不得外出,那么他就会认为那些规定非常高明。如果官方文件规定或者批准人们可以做什么事,他就会对官方的做法产生怀疑。每当城里人提出建立阅览室的要求得到政府的批准,或者人们提出成立戏剧小组的要求得到批准,或者政府允许人们在城里开茶馆时,他都会面带怀疑的表情,小声嘀咕说:‘这样做,倒是很合适。可是如果万一出事该怎么办呢?’
“如果看到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尽管那些行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会非常担心。比如说,有人看见女学监很晚还没有回家,仍然和军官待在一起,或者有人说某个中学生不好好上课,又做出违反校规的事情,或者他看到做祷告的时候,有一个同事姗姗来迟,那么他就会心烦意乱,总是说:如果万一出事该怎么办啊!每当开教务会议时,他一定会在会上发言鼓吹他那一套套子理论,这让我们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痛苦。他总是说,上课时课堂纪律太差,某男子中学,某女子中学的学生不遵守校规,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他总是担心当局会知道这些事,于是总是用杞人忧天的口气说,如果万一出事该怎么办啊!他又说,如果把违反校规的叶葛罗夫和彼得罗夫开除,那么学校就可以免受影响。学校认为他的要求太过分,就没有答应。在学校表明态度后,他整天哭丧着脸,不停地发牢骚,戴上一副大墨镜——他那张像黄鼠狼一样的小脸戴上大墨镜后,看起来相当滑稽——他就这样不停地给我们制造压力,逼迫我们做出让步。最后,我们不堪其扰,只得压低叶葛罗夫和彼得罗夫的操行分数,最后把他们开除。
“他有事没事的时候,都会到同事家里串门。来到同事家里之后,他完全不理会主人,自顾自地坐下来,然后什么都不说。大约坐一两个小时之后,他才会离开。他认为这是他与同事保持良好关系的必要手段。不用想也知道,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坐在别人家里一两个小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可是他仍然乐此不疲,因为他认为这是他应尽的义务。我们这些教师,有哪一个不怕他呢?我们的校长也像我们这些教师一样,非常怕他。我们这些教师,有哪一个不是受到过谢德林和屠格涅夫的良好教育,无论是思想,还是作风,都让人钦佩的人。可是,这个无论何时都带着雨伞,穿着套鞋的人,竟然主宰了我们这个学校长达15年之久。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止是我们这个学校,就连全城的人都非常怕他。城里的神职人员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规规矩矩。他们平时又是打牌又是吃荤,可是在他面前,他们根本就不敢那样做。星期六到来时,城里的太太小姐们本该安排一些家庭演出,可是由于害怕让他知道,她们的娱乐活动不得不取消。像别里克夫这样的人,在我们城里有很多。正是在他们这些人的影响之下,我们全城的人,在最近10~15年里,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变得小心翼翼。他们心中充满了恐惧,害怕读书写信、害怕与人交往、害怕大声说话、害怕给穷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依凡·依凡内奇清了清嗓子,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先吸了一口烟斗,看了看夜空中的月亮,然后才慢慢地说:“您说的很对,我们读谢德林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受正统教育,为人正派,但是当某种压力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我们又不得不作出让步……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卜尔金继续说道:“我们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住在同一层楼上。他的家就在我家对面。因此,我非常了解他的家庭生活。他在家里的表现和在外面的表现高度一致。他家总是门户紧闭,窗户也封得严严实实。他睡觉时总是穿着睡衣,戴着睡帽。他在家里也会说那句话:‘如果万一出事该怎么办啊!’每当斋期到来时,本来应该吃素食。可是总是吃素食,就会影响到健康。可是为了防止别人说他不守斋戒,他又不敢吃荤。后来,他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吃用牛油煎过的鲈鱼。当局并没有禁止这种食物在斋期内不准食用。当然,这并不是素食。为了保持正人君子的良好形象,避免别人在背后说坏话,他从来都不用女仆。他雇了一个60来岁的厨师。那个厨师名叫阿伐纳西,脑袋不太好使,还特别爱喝酒,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年轻的时候在部队里当过勤务兵,所以好歹会做几道菜。没事的时候,他就会站在房门口,胳膊交叉在胸前,非常无奈地说:‘现在像他们这种人,可真是太多了!’
“别里克夫的卧室小得可怜,只有一个箱子那么大。他的床上总是挂着一顶帐子。他睡觉的时候,总是会用被子把脑袋蒙起来,好像不那样做就睡不着似的。由于空气无法流通,他的房间里非常闷热。总是有阴森恐怖的声音在他的房间里回荡……
“他浑身颤抖着躺在床上。他头脑里总是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总是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他害怕家里来贼,更害怕阿伐纳西在他酣睡时杀死他。由于总是担惊受怕,所以他经常会做噩梦。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去学校的时候,他一般都会显得非常疲惫,没有一点儿精神。他跨入学校大门的时候,总是显得十分不情愿。另外,他也觉得我不应该与他一起去学校。
“他总是说:‘我们班里的学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他们不管什么时候都无法安静一会儿,这可真让人受不了。’他好像是在解释为什么他不想跨进学校的大门。有一件事您一定想不到,这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居然险些与别人结婚了呢!”
依凡·依凡内奇显得非常吃惊。他说:“您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不,我没有和您开玩笑,尽管我自己也难以置信,但是这的确是真的。我们学校新调来了一个名叫米哈伊尔·萨维奇·克瓦连柯的史地课老师,一个俄罗斯人。他是一个黑脸大汉,有着一双强壮而有力的大手。他声音低沉而浑厚。他来到我们学校时,还带着一个女人。那是他的姐姐,名叫娃莲卡,大概有30岁了,个子很高,身材也不错,脸蛋红扑扑的,眉毛很黑。她的性格非常开朗,遇到高兴的事情时就会开怀大笑,没事时就会轻声地哼唱俄罗斯抒情歌曲。在校长的命名日宴会上,我们正式与科瓦连科姐弟相识。参加宴会的教师们,都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现场的气氛十分沉闷。突然之间,娃莲卡打破了这种沉闷的气氛,她双手叉在腰上,不停地走动着,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放声欢唱。她饱含深情地唱了好几首俄罗斯抒情歌曲。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因为她迷人的风采而对她赞赏有加——别里克夫也不例外。他非常大胆地走到她的身边,面带微笑对她说:‘俄罗斯语像希腊语那般柔美动听。’娃莲卡听到别里克夫的赞美后非常开心,她饱含着深情对他说,她的家在加佳奇县,拥有那里的一座田庄,现在她的母亲就住在那里。那里有非常甜美的梨和甜瓜,还有特别好的酒馆!娃莲卡还说,他们做的西红柿加紫菜汤味道极其鲜美。
“他们聊得很开心,我们大家都在听他们讲话。突然,我们觉得应该把他们撮合成一对。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别里克夫还一直未曾结婚。对于他的终身大事,我们竟然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可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们以前根本就没有注意过他对女人的态度,因此我们不知道他对此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别里克夫已经40多岁了,娃莲卡也过了30岁,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我认为她会同意嫁给他的。’校长太太这样说道。
“人们总是会因为无聊干出一些蠢事来。这件事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我们都不知道别里克夫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却非要一相情愿地为他做媒。不管是校长的太太,还是教师们的太太,对这件事都抱有非常大的热情。为了撮合他们两个人,校长太太特意请他们去看戏剧。为了营造气氛,校长太太还特意在剧院里订了一个包厢。我们在包厢里看到,娃莲卡拿着一把小扇子,得意洋洋地坐在那里。别里克夫坐在她的身边。他一副弯腰驼背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十分不情愿来到这里。有些时候,我在家里举行聚会,会邀请很多朋友来参加。那些朋友们的太太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我,一定不要忘记邀请别里克夫和娃莲卡。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反正所有人都在努力给他们创造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尽快走到一起。我们还得知,娃莲卡也想尽快结婚。她跟弟弟在一起生活,经常闹矛盾。他们整天吵架,有的时候甚至疯狂地对骂。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克瓦连柯与娃莲卡一前一后在街上走,他们手里都拿着书。克瓦连柯穿着绣花衬衫,戴着一顶帽子,有一撮头发耷拉下来,垂到额头上。他身材魁梧,一只手拿着一根非常粗的手杖。‘米哈伊尔,你根本就没有读过这本书。’她用非常大的声音说道,‘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这本书你从来也没有读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读过,现在我就非常明确地告诉你,我读过这本书。’他大声回击,还不停地用手杖敲打着地面。‘咱们进行的是非常有原则性的谈话,你为什么好端端地就发脾气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这本书我读过了。’
“他们经常这样大声的争吵,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有的时候,即使家里来了客人,他们也会吵起来。娃莲卡或许已经过腻了这种生活,她不想再与弟弟这样没完没了地吵下去,她想给自己找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再者说,30岁的女人,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如果再不把自己嫁出去,那么以后恐怕就更不好找对象了。所以说,她愿意委身嫁给一个希腊语教师。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娃莲卡看起来很喜欢别里克夫。
“别里克夫好像并没有对娃莲卡表露出特别的好感。他虽然也去克瓦连柯家,但是与去其他教师家里没有什么两样。他到克瓦连柯家里之后,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主人的一言一行。娃莲卡认为这是很好的表现机会,就主动给他唱俄罗斯抒情歌曲,或者在他面前非常爽朗地开怀大笑,或者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在婚姻恋爱这类问题上,别人的牵线搭桥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所有的同事和他们的太太都非常清楚这个道理。于是大家纷纷劝说别里克夫,让他尽早结婚。我们不断地对他说,他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如今该把这件终身大事给解决了。况且,娃莲卡又非常漂亮,而且家里的条件也很不错,最为重要的是,她对他非常好,而且也很喜欢他。正所谓‘众口铄金’,我们大家不停地在别里克夫的耳边唠叨,让他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他也觉得自己结婚的条件已经具备,时机已经成熟。”
“如果他真的结婚的话,那么他就会失去他的雨伞和套鞋了。”依凡·依凡内奇说道。
“不,您怎么会这样认为呢?他的雨伞和套鞋根本就不可能被别人夺走。虽然他决定要和娃莲卡结婚,经常到我家来谈论婚姻和家庭生活,谈论娃莲卡,虽然他经常到克瓦连柯家里去,虽然他觉得娃莲卡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并把她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但是他仍然像以前那样生活,他并没有做出任何改变。恰恰相反,当他做出结婚这个决定的时候,甚至非常痛苦,还得了一场非常严重的病。之后,他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像更需要他的套子来保护自己。
“‘我很喜欢娃莲卡’,他有些痛苦地说道,‘结婚是一件终身大事,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生过程,我非常清楚这个道理。但是,我已经一个人生活了40多年,我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如今就这样与别人结婚,我一时还很难适应……因此说,我需要仔细地考虑一下。’我对他说,到了结婚的年纪,遇到了合适的对象,就与那个人结婚,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根本就不必考虑。可是,他却对我说:‘结婚是终身大事,必须要慎重考虑才行。首先,我必须要明确一下,结婚之后自己应尽的义务,需要承担的责任……否则,以后发生什么问题,那就追悔莫及了。为了这件事,我每天都思前想后,根本就睡不着觉。我总是觉得他们姐弟两个有些问题,因此我非常担心。无论是他们的言谈举止,还是他们的思维方式,都与别人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娃莲卡的性格太开朗了,她大声地谈笑,放肆地跳舞,如果与她结婚,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故。’
“别里克夫觉得他的理由非常充分,所以就一直没有向娃莲卡求婚。校长太太和其他教师的太太看到别里克夫的表现后,都非常气愤,她们可不想让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于是,她们继续展开行动,劝别里克夫尽早向娃莲卡求婚。别里克夫虽然没有向娃莲卡求婚,但是他仍然差不多每天都要和娃莲卡一起散步。他还像以前那样,跑到我家来,和我谈论婚姻家庭方面的事情。我觉得,他最终会去向娃莲卡求婚的。但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情的发生,使得他没有向娃莲卡求婚。如果不发生那件事,恐怕我们就会促成了一桩非常愚蠢的婚姻了。在现实生活中,那样的婚姻屡见不鲜,这可都怪那些整天闲着没事可干的人们啊!需要指出的是,别里克夫虽然获得了娃莲卡的好感,但是娃莲卡的弟弟克瓦连柯,却很不喜欢别里克夫。从见到别里克夫的第一天开始,克瓦连柯就对这个古板又毫无生气的人充满了厌恶之情。
“克瓦连柯对我们说:‘他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一个喜欢打小报告的败类。我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能够长期容忍他呢?先生们,你们看看你们的生活环境,这里的空气是多么污浊啊,你们怎么能够在这里生活呢?你们只是一群官吏,并不是教育家和老师。这里是城市警察局,警察亭子里那种又酸又臭的味道,这里也有。这里并不是科学的殿堂。同事们,我已经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田庄去。就算在那里教育孩子们,也比在这里好过百倍。总之,我肯定会走的,你们就继续待在这里吧!’
“有的时候,克瓦连柯会问我们:‘没人邀请他,他为什么要来我家?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把别里克夫称作‘毒蜘蛛’。在他面前,我们都会尽量避免提及他姐姐要嫁给别里克夫这件事,以免引起他不高兴。有一天,校长太太用非常隐讳的话对他说,别里克夫是一个非常沉稳且善良的人,如果他的姐姐能够嫁给别里克夫,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他听出了校长太太话中的意思,所以有些不高兴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吧,我才懒得去理会,就算她嫁给一条毒蛇,我也不会说什么。’
“我继续给您往下讲。有一个特别喜欢搞恶作剧的人,为别里克夫和娃莲卡画了一幅非常有趣的漫画。在那幅漫画里,别里克夫撑着雨伞,穿着套鞋在向前走。他的裤腿被卷了上去。娃莲卡挽着他的胳膊,与他一起向前走。那个人为这幅画配了一个题目,叫做‘安特罗伯斯被甜蜜的爱情包裹着’。漫画里人物的神态,简直和现实中的别里克夫完全一样。这位画家还画了很多幅同样的漫画,后来很多人,包括中等师范学校的教师,所有男子中学、女子中学的老师都得到了这幅漫画。那位画家还没忘给别里克夫献上一幅。别里克夫收到漫画之后,感觉到非常痛苦。
“那一天是5月1日,星期天,春天到来,城外的景色非常不错。我们全校的师生打算去城外郊游。我们把集合的地点选在了校门口。我和别里克夫一起走出家门,向校门口走去。他阴沉着脸,好像非常气愤。‘真是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存在着这样龌龊的小人。’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觉得他有些可怜。正当我们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突然克瓦连柯和娃莲卡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上了我们。娃莲卡的脸非常红,累得气喘吁吁,但是她非常开心。她冲着我们大声说:‘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你们慢慢走吧,我们先走了。’说完之后,她就加快了速度,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别里克夫好像被刚才看到的景象吓呆了,他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才对我说:‘您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是不是我的眼睛花了,没有看清楚?中学教师怎么能够骑自行车呢?女人更不能骑自行车啊,可是他们却都骑了,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我对他说,这并不过分,这是他们的自由,如果他们愿意骑,他们就可以随便骑。‘那可不行。’他大声喊道。他看到我的表情非常平静,就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于是说:‘您说得根本就不对。’他好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也不想去郊游了,于是就一个人回家去了。第二天,他的表现很不正常,总是不停地搓着双手,脸色也非常难看。他没有上完课,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课堂。以前这种情况,在他身上从未发生过。到中午时,他连午饭都没吃。傍晚时,他不顾夏天的炎热,穿上了非常厚的衣服,去了克瓦连柯家里。克瓦连柯一个人在家,她的姐姐有事出去了。克瓦连柯看到别里克夫后,有些不高兴,但他也无法直接把别里克夫轰走。别里克夫坐在克瓦连柯家里10分钟之后,终于开口说话:‘有些事一直让我觉得心堵得慌,所以我才冒昧地来拜访您。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心情都非常不好。有个别无耻之人,竟然把我和您的姐姐画成了一幅非常可笑的漫画。他这是在诽谤、陷害我。我必须要向您指出,这件事与我无关……我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我平常的言行举止已经能够充分反映出我的为人了。’
“克瓦连柯什么也没有说,坐在那里听着别里克夫说个不停。他越听越生气,但是别里克夫仍然继续乱说。他用一种非常担忧的神情说:‘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在一起工作。作为您的同事,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我看到您骑自行车了。作为一个年轻的教师,您怎么能够做出这种有碍观瞻的事情来呢?’‘我这样做怎么了,您为什么要这样说?’克瓦连柯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米哈伊尔·萨维奇。学生们看到教师骑自行车,他们该怎么办呢?既然当局还没有正式批准这件事,那么我们就要以身作则,给别人树立起一个良好的榜样。昨天看到您的姐姐骑自行车从我面前经过,我简直被吓破了胆。一个姑娘怎么能够骑自行车呢?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令人害怕的事情吗?’
“‘您来到这里,说了一大堆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克瓦连柯问道。‘米哈伊尔·萨维奇,我来找您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要告诉您,您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您要时刻注意您的言行举止,千万不能做出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可是您却总是粗心大意,放浪形骸。您出门时经常穿着一件绣花衬衫,手里还拿着书,这本来已经够过分的了。可是,您竟然还骑自行车。您和您的姐姐骑自行车这件事会传入校长耳中,还会传入督学耳中,结果将会对您非常不利。’‘我和姐姐喜欢骑自行车,所以我们就骑了,这件事关别人什么事。这是我们的私事,别人根本就无权干涉。’克瓦连柯非常气愤地说。别里克夫完全没有想到克瓦连柯会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他的脸色都被吓白了。他站了起来,说道:‘您怎么能够说出这样无理的话来呢?既然您这样说,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不过,我希望您以后不要这样在我的面前谈论当局。我们都应该尊敬当局,我绝不允许别人对当局进行污蔑。’‘刚才我说了当局的坏话吗?我怎么不知道。不过,我希望您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打扰我了。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而且我非常讨厌喜欢打小报告的人。’克瓦连柯看起来非常生气。
“别里克夫以前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粗鲁无礼的话。他非常紧张,很快就穿好了衣服。‘您爱怎么评论我,就怎么评论我,’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很快就走到了楼梯口,‘但是我必须要警告您,或许刚才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如果他把这些话报告给当局,那么我们都得惹上麻烦。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我必须要把我们此次谈话的主要内容报告给校长。这是我的责任,我义不容辞。’‘我明白了,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你又想向别人打小报告了。你愿意那样做,就尽管去做吧。’克瓦连柯非常生气。他跑出房门,从后面抓住别里克夫的衣服领子,稍微用力推了一下。别里克夫立即向楼下滚去。楼梯非常高也非常陡,他一直滚到最下面一层。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从那么高的楼梯上滚下来,他竟然没有受一点儿伤。他站了起来,摘下鼻子上架着的眼镜看了一眼。幸亏眼镜没有摔坏,这让他放下心来。可是,当他戴上眼镜之后,却看到了娃莲卡和两位太太站在他的面前。她们看到了他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整个过程。别里克夫立即感觉到,再也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他宁愿摔死,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他非常清楚,全城的人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校长和督学也会知道。或许有人会再画出一幅新的漫画来。
“娃莲卡开始并没有认出他来。当他爬起来后,娃莲卡才看清了他的脸。她以为是他自己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看到他的套鞋和大衣都皱得不成样子后,她觉得非常好笑。于是,她就开怀大笑起来。她笑的声音非常大,整座楼都能够听到。
“她的笑声让她与别里克夫的婚姻泡汤了。此外,别里克夫的尘世生活也因此而中断。他已经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听不到娃莲卡说话的声音。之后,他怀着非常沉重的心情,慢慢地走回家里。他看到桌子上放着的娃莲卡的照片后,觉得非常别扭,所以就收了起来。之后,他躺到床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别里克夫的厨师阿伐纳西3天之后来找我。他说他家老爷出事了,问我是否需要请医生。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立即跑过去看望别里克夫。他躺在帐子里,用被子把身体蒙得严严实实的。当我问他话时,他除了‘是’和‘不是’之外,什么都不说。阿伐纳西看到他躺在床上的样子,非常着急,不停地叹气。他一定又喝了很多酒,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是酒气。
“别里克夫在一个月之后与世长辞了。师范专科学校,以及男子中学、女子中学的老师们,都去给他送葬。我看到,躺在棺材里的别里克夫脸上还隐隐约约带着笑容,好像他终于实现了被装进套子里的理想。他的确实现了他的理想。在他下葬的那一天,连老天爷都感动得落泪了。那一天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所有参加他葬礼的人,都打着雨伞,穿着套鞋。娃莲卡也参加了他的葬礼。她的确是很喜欢别里克夫的,因为在他的棺材被埋进墓穴的时候,她非常伤心地哭了起来。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娃莲卡要么笑,要么哭,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其他情绪了。
“说实在的,我们都认为埋葬别里克夫这样的人是一件非常让人开心的事情。在葬礼结束之后,尽管大家都非常高兴,但是没有一个人把这种喜悦之情表露出来。在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大家都非常开心,因为我们获得了自由,我们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可是,一个星期之后,我们的生活依然回到了以前那种让人厌恶、非常残酷的状态。那是一种让人感觉非常痛苦的生活,因为当局对好多事情虽然没有明确禁止,但是也没有放开过。虽然别里克夫已经死去,虽然我们已经把他埋进土里,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像他那样活在套子里的人,而且这种人永远也不会灭绝。”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啊!”依凡·依凡内奇表示赞同。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把烟斗装满烟并点着。
“套中人永远也不会灭绝啊!”卜尔金非常忧虑地说。之后,他走出了房间。他是一个矮胖子,留着一把大胡子,头顶上光秃秃的。他的两条狗跟在他的身后。他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月亮,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可真漂亮。”之后,他又向右看去。整个村子都尽收眼底。有一条四五俄里长的街,一直向村子延伸而去。此时万籁俱寂,听不到任何声音。在月色的笼罩下,那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两边的房屋,以及村子里的树木,都让人感受到另外一番景致。看着这样的美景,内心会变得非常平静。村子结束了白天的忙碌和喧嚣,此时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天上的繁星也都好像在深情地注视着它。之后,卜尔金又向村子左边望去。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田野,在月光的照耀下,这片土地同样非常的美丽。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啊!”依凡·依凡内奇反复说道,“我们生活的城市住着太多的人,空气是那样地污秽不堪,这就是套子啊。玩‘文特’牌戏,写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公文,这不也是套子吗?还有那些浪费我们时间的无聊女人和无所事事的懒汉,各种各样的诉讼,不都是套子吗?我现在给你讲一个很有深意的故事,怎么样?”
“还是明天再讲吧,现在该睡觉了。”卜尔金说。之后,他们走到屋子里面,躺到干草上,盖好被子准备睡觉。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脚步声消失了。之后,他们又听到了脚步声。狗随即也叫了起来。
“用不着担心,这是玛福拉的脚步声。”卜尔金说。之后,脚步声就消失了。
依凡·依凡内奇说道:“如果你看到别人弄虚作假之后,却熟视无睹;听到别人说谎后,却充耳不闻,那么别人就会把你当成傻瓜看待。可是,为了能够吃得饱、住得暖,混得更好一些,你又只能在受人欺凌的时候忍气吞声,只能选择同流合污,不敢站到正直的人们的队伍之中。这种生活应该结束了!”
卜尔金非常平静地说:“依凡·依凡内奇,您所说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儿休息吧。”很快,他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之中。依凡·依凡内奇不停地叹气,他根本无法入睡。在干草堆上辗转反侧良久之后,他来到房门口,坐在那里点燃了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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