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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〇四年九月

        战争企图在春天杀死我们。天气转暖,伊拉克尼尼微平原上逐渐变得绿草如茵。我们在城镇外围低矮的山坡上巡逻:怀着坚定的信念翻山越岭,在茂密的草丛择路而行;像拓荒者那样,顶着狂风艰难跋涉。我们睡觉时,战争匍匐祈祷,身上的一千根肋骨贴着地面;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前推进时,战争在暗处瞪着白眼,虎视眈眈;我们进食时,战争忍饥斋戒。它交配,产崽,在烽火中繁衍。

        接着,战争又企图在夏天杀死我们。炎热把平原上的所有色彩蒸发殆尽,烈日炙烤着我们的肌肤。战争派遣它的爪牙在一栋栋白色房屋的阴暗处设下埋伏。它把世上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色的阴影之下,那情形,就像我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面纱。战争每天都企图杀死我们,但始终没有得逞。不过,这并非我们命大,只是一时侥幸而已。战争迟早会得到所能得到的一切。它有的是耐心,而且肆无忌惮,残酷无情,也不管你是受人喜爱还是令人厌恶。那个夏天,战争曾来到我的梦中,告诉了我它唯一的目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知道,战争迟早会得逞的。

        到九月,战争已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并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留下无数尸体。这些尸体,有的被扔进胡同,有的堆在城外的山坳里,全都面部肿胀而发青,毫无生气。战争竭尽所能,企图杀光我们所有的人:男人、女人及孩子。但它只杀了不到一千名像我和默夫这样的士兵。随着秋天来临,“一千”这个数字对我们仍具有某种意义。默夫和我说定了,我们不想成为第一千名被杀的士兵。要是在那之后死的话,死了也就死了,但那个数字还是留给别人当里程碑吧。

        九月到来时,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任何变化。但现在回想起来,日后永远改变我一生的所有事情,正是从那时开始出现的。那天,塔法市天亮得似乎比平时稍晚一些。晨曦一如往常,在黑暗中勾勒出屋顶的边沿和弯曲的街道,并倾洒在白色和黄褐色的房屋上——那些房屋由灰砖砌成,盖着波纹形的铁皮或混凝土屋顶。一望无际的天空层云密布,有如一片墓穴。远处,从我们整年巡逻的山坡吹来一阵微风。这股微风吹过城中那两座高耸的宣礼塔,穿过一条条胡同,惹得胡同里的绿色雨篷随之摇曳。接着,它又拂过城外光秃秃的泥土地,“撞”到稀稀落落的房屋上,消散了。我们的军队端着步枪,就在那些房屋里布防。我们排的位置在其中一处屋顶上。黎明前的晨曦中,排里的几个人只是几条灰色的影子。我记得那时还是夏末,一个星期天,我们在等待命令。

        四天来,我们贴着沙子,缩着身子,一直趴在那处屋顶上。前几天的激战留下了大量弹壳,在我们身下铺了一地,一不小心就会打滑。刷成白色的矮墙下,我们把身子扭成奇怪的形状,挤在一起。与此同时,我们靠安非他命保持清醒,终日提心吊胆。

        我撑起胸膛,让目光微微高过矮墙,扫视我们监控的几英亩大的世界。锡绿色的望远镜里,泥土地的那头横亘着一片连绵起伏的矮房子。我们所处的位置和塔法市其他部分之间隔着一片空地。由于连日激战,那片空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尸体。那些尸体横在沙尘里,残缺、破碎、扭曲,白色的衣服被血液染成了黑色。刺柏和稀疏的草丛间,几具尸体冒着烟。清冽的晨风中弥漫着碳、机油和尸体混合燃烧的刺鼻气味。

        我重新低下头,点了根“樱桃”,然后窝着手掌,挡住烟身,深吸一口,最后冲屋顶缓缓吐出烟雾。烟雾弥漫开来,接着升起,消散了。烟灰变得越来越长,挂了好长一会儿才掉落。

        微弱的晨曦中,排里其他在屋顶的人开始推挤、蠕动。斯特林把步枪架在矮墙上,待命过程中不停地打瞌睡,一会儿睡着,一会儿惊醒。他不时猛一点头,然后瞧瞧四周,看看是否被人发现自己在打瞌睡。天色逐渐变亮,衣衫不整的他冲我咧嘴一笑,接着举起扣扳机的手指,往自己的眼睛上抹了点塔巴斯科辣椒酱,以保持清醒。然后,他转回去,继续监视我们监控的那块区域。隔着军服,可以看出他身上的块块肌肉。

        我右边的默夫一吸一吐的,听着好像很享受的样子。我跟他隔着一摊黑色液体。那摊液体非常难闻,而且看起来,似乎一直在不停地扩大。每隔一会儿,默夫就朝那摊液体吐口唾沫,动作非常熟练。对此,我早已习惯了。这时,他抬头,笑着问我:“来一点吗,巴特?”我点了点头。于是,他递过来一罐家乡寄来的“科迪亚克”。我弄了一撮,塞到下嘴唇和下牙床之间,并掐灭自己的香烟。默夫的湿鼻烟非常烈,呛得我眼泪直流。我也朝我们之间的那摊液体吐了口唾沫,然后清醒了。灰蒙蒙的晨曦中,眼前的城市逐渐现出全形。隔着尸体横陈的空地,对面那些房屋的窗上零零星星地挂着些白旗。那些窗户黑乎乎的,周围镶着一圈锯齿状的碎玻璃,配上白旗,远远望去,仿佛一幅幅怪异的钩针编织图案。外墙刷过石灰的房屋,在阳光下变得越来越白。笼罩在底格里斯河上方的薄雾逐渐消散,让整座城市显露了一丝生气。从南边的山坡吹来阵阵微风;随风摇曳的绿色雨篷上方,白色的停战传单漫天飞舞。

        斯特林拍了拍自己的手表。我们知道,那两座宣礼塔里马上就会传出阿訇用颤音高唱的歌声,召唤虔诚的信徒进行祷告——阿訇的歌声里满是奇怪的小调音。那是个信号,我们知道那个信号的含义:又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尽管对我们来说,这目标模糊而陌生,就像此地的黎明和黄昏,令人难以分辨。

        “保持警惕,弟兄们!”中尉用强有力的声音低声说。

        默夫坐起来,沉着地给步枪上了一滴润滑油,然后推枪上膛,把枪管架到矮墙上,并居高临下,死死地盯着空地对面那些昏暗的路口和胡同。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几个月来,他的眼窝陷得更深了。偶尔望向他时,我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得到一对小黑圈,有如两个黑乎乎的小洞。我也推枪上膛,并冲他点头道:“又一天开始了。”默夫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回道:“继续熬呗。”

        我们是在战斗刚打响的那几个小时到达那栋房屋的。当时,月亮即将西沉,月色朦胧,房屋里又没有任何灯光,漆黑一片。我们用战车撞开破旧的铁门——那扇刷成暗红色的铁门已锈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出哪里是原来的红漆,哪里是锈迹。战车放下活动坡道,我们迅速下了车。第一班的几名士兵冲去屋后,排里的其他人则在屋前集结。接着,我们同时踹开两扇门,冲进屋里。里面空无一人。我们开始逐个房间搜查。步枪前端的照明灯射出道道光柱,但屋里还是非常昏暗。光柱扫过之处,飘扬着我们踢起的灰尘。有些房间里,椅子翻倒在地,窗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编织拜毯,拜毯后面的窗玻璃早就被子弹打碎了。这些房间里并没有人。有些房间里,我们以为自己看到了人,于是冲暗处厉声大喊,命令他们蹲到地上,但其实根本没有人。搜查完每个房间后,我们上了屋顶,然后居高临下,监控底下那片平坦的泥土地。泥土地的对面就是漆黑一片的城市。

        第一天拂晓,我背靠矮墙坐着。翻译马利克来到平坦的混凝土屋顶,挨着我坐下。天还没亮,灰蒙蒙的,就像大雪天那样。城对面传来交战的声音,但离我们还有段距离。远处不时响起火箭弹发射、机枪轰鸣和直升机垂直俯冲的声音。听到这些声音,我们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战争中。

        “我以前就住在这里。”马利克告诉我。

        他英语说得非常好,虽然带有喉音,但并不难听。我的阿拉伯语说得很糟糕,所以经常叫他帮忙纠正:“苏克伦”(谢谢)、“阿福万”(不用谢)、“丘姆比拉”(炸弹)……他会帮我,但最后总会打断我:“我的朋友,我得说英语,我要练习。”战前,马利克是名大学生,读的是文学专业。大学关门后,就来给我们当翻译了。他天天脸上蒙着长至脖子的面罩,下身穿一条破旧的卡其布便裤,外面穿一件褪了色但看着好像刚熨过的长袍。马利克从不解下面罩。我和默夫曾问他为什么不解下面罩,他用食指沿着面罩的下摆比划了一圈,回答:“要是发现我在帮你们,他们会杀了我的,他们会杀了我全家的。”

        自我们上了屋顶,默夫一直在对面帮中尉和斯特林架设机枪。这时,他猫着腰,压低身子,小步跑了过来。看着默夫移动的身影,我发现荒凉的沙漠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发现不知为何,衬着远处连绵起伏的低矮山坡,河滩上那些干枯的荒草显得更加荒凉了。

        “嘿,默夫,”我说,“马利克以前就住在这里。”

        默夫迅速弯下腰,挨着墙坐下,问:“哪里?”

        马利克站起来,指向一片房屋。那些房屋排列得非常整齐,构成一个近似长方形的狭长区域,看着有点奇怪。那片房屋就位于空地的对面,从那里到我们所在的位置就是我们负责的区域。距塔法市边缘稍微再远点的地方有片果园。城市周围,一些油桶和几堆垃圾烧了起来,并且转眼工夫,就莫名其妙变成了熊熊大火。我和默夫没有站起来,但能看到马利克指的地方。

        “以前,阿尔谢里菲太太总在这块地上种风信子。”马利克说着,像集会时台上的领导那样,大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

        默夫伸手拉了拉马利克的长袍袖子,说:“小心点,大个子,别暴露了。”

        “她是个非常古怪的老寡妇。”马利克双手叉着腰,目光因为疲惫而显得呆滞。“这里的女人都嫉妒她种出那么好看的花,”马利克大笑着继续说,“她们说她用了妖法。”他停了一会儿,把双手放到我和默夫倚靠的土墙上。“那些花全都在去年秋天的战火中烧毁了。今年,她不种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我努力想象当地人的生活,但怎么也想不出来,尽管我们曾在马利克所说的街道上巡逻,在低矮的土屋里喝过茶,我还握过住在土屋里的那些老头和老太太布满青筋的手。“好啦,哥们儿,”我说,“再不蹲下来,你就要吃子弹了。”

        “可惜你们没有看到那些风信子。”马利克说。

        就在这时,突然枪声大作。从对面那些房屋所有的阴暗处喷出无数道火舌,而看不见的子弹更是多得多。那些子弹呼啸着冲我们飞来,最后砰砰砰地打进泥砖和混凝土里。我和默夫没有注意到马利克被击中,但我们的军服都溅上了他的血。接到停止射击的命令后,我们从矮墙上俯视下面,看到马利克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尘里,周围是一大摊血迹。

        “他不算吧?”默夫问。

        “我觉得不算。”

        “现在的数字是多少?”

        “九百六十八?九百七十?得回去查一下报纸才能确定。”

        对于自己的冷漠,我那时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因为当时,死人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此刻,我正在蓝岭,身处搭在清澈小溪之上的小屋里,温暖而安全。反思自己二十一岁那年的心境和行为,我只能对自己说,我当时必须那样想、那样做。我得活下去,而为了活下去,我就得擦亮眼睛,密切注意真正需要注意的。我们只会注意罕见的事物,但当时,死亡是司空见惯的,罕见的是刻有你名字的子弹和特意为你埋下的简易炸弹。只有这些,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

        从那以后,我很少想起马利克。他只是我人生中的匆匆过客。虽然当时,我还无法确切地表述出来,但一直以来,我被灌输的思想是:战争是巨大的融合器,在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方面,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得过战争。放屁!说战争是巨大的“唯我论者”制造机还差不多:你今天打算怎么救我的命?死也许是一种方法。要是你死了的话,我就有更大的机会活下去。真相是,你什么也不是,只是无数军服中的一套和茫茫沙尘中的一个数字。说不清为什么,我们当时觉得那些数字是一种符号,代表我们是无足轻重的。我们误以为要是一直做个普通人,我们就不会死。所以,在越来越长的死亡名单上看到死者的半身照时,我们总觉得他们是特别的。(报纸的死亡名单上,死去的士兵都有一个数字,说明他们是第几个死的,而那些数字的旁边则整齐地排列着他们的照片,显示出这是场有序的战争。)我们的脑中偶尔会闪过一个念头:对于死去的那些人来说,来到伊拉克的很久以前,他们的名字就已经上了死亡名单;一拍了半身照,给了编号,分配了驻地,他们就已经死了。中士伊齐基尔·瓦斯克斯,二十一岁,来自得克萨斯州拉雷多市,七百四十八号,在伊拉克巴古拜市遭到轻武器袭击,不幸身亡——看到这条信息,我们确信那人其实早已是“行尸走肉”,在得克萨斯州南部游荡了多年。我们觉得在从美国来伊拉克的C-141运输机上,他就已经死了;要是飞越巴格达的途中,那架C-141运输机出现了颠簸和偏航,他完全用不着惊慌。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命中注定的那天到来之前,他想死都死不了。对下面这个人来说,也是一样:医务兵米丽亚姆·杰克逊,十九岁,来自新泽西州特伦顿市,九百十四号,在伊拉克萨马拉市兰施图尔地区医疗中心遭到迫击炮袭击,不治身亡。对此,我们感到很庆幸——不是庆幸她死了,而是庆幸我们没死。她是去营房背后晒刚洗的军服时被迫击炮击中的。真希望在那之前,她一直过得很开心,并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做了很多事。

        当然,我们错了,最大的错误是想当然。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荒唐:当时,我们以为只要别人死了,我们就能活下去;某个特定的时间只会死一个人,那人死了,我们就不用死了。我们不知道死亡名单是无限的,还以为死亡人数不会超过一千。我们从没想过,自己也可能是“行尸走肉”。受当时那种想法的影响,我过去一直觉得,做或不做某个决定,可能导致自己的名字会或不会被列入死亡名单。

        现在,我知道其实并非那么回事。根本没有刻着我或默夫名字的子弹,也没有特意为我们制作的炸弹。任何一颗子弹或炸弹都有可能杀死我们,就像杀死其他人一样。我们不是命中注定可以逃过一劫的。现在,我已不再想下面的事了:要是当时,脑袋稍微向左或向右偏上几英寸,我就被子弹击中了;要是当时,行军速度每小时快了三英里或慢了三英里,我们就踩上简易炸弹了。事实上,我从未被子弹击中,也没有踩上简易炸弹。我并没有死。可是,默夫死了。虽然当时并未在场,但我坚信,捅死默夫的那些肮脏的刀子上肯定写着“致相关人士”几个字。不管活着还是死了,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不过,我情愿相信:那时,我还有一点同情心;要是之前有机会见到那些风信子,我可能就注意到它们了。

        马利克的尸体就横在房屋墙脚处,扭曲而破碎,但我一点也不感到震惊。默夫递给我一根烟,我们再次趴下来。不过,马利克的话令我想起了一个女人,怎么也忘不了——那女人曾用缺了口的小杯子招待我们喝过茶。那段记忆仿佛遥远得难以企及,埋在沙尘里,等着有人用刷子刷去沙尘,好让它重见天日。我记得那女人红着脸冲我们微笑,非常漂亮,尽管她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腆着大肚子,只剩下几颗黄牙,皮肤有如夏天干裂的土块。

        也许,本来就该有一片风信子,而不是像我们攻占那栋房屋时那样,也不是像马利克死后的四天里那样。马利克死后的四天里,随风摇曳的青草被烈日晒干,被大火烧没了。集市上身穿白袍、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有些人倒毙在城中的各个院子和纵横交错的胡同里。剩下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健全的、伤残的——或走,或坐慢悠悠的大篷车,或开黄白相间的老爷车,或坐骡车,或两三个一块赶路,纷纷出城逃难。整个塔法市就剩下了这些毫无生气的生命。我们实施宵禁的夜晚,他们低着头,经过我们的大门、路障和炮台,逃向九月干旱的山区。夜色中,他们好像一条斑驳的彩带,渐行渐远。

        底下的房间里,无线电“嗞嗞”作响。中尉正在轻声向上级汇报情况。“是,长官,”他说,“明白,长官。”我肯定,中尉的报告会逐级上报,最后,某地某间温暖、干爽、安全的屋里,某人会听到:十八名士兵整夜都在监控塔法市的各条胡同和街道;一块沙尘飞扬的空地上躺着多少多少敌人的尸体。

        无线电的蜂鸣声消失,连接屋顶的楼梯上响起中尉蹑手蹑脚的皮靴声。这时,城市的上空和沙漠中那些山坡的上空,天就快亮了。夜里模糊而朦胧的城市露出了大致的轮廓,有如一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耸现在我们面前。我望向西方。视线中出现了褐绿两色。随着太阳慢慢升起,那些土墙、低矮的房屋和蜂巢似的院子逐渐褪去了灰色。稍微偏南的地方,那片整齐的果树林中正燃着几堆大火,略显稀疏的枝叶间升起一股浓烟。那些果树还很小,比人高不了多少,来自山谷的风吹得它们垂下了枝头。

        上了屋顶后,中尉弯下腰,使上身与地面平行,啪嗒啪嗒地来到墙边,然后背靠着墙坐下,示意我们围到他身边。

        “好啦,弟兄们,听着。”

        我和默夫抵着对方的身体,互相靠着。斯特林朝中尉稍微挪了挪,然后瞪着眼睛,扫视了一圈其他人。我盯着说话的中尉,看到他的眼睛很浑浊。继续往下说之前,中尉重重地短叹一声,用两个指头挠了挠脸上那片好像褪了色的山莓的疹子。那些疹子从他浓密的眉毛下一直延伸到左脸上,形成椭圆形的一小片,看着似乎连眼窝周围都有了。

        中尉天生就是冷淡的人。我连他是哪里人都不知道。他有点矜持,但不能简单地说他不和善或孤傲。他只是显得很神秘,或者说,有点不可捉摸。此外,他还老是叹气。“我们要在这里一直待到中午,”中尉说,“三排将向我们西北面的那些胡同推进,好把躲在里面的敌人赶出来。希望那些敌人会吓得屁滚尿流,顾不上对我们开枪,直到我们……”说到这里,他把手从脸上拿下,开始隔着防弹衣,在军服的胸袋里摸找香烟。我递了一根给他。“谢谢,巴特尔,”中尉道了声谢,转向南边,望着燃烧的果园,问,“那些火烧多久了?”

        “好像是昨晚开始烧的。”默夫回答。

        “好,你和巴特尔密切注意那些火。”

        这时,刚才被风吹弯的烟柱已经变直了,衬着远方的天空,宛如一条软绵绵的黑线。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中尉边问,边心不在焉地望向身后——他的视线微微高于屋顶的矮墙,“我他妈的什么记性啊!”他嘟哝道。

        一班的一名技术兵说:“嘿,没事,中尉,不用说了,我们已经明白了。”

        斯特林打断那人的话:“闭上你他妈的臭嘴。要不要说,中尉自己知道!”

        我现在才意识到,斯特林似乎完全懂得该怎么维护上级的威严。他不在乎我们恨他,他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他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上面映着清晨的太阳。“长官,你刚才说,希望那些敌人会吓得顾不上开枪,直到……”中尉正要接着往下说,斯特林抢着说,“直到我们干光那帮狗日的!”

        中尉点点头,然后猫着腰,小步跑下屋顶。我们匍匐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待命。城里燃起了大火,但隔着无数的墙壁和胡同,看不清火源在哪儿。塔法市到处都在燃烧,黑色的浓烟汇成一股,形成长长的螺旋形烟柱,直冲云霄。

        我们身后的东方,太阳升得越来越高。阳光温暖了我的衣领,烘烤着薄军服上凝结成条的盐块,并逐渐“裹住”我们的脖子和胳膊。我转过头,直直地望向太阳。虽然不得不闭上眼睛,但我仍能看见太阳的轮廓——黑暗中,一个白色的洞。最后,我转回头,重新面向西方,睁开眼睛。

        一片布满沙尘的房屋中耸现出两座宣礼塔,活像一对举起的胳膊。城中弥漫着大火产生的烟雾,那两座宣礼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天早晨,它们在静静地“蛰伏”,没有传出任何声响,也没有传出阿訇召唤信徒祷告的歌声。过去四天,弃城而逃的难民络绎不绝,排成的队伍有如一条长龙,但到那天早晨,路上已经见不着多少人了。只有几个老人,弓着背,拄着雪松木拐杖,在尸体横陈的空地和果园之间的那条路上蹒跚而行。两条瘦骨嶙峋的狗在那几个老人周围蹦蹦跳跳,不停地咬咬他们的后脚跟。挨了拐杖的打之后,那两条狗会暂时跑开,但接着马上又会“故技重演”。

        就在这时,迫击炮弹又来了。我们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虽然这种情况已是家常便饭,但全排的人仍一脸迷茫,大张着嘴,紧紧地抓着步枪,面面相觑。那是个晴朗的清晨,战争似乎集中了所有力量,只对着我们这块地方大施淫威。我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就像,在乍暖还寒的春日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浑身湿透,惊慌失措,大口喘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拼命往前游。

        “趴下!”

        我们下意识地摆出训练过的保护姿势:趴在地上,十指相扣抱住后脑,同时张大嘴巴,使耳膜两侧的气压保持平衡。

        过了一会儿,爆炸声越来越小了。但直到最后一下回声彻底消失,我才抬起头。

        我小心翼翼地望向墙外。与此同时,周围响起一片叫喊声:“警报解除!”“我没事!”

        “巴特尔?!”默夫吼道。

        “我没事,我没事。”我边喃喃地回答,边喘着粗气,俯视墙外。底下的空地布满了弹坑,那些破碎的死尸变得更加支离破碎,还有几棵刺柏被炸得连根拔起。斯特林跑到楼梯口,冲下面的中尉大喊:“你没事吧,长官!”接着,他又跑过来,边挨个拍打屋顶上我们这些人的头盔,边吼:“准备还击,你们这帮狗日的!”

        我恨斯特林,恨他那么残忍,那么蛮横。但相比之下,我更恨他又是那么必不可少;恨自己需要他催促才能狠下心杀人,哪怕是在你死我亡的关键时刻;恨自己像个懦夫,需要他对着我的耳朵大喊:“干死那帮狗日的!”在斯特林的催促下,我会逐渐克服心中的恐惧,开始还击。看到他也在朝敌人射击,又笑又叫的,把满腔的愤怒和仇恨全都发泄在那块几英亩大的空地上,我就会不由地心生敬佩。我恨自己会产生这种感情。

        接着,敌人在各扇窗户现身。他们从拜毯后面冲出来,朝我们疯狂射击。无数子弹嗖嗖嗖地飞过来。我们低下头,听到那些子弹砰砰砰地打进混凝土和泥砖里。刹那间,土屑四溅。与此同时,敌人在遍地垃圾的胡同里穿梭逃窜,跑过一处处燃烧的油桶和塑料品。燃烧的塑料碎屑活像一簇簇蓟花,纷纷扬扬,散落在被踩得光滑的鹅卵石上。

        那天,斯特林吼了很久,我才扣动扳机。我的耳朵早就快被刚才的爆炸声震聋了,所以朝眼前的空地打出第一发子弹时,我只隐约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子弹击中的地方立刻激起一小团尘雾,周围还有许多同样的尘雾。

        数百发子弹打在地面、树木和房屋上,一时间,眼前尘土飞扬。沙尘中,一辆破旧的车变形并坍塌。房屋之间、黄白相间的汽车背后以及屋顶上不时冒出人影。那些人一露面,就会立刻被一团团尘雾包围。

        一处院子的矮墙背后跑出来一个人。那人抱着武器,看了看四周,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冲他大喊:“你没死,哥们儿,快跑!”但与此同时,我又想到那样做会显得很奇怪。没过多久,排里的其他人也看到了他。

        那人的周围顿时扬起一片沙尘。他左顾右盼,不知该往哪边跑。我真想叫大家停止射击,并质问他们:“我们还是人吗?”就在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是大人,而是小孩,被人救了;那人可能非常害怕,但我也很害怕,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我震惊地发现,自己正在朝他射击,而且根本停不下来,直到确定他死了。好在是大家一块把他打死的,无法确定到底谁才是打死他的那个人。想到这里,我感到稍微好过了一点。

        但我心知肚明,是自己先打中那人的。中弹后,那人在墙背后应声倒下去。接着,有人也给了他一枪。子弹穿透他的胸膛,然后反弹出去,打碎了窗上挂着的一盆盆栽。再接着,那人又挨了一枪,然后以别扭的姿势——双膝跪地,身子却后仰——倒在血泊中,一边的脸颊几乎被打没了。

        尸体横陈的空地和果园之间的那条路上,一辆破车朝我们开了过来。车子的后窗往外鼓着两块大白布。斯特林向屋顶对面的机枪跑了过去。我用望远镜观察那辆车,发现开车的是个老头,后座上坐着个老太太。

        斯特林狂笑道:“来吧,狗日的!”

        他看不见那两个老人。得冲他大喊,我想,告诉他车里坐的是老人,放他们过去。

        但没等我来得及开口,子弹就已经打到那辆车周围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激起一片沙尘。有些子弹穿透薄薄的钢板。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透过望远镜看着那辆车。车里的老太太闭着眼睛,手指拨弄着一串灰白色的珠子。

        我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那辆车在路中间停了下来,但斯特林仍未停止射击。子弹从车子的这边射入,又从那边穿出。车身上留下无数枪眼,从枪眼透进车内的光束里飘浮着烟雾和沙尘。车门开了,老太太从车上跌落下来。她手脚并用,挣扎着朝路边爬去,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周围的沙土。接着,她不动了。

        “天哪,那婊子死了。”默夫说。这句话里没有任何悲伤、哀痛、喜悦或同情的意思。他说这话,不是要表达什么看法,只是因为感到吃惊,就像睡了很长时间的午觉,醒来后,迷迷糊糊地发现世界还是原来的那个世界,一点也没变。鉴于我们都记不清那天到底是星期几,默夫本可以说“今天是星期天”。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句话同样会引起大家的注意——我们会恍然大悟:啊,原来今天是星期天。但他却说出了真相。要知道,那个真相跟那天是不是星期天并没有太大关系,而且由于很长时间没睡觉了,我们对那个真相根本没有太大感觉。

        斯特林在机枪旁的墙背后坐了下来。我和默夫听着令人紧张的枪声逐渐变得零零星星,最后消失了。斯特林招手示意我们过去,并从裤子的大口袋拿出一块干了的马德拉蛋糕,掰成三份。“拿着,”他说,“吃。”

        烟雾升起来,接着开始逐渐消散。我看着老太太的身体在路边汩汩流血。沙尘无精打采地随风飘扬,接着开始微微打转。枪声再次响起。有个小女孩从一栋房屋背后走出来,朝路边的老太太奔去。那女孩一头红褐色的卷发,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无袖连衣裙。从其他位置射出的子弹在她身边激起团团尘雾,远远望去,仿佛朵朵枯萎的花。

        我和默夫望向斯特林。他挥手示意我们离开,说:“去告诉那些混蛋,那只是个孩子。”

        小女孩立刻躲回房屋背后,接着重新出现了。这回,她拖着脚,一步一挪的,走得非常慢。到了路边,她咬着牙,扭曲着脸,用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使劲拽老太太的尸体,但怎么也拽不动。接着,她绕着尸体走了几圈,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她们经过的地方——从熊熊燃烧的车子那里穿过风信子环绕的院子,直到老太太躺着的地方——全都被血液染成了红色。最后,小女孩守在老太太的尸体旁,摇摇晃晃的,动着嘴唇,可能在唱什么沙漠挽歌吧,但我听不见。

        泥砖和干瘦的男女尸体燃烧后产生了大量灰烬,落得到处都是。烟雾中耸立着那两座灰色的宣礼塔,天空仍像下雪天那样灰蒙蒙的。沙尘逐渐落地,远远望去,好像整座城市正在慢慢升起。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至少是暂时完成了。正值九月,有些树却落叶了。来自南面山坡的风和阳光中,树叶纷纷扬扬,从斑痕累累的细枝不断掉下,树叶上的沙尘随之飘落。我努力想数清迫击炮弹和炸弹到底震落了多少树叶,可怎么也数不清。

        我看着默夫、斯特林和排里其他在屋顶的人。中尉走过来,拍拍每个人的胳膊,并像对待受惊的马群那样,柔声抚慰我们。当时,我们可能瞪着泪眼,龇牙咧嘴,有如一群愤怒的马。“干得好”、“危险过去了”、“我们都会没事的”——中尉说。很难相信,我们会没事;很难相信,我们刚才表现得很好。不过现在,我想起有人曾对我说过:事实就是事实,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无线电再次响了起来。过不了多久,中尉就会向我们传达下一个行动命令。届时,我们可能会累得筋疲力尽,但还是得执行任务,因为我们别无选择。也许,我们曾经可以选择,走一条不同的人生之路,但那时,我们的命运已经确定了,尽管我们不知道将来到底会怎样。没等我们知道,天就要黑了。我和默夫活了下来。

        此刻,我绞尽脑汁,努力回忆自己当时是否曾注意到任何蛛丝马迹,默夫身上是否笼罩着阴影,自己是否早就该知道他即将被杀。我的记忆中,在那处屋顶的那些天里,他已经是半个鬼魂了。但当时,我没有、也无法看出这一点。没人能看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我庆幸自己当时毫不知情,因为在塔法的那个九月早上,我们感到很开心。我们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了。阳光明媚,我们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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