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云游僧人过了三条桥,一边唱着一边向天空多云的京都的街市走去。
他头戴一顶席子两头卷起制成的简易回峰行者斗笠,脖子上垂着一百零八个铁珠串成的大佛珠项链,身穿麻衣,腰间别着一柄防身的短刀。
怎么看都像个沿街乞讨的流浪和尚。
只见他走进京洛一带最有名的油铺山崎屋,问道:
“万阿在吗?”
万阿正好从里间出来,刚要下到店前的院里。
“万阿,是我。”
一身怪异打扮的庄九郎藏在斗笠下的一双眼睛却宽慰地笑了。
“天啊,相公!”
万阿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怎么这副打扮?”
“待会儿再说,先把冲洗的水拿来。”
“是相公你没错吧?”
万阿死死地盯着斗笠下庄九郎的脸。
“不会有假。”
冲了冲手脚,拍打掉身上的灰尘,庄九郎进了房间,吩咐道:
“我饿了。”
随后又简洁扼要地说道:
“冷饭就行。酒要倒满大杯。再铺好床,其他什么都不要。先睡上两天。”
身在美浓的主人突然回来,店里顿时炸开了锅。
烤鱼的、端着酒壶在走廊上小跑的、院里摔了一跤受呵斥的……
“真是热闹啊!”
里间的庄九郎抬起头来时,两碗饭已经下了肚。
“我说……”
万阿乘着添饭的机会想问个究竟。
“不急不急。”
庄九郎不紧不慢。
他大口吃着饭,喝着酒,就着烤鱼,酒足饭饱后,猛地甩了一下光秃秃的脑袋说:“我要睡了。”
“那万阿也一起睡……”
虽说刚刚日落西山,却是庄九郎每次回京的习惯。
“回头再说吧。”
庄九郎摆摆手,一个人睡下了。
(蹊跷得很。)
万阿愣住了。一向精通处世之道的相公,这次却好像有些反常。
这天的晚饭,万阿比往常吃得要晚,然后举着蜡烛出了走廊。
她走到庄九郎的卧室前,悄悄地拉开门,借着蜡烛的光亮朝里张望。
“杉丸、杉丸,”万阿唤来管家杉丸,一起从门外向里看着,“我问你,的确是万阿的相公不假吧?”
“嗯,”杉丸侧了侧脑袋,“是有一些不一样,不过确实是当家的。”
“不可靠。莫非是鸭川的水獭变的?”
“这么一说,刚才当家的可爱吃鸭川的香鱼了。据说水獭就是喜欢吃香鱼的。”
“杉丸!”万阿伸手在杉丸脸上拧了一下。
“疼,真疼。”
“活该!”
万阿压低着声音笑着。虽说有些可疑,但是庄九郎回来还是让她很高兴。
第三天黄昏,庄九郎出了卧室来到后院,从井里舀了水清洗身体。
虽然已经是春天,水还是很凉。
庄九郎从小在妙觉寺本山修行时,就习惯了用冷水冲洗。
万阿备好新的束带、连同和尚常穿的白衣、黑衣,在走廊边等着。
“万阿的心真细。”
庄九郎用麻巾擦拭着身体,说:
“头也湿了,给我重新系一下发髻吧。”
“嘻嘻……”
他好像忘了自己的秃脑袋了。万阿笑了,却不说话。
“哦。”
庄九郎摸摸剃得发青的脑袋,似乎想起来了,却面无表情。他紧盯着坐在走廊边的万阿裙脚下露出的衬里。
“万阿,好久没见了啊!”
“怎么到现在才说?”
万阿慌忙整理好裙子。
“咱们去里面好好说说话吧。有酒吗?”
“还有香鱼呢。”
“还是你想得周到。”
“好像水獭也很喜欢吃香鱼呢。”
万阿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观察着庄九郎的脸色。
“水獭?”
庄九郎并无兴趣。他走了过来。
“万阿,”里屋的庄九郎一边倒酒,一边说,“我又改名了。”
最早是妙觉寺本山的学生法莲房,接着是松波庄九郎,随后摇身一变成为奈良屋庄九郎、山崎屋庄九郎,去了美浓后又变回松波庄九郎,然后地位逐渐升高,改名西村堪九郎、长井新九郎,短短时间屡次更名改姓。
每次改名时,他的处境都面目一新,也就是说不断地踩着台阶向上攀登。
“什么样的名字呢?”
万阿问道,就像要翻开书里新的篇章一样充满期待。
——相公迟早要当将军的。
万阿一直深信不疑。就算不能当将军,起码也能当上国主或大名。
倘若不是这样,我干吗要在这干守着山崎屋的家产呢?
很自然的,万阿觉得庄九郎肯定又离大名、将军之位更近了一步。
“真有意思。”
万阿觉得十分有趣,自己的丈夫就像在自己眼前展开了一部传奇小说。
“换成什么名字了?”
“道三。”
“什么?道三是什么?”
万阿没反应过来。
“法号。”
“也就是说,相公穿着那身衣服是变回和尚了?”
“正是,回到原点了。”
“原点?这么说,这次没得到封地和俸禄?”
“当然,没有没有。”
“你的意思是?”
“又当回要饭的和尚了。我被赶出美浓了。”
“啊?”
万阿怔怔地张着嘴。
她从心底感到莫名的滑稽,先开始拼命地忍住笑,直到脸涨得通红,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
她笑得丰满的身体上下乱颤。
“怎么了,你笑什么?”
“真好笑。”
她笑得愈发厉害了,不由得弯下身子,姿势也从端坐变成了伏在地上。
“喂,喂,”庄九郎脸上很不好看,“别笑了。成何体统?到底笑什么呢?”
“难道不是吗?”
“是什么?”
“相公,你不过就是个油商,也太能糊弄人了吧。不是吗?一去美浓就变成了受封的武士,然后又有了城池,继承了西村和长井等等美浓名家的姓氏,又当上美浓太守殿下的管家……这也太不着调了。你说呢,相公,哦不,水獭。”
“水獭?”
“住在鸭川的怪兽,专门骗人。不过总不能一直被你骗吧。也就是我万阿上了你的当。”
“喂,我说……”
“啊,真糟糕。”
万阿慌忙用手拂了拂膝盖。她把酒洒在了身上。面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个有心计的聪明人,还是纯真如同少女,庄九郎至今未能知晓。
“我不曾骗过万阿。”庄九郎面露苦涩。
“是这样吗?”
“你何必怀疑。放眼天下只有万阿可以依靠,我才不顾一切回到你身边来。”
“这回是道三大人?——”
万阿又开始捧腹大笑。庄九郎一本正经的和尚打扮以及剃得发青的秃脑袋实在是惹人发笑。
“这回的样子,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如果不这样,恐怕就逃不出美浓了。”
庄九郎看了一眼自己怪异的打扮,将大致的经过讲了一遍。
“还真是有趣。”
万阿就像听故事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那以后怎么办呢?丢掉作将军和国主的美梦,一辈子呆在山崎屋吗?”
“我说万阿,”和尚道三娓娓道来,“人生在世本无失败,都是来自因果罢了。我确实是由于昨天的恶因导致了今天的恶果,但是愚人才会把它看成是恶因恶果。我在妙觉寺本山学过的唯识论和华严论里没有绝对的恶这一说。善恶各占一半。善中有恶,恶中有善,能把恶因恶果扭转为善因善果之人,才是真正的有胆有识的英雄。”
“真难懂。”
万阿的思维难以跟上庄九郎的巧辩。
“万阿只是想知道,相公会不会一直留在山崎屋呢?”
“不知道。”
庄九郎答道。
“知道的话就不会这身打扮回来了。先卖个几天或几个月的油看看吧。”
庄九郎酒过三巡,已经酩酊大醉。
他翻身躺了下来。
“躺我腿上吧。”
万阿靠了过去,将庄九郎饱满光洁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真舒服啊。”
“那就别再作美浓的白日梦了,回到我腿上过日子吧。”
“好骚。”
庄九郎一头拱进万阿两腿的膝盖之间。
“真坏。”
“怎么能说坏呢。我庄九郎在美浓可是正人君子。在老婆这里才能如此。”
庄九郎嘴里哄着万阿,眼睛却饱览春色。
“万阿的这里就是《法华经》里所说的灵鹫山了吧。”
“听到《南无妙法莲华经》了吗?”
“听到了。经文这么唱着——我土安稳充满天人。园林堂阁诸宝庄严,宝树花果众多,乃众生游乐之所也。……”
“噢。”万阿天真地喊着,“我的宝贝里,唱着那样的经文呀。”
“小傻瓜。”庄九郎真拿万阿没办法,“我说的是佛祖居住的灵鹫山,就好比万阿的那里一样。”
“没意思。”
万阿吃吃地笑着。庄九郎的手开始不安分了。
“我说大和尚,”万阿说,“佛门弟子可以不守清规吗?”
“管他呢。”
庄九郎站起身,猛地抱起了万阿。
他想回卧室。
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到了门口停住了。
“谁呀?”万阿问。
“杉丸。”
“什么事?不急的话明早再说吧。我现在和姑爷有重要的事要办。”
“哦,只是……”杉丸似乎犹豫不决。
“你要说的,”庄九郎说,“是不是耳次从美浓赶来了?”
“正是。耳次也在这里。”
“耳次,你说吧。”
“是,”耳次的声音响了起来,“日护上人四处奔走,说服主公殿下召集了美浓一国的主要侍从们。”
“要干吗?”
庄九郎已经大致猜到。
他可不是仅仅披了一件袈裟回到京都的。
心腹们都被安排留在美浓各自活动,准备迎接他回去。
最大的功臣当然是日护上人。
“详情明天再说。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是。”
耳次和杉丸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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