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斋的窗户望去,外面是一片春天的新绿。
(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有些吃惊。从开始写这本书到现在,正好刚满一年。
这么一想,就换个姿势抽支烟歇歇。
趁着休息这会儿,真想把庄九郎拉过来聊聊天。
不过,和此人同席而坐的话,说不定茶水里会被下毒。
“不管怎么说,那人可是美浓的蝮蛇呢。”
作者想必会一边和他调侃,一边保持警戒吧。
“不是的。”庄九郎一定会无可奈何地辩解道,“我从未用过这种阴险的手段毒死过谁。”
“那倒是。你的行为向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我不得不说。庄九郎的世界,来自他相信自己的行为是善和美的。
接着庄九郎还会要求我:
“前期把我看作革命家,后期就看作武将吧。”
的确如此,革命是以善和美为目标的。所有的阴谋、暗杀和篡权夺位,都是革命家本身为了实现自己理想世界的手段而已。
对革命家而言,目的可以净化手段。
即使是“不可为”之事,也要去做。
幕府末期的维新志士们,同时也是盗贼,或是杀人犯。
然而,他们为了实现理想净化了这些行为,而把这种偷盗称为“尊王攘夷”,把杀戮歌颂为“天诛”。
庄九郎也不例外。
不过,他和日本幕府后期以及其他国家的革命家们不同的是,这些革命是由他自己单独完成的。
如果是集团组织,或许可以称为御用盗贼或是天诛之类的,正由于他是只身一人,因此不得不承受与这些词义相反的各种骂名。
“其实,”庄九郎一定会喝着茶说,“这些骂名都是出自德川时代的道学者们之口,和我活在同时期的人可没人骂我。”
读者们一定要捧腹大笑。这正是庄九郎的人性特点。即使在庄九郎的那个时代,大家称他“蝮蛇”并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却不会传到庄九郎的耳朵里。他原本就是个听不到别人说坏话的人。最起码,他不是那种听到别人说自己坏话,就郁闷纠结的人。
所以,他毫不在意。
如果在意周围无形的骂声,他的行动将受限。更别提庄九郎表现出的狂野行为了。倘若将此人的思想和行为比作竹子的话,那么一定会是长得粗壮结实的孟宗竹,反过来说,耳朵并不一定非常灵敏。凡是革命家这种否定旧秩序的人,无论大小,性格大都如此。
虽说是杂谈,我想预告一下这个故事的结局。
这个故事描述的是庄九郎如何像破茧化蝶一样变成斋藤道三的经过,然而在他的有生之年并未完成盗国的大业。道三的思想和方式,被两名“弟子”传承了下去。
弟子这一称谓也许不严谨,然而不管怎么看都应当称他们为弟子。
道三有个女儿。织田信长做了他的女婿。信长和道三可谓交情深厚,道三身上具备的对新时代的憧憬、独创性、权谋术数,以及他采取的经济政策或战争手段等颠覆旧秩序、开创新世界的所有的东西,信长都加以了吸收。
道三的妻子有个侄儿。他从小就拜道三为师,和信长学到了同样的东西。然而,两人吸收的方式有所不同。信长吸取了道三无视先例的独创性,而另一名弟子却向往道三拥有的古典教养,他掌握的“道三学”带有这种强烈的色彩。这名弟子就是明智光秀。
可以说,历史就像一出戏。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对师兄弟后来成为君臣关系,最终在本能寺刀剑相拼。
本能寺之变,也是道三两个弟子之间的战争。
喜欢南蛮文化,带着宽檐帽披着斗篷骑马上京去安土看歌剧的革新派信长,却死于与己截然相反、喜欢连歌的古典派明智光秀之手。
光秀是举兵谋反。
不过,光秀肯定不认为这是谋反。他不过是将“道三式的革命”付诸了实践而已。
因此,这个故事的后半部,会讲述这两名弟子的故事。
“等等。”
故事在目前这个阶段,庄九郎一定会出面阻止。因为这个时候,他还没变成“斋藤道三”,而明智光秀也是刚刚出世,织田信长尚未来到人间。
“还早着呢!”庄九郎说。
的确如此。
现在,庄九郎正藏在京都的山崎屋里过着亡命生活。
上一节讲到长井藤左卫门之子白云和尚来找庄九郎为父报仇。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遭受袭击差点丧命,好不容易才扭转局势。
这时。
从美浓传来了事变的急报。事变是指邻国尾张的强大豪族织田信秀攻打美浓,并且连战连胜。
尾张的信秀就是织田信长的父亲。故事刚刚到这里。
各位读者。
再喝杯茶,听听作者的杂谈吧。
关于尾张的信秀。
并不是什么名门之后。
就像美浓的土岐家一样,尾张也有世代沿袭的太守职位。即斯波氏。本国人尊称为“武卫殿下”。同样,武卫殿下也是形同虚设。
尾张的代理太守织田相当于被道三除掉的美浓代理太守(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然而,这里的织田并非信秀、信长的“织田”。
“代理太守织田”到了室町末期分为两支,即尾张清洲城的织田和尾张岩仓的织田,两者争权斗势。其中“清洲织田氏”的家臣织田,就是信长的父亲信秀。在太守斯波氏看来,是低三个级别的陪臣。
信秀暗藏野心。他看到尾张一国日渐松弛,便心想:
“我要发展势力,吞并邻国,一统天下。”
他的做法和庄九郎如出一辙,都是“下克上”。所幸的是,织田信秀拥有过人的军事和谋略才能,就野心和体力来说,他在四十二岁离开人世时膝下竟有子女共十九人,可见一斑。
也可称之为“恶党”。按照一般的说法,称为英雄也无妨吧。
他用尽手段推翻了姻亲们,赶跑了本家,攻打主人,成为半个尾张国事实上的统治者。
有一段插话。
庄九郎目前所处的年代是享禄年间。
尾张名古屋(那古城)城的城主今川氏丰和织田信秀都喜欢连歌,有多年的文雅之交。京都的连歌师牧宗往来于织田和今川之间,可见交情不浅。
今川氏丰虽在尾张境内拥有城池,却是骏河·远江太守今川氏的分支,乃名门之后,为人也很圆滑。
“当今世上,能互通风雅的只有弹正忠(信秀)。”
他很尊重信秀。
然而时逢乱世,两人又都是一城之主,难得有机会见面,只好用写信的方式交换连歌。
今川氏丰有些耐不住了。
“这样太麻烦了。”他在信中写道,“相聚一晚,吟歌畅饮,抒怀谈心如何?请来名古屋城一叙,定当盛情款待。”
“太求之不得了。”
织田信秀也在回信中表示感谢,不久就商量好日子,带了几名随从出了自己居住的胜幡城。
信秀留在名古屋城,随从们则住在城下的武士家里。
今川氏丰对信秀百般招待。
两人吟诗作曲,开怀畅饮,不知疲倦。
织田信秀突然病倒了,腹中就像有利器在搅动一样,痛苦不堪。
“怎么了?”
今川氏丰很吃惊,叫了御医,又开了药,却不见好。
病情反而愈发严重了。
“看样子,”织田信秀说道,“是好不了了。虽有很多未尽之事,或许是天命已到。”
“您可不能泄气啊!”
今川氏丰在一旁安慰鼓励。然而,不能说他没想过——如果信秀死了,孩子又小。胜幡城织田势力减弱,最后落到我手里。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侍女和医师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卧床不起的信秀。
“有一事相求。”信秀开口道,“以防万一,我想留下遗言。麻烦把逗留在城下的家臣们叫来。”
“什么遗言,太不吉利了。”
今川氏丰皱了皱眉,不过信秀的要求确实在情在理,便让人去请织田家的家臣们。
家臣们进了城。
当天夜里,卧床的信秀却精神抖擞地指挥家臣们在城里放火,并趁乱杀了今川的守夜随从。
“今川氏丰在哪儿?”
一路叫嚣追赶,一个晚上就占领了名古屋城。氏丰慌忙弃城逃跑,才捡回了一条命。
“这就是信秀的本性。”
隐居在京都山崎屋的庄九郎也大致听说过他的事情。
——而就是这个尾张的织田正在侵犯美浓的边境。
听到耳次送来的急报时,庄九郎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尾张的恶狼织田信秀。
(小屁孩,还挺能折腾。)
在“蝮蛇”庄九郎看来,织田信秀虽然被视作凶狠的“恶狼”,却透着一股幼稚。
这里,笔者要补充一句。
此刻的信长还不具备能动用尾张一国兵力的实力,一定是借用旧主公部将的名义进攻美浓。
庄九郎接到消息后,立刻出了走廊。
天已经亮了。
“还下雨呢?”
他从院里仰头望着天。
还下着小雨,估计下午就该停了。
(冒雨出发吧。)
庄九郎在走廊上踱步。
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左手有间屋子。
昨晚偷偷潜入的白云法师就被扔在里面。
庄九郎开门进去后,又反手关上门。
“醒了没有?”庄九郎笑道。
被褥上睡着一个被捆着手脚的人,正是白云法师。
他转头看着庄九郎,面露凶相。
“杀了我吧。”他喊道,紧紧地咬着嘴唇。
“白云——”庄九郎叫着他,“镰仓之世已经不讲究为父报仇了,你不用效仿古人。当然,要报仇也可以。我随时奉陪。”
“要杀便杀。”白云怒道。
庄九郎并不理会,接着说:“死也要死在沙场。”
“沙场?”白云看着庄九郎,一脸不解。
“哪儿的沙场?”
“美浓的边界正在打仗。”
“什么意思?”
“——听好了。”
庄九郎把耳次汇报的战况讲述了一遍,说道:
“美浓人节节败退,就是因为没有将领指挥。”
“将领让你给杀了。”
白云答道。他指的是亡父小太守长井藤左卫门。
(哼,藤左卫门是哪门子将领。)
庄九郎不屑地笑了笑:“白云,我饶你一命。和我一起出征去救美浓吧!”
说完,他掏出短刀割断了绳子。
白云一脸茫然。
“你不杀我?”
“不杀。为了美浓,你应该活下去。先和我赶回美浓,马上领兵赶跑尾张人。”
“仇人,你可不要笼络我。”
他理直气壮地盘腿坐着,眼光却开始发虚。除了仇恨,他似乎对庄九郎有了新的看法。
“用得着笼络你吗?否则,也不用我费唇舌,早就把你杀了。”庄九郎接着又说,“你若想杀我,随时恭候。只是如今,美浓处在生死关头,需要出兵相救。否则美浓将要灭亡。打仗需要帮手。我看你有器量和勇气做我军的一员大将。”
“想让我做你的家臣?”
“哈哈,白云,有器量者,大将也。次者为副。仗打赢了就行。”
(这么回事。)
白云若有所悟,然而瞬间又恢复先前的凶相。
“不过,仇还是要报。”
“可以。”庄九郎点头,“随时来找我。但是你现在只能想着赶回美浓。”
当日午前,庄九郎和白云一身蓑衣,头戴斗笠,骑马挥鞭出了山崎屋。
不久,便把京都抛在身后,消失在近江茫茫的雨中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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