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六年正月,太极宫,甘露殿。
早晨,大雪初霁。柔和的阳光透过一排雕花长窗和敞开的殿门漫进来,给大殿增添了几许暖意。
此刻,人到中年、略显发福的太宗李世民正专注地伏案临帖,手中一管翡翠雕饰的象牙紫毫在洁白的宣纸上虎步龙行。落墨之处,笔力遒劲,气象宏伟。他所临之帖,正是王羲之留存于世的著名行书《快雪时晴帖》。此帖只有四行,短短二十八字。李世民在铺展开的长纸上一遍遍反复临写,一直写到宣纸末端,才意犹未尽地戛然收笔。
“大家,您真是越发深得右军书法之三昧了!”侍立在旁的内侍赵德全一边躬身接过紫毫,搁在笔架上,一边忙不迭地夸赞道,“瞧瞧这字,一个个凤翥龙蟠的,真是倾倒世人、羡杀众生啊!”
李世民欣赏着自己的作品,难掩自得之色,嘴上却道:“‘凤翥龙蟠’是朕给王羲之的赞语,你倒是胆子不小,竟敢拿来对朕说?”
赵德全掩嘴而笑:“老奴笨嘴拙舌,加之胸无点墨,只好借您的赞语一用了,还请大家恕罪!”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说错了话,自己掌嘴。”
“是,老奴该打,老奴该打。”赵德全笑着,作势打了打脸。
“把这帖收起来,给朕换一帖草书。”李世民活动着手腕,伸展了几下胳膊。
“遵旨。”赵德全小心翼翼地收起书案上的法帖,走向李世民身后的一整排书架。
一整排的楠木书架靠北墙而立,架上整齐陈列着一卷卷精心装裱的法帖,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李世民自武德九年后不遗余力从全天下搜罗的王羲之书法作品。迄今为止,已收集王羲之楷书、行书二百九十纸,装裱为七十卷;草书二千纸,装裱为八十卷。
然而,令李世民深感遗憾的是,直至今日,他最想得到的王羲之行书代表作《兰亭序》却依然不知所踪。这些年来,他一直被当初吕世衡留下的那个谜题困扰着,既无力破解,也无法摆脱。就连那起惨绝人寰的灭门案,后来也不了了之,成了李世民多年来难以忘却的一个隐痛。
“大家,这卷《采菊帖》可好?”赵德全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法帖,问道。
李世民正欲回答,一个小黄门快步趋进殿中,躬身道:“启禀大家,魏王殿下求见。”
“青雀来了?”李世民脸上泛出喜色,“快传!”
小黄门答应着退下。
“青雀”是李世民第四子魏王李泰的小名。李泰时年二十三岁,与二十四岁的太子李承乾、十五岁的晋王李治是一母同胞,都是文德皇后长孙氏所生,因自幼聪明绝伦,才华横溢,故而宠冠诸王,最受李世民喜爱。
赵德全见皇帝今日心情大好,便凑上前来:“大家,看来今儿是个大喜日子啊!”
“喜从何来?”李世民闭着眼睛,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做握笔状,举在半空用意念写字。此举既能锻炼臂力和腕力,又能训练专注力,善书者最喜为之。
赵德全一笑,知道皇帝是在明知故问:“听说魏王殿下的皇皇大作《括地志》已经编纂完成、功德圆满了,今儿他一定是给大家报喜来了。”
因李泰自少喜爱文学、多才多艺,李世民便特许他在府中开设文学馆,自行延揽天下名士。贞观十二年起,李泰便在一批硕学鸿儒的辅佐下,开始大张旗鼓地编纂《括地志》。该书是一部大型地理学著作,正文五百五十卷,序略五卷,全面记述了贞观时期的疆域区划和州县建置,博采经传地志,旁求故志旧闻,详载各政区建置沿革及山川、物产、古迹、风俗、人物、掌故等,既有很强的学术性,又对当时大唐朝廷的行政治理大有裨益。
历时三年多,此书终于在年前编纂完成。其实,李世民早在数日前便已得到了消息,所以他当然也知道,李泰今日入宫,应该是正式献书来了。
“德全,你今年几岁了?”李世民闭着眼睛,冷不防道。
赵德全一怔:“回大家,老奴今年六十有三了。”
“你平日养生,都吃些什么补药啊?”
赵德全越发迷糊了:“大家,老奴……老奴除了一日三餐,很少进补。”
“哦?”李世民睁开眼睛,看着他,“那就奇了。既然很少进补,你为何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如此耳聪目明呢?”
赵德全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慌忙跪地:“大家恕罪!魏王殿下之事,老奴也是偶然听闻的,绝非有意打探,还望大家明鉴!”
李世民淡淡一笑:“慌什么?朕又没骂你,不过是夸你身子骨硬朗而已,瞧把你吓得。”
赵德全趴在地上使劲磕头:“老奴托大家洪福,又一心一意侍奉大家,所以上苍垂悯,才让老奴这把贱骨头多活几年,倘若哪天大家不需要老奴了,老奴立马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起来吧,你都说今天是大喜之日了,怎么还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赵德全这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赔着笑脸:“大家说得是,老奴就是嘴欠。”
这时,殿门外响起了魏王李泰中气十足的声音:“儿臣叩见父皇,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们都下去吧,朕要跟魏王说说话,任何人不许打扰。”李世民收起笑容,正色道。
“遵旨。”赵德全领着殿里的宦官们躬身退下,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悄然滑落。
甘露殿内殿,四卷黄绫装裱的帛书整齐排列在书案上,李世民手里另外拿着一卷,正坐在榻上阅读。魏王李泰躬身侍立一旁,一直留意着李世民的表情。
“父皇,这五卷是《括地志》总序,儿臣想让您先睹为快,正文五百五十卷,也已送入宫中秘阁,您若想御览,可随时命人呈上。”李泰低声道。他身形魁梧,器宇轩昂,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酷似李世民。
“嗯,不急。”李世民仍旧看着帛书,脸上渐渐露出赞许之色。
李泰察觉,心中暗喜。
对于《括地志》的编纂,李世民一直保持了极大关注。在朝野看来,这无非是李世民宠爱魏王,想通过这部书,让李泰提升个人声望和政治威望罢了。然而,朝野上下却很少有人知道,除了这个表面原因之外,李世民让李泰编纂这套书,其实另有一层隐秘的原因,那就是以编书为名,暗中动用大量人力物力来寻找一个人——一个与《兰亭序》密切相关、极有可能知道其下落的人。
片刻后,李世民又翻了翻其他四卷,才放下帛书,欣慰地看着李泰:“青雀,此书纂成,是有功于朝廷的一件大事,朕一定要好好赏你。”
李泰心中大喜,但表情仍克制着:“多谢父皇赞赏!不过,此书得以纂成,上则仰赖父皇天恩,下则依靠群僚辅弼,儿臣不敢居功。”
“好了,咱们父子之间,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李世民拍拍旁边的御榻,“过来坐吧。”
李泰再也抑制不住喜色,躬身一揖:“谢父皇赐座!”
能与皇帝共坐一榻,显然不是一般的荣宠,别说满朝文武无人有此待遇,就算李世民的十几个儿子,也就只有李泰能得享这份殊荣。而在此刻,“共坐一榻”对于李泰还不仅仅只是一份殊荣,更是一个暗示,暗示他可以向李世民禀报某些更隐秘的东西了。
对此,他们父子自然心有灵犀。
“父皇,儿臣还有一件喜报要奏。”李泰坐在一旁,压低声音说。
李世民故意闭上眼睛,用手轻揉太阳穴:“说吧。”
“儿臣已经发现辩才的线索了。”
李泰所说的辩才,是一个和尚,也是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的弟子。根据李世民最初的调查,智永本名王法极,是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的后人,传承家风,工于书法,于萧梁年间在会稽郡山阴县的云门寺出家,此寺后由梁武帝萧衍赐名,改为永欣寺。据可靠情报显示,《兰亭序》真迹一直在智永手中。隋末天下大乱,群雄纷起,萧铣据江陵称帝,智永与弟子辩才忽然离开永欣寺,前往江陵大觉寺,之后便驻锡于此。武德四年,江陵被唐军攻破,萧铣兵败身亡,智永与辩才遂离开大觉寺,不知去向。
上述情报,有一些是李世民从大臣虞世南处获取的。虞世南曾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是李世民极为欣赏的一位书法大家,年轻时跟随智永学习书法,不止一次见过《兰亭序》真迹。武德九年吕世衡事件发生后,李世民曾多次密召虞世南,问询《兰亭序》及智永之事,可虞世南所知有限,无法提供更有价值的线索。
贞观十二年,虞世南病逝。此时李世民已暗中授意李泰开始了《括地志》的编纂,并通过大量秘密调查得知,智永和辩才于武德四年离开江陵后,便回到了家乡越州,于兰渚山隐居。这座兰渚山,便是永和九年王羲之与数十友人聚会之地。是年三月初三上巳节,王羲之等人在此山间的兰亭溪畔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王羲之更是逸兴遄飞,于酒酣耳热之际援笔写下了千古名作《兰亭序》,后世誉之为“天下第一行书”。
根据李泰接下来的调查,武德九年,也就是李世民登基后不久,智永便于某个夜晚毫无征兆地去世了,享年一百二十岁。智永圆寂之后,一直跟随并侍奉他的弟子辩才也跟着消失了,从此踪迹全无。
李世民和李泰据此判断,辩才很可能携着《兰亭序》真迹潜逃他方了,而且极有可能蓄发还俗、改名换姓,就此泯然于芸芸众生之中。在李世民看来,辩才之所以刻意隐匿行踪,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兰亭序》隐藏着某个重大的秘密!这个判断,与李世民从吕世衡事件中得出的判断完全一致,所以李世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当然,李世民并未与李泰分享这一点。他让李泰编纂《括地志》、秘密寻找辩才,只是以酷爱王羲之书法为由,希望通过辩才找到千古名帖《兰亭序》而已。
此刻,当李世民听李泰说已经查出辩才的线索时,内心顿时颇为激动,毕竟十几年来,这是最接近《兰亭序》真相的一刻,只要找到辩才,就不难从他身上查出所有秘密。
不过,作为一代雄主,李世民的定力还是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他依旧闭着眼睛,手指轻揉太阳穴,动作不紧不慢,半晌才问:“都查到什么线索了?”
“回父皇,”李泰留意着李世民的表情,“儿臣已在幽州、扬州、洛州三地下辖各县中,共锁定了十七个可疑对象,据各种线报综合分析,可以推断,辩才定在这十七人之中!”
“十七人?”李世民“嗯”了一声,“还不错,比漫天撒网、大海捞针强多了。”
“是的父皇,儿臣打算派出一批最精干的人手,对这些嫌疑对象展开秘密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嗯,你打算派些什么人过去?”
李泰欲言又止。
李世民直到此刻才睁开眼睛:“为何不说话了?”
李泰迟疑道:“父皇,为了尽快查出辩才,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儿臣希望您能下旨,调动……玄甲卫的人。”
李世民微微一怔,沉吟了起来。
玄甲卫是一支特殊部队,直接听命于李世民,人数仅两千余人,却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该部队是从当年李世民麾下最骁勇的铁骑“玄甲军”演变而来,其中小部分是原玄甲军将校,大部分是近年来严格遴选的青年才俊。
在大唐王朝建国的历程中,玄甲军曾追随李世民扫灭群雄、统一海内,立下了赫赫战功。玄甲军属于重骑兵,由李世民从四方唐军中亲自选拔组建,主要在野战中担负冲锋陷阵之责,人马皆披黑铁盔甲,故名玄甲。该军分为左、右两部,由骁将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翟长孙率领。每逢重大战役,李世民必亲披玄甲上阵,以玄甲军为前锋,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武德三年,李世民围攻洛阳,曾率一千玄甲精锐击破王世充,斩俘六千余人;继而在著名的虎牢关之战中,以三千五百名玄甲骑兵,大破窦建德主力十余万众,生俘窦建德,一举鼎定天下。
李世民登基后,对昔日王牌玄甲军进行了改编,大部分划归李靖麾下,在击败突厥的战争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然后以余下部分精锐为主体,由李世勣担任大将军,组建了玄甲卫。与玄甲军叱咤沙场、高调煊赫有别,玄甲卫低调而神秘,偶尔在皇帝出巡时担负禁卫之责,但主要职责是执行皇帝直接下达的秘密任务,如针对有问题的高官重臣实施监控、调查、缉捕、审讯等,类似于后世的锦衣卫。在当时的大唐,满朝文武及诸道都督、刺史,一听“玄甲卫”三字,莫不闻之色变、心惊股栗。
玄甲卫沿袭玄甲军建制,以大将军为统领,下辖左、右两部,由左、右将军分统,各领一千零八十人;每名将军下辖两名中郎将,各领五百四十人;每名中郎将下辖两名郎将,各领二百七十人;每名郎将下辖三名旅帅,各领九十人;每名旅帅下辖三名队正,各领三十人。因是直属于皇帝的近卫部队,所以玄甲卫虽然人数不多,但品级很高:大将军为正三品,左、右将军为从三品,中郎将为正四品下,郎将为正五品上,旅帅为从六品上,队正为正七品上。
由于玄甲卫身份特殊且职能重大,所以装备也特别精良,其全体官兵一律身着玄武甲,腰佩龙首刀,坐骑均为纯黑的焉耆马。玄武甲是一种铁甲与皮甲复合、以独特工艺制造的多重甲胄,兼具明光铠的华丽、锁子甲的坚固和皮甲的轻便,因材质多样、工序复杂而造价昂贵;龙首刀的刀型源于汉代的环首刀,窄身、长刃、直背,并在汉代“百炼钢”的锻造工艺上进一步采用“包钢”技术,硬度更大,韧性更强,且去掉了柄首的扁状圆环,代之以霸气精美的龙头造型,故以“龙首”命名,总体制作成本十分高昂;焉耆马来自西域,骑乘速度快,负重大,以善走著称,并能入水畅游,故有“海马龙驹”的美誉。
因玄武甲通体黑色,龙首刀的刀柄和刀鞘也是黑色,焉耆马又都选用纯黑,所以玄甲卫一现身,就会有一股阴冷肃杀之气逼人而来,尤其是集体出动时,更有一种黑云漫卷、压城欲摧的夺人气势。
这样的一支特殊部队,一般是不会轻易调动的,故而当李泰乍一提出这个要求,李世民着实有些始料未及,一时沉吟不语。
李泰观察着李世民的脸色,有些心慌,忙道:“父皇,此事是儿臣考虑欠周,玄甲卫实在不宜轻易调动……”
李世民忽然抬手止住了他:“不,好钢就得用在刀刃上,朕准了!”
李泰大喜过望:“父皇圣明!”
洛州,伊阙县。
县城的市廛上车马骈阗、人烟辐辏,街道两旁店肆林立,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楚离桑一大早就从家里后院翻墙而出,瞒着爹娘偷偷溜到了街市上。
今天是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圣诞,城南菩提寺有一年一度的庙会,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楚离桑打从正月十五上元节后就盼着这天的到来,一直缠着母亲一起来逛,可母亲总说姑娘家不宜到人堆里抛头露面,硬是没答应。因实在拗不过母亲,心痒难耐的楚离桑索性换了一身男人的行头,天一放亮就从后院翻墙出来了。
此时的楚离桑,头戴青黑幞头纱帽,身穿淡青圆领袍衫,腰束一条白玉革带,脚踏一双乌皮六合靴,英姿飒爽,玉树临风,活脱脱就是一个刚从县学走出来的青年士子。
方才楚离桑换上这身行头时,一看到铜镜中的“男子”,着实吃了一惊,差点没认出自己来。在一旁帮她拾掇的丫鬟绿袖更是看呆了,觍着一张花痴脸道:“我的娘亲,这是打哪儿来的一位俊秀郎君!”
楚离桑得意极了,粗着嗓子道:“这位娘子如此发问,是何用意?”
绿袖冲她抛了个媚眼:“郎君真是明知故问!奴家的意思,就是想问郎君可曾婚娶!”
“已婚如何,未婚又当如何?”楚离桑背起双手,学着男人惯有的做派。
“已婚且罢。若是未婚,那……”绿袖配合得很好,一副娇羞之状。
“那什么?”楚离桑逼近她。
绿袖以袖掩面,侧过身子:“那……君既未娶,妾亦未嫁,何不……何不……”
“何不什么?”楚离桑撩起她的袖子,一脸轻薄相。
绿袖看着她色眯眯的样子,终于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楚离桑硬是憋了一会儿,最后也忍不住笑弯了腰。二人嬉闹一阵,直到前院传来母亲楚英娘的说话声,才赶紧捂住了嘴。
楚离桑翻身骑上后院墙头的时候,对站在下面的绿袖道:“记住了,我娘若问起,就说我昨夜做女红做到很晚,三更才躺下,这会儿还没起呢。”
“赶紧走吧,再不走,奴婢也要跟你一块儿翻墙了!”绿袖噘着嘴说。
楚离桑冲她眨眨眼:“绿袖乖,下回一准带你去。”说完一个转身,敏捷地从墙头跳了下去。
绿袖看着空荡荡的墙头,一脸怅然。
庙会设在菩提寺前的广场上,虽然天色尚早,这里却已是人声鼎沸、万头攒动。
楚离桑在街边小吃摊买了一包油炸蚕豆,一边在拥挤的人群中游逛,一边咯嘣咯嘣地咬着豆子,还把豆皮啐得老远。她就喜欢这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可惜是个女儿身,从小到大都被爹娘调教要温婉贤淑,语默动静都要合乎礼仪,还成天被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见人也得低眉敛目、笑不露齿。
凭什么呢?!
楚离桑很不服气。就说当街吃零嘴这事吧,凭什么男人可以,女人就不行?所以这会儿,拿着包蚕豆在大庭广众之下晃悠,还故意把嘴里的豆皮啐得老远,楚离桑就觉得特别带劲,心里甚至有种离经叛道的快意。
庙会上充斥着各种新奇好玩的表演,有走索、角抵、登刀梯、喷火、舞蛇、斗鸡、耍猴、歌舞、说书等,围观人群一个个伸长脖子踮着脚尖,不时爆出阵阵喝彩。楚离桑这里凑一凑,那里瞧一瞧,最后被一摊演皮影戏的吸引住了。
戏里演的是一个落难书生和一个痴情女子的故事,楚离桑小时候跟着母亲看过几回,只觉得那些红红绿绿的皮影好玩,却压根没看懂。没想到今天一驻足,刚听了几句戏文,她就情不自禁地入戏了。
女子与书生历经磨难,终于走到了一起。花前月下,二人互诉衷肠,只听女子用缠绵悱恻的声音唱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刹那间,楚离桑的心猛地被击中了。
究竟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情感,才会让一个女子发出如此动人心魄的爱情誓言啊!又该是一个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这份感天动地的痴情呢?
兀自浮想联翩、心潮起伏之际,忽觉袍衫下摆被扯了几下,楚离桑一低头,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叫花正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高举着一个破碗。他坐在一块装有木轮的滑板上,双腿似有残疾。楚离桑心生怜悯,刚要伸手从怀里掏钱,忽然记起母亲说过,这附近有不少装病装瘸、骗人钱财的乞丐,切勿轻信上当,便把手缩了回来,看着小叫花道:“喂,你成天在这儿装瘸骗钱,也不怕被人戳穿吗?”
小叫花一怔:“你……你胡说,我哪有装瘸?”
“别嘴硬了。”楚离桑笑道,“当心哪天被人揭穿,真把你打成瘸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小叫花知道骗不过她,便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咒骂:“吝啬鬼,留着钱去买棺材吧!”
楚离桑一听就急了:“哎,你这臭叫花子,怎么一张嘴就骂人呢?”
小叫花兀自嘴里骂骂咧咧,双手拄地,撑着滑板想跑。楚离桑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脖领子。小叫花拼命挣扎,一阵哇哇乱叫,引得周围人群纷纷侧目。
“住手!”身后传来一个男子浑厚低沉的声音。
楚离桑蓦然回头,看见一名年轻男子正站在面前威严地看着她。
我的娘亲,好一个俊秀的郎君!
楚离桑心里怦猛然一动。该男子二十出头,一身儒雅洁净的白色袍衫,剑眉星目,鼻梁端直,嘴唇和下颌的线条刚毅有力,整个人的气质俊逸出尘,只是神情不太友善。
“这位兄台,看你也是读书人,何故当街欺凌弱小?”白衣男子盯着她,语气冰冷。
楚离桑赶紧稳住微微摇荡的心旌,撇了撇嘴:“这臭叫花是个骗子,骗人不成就恶语伤人,我为何不能教训他一下?”
“你胡说!”小叫花见有人帮腔,顿时有了底气,大喊道,“明明是你小气不肯施舍,还追着我打骂,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见这小子振振有词,楚离桑越发气恼,扬起右手作势要打,白衣男子飞快抓住了她的手腕。楚离桑只觉手腕处传来男子手心的温热,心旌又是一荡,不禁微微红了脸:“你……你放手。”
“你先放。”男子沉声道。
楚离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左手仍然抓着小叫花的领子,本想松开,可又想到自己明明占理,现在反倒成了恶人,心中不忿,对白衣男子道:“方才发生什么你并未瞧见,凭什么就帮着他说话?”
“方才发生什么,在下是没有看见,不过,你口口声声骂他臭叫花子,还追打人家,我可是耳闻目睹了。”男子缓缓道,“更何况,他只是一个身患残疾的孩子,可怜可悯,而兄台你却衣冠楚楚、道貌凛然,纵然不说你倚势欺人,至少在下得帮他说句公道话吧?难不成还帮着你来打他吗?”
此人说话温文尔雅、有理有据,引得围观人群不住点头称是。楚离桑越发显得理亏,只好愤愤地松开了小叫花。男子见状,也松开了她的手腕。小叫花得意一笑,转身要走。“小兄弟,等等。”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倒出十来文铜钱,想了想,又倒出几文,轻轻放进小叫花的碗中,温言道,“去买些吃的吧。以后行乞也要带眼识人,明白吗?”
楚离桑闻言,登时气得直翻白眼,却又没法发作。
小叫花终日在街上厮混,自是极会“带眼识人”,只瞥了一眼男子的钱袋,便知还有油水可榨,遂双目一红,哽咽着道:“这位大哥有所不知,小的在此行乞,不是要给自己买吃的,而是要给家里生病的老娘。”
男子一听,顿时也红了眼眶,便把袋里的铜钱悉数倒进小叫花的碗中,足有三十几文。“对不住,小兄弟,我手头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小叫花频频点头,一把抓起铜钱塞进怀里,同时还不忘挑衅地斜了楚离桑一眼。
楚离桑怒目而视。小叫花却有恃无恐,居然咧嘴朝她笑了笑。楚离桑愈怒,正待发作,人群中突然蹿出几个小混混,指着小叫花破口大骂:“二赖子,那天赌输了钱就跑,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二赖子一惊,立刻从滑板上跳了起来,一双麻秆腿竟然健步如飞,嗖地一下钻进人群之中,转瞬就没影了。几个小混混一路骂着追了过去。白衣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手里拿着空空的钱袋子,看了看地上的滑板,又看了看二赖子消失的地方,一脸愕然。
楚离桑看着他,无比畅快地哈哈笑了几声。
“这位兄台,你可真是会带眼识人,在下佩服至极!”楚离桑得意地踱到他身边,丝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表情。
白衣男子哑然失笑,朝她拱拱手:“是在下看走了眼,错怪了兄台,还请见谅!”
“看你衣冠楚楚、道貌凛然,我还以为你出手会多么阔绰呢,怎么才给二赖子那么点钱?”楚离桑一脸报复的快意,“莫非兄台的大善之心,只值三十几文?”
“兄台说笑了。”男子窘迫,“在下最近遇上了难处,手头的确不太宽裕。”
“哦?这么说,你若是手头宽裕,便会多给他喽?”
“那是自然。在下若真有余裕,自是不会吝惜。”
“这好办!”楚离桑眉头一扬,“这一带多的是装病装瘸的大赖子、二赖子,你哪天有钱了,再来充一回大善人,绝对会有很多人捧你的场,我保证。”
男子听着她的冷嘲热讽,却不愠不怒,淡淡笑道:“不瞒这位兄台,即便在下早知二赖子装瘸,也依然会施舍给他。”
楚离桑哈哈一笑,完全不以为然:“行了行了,这位仁兄,你也别死鸭子嘴硬了,偶尔受骗上当没什么错,硬是给自己找理由就不对了。”
男子摇摇头:“兄台也许不信,不过在下所言,并非文过饰非之辞,而是出自本心。”
楚离桑一听,忍不住看着他,只见男子目光真诚,确实不像狡辩,便悻悻道:“这是为何?”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会沦落到装瘸行骗,想来家中定然困顿,甚至有没有家都不好说。”男子语气淡然,但声音中却有一种让人感觉温暖的东西,“所以即便知道他是骗子,我也不会怪他,更不会感到后悔。在下恨的是,自己没有能力帮助更多的穷苦人……”
楚离桑闻言,顿时心头一热。她自忖平时也算是心善的人,可似乎直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良。不过她转念一想,男子的话好像也不尽然,因为世人若都像他这般淳朴心善,骗子岂不是更嚣张,好人岂不都变成了傻子?
“我说仁兄,你莫不是读圣贤书读傻了?心善是好的,但总得有个原则吧?”楚离桑心里对这男子虽已生出些许好感,嘴上却不愿认同他,“说句不好听的,若世人都如你这般心善,只怕傻子一多,骗子反倒不够用了。”
“兄台此言差矣!”男子忽然正色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圣贤仁民爱物的襟怀,读书人理当以此自励自勉,岂能视之为傻?兄台奚落我自无不可,但请勿亵渎圣贤!”
楚离桑本是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不料这个书呆子竟听不懂玩笑话,只会搬弄古人之言,当真是无趣得紧!楚离桑没好气道:“明知是骗子却还送钱给他,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男子脸色微愠,双拳一抱:“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我话不投机,多言无益。兄台请便,在下告辞!”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楚离桑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莫名其妙吵了这一场,皮影戏已接近尾声,落难书生不知何故死了,痴情女子哭得肝肠寸断。楚离桑看得心堵,索性拨开人群,想去别处逛逛。
刚从人堆里挤出来,附近就发生了骚动,一个行商模样的老丈跌坐地上,口中大喊:“抓贼啊!那恶贼抢了我的金锭啊——”楚离桑踮起脚尖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个络腮胡壮汉抓着一个蓝布包袱,正用力撞开周围人群,飞快奔逃。紧接着,有人扶起那个老丈,匆忙问了句什么,立刻追那个壮汉去了。
楚离桑定睛一看,追贼的正是方才的那个白衣男子。
她不禁苦笑。这个书呆子虽然个头不小,但以他方才抓住自己手腕的力度来看,便知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而那个络腮胡壮汉敢在光天化日下抢劫财物,背后绝对有同伙。这个自不量力的书呆子就算追上了,也铁定要吃亏,搞不好会被那帮恶贼打死。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楚离桑一贯的信条,所以她一边心念电转,一边朝着他们的方向追了过去。
楚离桑的母亲楚英娘出身于武学世家,功夫了得,虽然平时深藏不露、极少示人,但私底下却一直勤练不辍。楚离桑从小就活泼好动,因此死缠着母亲教她练武。母亲拗不过,便教了她一些防身健体的入门功夫,然后说什么都不再教了。楚离桑无奈,便暗中偷学,并把母亲收藏的武学秘籍偷出来抄录了一份,多年来一直背着母亲盲修瞎练,没想到竟凭着聪颖的天资和刻苦的练习学成了,如今的功力至少也有母亲的六七分,平常男子十个八个近不了她的身。
楚离桑一追出庙会广场,便不见了那白衣男子和络腮胡的踪影,而后凭直觉在菩提寺周边转了半天,才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发现了他们。
果不其然,六七个手持棍棒的混混,正把白衣男子围在院子里。那个抢钱的络腮胡好像是个头目,此刻那个蓝布包袱正背在他身上。这座院落显然是贼窝,络腮胡是故意把白衣男子引进来的。
楚离桑施施然走进院子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白衣男子一看是她,大声喊道:“你快走,这里没你的事,别管我!”
楚离桑抓了几颗蚕豆扔进嘴里,然后把皮啐得老远:“我才懒得管你,本郎君是来看热闹的,你们继续。”
混混们相顾愕然。
络腮胡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看着楚离桑:“小子,识相的就给老子滚蛋,这儿不是看热闹的地方!”
“你别不信,我真不是来救他的。我跟这个呆子有仇,就想看他挨打。”楚离桑一边嚼着豆子,一边笑着道,“至于是打死还是打残,你们随意,反正我都高兴。”
白衣男子闻言,顿时目瞪口呆。
混混们面面相觑,都看着络腮胡。络腮胡一声冷笑:“你以为他死了,你就走得出这个门吗?”
“我走不得吗?”楚离桑故作惊讶。
络腮胡冷笑不语。
楚离桑点点头,走过去把院门关上,又插上门闩,然后抱起双臂,斜靠在门板上,看着众人:“这样行了吧?要动手就快点,别磨磨蹭蹭了,一群大男人打个架废这么多话,也不嫌害臊!”
络腮胡先是一怔,然后仰天大笑:“好,你小子有种!等我收拾了这小子,再来修理你!”
混混们又朝白衣男子围了上去,男子突然拉开一个架势:“都别过来!本郎君只想取回你们抢劫的财物,不想伤害你们,别逼我动手!”
楚离桑的眼睛微微一亮。
莫非这男子不是自不量力,而是有武艺在身?刚这么一想,两条棍棒就已经一前一后朝他招呼了过去。只听啪啪两声,一棍打在背上,一棍正中面门。白衣男子的脸上立刻爆开了花,血流如注。
白衣男子一声惨叫,络腮胡和混混们哄堂大笑。
楚离桑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小子!”络腮胡大笑道,“跪下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叫一声爹,说不定老子可以饶你一命。”
话音刚落,满脸是血的白衣男子猛地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啐到了络腮胡脸上,然后也仰天大笑了几声。
看来这个书呆子虽然窝窝囊囊没啥本事,骨子里还是有点血性的。楚离桑想。
络腮胡一把抹掉脸上的口水,脸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然后大喝一声,手中那根粗大的棍棒高高扬起,正对着白衣男子的脑门。
这一棍子下去,书呆子小命休矣!说时迟那时快,楚离桑右脚一踢,地上一颗石子飞出,正中络腮胡手腕,棍棒当啷落地。紧接着,又有两颗石子飞来,分别击中络腮胡左右两腿的膝弯。络腮胡痛得大叫,同时双膝一软,竟然跪在了白衣男子的面前。
此变故就发生在刹那,混混们登时愣住了。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老子上?!”络腮胡一边忍痛爬起来,一边扯着嗓子大喊。
混混们回过神来,挥舞着棍棒冲向楚离桑。络腮胡狠狠瞪了白衣男子一眼,然后抓起棍棒加入了战团。楚离桑赤手空拳以一敌众,却是一副气定神闲之色。白衣男子只见一道淡青色身影在呼呼飞舞的棍棒间闪展腾挪,翩如惊鸿,不禁看得呆了。
“呆子你看什么,还不快跑?”楚离桑大喊。
白衣男子这才清醒过来,想从院门跑,试了几次都被棍棒飞舞的劲风挡了回来。情急之下,看见右手边的院墙下搁着一架木梯,便顺着梯子爬上墙头,接着摇摇晃晃地走到墙头尽处,费力爬上了大院的屋顶,然后战战兢兢摸到屋檐边,想从这里跳到隔壁的屋顶,却又因恐高而手足无措。
正彷徨间,一只手忽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白衣男子猛一哆嗦,回头一看,却是楚离桑,再探头一看,下面院门大开,混混们早都被打跑了,只留下一地的棍棒。
“给,拿去还给那位老丈吧!”楚离桑把蓝布包袱递了过来。
“是你抢回来的,该当你去还,我不能夺人之功。”男子嘟囔道。
楚离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呆子,就你这样的,也敢帮人抓贼?你就不怕帮人不成,反被贼人打死?”
“义之所在,无遑多想。”男子道,“诚如《孟子》所言,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行了行了,别跟我掉书袋了。”楚离桑把包袱往他怀里一塞,“赶紧去还了吧,我还有事呢!”
男子不接,又把包袱推了回来。楚离桑侧身一闪,转身就走。男子扑了个空,脚下一滑,哎呀一声向屋檐下跌去。楚离桑大惊,猛然回头,右手急伸,飞快揽住了他的腰。男子吓得脸色煞白,双手乱舞,无意中一只手竟然抓到了楚离桑的胸部。
男子突然意识到什么,手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了回来。
此时,楚离桑的脸已经唰地红到耳根子了。她又羞又恼,下意识一抬手,啪地给了男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白衣男子捂着热辣辣的脸颊,怔怔地看着楚离桑从屋顶上飞了下去,轻盈地落在院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
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惹祸的手掌,白衣男子久久回不过神来。
忽然,他一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楚离桑从墙头跳进自家后院的时候,绿袖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哎呀娘子,你怎么才回来,主母都来找你三回了!”绿袖气得跺脚。
楚离桑歉然一笑,拉着她就往闺房跑,然后让绿袖守在闺房门口,自己跑进房里,把门一关,开始手忙脚乱地摘帽子解头发。不料纱帽竟被头发缠住了,越急越解不开,气得楚离桑连叫该死。
屋外,楚英娘沿着回廊走了过来,一脸不悦。绿袖暗暗叫苦,硬着头皮迎上去,高声道:“主母您别担心,娘子真的没事。她就是贪睡,奴婢都跟她说好几遍太阳照屁股了,可她翻个身就又打起了呼噜……”
“绿袖,”楚英娘脸色一沉,“跟你讲过多少回了,说话要注意措辞,大姑娘家的,一张嘴就是粗言俚语,像什么话!”
绿袖赔着笑脸:“是是是,主母教训的是。奴婢太笨,老记不住您教的话,那词怎么说来着……”
“应该说‘日上三竿’。”
“对对对,日上三竿,日上三竿!”绿袖嘿嘿笑着,心里说死娘子你再不快点,我绿袖的屁股可真要挨板子了!
楚英娘笑笑,伸手点了一下绿袖的额头,绕过她就要去推门。
绿袖大惊,想拦又不敢拦,急得跳脚。就在楚英娘的手搭上房门的同时,屋里终于传出楚离桑慵懒的声音:“怎么这么吵啊?是娘来了吗?”
绿袖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楚英娘走进来,拨开闺房的珠帘,看见楚离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褥里,只露出头脸。
“娘,您跟绿袖在外边说什么呢,吵死了!”楚离桑嘟囔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楚英娘在床榻边沿坐下,看着她:“桑儿,你学做女红是对的,可也不能折腾得那么晚呀!”
“对对,娘说得对,下不为例。”楚离桑赔着笑,做了个鬼脸,“娘,您忙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换就换呗,干吗赶娘走?”
“人家都二十了,您还让我当着您的面换衣服啊?”
“行行行,你长大了,女大不由娘了!”楚英娘笑着刚想起身,忽然发现她的额头和鼻尖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顿时眉头微蹙,“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哪?”
楚离桑一怔:“哦,可能是……被褥太厚了吧。”
“太厚你还捂那么严实?”楚英娘说着,就想去掀她的被子。
楚离桑“啊”了一声,双手在被子里面紧紧抓着被头:“娘,我现在身上也都是汗,您掀了被子,我会着凉的!”
楚英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才笑了笑:“那好吧,你换完衣服赶紧出来,吃过饭,娘接着教你读经,今天该学《礼记》了。”说完就走了出去。
直到听见母亲掩门出去,楚离桑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猛然把被子掀到一边,只见身上那一袭青衫早已被汗水濡湿,而那双乌皮六合靴赫然还穿在脚上。
绿袖恰在这时跑进来,看到这一幕,惊得捂住了嘴。
魏王李泰的府邸,位于长安延康坊的西南隅,占地近二百亩,重宇飞檐,富丽堂皇。
依照唐制,凡王公贵戚及三品以上高官,皆可把自家府门直接开在坊墙上,以方便出入,而不必经由坊门。是以魏王府便在南边坊墙开了一个正门,又在西边坊墙开了一个边门。从魏王府正门出来左拐,往北过三个街口就是皇城;从西侧边门出来,往北过一个街口就是西市;交通极为便利,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二月下旬的一天午后,将近酉时,一驾马车赶在暮鼓敲响之前,从西门悄悄进入了魏王府。
来人是黄门侍郎刘洎,门下省的副长官。
刘洎,字思道,年近五十,平日沉稳寡言,在朝中却以刚直敢谏著称,受到李世民倚重。不少人认定,他三年之内,必能升任门下省最高长官——侍中。
马车从西外门进入一片大院,刚刚停稳,早已等候在内门的魏王府司马萧鹤年便快步走下台阶,迎了上来。
刘洎身着便装,步下马车。
“思道兄,你怎么才来,魏王殿下都等急了。”萧鹤年笑着拱拱手。
刘洎还了一礼:“劳驾鹤年兄亲自在此迎候,刘某怎么敢当!”
二人稍加寒暄,便一起朝内门走去。
“殿下急着找我来,究为何事?”刘洎问。
“喜事,大喜事!”萧鹤年面带笑容。
刘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来魏王因《括地志》而深受皇帝眷宠,连日来赏赐不断,朝野上下也是人人瞩目。为此,魏王本人自然是踌躇满志,就连他府上的这些大小官员,也都一个个眉飞色舞,恨不得整天把“喜”字贴在脑门上。
刘洎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因为,夺嫡是一条何其凶险又何其曲折的道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刘洎随萧鹤年走进正堂的时候,看见魏王李泰与府中长史杜楚客正说着什么,同时发出一阵大笑。
刘洎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见刘洎到来,李泰和杜楚客起身相迎。众人又是一番寒暄,随即落座。
“刘侍郎,你猜今早父皇召我入宫,都跟我说了什么?”李泰眉眼含笑,一脸神秘。
刘洎微微一笑:“圣上近来赏给殿下的金帛,已可谓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还能让殿下及诸位如此喜悦之事,我想,定然是钱财之外的别样荣宠。”
李泰朗声大笑:“不愧是刘侍郎,一语中的啊!”
“思道兄,”杜楚客接过话头,“那你再猜一猜,具体是什么样的荣宠。”
杜楚客五十多岁,是开国功臣杜如晦胞弟,字山实,年轻时曾于嵩山隐居,志意甚高,自诩为宰相之才。贞观四年,杜如晦病逝,杜楚客奉诏入仕,曾任蒲州刺史,现任工部尚书兼魏王府长史,是李泰最为倚重的心腹智囊。
“山实兄,你就别再卖关子了,刘某再猜下去,恐有揣测圣心之嫌了。”刘洎道。
杜楚客摇头笑道:“思道兄这样就无趣了。在朝堂上谨言慎行是对的,可在这儿,你也须如此谨小慎微吗?难道连殿下和我等,你都要防着?”
刘洎笑笑不语。
他们二人虽同为魏王心腹,个性却不太合拍。刘洎觉得杜楚客张扬,杜楚客认为刘洎怯懦,加之二人又都有意成为魏王麾下的头号谋臣,因此明里暗里总是较着劲。
“行了行了,也该说正事了。”李泰打着圆场,“鹤年,你来跟刘侍郎讲吧。”
萧鹤年清了清嗓子:“事情是这样的,今早殿下奉旨入宫,刚一进甘露殿,圣上便屏退左右,密语殿下:为便于殿下参奉往来,不日将让殿下移居宫中的武德殿。当然,此事暂不宜对外声张,圣上讲,他会择日正式下旨,并于朝会上公开宣布。”
武德殿位于太极宫东侧,与东宫仅一墙之隔,比东宫距离李世民的居处还要近。魏王一旦入居此殿,便能天天与皇帝“参奉往来”,得到比太子更多的参与军国大政的机会,从而获取更多的政治筹码。这对于眼下一心想要夺取太子位的李泰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把这件事一说完,李泰、杜楚客、萧鹤年便齐齐把目光盯在刘洎脸上,等着看他的反应。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刘洎居然毫无反应,仿佛没听到一样。
“刘侍郎,你在听吗?”李泰狐疑地看着刘洎。
片刻之后,刘洎才开口道:“当然,殿下,如此重大的事,我怎么可能没在听呢?”
“那,侍郎对此有何看法?”
“殿下想听实话吗?”
“当然。”
“对于此事,在下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杜楚客无声冷笑了一下。
萧鹤年若有所思。
李泰蹙眉:“侍郎能把话说清楚一些吗?”
刘洎点点头,却依旧面无表情:“先说喜吧。圣上宠爱殿下,朝野共知,自不待言,但此次竟然主动提出让殿下入居武德殿,绝非一般荣宠可比。换言之,这是一个重大的信号,既是在暗示殿下,也是在暗示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魏王殿下距离东宫,仅有一步之遥了,倘若太子无德,那么普天之下唯一有资格入主东宫的人,便是殿下您!说得更透彻一些,一旦迈出这一步,殿下就是我大唐不言自明的‘隐形储君’了。是为喜。”
李泰听得心花怒放,眼睛炯炯发亮。
“再说忧。正因为殿下如今圣眷正隆,风头俨然压过了太子,才更易引发东宫的嫉恨和反击,所以这种时候,恰恰要比平日更加低调、韬晦、谨言慎行、如临如履。在下担忧的,是殿下一味沉浸在喜悦之中,而忘记了这些。试观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因乐极而生悲、因得意忘形而功亏一篑之事,还少吗?!”
李泰脸上的喜色渐渐淡去,有些不自在。
杜楚客冷冷一笑:“思道兄,你这些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山实兄说对了。”刘洎看着他,“惯以危言耸人之听,正是刘某立身之本!锦上添花的好听话,又有谁不会说?何须刘某再来多言?”
杜楚客被呛了一下,正待回嘴,李泰忽道:“刘侍郎所言极是!这正是本王急着请你来的目的。这种时候,是该有人给本王浇一瓢冷水了。”
“殿下,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在下还想给您再浇一瓢冷水。”刘洎道。
李泰爽朗地笑了下:“侍郎但说无妨!”
“殿下即将入居武德殿一事,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李泰两手一摊:“除了本王,只有你们三位。”
刘洎摇了摇头:“恐怕不止吧?”
“侍郎此言何意?”李泰眉毛一挑,看着刘洎。
“常言道隔墙有耳,殿下府上这么多人……”
“思道兄,”杜楚客脸色一变,“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我和鹤年兄会泄露机密?”
“绝无此意!”刘洎道,“我只是想提醒二位……”
“那就是你多虑了。”杜楚客拉长了声调,“杜某忝为本府长史,这点小事还无须你来调教!”
“思道兄提醒一下也是对的。”萧鹤年道,“此事的确干系重大,万一泄密,东宫定不会坐视……”
杜楚客不悦地扫了萧鹤年一眼。
萧鹤年赶紧噤声。
杜楚客是长史,相当于王府总管,萧鹤年是司马,只是他的副手,加之杜楚客为人强势,萧鹤年生性谦和,所以无论大小场合,杜楚客总是压着萧鹤年一头。
“殿下,您这件事,一般朝臣即使知道也无大碍,因为他们不会帮太子,即使想帮也劝不动皇上。”刘洎神色凝重,“怕只怕,在圣上公开下旨之前,让一个人提前得知了这个机密,那这件事,恐怕就鸡飞蛋打了。”
“谁?”李泰一脸紧张。
杜楚客和萧鹤年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刘洎。
“魏徵。”
没有人注意到,刘洎话音一落,萧鹤年的目光便闪烁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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