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不在家,公蛎也不知去哪里找他。
在房间里躺了一阵,仍然烦闷不已,但又说不上因为何事烦闷。将近晚饭,公蛎不饿,踱着方步走了出来,走到北市附近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酒馆,选了个靠窗的座位,望着外面发呆。
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打着一把桃红绣花阳伞慢慢走了过来,走走停停,似在寻人。公蛎仗着有伞遮住女子视线,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她来。只见这女子虽然身着棉衣,却细腰翘臀,该肥的肥,该瘦的瘦,身材凹凸有致,甚是诱人。公蛎贪婪地看着她从远至近,暗想不知道脸蛋儿长得配不配如此曼妙的身材,别顶着一张猪头一样的脸,可太让人幻灭了。
正急切地盼望着女子收伞回头,忽然衣角被人一扯,一个脏兮兮的小破碗伸在了自己面前。
原来是个瘸腿的小乞丐,衣衫褴褛,满脸脏污,脸蛋冻得通红,嘴唇上吊着两条清涕,拄着一根木棍,可怜巴巴地望着公蛎。
公蛎随手将一碟胡豆倒在了他碗里。本以为小乞丐会感激,谁知道他看了看,竟然又将碗伸了过来,口里呜啦呜啦地叫。
公蛎无奈,从荷包中抓了一小把铜板丢了进去。小乞丐伫立了良久才瘸着腿走开,到下一个酒客处继续讨要。
公蛎惦记着窗外那个女子的长相,便不再理会小乞丐。正在四处寻找女子身影,忽听“噗通”、“哗啦”两声,回头一看,小乞丐摔倒在地上,碗摔成了两半。一个络腮胡子男人跳起大声喝骂道:“光天化日,还有没有规矩了?你们这里还是有名的酒楼呢,竟然听任乞丐进出,还公然偷盗,这生意还要不要做?”后面却是对伙计说的。
原来这小乞丐竟然上去抱住客人的腿,看到客人荷包外漏,竟然自己动手去拿人家的银两,被人发现一脚踹开。
伙计忙过来打圆场,一看这等情形,忙赔笑道:“客官东西没丢吧?您别生气,这是我们失职,我这就赶他出去。”说着拎起小乞丐,一把将其丢了出去,怒骂道:“你们这些遭瘟的小东西,真是越来越没有王法了!以后再敢靠近我家酒肆百步以内,看我不一脚跺死你!”
小乞丐如同疯了一般直着嗓子嘶吼,并丢了拐杖,单脚跳着继续往酒馆里猛冲。伙计一个不防,又给他冲了进来。
小乞丐冲到络腮男子处,竟然又去抱他的腿、扯他的荷包。
众人都道这小乞丐真是找死。伙计大怒,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上前又补了两脚。小乞丐蜷缩在雪地里抽搐起来。
酒客们议论纷纷,有说酒保打了重的,有说小乞丐惹人讨厌的。公蛎却想起那晚的见闻,不知道这小乞丐是生来残疾,还是被坏人控制用作敛财的工具,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但想归想,公蛎却未动身劝阻。好在伙计也不算太狠,没有再打,只骂了一阵,便继续忙活去了。
待到公蛎酒足饭饱结了账出来,小乞丐已经挪了位置。一条清晰的爬痕一直拖到对面树下,他也不管地面冰冷,伸长了腿瘫坐在地面上,茫然地看着喧闹的酒肆,两行清涕变成了两条殷红的鼻血,一张小脸满是血污,脏得分不出五官。
公蛎不由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问道:“你家是哪里的?为何乞讨?”小乞丐眼皮翻了一下,并不回答。
公蛎翻了翻荷包,银子自然是舍不得的,不过找到了七文钱。公蛎将七文钱放在他脚下:“给你买个糕儿吃。以后可别再偷东西了。”
小乞丐忽然呜啊一声,扑了出去。公蛎吓了一跳,忙往后退,回头一看,原来是络腮胡子等人结账出来了。
公蛎一把拉住,低声喝道:“你这小子怎么不知好歹,还敢上去纠缠?”
小乞丐扑倒在地上,眼睛看着公蛎,手仍然指着络腮胡子,呜咽起来。公蛎狠狠心,从荷包里抠出一块三钱左右的碎银,掂量了几下,丢进小乞丐的口袋,道:“好,再给你一块。”
小乞丐盯着络腮胡子的背影,手脚在地上无力地扒拉。公蛎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站起身来,也不管小乞丐能不能听得进去,只管道:“赶紧找个暖和的地方躲着吧,要不就乖乖乞讨。闯荡江湖混日子,要眼皮活泛脑子机灵,像你这样可不行。”
一股熟悉的体香传来,接着便听到身后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道:“谢谢龙掌柜。”原来刚才那半遮面的女子正是玲珑,打着那把半旧的绣花伞。公蛎大喜,激动道:“好巧!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姑娘。”
玲珑抿嘴一笑,蹲下身来,柔声道:“小娟子,你怎么样了?”
这小乞丐还是个女孩。公蛎凝神看小娟子的眉心,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来。想来巫琇死后,不会再有人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吧。
小娟子的眼珠转了一转,茫然地看着远去的人群,一动不动。玲珑叹了一口气,将伞罩在小娟子头上,拿出条粗布手帕,将她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道:“今天冷,早点回去吧。”
玲珑的眼神安静恬淡,虽是怜悯,却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之感。小娟子乖乖地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公蛎无话找话道:“这孩子,真可怜。”
玲珑回头看了公蛎一眼,亮晶晶的黑眼睛含着一点笑意,看得公蛎不由心跳加速。
玲珑细心地将小娟子讨来的银钱收拾进口袋,欢快道:“快回去吧,土地庙那边有人施粥呢。”
公蛎忙将小娟子的拐杖递过来,仗义道:“玲珑姑娘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玲珑道:“谢谢龙掌柜,不用了。”
公蛎手里捏着那根一直揣在兜里的银簪,手心已经出汗,扯谎道:“不要紧,我刚好顺路。”想要上去抱了小娟子快走,可看到她身上又是灰尘,又是血污,终究还是迟疑了下。
恰巧玲珑的伞歪倒过来,公蛎忙顺手接过,倒免了尴尬。因问道:“听姑娘口音,不是洛阳人。”
玲珑道:“小女子原籍长安,因家父意外客死洛阳,我来处理后事,之后便留在洛阳了。”
公蛎对她越发好奇,忍不住道:“姑娘在洛阳作何营生?”
玲珑咬唇道:“长安那边,祖业早已衰败,还好父亲之前曾在洛阳置办了些房产,虽然收入微薄,倒也够果腹。只是……剩下我孤身一人,北市附近人又杂乱,遇上那些……不好的事情难免手足无措。”说着脸上腾起一片红云,含羞笑道:“瞧我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同龙掌柜说这些做什么。”
公蛎见她垂头娇羞之态,比之刚才的端庄沉静更为楚楚动人,想她年纪轻轻,却要独自面对社会各种丑恶,忽然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大声道:“姑娘以后若有什么事,只管指使公蛎便是,在下虽然不才,身家微薄,但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玲珑微微侧头,道:“谢谢龙掌柜。”公蛎忙道:“你叫我公蛎即可。”
玲珑又恢复了沉静之色,感叹道:“我爹爹去世后,差不多大半年我才缓过来。如今已经习惯啦。”她爱怜地看着小娟子,道:“这些孩子们,比我可怜多了。一个个没爹没娘的,在外挨打受气,也没人心疼。”
公蛎诚挚道:“姑娘年纪轻轻,却有这份侠骨仁心,在下好生敬佩。”这个是真心话。如此悉心照顾一帮脏兮兮的小乞丐,公蛎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宁愿选择给钱。
玲珑抿嘴一笑,道:“哪里能谈上什么侠骨仁心,不过是自己身世孤苦,刚好又住得不远,看不得他们受罪罢了。可惜凭我一己之力,也做不了什么。”
小娟子回了土地庙,两人继续往柳枝儿巷走去。公蛎终于将银簪拿了出来:“这个可是你丢的?”
玲珑接过银簪,惊呼一声,眼圈顿时红了。摩挲着银簪良久,泪眼蒙眬道:“龙掌柜见笑了。这个是……是他送给我的……信物……”
后面几个字说的如同蚊子哼哼,不用说自然是她的心上人了。公蛎只好听着。玲珑垂泪道:“他……他也是开当铺的,我和爹爹本来是投奔他来的,可来了却发现,他得了急病去世了。不到半月,爹爹也走了。我只好一个人过日子……”
原来柳枝巷几处房子便是她家的地产。不过位置不好,房屋简陋,每个月的租金一共不过几百文钱,还要接济那几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乞丐。如此环境之下,自然成长快些,所以她虽然同小妖年纪不相上下,却比小妖要成熟懂事许多,完全是另一种气质。
公蛎搜肠刮肚,憋出几句安慰她的话来:“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你开开心心的,他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玲珑拭去眼泪,微微笑道:“小女子失态了,龙掌柜见谅。”
两人一路闲聊,从洛阳今年的气候聊到北市码头的兴盛,从市井流传的奇闻怪谈聊到如何混饱肚子,公蛎更是将当年街头卖艺的趣事一件件说给她听。玲珑听到胖头去偷人家的卤肉,肩上顶着一个颤巍巍的肉叉子时,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少有地显出几分少女的活泼来。
公蛎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只觉得玲珑集大气恬淡、善良体贴与调皮可爱于一身,所识女子无一能比——当然,那个散发着丁香花香味的女孩儿除外。
就这么一段道路,很快便到了柳枝儿巷的巷子口。
玲珑站住,施了一礼,微笑道:“前面便是我家,家里没准备,我便不邀请龙掌柜进去坐了。”
公蛎虽然有些不舍,却不敢强求,道:“也好,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到忘尘阁找我。”
玲珑忽然扭转身子,坦然看着他,良久才轻声道:“好。”
四目相对,公蛎心中莫名一阵激荡,怔怔地看着她娇美的小脸,却不知说些什么。
玲珑垂下眼睛,低声道:“玲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谢谢公蛎哥哥。”
一声“哥哥”,公蛎的心都飞了起来,忍不住想要说陪她进去,玲珑已经转身离开。
谁知道天冷路滑,她踩在一块刚结冰的水渍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向后倒来。
公蛎反应迅速,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不过用力猛了些,鼻子刚好碰到她的嘴唇,柔柔软软,难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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