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公蛎哪里都没去,只待在忘尘阁里,每日慵慵懒懒,无精打采。
当天晚上,毕岸回来了,公蛎简单将珠儿的话转述了一遍,并称自己在磁河对岸也曾见到一个背影像柳大的,只是没看到正面。听毕岸道他自会留心,公蛎便不管了。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公蛎不出门倒不是完全因为玲珑或者珠儿,而确实是没钱了。偶尔朝胖头讨要个三核桃俩枣的,只够在街口买个鸡腿吃,好在毕岸在家,家里伙食不错,又常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小媳妇过来帮衬生意,倒也没那么无聊。
其实公蛎难受了两天便想开了,自己同玲珑不过三面之缘,既无山盟海誓,又无婚约,似乎伤心都没有资格;而珠儿更不用提,一开始她便喜欢毕岸,当自己只是哥哥而已。公蛎失落之余,也安慰自己:若她们真的喜欢自己,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有了毕岸坐镇,忘尘阁中每日里人来人往,一片繁忙。其中好多人并非来当东西,只是单纯来拜会毕岸。公蛎冷眼旁观,见来往之人虽然大多低调内敛,但其中不乏有身份显赫、仪态威严者,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五指不沾阳春水之人,偶尔能够听到他们在房间内窃窃私语,说的都是极其晦涩的奇闻怪事,十分乏味。
不过碰上有人带了点心或者礼品来,便十分开心了。毕岸对这些毫不在意,管他多贵重的礼物统统交给胖头,所以那些好的吃食和精致的玩意儿自然便宜给了公蛎。汪三财虽然不满,也没有办法,只是将入账的银两管得极严,不让公蛎在这一块有任何可乘之机。
这几天另一个大事,是对面的客栈开张,正在试营业。听说掌柜年纪轻轻,长得一表人才,是个纨绔子弟,家里担心他整日无所事事学坏,特地花重金盘下了这个客栈给他练练手;一楼卖些酒食,二楼和后院住宿,装潢的甚为豪华,价格自然不菲,一壶杜康老酒生生比柳大时候贵了三分之一,公蛎心有不忿,不免偶尔会想起柳大。
李婆婆那边,这段时日成了街头戏台,每日一场,必见李婆婆叉腰痛骂王宝。这王宝确实非一般的顽劣,如今竟然同李婆婆杠上了,一会儿去偷她的糕点,一会儿去丢她的青菜,真真儿把李婆婆恨得咬牙切齿,每天诅咒王宝烂了另一只眼,长大讨不到老婆。
再看王宝,公蛎原本猜想那晚珠儿所见,可能是王宝被什么精怪附了身。但任公蛎如何观察留意,他就是一个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普通熊孩子,着实没有一丝异象。至于李婆婆说的那个梆子声,也无一点动静。公蛎每晚留意,都不曾听到她说过的那种敲法,若不是珠儿也说听到过,公蛎几乎要认为这个老虔婆故意编排出来糊弄人的。而且珠儿这些天又得了伤寒,生意也做不得,每日大门紧闭,在家休养,公蛎没查出个定论,又被玲珑伤了这么一下,也不想去见珠儿。
唯独胖头得了兴儿了。他每隔一日便要出去一趟,据公蛎观察,是出去幽会,并顺便从南北市淘进各种小玩意儿,比如整块树根沤的香盒,石头雕刻的马车,红泥做的小人儿等,竟然卖的极好。连小妖都大赞他有眼光,购进的东西古朴别致,浑然天成,还同他讨了一对小女娃娃在月桂树下玩耍的小摆件放在自己的桌子上。
转眼到了第七日。这日吃过午饭,公蛎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似乎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敲着梆子走过,过了片刻便听到李婆婆的尖叫,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吆喝声,瞬间乱成一团。
不用说定是李婆婆又同王宝置气了,公蛎懒得出去看,翻了身依旧假寐。
门哗啦一声被撞开,胖头气喘吁吁跑进来,叫道:“老大不好了,王宝快死了!”
公蛎折身而起,愕然道:“早上不好好的吗?怎么了?”胖头道:“说是中了毒的,郎中来了也瞧不出是什么毒物。现在七窍流血地躺在李婆婆的茶馆里,刚已经有人去报官了!”公蛎披衣下床,同胖头来到茶馆。
两人扒开人群挤了进去。王宝直挺挺地躺在一张草席上,口眼歪斜,鼻孔嘴角不断有血沫冒出。一个老郎中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确是中毒无疑,不过老朽眼拙,不能判断何毒。而且毒性极大,只怕捱不过两个时辰。”说着不顾众人恳求,叹着气走了。
听人议论,说是刚李婆婆一反常态,给了他一块糕儿吃,吃完不久便成了这个模样。所以大家都怀疑是李婆婆在糕儿上动了什么手脚,故意要害死王宝。
王二狗媳妇已经哭得背过气去,赵婆婆抱着她,不住地抹眼泪。王二狗拎着把镰刀,非要窜上去把李婆婆砍了,被一帮人给拉住。
李婆婆头发也散了,衣袖也破了,面如土色,一边躲避王二狗飞踹过来的脚,一边摇手哭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一个獐头鼠目的小商贩上去给了她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不是你还能是谁?我天天见你打骂他,咒他早死!”众人纷纷指责李婆婆,有几个义愤填膺的青壮年已经挽起袖子要打她。
李婆婆吓得面如土色,叫道:“冤枉啊!我讨厌王宝,可没想害死他……”一见公蛎和胖头,扑过来抱住公蛎的腿:“求龙掌柜救我……”
公蛎也怀疑是李婆婆下的手,忍不住道:“他一个孩子,你不理他就行了,怎么能……”
忽听毕岸朗声道:“众街坊稍安勿躁!先救孩子要紧。”身后一阵骚动,众人让开一条道来。李婆婆松开了公蛎,匍匐到毕岸脚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住地叩头作揖。
毕岸将李婆婆扶起,大声道:“王宝所中之毒,在下能解。这种毒成分复杂,不像是李婆婆能做的。大家散了吧。”
赵婆婆轻拍着王二狗媳妇,泪眼婆娑道:“毕掌柜,我们敬重您的人品,但您可不能因为是街坊,包庇恶人。这王宝跟我亲孙子没什么两样,我还指望老了喝他一杯茶呢!”说着更是老泪如雨,围观着无不动容。
毕岸沉声道:“在下自会找到缘由。请各位乡亲放心,不要耽误了救治。”周围仍一片交头接耳,将信将疑。随同而来的阿隼厉声呵斥道:“出了人命你们谁能负担得起?看什么热闹!”将众人往后赶去,只留下王宝一家和赵婆婆一行几人。
毕岸切了脉,翻开王宝的眼皮看了看,又是摸他的后脑又是按他的眉心,望闻问切用了个遍,看起来煞有介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包银针来,抽出一根,背对着众人,朝王宝眉间扎去。
王宝咕咕吐出一摊子黄色黏稠的秽物来,动了一动,慢慢睁开眼睛,微弱地叫了一声“娘”。二狗丢了镰刀,同他媳妇扑上去抱着肝儿肉儿地叫。李婆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爬过去看,被二狗媳妇一把推开。
赵婆婆又是哭又是笑的,问毕岸道:“毕掌柜,他这到底是怎么了?郎中说是中毒,可是今天中午,他只吃了李婶给的一块糕儿。”
李婆婆忙辩解,被毕岸制止了:“他误食了兑有草头乌的断肠砂。”
断肠砂用一种有毒的虫子烘焙研磨制成,一般用来治理鼠患,算是耗子药的一种,原本毒性不大,但兑上了草头乌,毒性相互作用,便难治疗。李婆婆嚎道:“毕掌柜,我没用耗子药毒王宝,再说我今天给他的糕儿,我自己也吃了啊!”
二狗媳妇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三下五除二将李婆婆抓了个满脸花。阿隼胖头忙将二人拉开,毕岸厉声喝道:“你还要不要你儿子了?”
二狗媳妇抱着孩子呜咽起来。赵婆婆陪着落泪,忍不住呵斥李婆婆道:“真没想到你这么狠毒!年纪一大把,都活到狗肚子了去了!”她一向轻言轻语,面目和善,说这几句话,算是很重的了。
毕岸道:“救孩子要紧。我要到山上采些草药来,王宝先抱回忘尘阁,阿隼看护着。三日之后,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王宝,但这两日,不得过来打扰!”不由分说抱了王宝便走,王二狗夫妇要跟了去,却被阿隼拦住。
三人抱着王宝回到后院。胖头拉出一张小床,摆在堂屋火炉边,将王宝安置好。
此时官府已经来人询问李婆婆,阿隼出去应付。毕岸站在王宝床前,若有所思。
公蛎忍不住道:“你刚才没用真正的银针,而是巫术中阴气化成的针。”公蛎刚才站在毕岸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他虽然从针灸袋里取了一根银针,而在实际使用时,用的却是那种可易容、可解毒的巫法“阴针”。
毕岸道:“不错,你比以前细心了些。”公蛎又道:“这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投毒?”毕岸反问道:“你看呢?”公蛎着实不知。不过凭心说,若是投毒,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李婆婆。
公蛎想了想,道:“我建议,在这方圆左右去找找谁家最近买了那个叫断肠砂的耗子药,便不是他故意下毒,而是王宝误食,他也是有责任的。”
毕岸道:“思路不错。”
公蛎很是高兴,殷勤地道:“那我这就去告诉阿隼。”
毕岸不再理他,翻开王宝那只一直在害红眼病的眼睛,陷入沉默。
门外依然吵吵嚷嚷,很多人围观。公蛎出去已经不见了阿隼,失望而归。
毕岸回房取了一颗药丸,给王宝服下,看着他渐渐沉睡,忽然道:“我今天中午好像听到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敲着梆子。”
公蛎心中一动,踌躇道:“我也听到了。不过声音正常得很,很有规律,小贩敲梆子也是极为惯常行业行为,不算什么。”
毕岸点点头,道:“那倒是。”说着将外衣除了下来,皱眉道:“瞧这衣服弄的,你陪我送去街口赵婆婆家浆洗一下如何?”
公蛎有些不情愿,道:“让胖头送去不就得了?”
毕岸便自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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