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了,公蛎也收拾了出去。两人出了门便分道扬镳,公蛎去柳枝儿巷,胖头先去虎妞家里看看,然后再去找妹妹。
到了玲珑家,门虚掩着,却黑灯瞎火的。公蛎忘了不快,激动得心怦怦乱跳,叫道:“玲珑,我来啦。”
黑暗中出来一个人影,却是吴妈。
吴妈扳着一张脸,打了个手势,意思让公蛎跟她走。公蛎着急道:“你家姑娘呢?”
吴妈一副“废话这么多”的嫌弃表情,白了公蛎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以前不曾留意,此时跟着吴妈后面,只觉得她步态轻盈,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绕过涧河石桥,沿着柳堤走了老远,穿过一片浓密的桃林,摸黑来到一处粉墙黛瓦的院落前,打开一处角门走了进去。
虽是夜间,天色昏暗,但公蛎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院子。环境僻静,布局优美,假山小亭,溪流环绕,一排排的桃树交叉横斜,有围成圆圈状的,有呈五角状的,到了春天定然美不胜收;而其中一棵大桃树下,还有两个造型飘逸的石人雕像,一坐一站,作对月饮酒之势,更另公蛎心生羡慕。
吴妈带着他在花树来回穿梭了好一阵子,才在树丛中看到一蓬明亮的灯光。
吴妈站定,做出一个安静的手势,指了指其中一间点着红烛的精致厢房。
远远的,便听到了玲珑的娇笑声,公蛎心痒难耐,恨不得扑上去抱着她,一诉相思之苦,正要大声叫她,却听到房间里还有一个极为熟悉的男子声音。
公蛎的激动瞬间变成了惶恐,脚步不由停滞了下来。吴妈仿佛知道他想什么,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快步走开了。
屋里玲珑似乎喝了酒,柔声柔气道:“毕公子,小女子亲手酿的酒,你真的不想再喝一口吗?”她的嗓音轻柔悦耳,拖着长长的尾音,很是动听。
毕岸的声音也不似从前冷淡果敢,而是带着一丝慵懒:“在下不胜酒力,多谢姑娘。”
若是其他有血性的男子,要么挥舞着拳头冲进去,要么拂袖而去,可公蛎既没勇气冲进去,又不甘心就此离开,他选择了第三种,跳过回廊的栏杆,站在了窗外——窗户刚好开了一条缝,不偏不倚刚好可以看到屋内的情形。
炉火正旺,铜炉熏香袅袅,温暖如春。玲珑穿着一件薄薄的大红绣花丝绸斜襟盘扣睡衣,下面是同色散脚镶边裤子,头发松松垮垮地挽在一边,并未戴公蛎送的那支紫玉丁香花簪;一双玉手抚弄着酒杯,眼睛款款地瞟向毕岸。
毕岸斜靠在一张软榻上,嘴角含笑,满脸春色。玲珑斟了一杯酒,咯咯笑着往毕岸的嘴里喂,撒娇道:“公子骗人,原是想要奴家喂了才喝。”
毕岸嘴角一扬,道:“好甜。”
玲珑又倒了一杯酒,送到毕岸嘴边,柔声道:“毕公子,你瞧我美不美?”她今晚红唇似火,蛾眉入鬓,眼角点点梅妆,顾盼之间眼波流动,尽显挑逗之事。
毕岸就手儿一口喝掉,眼睛微睨,道:“美。”接着一个翻身,含含糊糊道:“好困,我不行啦。”
玲珑不依,上去抱住了他,在他脸上轻轻一啄,撒娇道:“不许睡,再陪我喝。”又倒了一杯送过去。
两个人的动作自然随意,显然不是第一次喝酒。公蛎觉得自己的心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捏,明明疼得尖锐,脑子里却混沌一片,只有木呆呆地看着。
毕岸很是听话,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人事不知。玲珑娇声道:“讨厌,快醒醒……”抱着他的肩头用力摇晃。
毕岸翻了个身,发出均匀的鼻息声。玲珑凝视着毕岸,忽然落下泪来,用葱段一般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低声道:“为什么爱上我的不是你呢?”
毕岸睡着香甜,一动不动。玲珑将毕岸推至软榻内侧,除了外衣,按着他的胸肌不时发出惊叹之声,甚至在他胯间捏了一捏,那股子骨子里透出来的放荡,竟然让公蛎不寒而栗。
公蛎不明白她为何一会儿伤心欲绝,一会儿放浪形骸,只觉得心如刀绞。
玲珑嘴角扬起,邪恶一笑道:“好一个英俊的小羊羔。”伸手去脱毕岸的内衣,恰在此时,吴妈过来敲门。
玲珑飞快拉起一件衣服将毕岸盖上,然后不知按动了何处的机关,一面墙壁无声地翻转了过来,毕岸连同身下的半侧软榻转入墙后,瞧不见了。
玲珑换了一副端庄的模样,双脚放在矮凳上,正襟危坐,道:“进来。”
吴妈比划了两下。玲珑道:“带进来吧。”
公蛎原本以为吴妈说的是自己,正要从花丛跳回回廊,却见她出了房门,头也不回朝大门走去,一会儿工夫转回来,后头跟着一个人。
公蛎顿时愣了。吴妈身后跟着的不是旁人,正是胖头。
胖头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公蛎连忙蹲下,重新躲在花丛之后。
房里玲珑已经换了衣服,穿着家常的棉布小袄,脸上的胭脂和唇妆搽去,宛如邻家小妹。
胖头一进来,便满脸疼惜地叫了一声“妹妹”,从怀里拿出一对兄妹玩耍的泥人儿,道:“你看像不像我们两个?”玲珑看也不看,冷着脸道:“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
玲珑竟然是胖头的妹妹?
胖头憨厚地笑,道:“虎妞家里出了事,我怕你这两日找不到我,专门赶来告知你一声。”
玲珑将头扭在一边,一副撅嘴使气的样子:“哼,告知什么?当年你和爹娘把我丢弃的时候,有提前告知吗?”
胖头心疼不已,道:“好妹妹,是我们对不起你,说不定爹娘有苦衷……”
玲珑带着哭腔道:“好,你们都有苦衷,只有我是活该被爹娘丢弃,是不是?”她眼里泪光闪现,表情又悲愤又难过,倒也不像是装的。
胖头落了泪,道:“我当时年幼,一天早上醒过来不见你,问爹娘,爹娘只是哭……没多久两人都去世了……”
玲珑怔怔地听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呜咽道:“我被人送到那个鬼地方,天天害怕得睡不着觉,可是一睡着便会梦到家人都不要我了。”
胖头抱头蹲在地下,哭了起来。
公蛎觉得自己脑子似乎不够使了,不知道玲珑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玲珑伤心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过去拉了胖头,将头贴在胖头宽厚的背上,喃喃道:“你小时候最爱我了,驮着我看大马,给我做风筝,还给我买糕儿吃……”
不知为何,公蛎总觉得玲珑的表情是在回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她前面那个满心欢喜的胖子。
胖头眼圈红红的,难为情道:“我只记得你在跳舞,我在旁边玩泥巴。”
玲珑眼里的柔情更浓,一副陶醉的样子:“对啊对啊,我同你一起过小河沟,你胆小不敢过,我说来,姐姐给你做桥梁,你踩着我过。”
胖头笑了,纠正道:“妹妹你记错啦,是你不敢过,我背你过,结果两人都掉进了河沟里。”
玲珑看着胖头,咯咯笑道:“那年过年,爹爹给我们买了一样的小花裙子,我好开心,结果第一天穿你就绊在了一个木桩子上,花裙子被撕了一道口子。你哭得什么似的,我说妹妹别哭了,我把我的裙子给你。”她眼神迷离,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后来娘把破的地方补了一只蝴蝶,还很漂亮呢。”
不仅公蛎,连愚钝的胖头,都听出不对劲儿了,怔怔地看着玲珑。玲珑提起裙裾,像孩子一般蹦跳起来:“你自小儿身体弱,几乎每月都要病一场。那些药好苦,你不肯喝,我为了哄你,每次都同你喝一样多的药,喝得我胃疼。”
她明明泪流满面,却笑得极甜:“还有一次,你被隔壁的王二孬打了,哭着回来找姐姐。我才不让人欺负我妹妹呢,哼,我去找他打架。他比我高大半个头,可是被我打得哭爹叫娘的,以后见我们俩都绕着走。”
胖头忍不住了,不安地叫了声:“妹妹!”
玲珑泪眼蒙眬地看了他一眼,歪头笑道:“叫姐姐!你才是妹妹,又想跟我争着做姐姐了?”
胖头懵了,看着玲珑不知所措。玲珑拉了胖头的手,转着圈子,兴奋地道:“快说快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胖头茫然地点头。玲珑忽然停住,睁大眼睛看着胖头,泪如泉涌。
胖头笨拙地从怀里抽出条脏兮兮的手绢来,自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味道显然比较销魂,只好收起来,用衣袖去给玲珑拭泪。
玲珑推开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走吧。”
胖头迟疑道:“妹妹,你一个人住,我总是不放心,不如……”
玲珑不等他说完,厉声喝道:“我不是你妹妹!”她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冷酷暴戾。
胖头眨着眼睛,小心道:“好妹妹,你别生气,我这就走,只是你这个样子……”
玲珑抓起酒杯狠狠地摔在胖头面前,陶瓷碎片溅起,划过胖头的手背,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
胖头毫不理会,反而赶忙去门后拿了扫把,将地上的碎片细细地扫干净,嘴里道:“你小心踩到了划伤脚。”
玲珑眼睛发红,扑过来夺下扫把,将扫进灰斗的碎片抛洒得到处都是:“快滚!我不是你妹妹!”
胖头更加急了,安抚道:“好好,妹妹你别心急,我扫好马上就走。”仍俯身去捡酒壶碎片。玲珑毫不心软,尖叫着朝胖头踢打,并又掐又捶他的肩背,用力之猛,公蛎隔窗都能听到咚咚咚的捶打声。
而胖头不仅不还手,还一脸疼惜,嘴里说着“妹妹小心手疼”,只是护着脑袋不让她的长指甲刮花了脸。
公蛎很想告诉胖头,她不是你妹妹,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公蛎冷得连动动嘴巴都觉得困难。他摇摇晃晃绕过花丛,扶着回廊慢慢往外走。
吴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皱眉看了看他,忽然出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公蛎本来浑身无力,这一推,他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撞在房门上,仰面跌入房内。
正在死命捶打胖头的玲珑停住了手,胖头忙趁机挣脱出来,两人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异口同声道:“你怎么来了?”胖头是欣喜和惊讶,玲珑是狐疑和冰冷。
公蛎没理会胖头,双手撑着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说了一句:“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玲珑恢复了正常,将头发绾起——用的仍不是公蛎送的簪子。
心碎的感觉又来了,痛得太厉害,以至于有些麻木。玲珑柔声道:“未到亥时呢。不过早来了也好,我这里备有好酒呢。”过来挽了公蛎的臂弯,拉他到榻前,仰脸道:“我今晚是不是很丑?”
公蛎无言以对。玲珑用手轻揉着脸颊,低声道:“刚才心里难过,哭了一场。”她将温热的脸贴在公蛎的上臂上,“是不是吓到你了?”
这下轮到胖头在一旁目瞪口呆了。
公蛎想说的话如同春天乱飞的柳絮,明明有很多,却抓不到,只有瞠目结舌地看着玲珑。玲珑苦涩一笑,道:“你问我家世,我总不肯告诉你,现在说了吧。我自小被亲生爹娘丢弃,流浪了几年之后,才跟了养父,像个丫鬟一样,被打骂着长大。”
她下巴朝胖头微微一点,无限伤感中又带着一点欣喜,道:“这个,便是我亲哥哥。”
胖头的嘴巴撮了起来,一副马上要哭的样子。
这个傻胖子,还认为玲珑是亲妹妹。公蛎突然想笑,因为总算有人比自己还可怜。
玲珑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道:“你们好像认识?”
胖头揉了揉腰,蹒跚着又开始打扫地面的碎片,喜滋滋道:“是哩。他是我老大。”
玲珑夸张地叫道:“这么有缘?”又娇嗔道:“哥哥!别扫了,快过来喝酒,这么好的日子,当然得庆祝一下。”公蛎抬了一下眼,更觉得没甚意思——玲珑显然早就知道公蛎同胖头的关系,却故意两头隐瞒。而且,若不是刚才亲眼看到墙壁机关后面还躺着半裸的毕岸,公蛎如何也不会将放荡、暴戾、狡猾同她联系起来。
玲珑手脚麻利地取出两个杯子来,并表情自然地将刚才毕岸用过的酒杯快速塞入坐垫后面的阴影处。一切还是那么的得体、从容。
玲珑显然已经发现了公蛎的异常,但她却不说破,而是十分体贴地按他坐下,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道:“好像有些着凉。”
公蛎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一点点剜开,而玲珑便是那把刀。
胖头终于将碎片扫得干干净净,抓起一个小手炉往公蛎的怀里塞:“你不是说约了人吗?怎么找过来的?”
未等公蛎开口,玲珑脸上飞起一朵红云,低声道:“约他的人,是我。”
胖头左右看看,道:“你们俩……”顿时开心起来。
玲珑娇羞一笑,头朝公蛎的肩上靠去。公蛎下意识躲了一下,玲珑却靠得更近,委屈道:“我不是有意隐瞒你,实在是……”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胖头,“自小儿亲生爹娘丢弃了我,在养父家里又不受待见,唯恐你知道了瞧不起我。”
胖头的眼圈又红了,鸡啄米似的点头。公蛎在心中冷笑不已,几乎想要质问她关于毕岸的事情,可是看到胖头宠溺的目光,顿时蔫了。
算了,走吧。洛水中的洞府,绝不会比今晚这个房间更冷。
公蛎挣扎着起来,竭力让表情看起来平静:“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胖头你也早点回。再见。”
玲珑的眼神渐渐黯淡,低下头去,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她终究对自己还是有一点感情的吧。公蛎心中闪过一丝欣慰。
见公蛎去意已决,玲珑不再挽留,飞快起身,将两个酒盅斟满,体贴道:“外面冷,喝口热酒再走吧。”接着苦笑道:“放心。”仰脖先干了一杯。
公蛎到底不忍拒绝,接过一饮而尽。玲珑微微一笑,招呼胖头道:“哥哥,你也来一杯吧。”胖头颠儿颠儿地过来,自己倒了一杯,同公蛎一碰,大声道:“我好开心!”
三杯酒下肚,肚子里暖烘烘的,公蛎觉得好像没那么痛苦了,脸上露出笑容。玲珑附耳过来,轻轻道:“公蛎哥哥,你还要走吗?”
公蛎嘻嘻笑道:“走,怎么不走?我要走啦,不来洛阳了。”
胖头舌头打结,道:“老,老大,你去哪儿?我和妹妹,跟你一起去。”玲珑却面不改色,站起身来道:“我叫吴妈送你出去。”高声叫吴妈。
吴妈应声而来。玲珑道:“龙公子不胜酒力,你去取件披风,送他回去吧。”
吴妈低头退出,刚一转身,玲珑飞快抢出,一根银针没入她的后脑勺。吴妈一点声音也未发出,软绵绵地倒了在地上。
歪在榻上的胖头腾地坐直了,结巴道:“妹妹你……做什么?”公蛎终于找着自己的舌头了,嘻嘻哈哈道:“她年纪大了,经不起你这一掌。”
玲珑眼波留转,顾盼生辉:“是吗?我瞧她顶多比我大十岁。”娇声叫胖头:“过来帮忙。”
胖头将吴妈抱起,放在对面一张躺椅上,嘟哝道:“你打她做什么?”
玲珑伸手在她脸上一抹,表情又得意又鄙视,道:“臭男人。”
胖头直了眼:躺在椅子上的吴妈,完全变了另外一副模样,国字脸,高鼻子,下巴上还有乌青的胡子茬,毫无疑问是个中年男人。
公蛎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胡家公子胡烁吗?心中疑惑,脸上却不动声色,幸灾乐祸道:“谁啊这是?”
玲珑娇声道:“一个爱慕我的臭男人,装扮成老婆子,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她轻踢了胡烁一脚,恙怒道:“这个讨厌的家伙。”但表情十分得意,扭动着腰肢,嗲声嗲气道:“他来的第一天我便知道,根本不是我请的那个吴妈,可怜他还装哑巴,比划说发烧嗓子烧坏了。哈哈,我故意装不知道,每次我抓了小鲜肉回来,便叫他在门口守着,故意叫他嫉妒。”她款款朝公蛎抛过来一个媚眼,“包括你。一二三四,人齐啦,好一池子大白鱼。”
这些说得极为露骨,胖头不满地叫了声:“妹妹!”
玲珑收了媚态,指使胖头将胡烁搬入里间,胖头对玲珑的举动显然不赞同,只是不敢多说,劝说道:“妹妹,你若不喜欢他,只管赶他走便是……”
玲珑理也不理,嘻嘻笑道:“哥哥,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是谁?”
胖头憨笑道:“当然是你呀。”
玲珑眉眼盈盈看向公蛎,娇嗔道:“除了我。”
胖头将头朝公蛎一摆,傻乎乎道:“那当然是我老大。”
玲珑拍手道:“太好了!”
公蛎身子发软,脸儿发烫,身后粉红色鸳鸯戏水的靠垫像玲珑的身体一样舒服,而面前的玲珑和胖头,则像灯影儿戏里的小人,忽近忽远。
公蛎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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