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一团团的,柔软而蓬松的,像纱一样薄,像奶油堆成的小山。走远了,更远了,你追我赶,那些缓缓地,带着朦胧睡意移动的云。
白昼随着夜晚转凉……
气温还没有凉下来。白天最炎热的高温刚刚从峰值回落。空气甜得像蜜。它轻抚着脚趾、大腿和手臂,就像有人在用一片巨大的羽毛轻轻地刷着你的身体的轮廓。在这样的天气里,完全可以赤身裸体地躺在湖岸边一边看着天空和白云,一边等待、思念。思念和你只有几步之遥的人,在感受到他注视在你的皮肤上的目光时,莞尔一笑。
请抓住我柔弱的肩膀的思念……
空气的热度和来自体内的热度,能让一切多余的想法都消失的热度。加速的从容和放慢的匆忙,夏日无尽的流逝。那个一切都好、两个人在一起胜过一个人孤独的时刻。以为这种感觉会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的想法。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这一生可以和这个人在一起。那双手可以上百次、上千次地握起。不用说话,听两个人的呼吸声寻找同步的、不被催促的平静节奏。两个人的呼吸声也可以同时加速。
可是当夏天过去,当来自北方的冷空气染黄了第一批白桦树的树叶,湖岸边的那些想法似乎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梦,别人做过的梦。
卢米叹了口气,把目光从天空移向警察局大楼。透过长途客车站硕大的玻璃窗,她可以直接看到警察局大楼。这已经是她坐在长途客车站里的第三个钟头了,她在等待看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么等着真是毫无意义。
她跟踪了爱丽莎的爸爸——德尔霍·瓦萨宁。德尔霍从在培尼基的家出来后,卢米就一直跟着他,冒着刺骨的严寒,一直跟到了瓦尔塔大街。然后德尔霍·瓦萨宁走进了工作单位,卢米去了对面的长途客车站蹲点监视。她不愿意到警察局大楼里面去坐着等。虽然警察局大楼里排队等候办护照的队伍是出了名的长,可是在大厅里坐上好几个小时还是容易引起怀疑。
现在,在长途客车站里,完全没有人盯着她看。她的衣着够整洁,不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她也足够不起眼,过往的人擦肩而过后谁都想不起来她到这里来过。
可她还是觉得用这种方法消磨时间太不明智。德尔霍·瓦萨宁很可能会在警察局里规规矩矩地上班到下午四点,或者更晚一点的时候,然后走和他来上班的时候走的同一条路回家。她到这里来蹲点监视,实在是太疯狂了。
卢米已经在喝第四杯不加糖的咖啡了。她必须让自己保持警惕。
塑料袋里的钱。追踪爱丽莎的男人。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北极熊。
这些事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
德尔霍·瓦萨宁是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卢米对此很清楚。爱丽莎也很清楚这一点,尽管她不愿意相信她的爸爸会做出任何坏事,但她必须相信。自从爱丽莎见过那些照片后,她的脸庞似乎就变得有些灰暗。她内心里肯定有某种东西轰然坍塌。某种带着童真的信仰在她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消失了,她的一部分自我认同也破裂了。
卢米知道这种感觉。她还记得在她上一年级的那个秋天,在圣诞节前的一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情景。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慌的女孩。这个女孩以前从来都不相信在自己身上会发生这样的事,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我不再是我了。这是她当时的想法。是的,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女孩。
从前有个女孩,一个需要学习害怕的女孩。
卢米把目光移到长途客车站,让她一直盯着警察局大楼已经看累了的眼睛休息一下。这座几年前刚刚彻底翻新过的功能主义建筑真美。上午的阳光像波浪般从巨大的玻璃窗涌入。如果只看着阳光,而不注意窗外耀眼的卢米,真的会以为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卢米真想向后往长途客车站候车大厅的椅子上一靠,闭上眼睛,把周围幻想出夏天的温暖和愉悦,迎接记忆带给她的幸福和悲伤。
真是的,她到底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维沃·唐正在填晚报上的数独游戏,同时盯着警察局大楼。他真怀疑玻瑞斯·索科洛夫的神经是否正常。花大半天的时间监视正在工作的警察,好像没啥意义。不过索科洛夫认定这里面有猫腻。他想不通警察为什么没有给娜塔丽回电子邮件。娜塔丽曾经咯咯笑着说她总是还没来得及给德尔霍·瓦萨宁发电子邮件,对方就给她回复了。
听说索科洛夫又找到了直觉,他料定今天肯定会有事情发生。只要索科洛夫一找到直觉,其他人再反对也是白费力气。
维沃问过索科洛夫,难道他就不能直接去跟德尔霍·瓦萨宁谈谈吗?让他知道跟他们几个耍花招可没有好果子吃。让别人安分守己是维沃·唐的强项。他的另一个强项是让别人闭嘴。有些人在他拜访过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话,永远都没有。
但索科洛夫却说不行。只要还想保持合作关系,他们三个当中的任何一个就不能跟警察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所以维沃不能去找警察,只能监视。
索科洛夫敢肯定瓦萨宁在玩自己的游戏。他想弄清楚还有谁在跟瓦萨宁一起玩。
这一格到底要填9还是7?刚才真应该选难度为三个星的,而不是五个星的数独。保持简单就好。他又不想把自己训练成为数独大师。维沃咬着铅笔头,同时往警察局大楼的方向瞟了一眼。
看来这一天都是浪费时间。
卢米掏出手机,准备给爱丽莎打电话收回承诺。她已经耗费了足够的时间来做这种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盯梢。
德尔霍·瓦萨宁思考着他昨夜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他当然没有直接联系上北极熊,而是跟北极熊众多的“助手”中的一位联系上了。他在这个网络里用的也是代号。助手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里面说德尔霍·瓦萨宁必须去坦佩雷大楼的男卫生间,取出放在第三个抽水马桶上方的水箱里的一部手机,用那个手机给存在手机里的第一个电话号码打电话。然后会有人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手机只有今天一天会被藏在抽水马桶的水箱里。
他这回是不是在啃一块太大的骨头?
跟玻瑞斯·索科洛夫和爱沙尼亚人打交道还比较顺利。他们都是直来直往的中等水平的犯罪分子。索科洛夫自己把自己当成爱沙尼亚人的老板,可是他自己也是听命行事的。北极熊就不一样了。关于北极熊,只有传闻,却没有任何确凿的信息。德尔霍连一个见过北极熊的人都不认识。
可是,如果德尔霍想拿到他的钱,他就必须采取行动。何况他非常想拿到那笔钱。他必须拿到那笔钱。他完全要依靠那笔钱,不久他又有两笔赌债快到期了。
德尔霍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披上外套,决定利用午餐时间去坦佩雷大楼的卫生间走一趟。
德尔霍走出了警察局大楼的大门。
维沃·唐警觉了。
卢米也警觉了。
维沃的反应比卢米稍稍快了那么一点点,算是卢米走运。卢米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个冷静地停止玩数独游戏的男人看着有些面熟。等这个男人一走动起来,卢米立刻从他的步伐的长度、轻微的驼背和双手摆动的轨迹认出了他。
他就是那几个企图绑架她的男人中的一个。
男人快步走出长途客车站的大门。一眨眼的功夫,卢米就明白了他们两个同时待在长途客车站,尤其是在同一时刻冲出车站的大门,绝对不是巧合。她和那个男人之间有某种关联。
他们监视的是同一个人!
该死,这下情况更复杂了。卢米必须把自己变成隐形人,必须同时躲过两个男人的视线。
卢米在坦佩雷大楼的大厅里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爱丽莎的爸爸太专心赶路了,而跟踪他的男人又太专心于跟踪他了,所以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卢米。卢米跟他们两个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让这两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视线里。能看见,却不被别人看到,这是卢米的强项。
他们走过索瑞桥,走过坦佩雷大学,拐弯到大学路,然后到了坦佩雷大楼。
进到大楼里,问题来了。
德尔霍·瓦萨宁果断地沿着金莫·卡伊万托游览路线往前走,然后一拐弯进了男卫生间。跟踪他的男人在男卫生间门口停留了一阵,往四周张望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卢米想她可以在大厅里等,找一个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可是转念一想,卫生间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将解开所有的谜,而且这种可能性非常大。爱丽莎的爸爸这么老远来上厕所应该不是因为看腻了单位卫生间里的瓷板,想换个地方。他肯定有别的原因。卢米必须找出这个原因。可是她是个女孩,不能进男卫生间,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必须装作男孩子进去。
卢米站在坦佩雷大楼衣帽架的镜子前看着自己。她穿的是黑色的衣裤,戴着灰色的帽子。衣服和帽子都足够中性。厚厚的羽绒服隐藏住了身体的曲线。她迅速把头发都拢到帽子里,摆出不同的姿势,把身体的重心稍稍移了移,把脸上的表情换成无表情。
变化大得让她惊讶。镜子里盯着她看的变成了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十七八岁的男生。
最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卢米放松身体,把四肢分得更开,迈着松松垮垮的步伐往前走。她保持这种男生式的走路姿势一直走到男卫生间门口,然后抓住门把手,自信地推开了门。
德尔霍·瓦萨宁试着打开抽水马桶上方的水箱盖子,可是他的手指却一个劲儿地打滑。水箱的盖子重得出奇,而且卡得很死。他努力把指甲伸进盖子下的缝隙里,还是不起作用。需要有比指甲更长的东西才行。德尔霍翻翻衣兜,反光牌没用,驾照卡也没用。好在他从衣兜里找到了一把自行车的钥匙,估计是很早以前忘在衣兜里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行车钥匙插进盖子下的缝隙里,然后尽量小声地去挪水箱盖。同时,他听到有人进了旁边的蹲间。
这就是他的运气。做什么事都不得安宁。
钥匙被撬得开始变形了,好在水箱盖也稍稍挪动了一点位置。它和水箱的边缘发出了一声讨厌的撞击声,在安静的卫生间里,简直就像有东西爆炸了。
这时,男卫生间的门又开了。太好了,又多了一双耳朵。来的人选择了挨着德尔霍的另外一边的蹲间。德尔霍觉得自己就像被包围了。现在必须冷静,深呼吸,驱除那些妄想狂的想法。坦佩雷大楼是公共场所,上厕所又不要钱,当然会有人来。现在有三个男人同时想排空膀胱,只是讨厌的巧合而已。或者确切地说只有两个男人而已,他的手想握住的是别的东西。
德尔霍脱下来大衣,挽起了右手的衣袖。现在他把手伸进水箱里开始摸。一开始手指触到了水。他感到一阵恶心,虽然他知道这水完全是干净水。他到底有没有找对蹲间?要是手机已经被拿走了呢?如果是有人骗他怎么办?
忽然有东西触到了他的手指。
中奖了。
德尔霍从水箱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明显是防水的。他小心地打开盒子,找到了里面用塑料布包着的手机。他把手机塞进大衣的衣兜里,把盒子放进另外一边的衣兜,把水箱盖放回原处。心跳的声音在他的耳朵边砰砰直响,就像有人在拿他的心脏打鼓。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恐惧让他的脚也变得无力,虽然他知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穿好大衣,推开蹲间的门,马上冲到洗手池前。他把洗手液涂在手上搓了好久,洗了一遍,又洗一遍。他克制住想要擦掉水箱盖上的指纹的冲动。那样做就有点太夸张了。
旁边的两个蹲间里没有声音,大概这两个都便秘。德尔霍想着,仔细地擦干手,快步走出了男卫生间。
卢米在数着秒数。她迅速往蹲间下方扫了一眼,走进了德尔霍·瓦萨宁旁边的蹲间。德尔霍喘着气在摆弄着什么,从声音来判断,估计是在摆弄水箱盖。他弄完了以后就洗完手走了。
卢米听到跟踪德尔霍的男人也拉了一下水箱,估计是做样子的。然后这个男人也出了卫生间,连手都没洗。卢米讨厌上完卫生间不洗手的人。虽然她谈不上有洁癖,可这是最基本的卫生常识。
五,六,七,八……
十秒钟后,卢米打开蹲间的门,洗完手,推开男卫生间的门。她刚刚来得及看见德尔霍·瓦萨宁和跟踪他的男人走出了坦佩雷大楼。卢米得抓紧了。
野鸭公园就像被下了魔咒一般。树木的枝条都挂满了雾凇,要不就是落在树枝上的雪结成了复杂而巧夺天工的冰晶。每一个冰晶都折射着太阳光,闪闪发光,晶莹透亮,一闪一闪的像是冒着火花。雪皇后驾着雪橇穿过公园。她的头发和斗篷迎风飞舞,她把细小的冰颗粒飘洒在她身后的空气里。她吹一口气,把一切都变成了魔幻般的白色。
那是雪皇后呼出的气。她呼出的气变成冰和雪。
卢米的呼吸。一团水汽,很快就在围巾上、脸上和几乎看不见的汗毛上凝结成了细小的霜。
她在公园的健身器械上做起了引体向上,同时尖着耳朵听着。德尔霍·瓦萨宁刚好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在按键上按了一阵,然后走到野鸭池塘旁边把手机放到耳旁。
跟踪他的男人站在旁边的一棵树后,假装在点香烟。德尔霍·瓦萨宁显然没有注意到跟踪他的人。他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在做引体向上的卢米,可他大概想不到这个喘着气自言自语的男生会对他的电话感兴趣。他肯定认为自己站得足够远,但在没有风的冷天里,声波传播得出奇的清楚。
三个,四个,五个……
卢米一边做引体向上,一边等着爱丽莎的爸爸开始打电话。
“哈喽?我是……好吧,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的是英语,增加了理解的难度。德尔霍·瓦萨宁压低了声音对着池塘的方向说。一部分单词消失在了途中。如果他说的是芬兰语,卢米就能更容易把听到的片段补全,也更容易理解。
卢米感到手开始酸了。最近这段时间引体向上明显做得太少了,但卢米还是不放弃。
跟踪德尔霍的男人也明显在专心地听着。
十二个,十三个……
“北极熊……已经给我发了邀请啦?……明晚8点。好的。黑色领带。如果你可以……”
最后的一句话没有说完。肯定是对方中途挂掉了电话。卢米已经听得够清楚了。爱丽莎的爸爸明天会去参加北极熊的聚会。
卢米的双手最后还是背叛了她。她从单杠上掉到地上,胳膊上的肌肉一颤,痛极了。
该死。这就是我想要做到的不被人发现。
德尔霍·瓦萨宁和跟踪他的男人都把头扭过来看着卢米这边。到了这个地步,卢米不能再继续跟踪德尔霍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勇敢的体育青年的角色演到最后。
卢米摆出男生的姿态沿着池塘小跑了起来。马丁靴在已经结冰的小路上打滑,把卢米想要制造的体育青年的形象破坏得太明显了。可是卢米没办法用意念把它们变成带鞋钉的适合冬天穿的跑步鞋。现在只能不露声色地继续跑下去。
只是爱运动的男生在这跑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如果她能够围着池塘跑一圈,然后可以径直跑回家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向爱丽莎汇报就好了。
卢米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跑步声,意识到自己的希望是徒劳的。
玻瑞斯·索科洛夫给爱沙尼亚人打电话,可这家伙没接。他大概把手机调成静音了,以便更好地监视警察。这是个好的品质,不过这次监视完全白费了。玻瑞斯刚刚收到北极熊递来的消息,说德尔霍·瓦萨宁已经跟北极熊联系了,然后北极熊的人用比较特殊的方法邀请德尔霍去参加聚会。玻瑞斯不是总是能理解北极熊的行为方式。有时候他在想北极熊是不是真的做什么都绝对谨慎,还是他只不过是喜欢让别人来给他跑腿。他觉得后一种可能跟前一种一样可信。玻瑞斯有时极端厌烦北极熊的命令与心血来潮。他知道自己处在特殊地位,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是北极熊最喜欢的手下,但这种地位随时都有可能被收回。他活在无休止的恐惧里,他的脖子上套着一条看不见的勒绳。连犯一个错误的资本都没有。
还是取消这次行动更明智。他没有理由冒险。有人可能会把爱沙尼亚人和警察联系到一起。或者维沃·唐会做出欠考虑的事情。维沃·唐是个好人,很专业,可是偶尔会膨胀。一旦如此,维沃·唐就会变得难以预测,不受控制。
玻瑞斯给维沃·唐发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停止。中止行动。”
维沃·唐加紧了步伐。这回这个小娼妇别想再从他的眼皮底下跑掉。这回他得让这个小妞看看老虎是怎么发威的。上次只是偶然。这是他必须亲自处理的事。手机在他的衣兜里震动。有人给他打电话,可是维沃现在没时间接听。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维沃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个做引起向上的男生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然后他仔细看了看——外套。他之前好像在哪里也看到过这件外套。等男生撒腿跑步的时候,维沃想起来了。这个男生并不是男生,而是个女生。她今天跑步的姿势跟那天不太一样,不过倒也足够一样,让维沃认了出来。
可是德尔霍·瓦萨宁为什么没有认出来?他自己的女儿?
维沃想了一阵。谜底撞击着他的意识,令他震惊。这个女孩并不是警察的女儿。女孩是完全不相关的人,因为某种原因卷入了这件事。他现在要搞清楚女孩是怎么卷进来的。
女孩开始加速了,怒火完全占据了维沃。他不能让这个毛都还没长全的小妞骑到自己头上来拉屎拉尿。正是因为她,他才在冰天雪地里把手指和脚趾都冻僵了,也正是因为她,他才浪费了宝贵的倒卖毒品的时间,而不得不在培尼基的灌木丛里蹲点,在长途客车站里填数独方格。这个女孩,连同她那顶红色的帽子都是对他的嘲笑。
他要抓住女孩。他要从女孩嘴里问出来她是怎么搅合进来的。
他要让女孩学会一点,如果没这个本事,就不要来玩大人玩的游戏。
沿着坦佩雷大楼旁边的小路往上跑,上坡跑向卡勒凡大街,再过马路。薄冰,路滑,完全不适合用来跑步的鞋子。快要把肺撕碎的寒冷,给行动拖后腿的外套。大冬天在户外跑步真的不是她的强项。
卢米往后瞟了一眼。男人就快追上她了。
卢米努力透过牙齿的缝隙呼吸,一边跑,一边嘶嘶地喘着气。冬天的空气真是毫不留情。
穿过马路跑到卡勒凡大街的另一边。
冷,冷,冷,冷。可是把“冷”这个单词拆成两个单音节的单词,再加点东西,就变成了图尔库人的方言“我也是图尔库的”。卢米想做出理智的判断,可是这句话却一直在她的脑子里响。
她要不要继续沿着卡勒凡大街往前跑?好处:路上有其他的行人,有汽车。坏处:有些地方光滑得几乎跟镜子一样,还有,追她的人的同伙可能正坐在面包车里,在附近什么地方等着,一到合适的时机就会把她强行拉到车上去。他们真的敢这么做吗?光天化日之下?
跑到墓地街的时候,卢米迅速做出了决定。那边的人行道上没有那么多冰。她转身向旁边的公墓跑去。
男人跟着她跑。好在他跑经那些滑的路段时也一样艰难。
我也是土尔库的。
别响了。
卢米努力用另外一句话来填满她的大脑。
快跑宝贝,快跑宝贝,快跑宝贝……
雪瑞儿·可洛救了她。马丁靴却一次接一次地背叛她。卢米在心里骂了起来。从今往后,她大概每天都必须穿着带钉子的跑鞋,免得突然被人追杀。从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来看,这种情况极有可能。
她拐进了墓地。万伊诺·林纳的墓被她甩到了后边,尤伊斯的墓被她甩到了左边。这两位都是顽主。尤伊斯说,一切,除了生命,都是多余的。现在不必要的死亡才是多余的。死在墓地里,真够讽刺的。
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卢米知道现在不该往后看,那样做只会让她失去宝贵的几秒钟的优势。她能不能跑到公墓的教堂里去?还是跑到亲属领取死者骨灰的门口去?那边有人吗?如果有人,那个人会让她进去避一避吗?
不能在墓地里跑步。
她的耳边响起了妈妈说教的声音。对不起了,妈妈。就连你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事情都能命令我。有的时候我只能逃跑。
死了的人是不会在意的。死了的人就是死了的人。死人是不会动的,哪怕有个女孩在坟墓中间跳来跳去。女孩还不想成为死人,所以她必须跑,尽管她每跑一步,脚都不由自主地打滑,尽管冷空气已经快把她的肺扎成了蜂窝,尽管汗水在厚厚的外套和毛衣下淌成了小溪。
墓地里高高的云杉都穿上了一层白色的外套,已经看不出轮廓。松枝被厚厚的卢米压得下垂,垂向一座座坟墓,垂向在墓地里行走的人。
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
来审判我们吧。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
卢米似乎已经听到了男人的喘气声。用不了几分钟,男人就能抓住她的外套的后襟了。
这时,好像发生了什么。卢米听到了一声撞击声,愤怒的抱怨声,然后是一连串爱沙尼亚语的脏话。
她不懂那些单词,但单词的意思并不难懂。她没有扭头,她的双腿因为有了希望变得更有力了。
维沃·唐脚下一滑,摔倒了,左边的膝盖重重地撞到了结冰的地面,传来一阵剧痛,令他立刻意识到游戏已经结束了。他不可能再追上女孩了,他能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就不错了。
像一条挨了打的狗。
像一条被羞辱了的狗。
怒火再次在维沃的体内翻腾,比刚才更猛烈,更火热,也更扼杀他的思考。
他没有思考。他只是全身每个细胞都感觉到必须让女孩停下来。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举起枪,瞄准。
卢米听到了一声闷响。然后有东西嗖地从她的大腿边飞过,击中了一块墓碑,击碎了墓碑的一角。
是子弹。
男人居然朝她开枪了。
卢米的心跳突然每分钟多跳出了二十几下。她迈开腿跑,加速,几乎飞了起来。顾不上路滑,顾不上天气冷,也顾不上背上流成了小溪的汗水。
跑出好远、好远、好远以后,她才敢回头看。男人的身影小小的,好像倒在墓地中央的小路上捂着膝盖。有个好心的老奶奶走过去帮忙。
手枪不见了。也再也没有新的子弹飞过来。
卢米继续跑,不过她立刻感到脚步轻了。她知道自己逃脱了。
这一次她逃脱了。
天花板的油漆上有很多条裂缝。这些裂缝形成了一条条奇怪的,似乎没有任何出口的路。卢米躺在床上,看着裂缝一条条交织在一起,让愤怒慢慢地在胸中膨胀。她把一只淡蓝色的、已经破旧了的毛绒兔子紧紧地压在肚子上,毛绒兔子的一只耳朵早已不见了。就让毛绒兔子再承受她用力的握捏好了。
她回到了住处,脱下脚上的马丁靴,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扔,脱下汗淋淋的毛衣和毛衣下湿漉漉的长袖打底衫。
她在淋浴喷头下站了半个小时。让水像下暴雨一般地打在她身上。她用无香味的洗发水洗了头发,用无香味的肥皂洗澡。她总是用没有添加任何芳香剂的洗漱用品。倒不是因为她有过敏症或者对香味过于敏感,而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身上有任何特殊的味道。
凭借一个人常用的洗发水、沐浴露、香皂、润肤霜来辨认出这个人简直太容易了,更何况是凭借这个人常用的香水或者古龙水。仅仅一点点带水果味的香皂的味道就足以告诉不鼻塞的鼻子某个人刚刚在这个房间出现过。大部分人在公共场所都辨认不出别人特有的体味,除非这个人的嗅觉过人。不过香水的甜味和刺激味能让每个哪怕感冒鼻塞的人都闻出来。
气味还能激活别的记忆。松焦油洗发水的味道让她记起了夏天和贴着水面飞行的蜻蜓。麝香味的沐浴液让她的头脑里出现了一幅清晰的画面:手臂上强劲有力的肌肉,肩胛骨从背部凸出优美的线条。画面让她想起了那一刻,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嘲笑着微不足道的事情,其他人谁都不知道那些事情好笑在哪里。画面让她想到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犀利的目光,站在那双眼睛前,卢米总觉得不知所措,脸红耳热。每次只要有用同样香味的沐浴液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的心脏就会突然少跳一次,她的脚会忽然软得像棉花。虽然她已经看到了,知道用这种沐浴液的人不是她思念的那个人,但这种香味对记忆的影响就有这么强烈。
举个例子,一个人也许想不起来一个陌生人长什么样子,可是只要他在别的地方碰巧闻到了那个人用的香水的味道,他的脑海里突然就会浮现出宽阔的肩膀、短头发、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他甚至能想起来这个人走路的样子,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这个人从哪扇门走了出去。
卢米不想这样。她不想被不认识的人记住,也不想被所有她认识的人记住。她希望可以尽量像一个隐形人一样地行走,也没有气味。
卢米已经冲洗掉了皮肤上的恐惧和惊慌。她揉了揉脚上因为奔跑而被磨破的地方。
她接听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还不错。学校的功课不是特别紧。是,我还有零用钱。”
谎言。善意的谎言。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妈妈了?从她开始上学的时候?肯定是那个时候。或许更早一点,因为他们家的人相互之间什么都不说。卢米从来都没有搞明白,有哪些事情不能说的,可是沉默的浓雾在他们家的房间里那么浓密,撞上去就像撞在蜘蛛网上一样。家里的每个人都各干各事。他们对家人闭口不谈的事情在局外人看来可能十分奇怪,难以理解。比如卢米现在拿在手里的毛绒兔子。妈妈上次来坦佩雷看她的时候,给她带来了这只兔子。妈妈说这只兔子是卢米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卢米看着兔子漆黑的眼睛,忽然极为清晰地想起,这只兔子其实是别人最喜欢的玩具,而不是她的,虽然她后来也玩过。她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对,你记错了。”妈妈辩驳,“这是你最喜欢的玩具,它的名字叫奥斯卡里。”
卢米摇头:“我后来才给它改名叫奥斯卡里。最开始它的名字是小丑丑。这只兔子大概是哪个堂姐给我的。”
妈妈什么都没再说。卢米明白了,这也是那许许多多闭口不谈的事情中的一件,就算提到了,也不会再谈论下去。
天花板上的油漆的裂缝就像是陌生的天空里的星座图。那么多的裂缝。她喜欢裂缝。裂缝都是非常有意思的。可是现在卢米集中精力在仇恨上,因为仇恨可以给她力量。她已经第二次被人追杀了,这次还有人朝她开枪。所有的理智都告诉她,她现在应该尽快从整件事里抽身而出,而不是像她原来打算的那样继续调查。可现在她想知道,她想弄清楚,想让这件事有个结果,让犯罪分子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负责。她不想再继续害怕了。
只有在所有的牌都翻过来之后,恐惧才会结束。
所以她知道明天她要做什么。卢米恼怒地把毛绒兔子扔到角落里,翻出手机,给爱丽莎打电话。
维沃·唐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到家门口,艰难地用钥匙打开了门。他很难一边拄着拐棍,一边拿钥匙开门而不把重心转移到左脚上。他晃了晃,痛苦地咧着嘴。
热心过度的老奶奶硬是帮他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如果不是救护车司机说维沃现在有最专业的救护人员照看,老奶奶肯定还会硬到救护车上去确保一切顺利。
维沃被送到急救中心,医生给他的膝盖照了片,说里面有个小小的骨折,给他上了夹板,还给了他拐棍和高剂量的止疼药。
现在维沃总算可以回家了。又小又黑又荒凉的一居室从来都对他没有吸引力。先开一瓶冰镇啤酒,再吃两片止疼药,可能还有别的。胡乱吃药的最高境界。然后他要给索科洛夫打电话。他的语音留言机里,索科洛夫已经怒气冲冲地给他留了几条留言了。
这个喜欢发火的俄国佬。他真想不给索科洛夫回电话,可如果他不回电话,玻瑞斯过一会儿绝对会跑过来砸他的门。
玄关里迎接维沃的是一股腐臭的味道。看来桌上堆成了小山的脏盘子脏碗得抽个时间洗洗了。可是腐臭的味道里有一丝奇怪的,跟薄荷一样的味道。就像有人刚刚在房间里吃过口香糖一样。
维沃·唐从身后把门关好。一瘸一拐地走进这个同时充当客厅、卧室和书房的房间。他还没来得及开灯,因为已经有人替他开了。
维沃刚刚意识到薄荷味道的含义。
北极熊的手下。
枪声只是一声沉闷的响声。然后维沃就仰天倒下了。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像红色的油漆一般。
皮肤像雪一样白。
一支特大号的化妆毛刷扫过卢米的脸颊。她的皮肤白得像雪后的冬天,她不但不掩饰自己的苍白,然而更强调这一特质。粉底液比她真实的自然肤色还要白一个度数。擦在脸上的粉也是如此。粉底液的边线被仔细地藏到了下巴底下。粉底调匀了她的肤色,也掩盖住了她脸上细小的瑕疵。她的皮肤变得光滑的难以置信。她简直成为了一个瓷娃娃。
嘴唇像血一样红。
爱丽莎仔细地描着卢米的唇线。唇线笔沿着上嘴唇的弧线游走,接着是上嘴唇的左边,然后是右边,接下来自信地一勾把下唇线画好。再把上下嘴唇中间的部位的唇线稍稍弄得模糊一点,确保有纵深感。
先涂一层口红,小心翼翼地用餐巾纸擦掉多余的口红,然后涂第二层。最后再用亮色唇彩涂在上下嘴唇的中部,营造出丰满红唇的视觉效果。
头发像乌木一样黑。
爱丽莎帮卢米梳好刘海,往上面喷了点发胶。她把卢米乌黑的头发整个弄得蓬松,最后让发胶来给头发定型。
染发剂的吸附效果不错。卢米想着她涂好染发剂过了一段时间去洗头时的那一幕,白色的瓷板上涓涓流淌着蓝黑色的液体。那景象看起来真奇怪。颜色在浴室的地板上留下了梦幻般美丽的图案,直到地漏把被染了色的污水都吸进下水道。卢米一直冲洗头发,直到从头发上流下来的水变清。
看起来更奇怪的是爱丽莎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往她的肩膀上围上一块床单,然后把她的头发剪短时的样子。她的头发先是被剪到垂到肩膀,然后再被剪得刚刚遮住耳朵。黑色的发丝掉落在地板上,卢米难以相信那些都是她的头发。
黑色的、湿漉漉的发丝弯弯曲曲地落在地板上,像是一个个少了一点的问号。整个场景都是一个问号。卢米想要句号,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现在才坐在这里。
“你不会后悔了吧?”爱丽莎忽然停下来问她。
卢米几乎笑了起来。
“这些都是已经死掉了的细胞而已。”
爱丽莎一怔:“我从来都不会这么想。”
最后,爱丽莎帮她修剪好刘海,用直发夹板帮她把头发拉直,又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多出来的头发。
爱丽莎递给卢米一件长长的红色晚礼服。礼服一动,灯光照射的角度变换时,布料的颜色就从玫瑰红变成了橙色,又从紫色变成酒红色。卢米穿上晚礼服。礼服的样式简洁,窄窄的肩带,裙摆完美地下垂着。
卢米抬头看着镜子。
镜子,镜子,告诉我……
从镜子里瞪着她看的是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身姿挺拔,画成深色的眼睛带着谜一样的眼神,嘴唇上的表情可能是微笑的前兆,也完全可能演变成轻蔑。卢米很满意。这个女人不是她。这个女人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将会去参加北极熊的聚会的人。
爱丽莎跳了起来,嘴里发出一阵轻微而怪异的声音。卢米把这种声音理解为赞美。
“我的天啊,你真漂亮!我真是太棒了。我去上高中干嘛?我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美容美发师。”
看来爱丽莎这么开心也让卢米感到高兴。爱丽莎的脸上又有了血色,她的眼神里也不再藏着迷茫、沮丧与空虚。
“再来点这个。”爱丽莎说完不由分说地往卢米的脖子上喷了点Joy香水。
卢米屏住呼吸,免得把漂浮在空气中的精油化合物与酒精的混合物吸进肺里。
现在她散发出的味道和她本身的味道不一样了。很好。聚会上的人谁都不会记得她。那些人只会记得那个打扮得像童话里的卢米公主一样的女人。这个女人散发的是昂贵的香水、发胶和香皂的味道。
“你们两个快来看看!”
杜卡和卡斯培从隔壁房间磕磕碰碰地过来了。
“怎么,你不能给她化个过得去的妆吗……哇!”
卢米转过身,杜卡的话说了一半就呆住了。卡斯培也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个……难道那不是另外一个童话吗?灰头土脸的老鼠变成了好看得惹人嫉妒的大美女?”卡斯培最后才想起来,“灰姑娘?”
“我愿意跟你上床。”杜卡说。
他在说出这句话前,肯定没用脑子想一想。
“也许是在你的梦里吧。”卢米回敬道。
时间已经是晚上7点20分了。三个小时前,卢米进了爱丽莎的家,当时杜卡和卡斯培已经来了。今天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大家都没说话。他们几个都知道,现在他们已经迈过了某种界限。在这之前,一切都还是轻度的、可以掌控的、能够忍受的刺激。可是现在不是了。有人朝卢米开了枪。卢米现在要去一个地方,到了那个地方后,卢米的生命可能真的会受到威胁。
卢米跟他们说明了她的计划。
这个计划不靠谱,这个计划不理智,这是个危险的计划。可是卢米不在乎。她现在就想冒险。她想去到那个最让她害怕的地方。
当卢米说到她打算在什么地方,怎么从后门溜进聚会场所的时候,卡斯培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行不通的。”
“你怎么知道?”爱丽莎问。
“没有人可以‘从后门溜进’北极熊的聚会。我听说聚会场所有非常严格的保安措施。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围栏,有保安还有别的。”
卡斯培把双手枕在脑后,身子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他明显享受知情者这个角色。
“好吧,那么我们就忘掉整个计划。”卢米说。
卡斯培狡猾地笑着:“不过你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走进去。”
“这怎么可能?”
“因为女人可以。至少有一些年轻女人可以,那些被邀请去参加聚会,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美丽、给男人作陪的女人。如果这些女人的穿着打扮符合聚会的主题,就不会有人来盘问她们。这次聚会的主题是‘fairy tales’——童话。”
杜卡被气泡水呛到了:“你说什么?你让我们把我们这位看起来像环保无政府主义的女同性恋的女生变成高级妓女……对不起,我是说高级陪酒女?”
爱丽莎把卢米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然后她告诉两个男生,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们可以靠看电影或者玩电脑游戏来打发时间。
“我绝对能做到你们做不到的。”她笑着对两个男生说,“如果我老爸回来了,你们两个一定要绊住他不许他进我的房间。你们就说我在睡觉,或者说我在练裸体瑜伽,要么就随便你们怎么说。”
卢米准备好了。时间已经到了7点45分。她穿着红色的晚礼服和白色的高跟鞋。她穿着高跟鞋练习着走了一会儿路,直到她掌握了应该怎样把体重分配到两条腿上,体会到了穿高跟鞋走路跟穿平底鞋走路迈步子有什么不同。其实穿高跟鞋走路并不难。一切都在于你给自己安上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然后把自己平时的动作变得与服装创造的假象吻合。
卢米不会像正常人那么走路。她总是怪怪地拖着步子走路。
十年前有人曾经这么说过。卢米还清楚地记得那个人说这些话时的口气,记得那个人的表情和动作,记得那个人夸张地学她走路。
当时她就下定决心要尽可能多地学会各种各样的走路姿势:正常的,反常的,优雅的,丑陋的,快速的,缓慢的,拖着步子走的,迈着短步子走的。她不想让任何人再对她说类似的话。这种技能当时对她没什么用,可是后来却不止一次地救了她。
爱丽莎帮卢米披上一件白色的人造皮披肩,帮她戴上长长的黑手套。手套遮住了卢米的胳膊肘。爱丽莎还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镶着珍珠的皮包。
“别弄丢了。这个包贵得离谱。”爱丽莎嘱咐。
楼下有动静。爱丽莎的爸爸也在做着聚会前的准备。杜卡和卡斯培都到楼下去了,准备出去。卢米“咔嚓”一声打开手提包。包里放着粉底,血红色和金色的口红,价值一百欧元的钞票和一些毛茸茸的粉红色的东西。卢米摸到了粉红色的东西柔软的表层,感觉到手指陷了进去,然后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把那个东西拎出来。原来是一副缠着粉红色的茸毛的手铐。
爱丽莎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你别问了。我不想回忆那些聚会的细节。”
卢米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毛,把手铐放回包里。爱丽莎聚会的时候都做了什么,跟谁在一起,跟她没有关系。
“还有这个。”
爱丽莎递给卢米一件超大的、下摆一直到脚踝的黑色羽绒服,羽绒服还带着帽子。
“我不知道我买这件衣服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这个看上去就跟一个睡袋一样。不过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卢米穿上羽绒服,袖子稍微有点紧,因为卢米还得把人造皮披肩也塞进去。否则这件羽绒服倒是很完美。她扣好羽绒服的暗扣,小心地戴好帽子,又看了一遍镜子里的自己。
我就把你当成是喜马拉雅山的雪人的堂妹好了。
爱丽莎和卢米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她们两个都没有什么要说的。卢米感受到了想拥抱一下爱丽莎、告诉她一切都会顺利的冲动,虽然她自己并不确定一切会不会顺利。她从来都没有主动想要拥抱过谁,除了她小的时候想要拥抱爸爸妈妈以外。
爱丽莎害怕极了。卢米也害怕。
爱丽莎准备好去做她该做的。卢米也准备好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没必要再去问爱丽莎想不想知道她爸爸都做了什么。提问和犹豫之间的界线已经被她们跨过去了。爱丽莎可能是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女孩,想象着她是全校被最多的男人追求的美女。她也许以为她这辈子都可以用她爸爸给她的钱买名牌衣服、名牌包包,时不时地开个派对,然后让别人来给她打扫残局,她可以仰脖喝酒、嗑药,把追求她的男生和男人玩得团团转。她可以把自己的脆弱藏在化妆品做成的面具下,可以在男人面前装傻。
卢米看出来爱丽莎已经意识到了:今晚,一切都会改变。今晚会永久性地毁灭她对未来的玫瑰色的幻想。星期一的凌晨,当爱丽莎从塑料袋里抽出她的手,纳闷她的手怎么会那么脏、那么黏的时候,她对未来的幻想就已经出现了不可补救的裂缝。可是今晚将要暴露出来的一切,将会是用水都洗不掉的。
爱丽莎的眼神里闪烁着坚决。卢米发现自己在想,其实她和爱丽莎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两个的世界肯定永远都不会完全重合,可是在这种稍纵即逝的时刻,她们两个转着同样的圆圈,分享着同样的情感与思想。
爱丽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气吐出来。
“现在我去迷惑我老爸。”她说。
卢米点点头。现在的时间是晚上7点52分。
德尔霍·瓦萨宁试着把领结固定在领口,可他的手指却老是从光滑的色丁布料上滑落。手心的汗出个不停,他只好时不时地拿厕纸擦手。
时间已经太晚了。他早就该穿戴好,站在外面等候来接他的车。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迟到。车是不会等他的。机会说没就没,会像光滑的色丁布一样从他的指尖溜走。
无尾晚礼服宴会。他上一次参加无尾晚礼服宴会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好几年前参加妻子的公司老板办宴会。那些宴会,从最开始的香槟酒到凌晨打车回家,都是些无聊的那些宴会,从最开始的香槟酒到凌晨打车回家,都是装腔作势的闲谈,让人厌烦。他不喜欢这种上层人的聚会。虽然从很多衡量的标准来说,他自己现在也算得上是上层人。
领结终于肯乖乖地蹲在领口了。他用手指慌乱地理了理头发,尽管发型师刚刚才帮他把头发打理好。德尔霍发现自己好久都没这么紧张了。他提醒自己去参加宴会只有两个目的。
他想直接跟北极熊谈谈。
他希望能够见到娜塔丽。
娜塔丽还是没有给他回电子邮件。德尔霍知道娜塔丽以前也参加过北极熊的宴会,可是却不肯告诉他和宴会有关的任何事情。
顶级机密,我的爱。
北极熊对人的控制严格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德尔霍不知道在北极熊看来,他有没有和北极熊讨价还价的资格。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管毒品案子的警察,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过去十年里,也许他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北极熊做了生意,可是假如没有他,北极熊估计也照样玩得转。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试一试直接去跟北极熊谈谈。
德尔霍是在凌晨下了决心。他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他想摆脱双面人的角色。但是在这之前,他必须从北极熊手里拿到一大笔补偿,可以多多少少弥补他未来几年将会失去的收入。他必须还清欠下的赌债,把娜塔丽的事情安排好,还有他自己的事情。然后他就可以集中精力去过正常的、平静的生活。这样的生活里,不会有任何东西让心跳加速。没有犯罪、没有赌博、没有娜塔丽,也没有金钱。
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压力和恐惧。隐瞒,年轻的时候可以让他的肾上腺激素喷发,现在只能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他也许还能再坚持几年,可是到那时他的健康会背叛他,他的心脏会背叛他,神经也会背叛他。他自己背叛自己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
德尔霍看着卫生间的镜子里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的男人。眼睛下方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下巴下面吊着一个多余的下巴,肚子也已经鼓出了皮带。他身上的一切都开始下垂了,要不就是鼓了出来。常年的压力和罪恶感已经吞噬了他,让他碰到什么吃什么,忽视了健康和体力,也忽视了家庭。这一点他必须承认,就算不用对别人承认,也必须对自己承认。
这种生活必须结束了。和娜塔丽的幽会也必须结束了。他们两个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那种可以一起公开出现的一对。他必须开始过新的、诚实的生活。所以他决定试着去做一件事,一件成功的概率极低的事:他打算去勒索北极熊。
德尔霍又瞟了一眼手表。必须出门了。他正大步往玄关走去,爱丽莎噔噔噔地跑下楼梯,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楼下的桑拿房拖。
“什么事?我这个时候早就应该出门了。”德尔霍不悦地问。
“我必须让你看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现在不行。我不能迟到。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活动。”
“你不就是去参加宴会吗?宴会怎么可能比我的事情还重要?”
爱丽莎紧紧抓着德尔霍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像有火焰在燃烧。德尔霍看到的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是一个七岁的女孩。他不想让女儿不高兴。
“好吧,就一分钟。”
卢米悄悄下楼。穿着高跟鞋,套着跟睡袋一样的外套,要想不发出一点声音还真是不容易。杜卡已经躲在外面的大门旁边等她了。
“还没来。”杜卡小声告诉她。
“但愿不会迟到。”卢米说。
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八摄氏度,创下了这个冬天的纪录。所有的物体上都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房子上,树枝上,石头上,汽车上,衣服上,头发上,脸颊上,还有脑子里。
“爱丽莎答应在我给她打电话之前一直缠着她爸爸。”杜卡说。
接下来他们两个谁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卢米觉得奇怪,杜卡居然没有嘲笑她的这件黑黑的像雪怪一样的衣服,也没有嘲笑她今晚将遇到什么样的非礼。她发现杜卡的嘴角绷得紧紧的。看来杜卡很紧张,甚至有些害怕。估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害怕。
从前有个男孩,男孩学习害怕。
卢米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出奇。她现在按照事先像电脑编程一样计划好的方式在行动。她只集中精力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手表显示的时间是7点58分了。一辆黑色奥迪轿车拐进了街道,在爱丽莎的家门口停了下来。杜卡看着卢米,挑起一边的眉毛。卢米点点头。杜卡走开了。他平静地走过黑色奥迪,走出奥迪司机的视野,躲到停在前方的一辆汽车后面,然后避开奥迪司机的视线,蹲着溜回黑色奥迪后面,蹲在那里等待着。
接下来轮到卡斯培表演了。
卡斯培从街角走出来,走到黑色奥迪旁边。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表情夸张地给奥迪司机看了看手里举着的钥匙,然后享受般地慢慢地把钥匙按在黑色奥迪的前盖上,继续走路。钥匙嘎嘎地划着汽车金属外壳的声音打破了寒夜的寂静。奥迪司机一开始盯着卡斯培,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卡斯培满意地朝奥迪司机竖起了中指。
这时,奥斯司机活过来了。他含糊不清地破口大骂,冲出驾驶室。杜卡火速行动,把汽车后盖打开了一条缝。卡斯培笑着逃跑,笑声已经有点让人讨厌了,司机追着他跑,微微转过身按下了车钥匙上的锁门键,继续去追卡斯培。卡斯培把逃跑的速度控制得刚刚好,一直和司机保持足够近的距离,引诱司机去追他。
卢米已经走到了黑色奥迪旁边,杜卡帮她钻进了车的后备箱。好在后备箱并不是最小号的,但卢米还是得把四肢蜷缩起来才能躺进去。最后她用一条丝巾盖住后备箱的锁孔,向杜卡竖起拇指,表示一切就绪。
杜卡回给她一个同样的手势,然后轻轻地关上了车后盖。
当黑暗把卢米包裹起来后,卢米不由得和恐惧斗争了一番。她现在在一个闷得不透气的狭小的空间里,闻着刺鼻的汽油味。她真希望车不会开到太远的地方去。
卢米听到司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哗”一声后,车门锁被打开了。司机上了车,重重地关上了驾驶室的门。
卢米试了试看能不能掏出放在手袋里的手机。她勉强掏出了手机,一看时间,已经8点5分了。哪怕是让手机屏幕微弱的荧光照一照后备箱,也会让她觉得舒服些。
然后她听到了有脚步声从爱丽莎家的方向向奥迪车靠近。车门开了。
司机没好气地问来人:“什么事让你磨蹭了这么久?”
“对不起。家里有点事。”卢米听出来是德尔霍·瓦萨宁的声音。
“北极熊不喜欢迟到的人。”
“那么我们就别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了。”
谢天谢地。卢米跟爱丽莎的爸爸的想法完全一样。她实在不想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用这个姿势多待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
奥迪突突突地启动了。
“你们这条街有个小混混。”
卢米还能勉强听明白司机说的话。她觉得好笑。奥迪车开动了,冷空气从车后盖的缝隙里钻进来,卢米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已经不能回头了。
黑暗,穿越不过的黑暗。没有人能走出这片黑暗。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黑暗。
她再也走不出去。她无法呼吸到空气。她快死了。
碎石在她的背上印出了由一个又一个小坑组成的图案。她抓了一把碎石紧紧地攥在掌心里,能感觉到它们锋利的边缘。她让碎石从手指间掉落。
“放我出去!”她绝望地喊着。
这句话她已经喊了十几遍,上百遍,上千遍。她握着拳头去砸头上的盖子,用腿去踢,转过身用背去把盖子顶开。没用。
她们坐在盖子上。肯定一边坐在上面一边晃着腿,一边轮流吃着棒棒糖,品尝着草莓的味道。她们一点都不着急。权力在她们手里。
眼泪从卢米的眼睛里流出来挂在脸上已经干了。她陷入了恐慌。她觉得如果她再不出去就会窒息而死。
她竭声大叫。使出全身的力气。她想着海鸥的鸣叫和它们鸣叫时张开的嘴。她就是海鸥,她也在哀叫。
声音越大,生命力就越强。她发出了声音,她和声音是一体的,一样的暴怒,一样的尖利。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发现自己周围不再黑暗。用来装碎石头的大箱子的盖子被打开了。她坐起来擦擦眼泪。脸颊立刻沾上了沙子,碎石已经被她磨成了沙子。
她们两个不见了。
她们在等待下一次机会。她们跟卢米一样都知道,这种事还会再次发生。
卢米慢慢地从一数到十。
现在她不能恐慌。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了。她已经改变了。她已经学会了。现在她可以在无论多么小的空间里待上无论多长的时间。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预计进展着。几乎是一切。
没错,汽车拐弯的时候,离心力把她甩出去了,她撞到了后备箱的侧墙,撞出了瘀青。没错,她的鼻子似乎已经永久性地沾上了汽油的味道。没错,她冷得直发抖,她觉得从头顶到脚尖都被冻僵了。但这些都是小事。
奥迪车开了35分钟后才减速,最后停下来。德尔霍·瓦萨宁下了车。过了一会儿司机也下了车,锁上车门,走了。
卢米听了听,直到周围都安静下来了,她才敢用僵硬的手指去摸那块丝巾。她小心翼翼地把丝巾往身边扯,同时伸腿去顶车后盖。她必须用之前放在锁孔上的丝巾让锁芯偏离位置,才能打开车盖出去。
丝巾被撕裂的声音是很久以来卢米听到的最糟糕的声音。
不要恐慌。慢慢来。
卢米用手指去感觉丝巾的断裂处在什么地方,可是感觉不出来。她的手指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长筒手套更加不利于她去感受手指的知觉。卢米用牙齿咬住右手的手套尖,取下手套,然后把冰凉的手指放进嘴里呵气,给手指取暖,直到血液重新在指尖循环。
再试一次。
手指在锁孔附近摸索,终于摸到了丝巾。卢米知道湿润的手指马上就会重新被冻成冰棍。
可以的。她是可以做到的。丝巾还剩下那么一点点,她刚刚可以揪住。她紧紧地揪着丝巾,双腿用力向上去顶车后盖,同时把丝巾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平稳地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扯。
门还没开。
卢米咬紧牙关,用力顶,用力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咔嗒。”
锁总算屈服了。车后盖开了。卢米把车后盖顶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缝隙,调匀呼吸。她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声音。这时,一辆轿车正好开到奥迪车旁边停下来。车里的人都下了车。
“你真应该花时间给你的车吸吸尘。”是个女人的声音,“你看看我的鞋子。我的鞋子应该是粉红色的。”
“是你自己想当睡美人。我觉得你穿什么鞋子,你那个黑心的继母都无所谓。你完全可以穿一双黑色的鞋子。”一个男人回答。
这一男一女拌嘴的声音渐渐远了。周围又安静下来。
卢米把车后盖又稍稍往上抬了抬,窥探了一下车外。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小的类似于停车场的地方,好在黑色奥迪停在最边上,前面有几棵树挡着,没有光。卢米看到现在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卢米像闪电般地从睡袋外套里脱壳而出,重新戴好右手的手套,从后备箱爬出来,盖好车后盖。她必须把外套留在后备箱里,就让司机明天或者他下次打开后备箱的时候纳闷这是谁的衣服好了。卢米伸手摸摸头发,头发居然还一丝不乱。爱丽莎说她的发胶可以创造奇迹,真是没有说大话。
从手袋里取出粉底盒,然后是镜子。快速整理一下妆容,擦掉下嘴唇蹭出唇线边际的口红。她准备好了。
卢米转身看了看宴会地点。
玻瑞斯·索科洛夫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雪皇后看起来就像雪皇后应有的样子。如果德尔霍·瓦萨宁看到这个还不乖乖听话,那么他愿意吃下两公斤的冰激淋,而且是一次吃下去。
玻瑞斯同时感受到了说不出的悲伤和满意。他的满意是有理由的。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跟北极熊把事情说开了,也不再因为维沃·唐被杀而心怀怨恨。
北极熊说他的人看到维沃居然大白天在墓地里拿着枪发疯。这种做法是不能容忍的。这种做法只能说明维沃·唐已经失控了,他已经开始失控了。失控的人是没有用的,在这一点上,玻瑞斯和北极熊的观点完全一致。
所以必须把维沃·唐做掉。这并不是针对他个人的。
玻瑞斯看着娜塔丽。娜塔丽睁着棕色的眼睛,脸上带着惊讶的、不知所措的笑。
哦,我的小娜塔丽,难道你真的以为你的逃跑计划玻瑞斯会不知道吗?你居然还企图带着钱逃跑。这根本就是偷窃。偷窃,我们都知道,是不对的。如果你没有做错事,那么现在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娜塔丽啊,娜塔丽。
雪皇后,嘴唇上结着白霜的雪皇后。
宴会可以开始了。
卡斯培听到的传闻真是没有说错。高高的石头墙围着举办宴会的建筑。建筑本身很大,是一栋20世纪初建的三层小楼。小楼完全处在森林的包围中,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穿过森林通向建筑。
卢米怀疑地图上是不是根本找不出这座建筑。有些地方是有人故意想要隐藏的,而且想隐藏的人自然也有隐藏这些建筑的手段。
卢米往建筑的大门走去。大门两边有门卫挡住来客,向他们盘问着什么。卢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她在冒充的那种人一一有人花了重金请来的高级交际花。
轮到卢米进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踩着与她的身份一致的步伐,扭着腰肢缓慢地从门卫身边走过。
“等等,停。”其中一个身材庞大得像个橱柜的门卫对她喊道。
卢米的心脏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她的探险之旅是不是就到此结束了?
“手机。”门卫说完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然后伸出手。
卢米嘟着嘴,从手袋里掏出手机,抗议般地往门卫大得出奇的手掌里一塞。那架势就好像她交给门卫的是一样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而不是爱丽莎已经淘汰不用了的旧手机。门卫把手机往一个袋子里一扔,从手机掉落砸到另外一个物体发出的声音可以听出来袋子里还有其他人的手机。然后门卫问都没问就抢过了卢米的手提包,检查了一番里面的东西后才把包还给卢米。
门卫的头点了一下,幅度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示意卢米可以进去了。卢米命令自己的双腿不要因为寒冷和放松而打战。她昂着头往前走。穿着高跟鞋在结冰的小路上走路简直就是自虐,虽然这条路已经被仔仔细细地铺上了防滑的碎石。
一步一步地走。慢慢地走。
周围一片黑暗。卢米沿着有光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两边都摆着火盆,火焰在风中不安地跳动。小路尽头是一扇门,门边站着一位老式电影里的典型的门童:梳着大背头,戴着白色手套,脸上的表情既傲慢又谦卑有礼。门童帮卢米打开门,微微鞠了个躬。卢米走近大门。
她成功了。
她真的混进了北极熊的宴会。接下来她必须弄清楚爱丽莎的爸爸到底卷入了什么事件中。
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真实。
变幻的色彩,灯光,声音。蓝色,在瞬间变成绿色和黄色。橙色,忽然变成泛出涟漪的金色。紫色,从中生长出酒红色,淡紫色的弯曲的藤。音乐,美人鱼的歌声,森林的叹息,水晶碰撞的声音,遗忘在深邃的山洞里的回音,宫殿和城堡里的室内乐,小铃铛清脆的声音掠过耳畔,迂回婉转,消失了,又重新响起。
这是童话的世界。
每一个巨大的房间都是用声音、色彩和各种道具制造出的符合这个房间的真实。卢米从神秘的黑森林走进银色的舞蹈大厅,大厅的墙上缠绕着真正的玫瑰花藤。她穿过海底世界,钻进一间原木做成的小木屋,木屋里放着一把小椅子、一把中等大小的椅子和一把巨大的椅子。
视觉的幻觉牢牢地吸引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才注意到这些房间里的一个个细节。这栋楼里到处都站着端着托盘的招待。每个房间里提供的饮料都符合这个房间的主题。那些饮料也都跟幻觉似的:有的饮料冒着烟,有的饮料杯底是紫色的,可是到了杯口就变成了淡蓝色的。有的招待打扮成了童话中的形象,有的把全身连同衣服都染成了金黄色,像是金色的雕塑。
客人们端着酒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他们的谈话声中,卢米至少听出了芬兰语、英语、瑞典语和俄语这几种语言。好像还有人在哪里说西班牙语,不过卢米不是很确定。大部分女士看起来都跟她差不多:年轻,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好像并不认识周围的人。卡斯培说得没错,花钱请来的陪酒女真不少。真正被邀请来的客人大多是中年男人,当然也有几个年老的,还有几个年轻的。人群里也有几对夫妻。卢米认出其中一对是睡美人和她的王子,他们两个都是一副面容憔悴、需要睡个美容觉的样子,如果不是睡一百年,最起码也得睡几个小时。
有些客人让卢米隐约地觉得有些面熟。他们是从政的?经商的?卢米说不清楚。
卢米努力尽快弄清楚这栋楼的空间是怎么布置的。显然有两层楼是聚会场所,最顶层都是可以供客人们“休息”的房间,地下层是工作人员的工作场所。招待们都端着空托盘往地下层走,再端着满满一托盘的东西从地下层上来。
“看来就算我请你喝这个你也不会喝?”
卢米转过身来看着一个手里端着两只酒杯的男人。这个男人明显是在对她说话。男人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了,不过用普通人的标准来看还是可以把他归为帅哥这一类。他的眉毛是黑色的,眼珠是棕色的,身上的西服十分合身。卢米留意到了男人故意露在袖口的西服商标:雨果·博斯。男人愿意花大价钱买西服,不过品位还是老式的,适合他这个年纪。论年龄,这个男人完全可以给卢米当爷爷。
男人俯身凑到卢米身边。卢米真想摆脱雪茄烟和香水的刺鼻气味的轰炸,但她控制住了想要后退的冲动。男人用的香水也是雨果·博斯的。看来他想双倍强调自己的老板身份。
“这杯饮料里有苹果。”男人压低声音,像是在告诉卢米一个巨大的秘密,“我猜苹果对你们卢米公主来说都是毒药。”
男人刻意染成棕色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肯定觉得自己幽默透顶。
卢米从表情菜单里调出带有一点点愚蠢、一点点吹捧和一点点调情的笑容。
“没错。我们对那个东西是有点过敏。不过如果你能给我找到一点喝的,只要里面有足够的度数,甜度正好合适,那么我们就可以继续聊下去。”
“天气这么冷,我去给你找一点让你可以暖和起来的。”男人说着把手放在卢米裸露的手臂上摸了摸。
他的手上湿湿的都是汗。卢米把恶心的感觉放在心里。
“你真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说的话就是我的圣旨。”男人说,“你千万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跑掉。”
“我尽量不在森林里迷路,尽量不成为七个小矮人的奴隶。”
男人的嘴比刚才咧得更宽了:“如果有人给你穿了过紧的紧身衣,我保证一定帮你把它解开。”
男人说着朝卢米挤挤眼睛。
哈,这儿碰到个懂童话的行家了。不过就算这个男人了解童话,卢米也没给他加分。卢米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感觉。卢米看到男人宽阔的肩膀渐渐远了,赶紧溜到二楼去。
德尔霍·瓦萨宁看着四周,没有看到娜塔丽。领结勒得他脖子难受,他把领结解开。
有的客人让他大跌眼镜。这个人也在这里?还有那个?如果他想爆料,猛料足够两份晚报和几份八卦杂志消化的了。他看到一位知名政客正在咬一个打扮成奇妙仙子的女人的耳朵,女人的脸上明显写着不情愿。
德尔霍知道聚会的事不能对外人说一个字。北极熊的手下绝对会宰了泄密的人。不光是泄密的人本人,还有他的家人、亲戚、熟人和朋友。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谁都不想成为杀给猴子看的鸡。
德尔霍注意到了一个年轻女孩。这个女孩打扮成卢米公主的样子,可是女孩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他觉得有种说不清楚的熟悉。爱丽莎是不是有一件晚礼服,跟这个女孩穿的极为相似?好吧,也许这款晚礼服很受欢迎,并没有售货员说的那么独一无二。这个再次可以说明钱并不一定可以买到你以为你可以买到的东西。
不过钱还是可以换来很多东西。钱可以把一个人的生活都安顿好。所以他现在才出现在这里。
如果一楼的房间展现的都是童话里美丽迷人的世界,那么二楼的房间就全都是童话里残忍的噩梦:一棵棵树,树枝像一双双手一般地抓住过路人的腿;住在沼泽里的女巫,用歌声把路人吸引进沼泽,让他们被沼泽吞噬;噩梦,即使是王子的吻,也不能让公主醒来的噩梦。
有个房间完全是黑色的,里面造出了乌鸦乱飞的幻景。乌鸦咄咄逼人地叫着。卢米本能地弯下腰,免得虚幻的指甲抓住她的头发。房间里站着两个穿着一身黑的招待。招待端着银色的托盘,托盘里是一小杯一小杯黑色的液体。两个招待在低声交谈。卢米想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所以她走到招待面前,假装要喝饮料。
“北极熊在什么地方?”其中一个问。
“你难道没听说他要12点才来吗?”
“他?我还以为……”
一个招待对另外一个招待使了个眼色,动作幅度极小地把杯子递给卢米。卢米接过杯子,对招待一笑,转过身。
“北极熊有一条必须遵守的规定,就是提到他的时候,必须说‘他’。”招待小声告诉同伴。
卢米倾斜了一下杯子,杯子里的液体刚刚碰到她的嘴唇。她想着刚才听到的话,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面画满了装饰的大壁钟。才九点一刻,差不多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她不明白两个招待谈话的后半部分的内容。为什么要用“他”这个字来指代北极熊?太奇怪了。这个谜底可能也要到12点才能解开。
从聚会的情况来看,北极熊似乎越来越神秘。他居然花这么多的钱,就为了制造一个晚上的梦幻。绝大部分客人估计都不懂得欣赏这些如梦如幻的房间。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这里要有足够的酒水供应,陪酒的女人得足够漂亮,愿意跟他们调情,而且不光只愿意和他们调情。
一群穿着无尾晚礼服的猪。
就好像几千欧元的西服和几万欧元的手表就可以把聚会变成文明人的聚会,或者可以让这些人为所欲为。只要有钱,就不用讲规矩。如果不用讲规矩,那就成了国王。
卢米突然很想吐。她想回家。她不想再穿脚上的高跟鞋,而想把它们换成外婆织的灰色毛袜。她甚至想给自己煮点茶,尽管她一向都认为茶很多余,就是一杯热水。可是现在只有一杯茶才能让她平静下来,让她有家的感觉,能让她想起外婆家的玫瑰图案的墙纸和外婆给她编辫子的那双温暖的手。
卢米小心地舔舔嘴唇,是加了甘草味的伏特加,跟她猜的一样。
芬兰产的烈酒刺激的味道让她暂时觉得不恶心了。
记住,你其实不在这里。你扮演的这个角色不是你,是另外一个人穿着白色的高跟鞋和红色的晚礼服在这些房间里行走。这里的一切都跟你没关系。
卢米挺起胸。她不是到这里来玩的。她有任务。
娜塔丽不冷了。她已经死了128个小时了。128个小时在人的一生中短暂得可怜。死了以后就更短了。娜塔丽活了二十年三个月零两天。她永久地死去了。和永久比起来,128个小时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娜塔丽还活着,她会不会希望还可以回到和玻瑞斯·索科洛夫刚刚认识的那一刻?娜塔丽通过当时的男朋友兼毒贩迪米特里跟玻瑞斯见了两次面,意识到玻瑞斯在整个生意链条里是个大人物,玻瑞斯虽然不是老板的老板,但好歹是个老板。她发现玻瑞斯是个有影响力的人。玻瑞斯邀请娜塔丽加入他的团队。他说他们需要容貌拿得出手、但是脑子还没有被酒精或者毒品毁掉的年轻女人。
娜塔丽当初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如果她给玻瑞斯的不是肯定的答复,那么她永远都不会来芬兰,永远都不会遇到德尔霍,不会带着钱逃跑,也不会被子弹打穿了胸膛。她现在就不会变成躺在零下十八摄氏度的雪地里的死人,眼睛盯着黑夜,蓝色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如果娜塔丽当初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她肯定会拒绝玻瑞斯的邀请。可是当时她只知道她不想让女儿在每个角落里都长了霉的房子里成长,房子的墙薄如纸板,邻居大声的争吵声和和解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答应了。玻瑞斯·索科洛夫在她答应的同一个星期就把她、她的妈妈和她的女儿安排到一个更好的房子里住下。
一年过去了。娜塔丽卖毒品给莫斯科的年轻人、有钱人和长得漂亮的人。她觉得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年轻、有钱、漂亮。
生活本来可以很美好,值得去活。可是娜塔丽在她十九年的人生经历中已经学会了,当所有的事情都顺风顺顺水的时候,肯定有什么会蹦出来打乱这一切。这次蹦出来打乱这一切的,就是让她和玻瑞斯一起去芬兰打理生意的命令。她原以为她会去赫尔辛基,从赫尔辛基坐飞机回家倒是不费劲。可是她却被安排去了坦佩雷。娜塔丽第一次去坦佩雷,就觉得这座城市小得可怜。索科洛夫之前有一半的时间在莫斯科,一半的时间在坦佩雷。现在他也彻底搬来了芬兰。
这都是北极熊的命令。索科洛夫是这么跟她说的。当时她第一次听到北极熊这个名字。后来她甚至去参加了北极熊的宴会,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充当的角色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可笑,多么没有价值,随时都可能被别人代替。
娜塔丽觉得自己在坦佩雷根本就是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她走路的姿势不对,穿着打扮也不对。她脖子上围的兔子毛做的围脖,还有脚上蹬的高跟皮靴都太过时髦了。大街上老有人看她。男人们都愿意给她钱,不过不是为了跟她买药丸,而是想跟她买春。娜塔丽曾经认真地想过,在这座城市,冬天必须穿着臃肿得看不出身材的棉衣,春天和秋天套上长款风衣,夏天戴着鸭舌帽坐在市中心的集市上啃着黑色的猪血香肠,脚上穿着冒牌的卡洛驰塑料鞋,跟当地人站在一起才不会那么显眼。
在这座城市里,除了玻瑞斯·索科洛夫和玻瑞斯的几个爱沙尼亚助手,她谁都不认识。刚来的时候,她每晚都打电话回家听小欧尔嘉的声音,然后因为想女儿而哭到睡着。
有时她看着芬兰的高中生,她觉得芬兰的高中生看起来就跟小孩一样,虽然她自己比他们也就大一岁。她想过,如果她像他们一样生活会是什么样:放学后去咖啡店里坐着,思考长得帅的男生会有什么样的行为举止,历史考试老师会出什么题目;权衡比较毕业后的各种升学选择,考虑要不要休息一年,出去打一年工再上大学;憧憬着有一天自己能搬出去住,去超市买属于自己的洗碗刷;用高中毕业后获得的芬雷森牌子的床单给自己铺床;体验存在危机,因为不知道自己长大后到底要做什么。
后来,娜塔丽遇到了德尔霍。虽然索科洛夫说德尔霍是自己人,可是德尔霍完全不同于索科洛夫和他的几个爱沙尼亚手下。德尔霍是管毒品案子的警察,却参与他们的生意,他是泄密人。
德尔霍和他粗糙的手掌。娜塔丽第一次见过这个男人后就感受到了他的温柔。这个男人是那么害羞,害羞得让人觉得可爱。他不确定要怎么跟娜塔丽说话,不确定应该怎样触摸娜塔丽。他和她之前的男朋友或者丈夫完全不同,他们可不会顾及她的感受,而是让她必须迎合他们。
这是爱情吗?至少她觉得是爱情。娜塔丽觉得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让她有安全感。德尔霍跟她讲他的家、他的家人、他每天的生活。娜塔丽知道她也想过那样的生活,而不是这种躲藏、恐惧、鼻子里都是红肿敏感的黏膜和关节上都是针头的生活。德尔霍答应会帮她安排好一切,帮她摆脱控制。娜塔丽相信了他很久,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男人开给她的终究还是一张空头支票,就像娜塔丽生命中遇到的所有的男人一样。
那些话,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变成了谎言。
娜塔丽早就应该学乖了。除了自己,永远都不要相信任何人。自己的事情,自己一个人拿主意,然后一个人去承担所有的后果。
所以她决定从索科洛夫家里拿走本应该给德尔霍的三万欧元,然后携款逃跑。她都计划好了。她趁索科洛夫不注意的时候偷走了索科洛夫的备用钥匙,她也安排好了可以藏身的小屋,一切都应该万无一失。本来索科洛夫和几个爱沙尼亚人星期天那天会在外面待到夜晚才回来,可是他们却提早回来了。所以,娜塔丽·斯密尔诺娃现在才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里,躺在黑暗里,死了,而且全身赤裸。
她在承担自己做出的决定的后果,她永远都想不到会是这么严重的后果。
娜塔丽的一生就是由一连串错误的选择构成的一生。她本来可以避免这些错误,可是这些错误却被打扮成明智的选择,散发着诱人的玫瑰香,被人用金色的托盘端到她的面前,而她不知道要去看一看托盘下面,也没有看看端着托盘的人的身后,越过这个人的肩膀看到洁白的雪地,看到她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滴成了鲜红的斑点。
所以,娜塔丽·斯密尔诺娃现在一个人躺在寒冷里,却已经感受不到了寒冷。
就像在过去的128个小时里一样地躺着。
即使已经死了,她还是得不到安宁。玻瑞斯·索科洛夫拿她还有一个用处。
卢米快步跑到地下室,时而扭头看看,那个男人没有跟过来吧?还好没有。她总算把那个男人甩掉了。
她正站在摆放着十几种精美食品的自助餐台前享用着美食,之前骚扰她的那个男人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要她解释她刚才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女人走的路有时候是研究不出来的。”卢米调侃地说。
男人提议说他们可以一起到楼上去,好好研究研究那些路。卢米说她得先吃点东西。男人用手环住卢米的腰,笑着说不应该用大吃大喝来毁掉这么纤细的腰身。卢米回答说她已经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如果她因为血糖太低而晕倒,也会给男人带来麻烦。听她这么一说,男人笑了。
“只要你放开了,肯定会跟野猫一样疯。”
没错,我会把你的眼睛都挖下来,卢米心想。不过她只是软软地学了一声猫叫。后来她成功地使了一计金蝉脱壳。她让男人帮忙端着自己的盘子,说她得去洗手间往脸上补点粉。男人满意地端着盘子站在原地。他肯定以为他有卢米拿的一盘子食物做抵押,而卢米肯定少不了这一盘子吃的。真是愚蠢。
到了地下室,卢米看了看四周。楼下是个巨大的厨房,从里面发出的声音可以猜得出厨师们正在争分夺秒地准备着新鲜的菜肴。卢米听到了煎锅嗞嗞作响的声音、菜刀和切菜板碰撞的声音,还有压住这些声音的叫嚣声、命令声。一个个招待端着托盘碗碟流水般地从弹簧门里进进出出。卢米站在一旁看着菜肴的运输过程,她站的地方刚好不会被来往的招待看到。
整个晚上爱丽莎的爸爸只是快速地在她眼前晃过两次,每次她想跟过去的时候,爱丽莎的爸爸就消失了。
此时此刻,就像是事先预订好了一样,她突然听到旁边的走廊里响起了德尔霍·瓦萨宁的声音。德尔霍在和一个人用英语交谈。而跟他说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也让卢米觉得耳熟,可是卢米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他们两个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卢米忽然明白了,她在培尼基被几个男人追的时候,听到过这个男人的声音。就是那个俄罗斯人。
卢米考虑了一秒钟:要不要站在原地不动,假装碰巧或者出于好奇来到了地下层?这两个男人都不会认出她。可是这样做毕竟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太显眼了,对事情的进展不利。
卢米试了试旁边的一扇门。门开了。她探着头小心地往门里看了看,房间里没人。里面只有几个巨大的冷冻柜,还有一篮一篮的各式酒水。这个显然是储藏室。她悄悄地溜进储藏室,等着德尔霍·瓦萨宁和俄国人从门口走过去。
可是他们并没有走过去,而是停在了门口。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卢米听到俄国人说。
她看看四周。没有后门,没有地方可以躲,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或者可以逃离的出口。
只有那几个冷冻柜。
卢米掀开离自己最近的冷冻柜的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迅速盖上盖子。
她吃进去的东西都快吐了出来。她的四肢在发抖。可是现在她不能站在原地思考她刚才看到的。今天的宴会里打扮成什么的都有,可是冷冻柜里的看起来却是真实的。卢米看了看旁边另外的一个冷冻柜,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个冷冻柜里只有两包冻豌豆。她迅速拔掉冷冻柜的电源插头。虽然起不了大作用,可是至少她的体温不会在冷冻柜里马上被消耗掉。大概冷冻柜急切地想把她这身36.3摄氏度、55公斤重的肉冻成零下十八摄氏度的肉块。
卢米看到门的把手被人拧动了。
卢米爬进冷冻柜里,给自己找了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就在她刚刚合上冷冻柜的盖子的那一刻,门外的两个男人进来了。
寒冷立刻刺进了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即使她待在室内,还是逃不掉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这个冬天真是见鬼了。
德尔霍·瓦萨宁烦躁透了。他现在实在没力气去和玻瑞斯·索科洛夫玩游戏。他想集中精力去雕琢他的计划:怎样才能说服北极熊给他一笔可观的停手费。他听到传闻说没有人可以勒索或者威胁北极熊,听说虽然有很多人试过,但是从来都没有人成功过。
也就是说他只能去和北极熊谈判。
“娜塔丽在哪里?”德尔霍问。
玻瑞斯·索科洛夫露出了两排牙齿。这个表情大概是想表示微笑。
“我想让你见的正是她。”索科洛夫用英语回答。“你的雪皇后就在这里。”
德尔霍惊讶地看着玻瑞斯·索科洛夫慢慢地掀开冷冻柜的盖子。
卢米听到爱丽莎的爸爸哽咽的声音。她知道爱丽莎的爸爸刚才看见了什么。这个画面估计会永久地映在他的视网膜上,成为未来日子里的噩梦的素材:
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冷冻柜里,一丝不挂,死去的画面。
两只眼睛睁着,蓝灰色的脸,嘴唇上深褐,已经风干的血迹。肚子上一个大大的洞。
“什么……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卢米听到爱丽莎的爸爸的声音在颤抖。
“我想警察先生应该以前也见过被人开枪打死的尸体吧。”
“可是……为什么?”
“你不会真的要说你不知道吧?娜塔丽打算带着钱跑路。你的钱。我们的钱。我们制止了她。难道你拿到那一塑料袋带血的钞票的时候,没有猜出来吗?”
“什么钱,你一直在说的钱到底是什么钱?”
“就是你的好处费。”
“我他妈根本就没有收到什么好处费。”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送钱的日期是2月28号,按照说好的日子送的。不过这次不是送到树林里藏起来,而是直接送到你家门口。我们想用好的服务给你一个惊喜。”
“这真是……太恶心了。”
“这是现实。我们可没有可以让娜塔丽逃跑的本钱。三万欧元可能不算什么,不过如果她向警方告密,情况就不同了。”
“我……,不……”
爱丽莎的爸爸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我再也不想跟你还有你的人有任何瓜葛。永远都不。你听明白了吗?这种事根本不应该发生。不应该有人死掉。”
“可就是有人死了。先是娜塔丽,然后是维沃。”
“维沃·唐?”
“是北极熊的人干的。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最好也用专业的眼光来看这个问题。损失总会有的。东西不见了,钱被人偷了,人死了。做我们这行就这样。”
“专业的眼光,专业的眼光?他娘的这种事怎么可能用专业的眼光来看待。你杀人了!”
卢米听到德尔霍·瓦萨宁的声音垮掉了。这个男人已经到了发疯的边缘。
卢米感觉她的手指正在慢慢地失去知觉,脚趾头已经没有知觉了。幸好冷冻柜里还有足够的氧气。暂时还够。
“我只是甩掉了不值得信赖的手下而已。我现在给你指条路,德尔霍·瓦萨宁:你最好别跟我耍什么花招,我轻而易举就能在你的姘头旁边挖个坑让你也躺进去。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亲手挖。”
德尔霍·瓦萨宁笑了,笑声中带着绝望。
“可是你需要我。这十年你一直都需要我。”
“我们的合作确实进展得很顺利。你告诉我们你掌握的信息,我们也向你透露一些合适的信息。我们的毒品生意翻番了,而你们这些管毒品案子的警察也让你们的统计数字变得非常可观。这就是双赢。多亏了我,你才有机会升职。不过德尔霍·瓦萨宁你听着,我并不需要你。你对于我来说就跟苍蝇拉的屎一样不值钱。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找到一个内线。”
“听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因为我现在不想干了。”
“你干不干得我说了算。”
“不,玻瑞斯·索科洛夫,这件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不干就不干,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卢米听着两个男人之间的沉默,沉默已经开始让人觉得难受了。
“嗯。”玻瑞斯·索科洛夫最后开口了,“如果你真的要洗手不干,我怎么能够保证你不会出去乱说。”
“你必须相信我。”
“不。我告诉你。我可以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你出尔反尔,那么你就会从你家的小房子的冷冻柜里看到你漂亮女儿的尸体。”
“去死……”
卢米听到一阵打斗声,显然是爱丽莎的爸爸对玻瑞斯·索科洛夫动手了。打斗声持续了一阵,然后又安静下来了。
“我说必要的时候我会自己动手绝对不是夸口。”玻瑞斯·索科洛夫喘息着说。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你把它放下。对不起,刚才我情绪有点失控。”
“你记住。你自己的女儿躺在冷冻柜里。如果你以后想做什么傻事,就好好在脑子里想想这个画面。我会在一瞬间让这个画面变成现实,而且我说过的话绝对可信。”
接下来卢米听到门开了,两个男人走开了。
他们走的真是一点都不早。寒冷已经让卢米的四肢开始僵硬了,冷冻柜里有冰的地方刺激着她的皮肤。卢米伸手去开冷冻柜的门。
可是就在这时房间的门又开了。卢米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有两个人在用芬兰语快速交谈着。
“我真不明白这帮人怎么可能喝掉那么多葡萄酒。这帮人哪是在喝酒,简直是海绵吸水。”
“你最好赶快习惯。这才刚刚开始。你还没看到凌晨时候的状况呢。”
卢米判断进来的是两个招待。
“我们现在最急着要拿的是什么?”
“气泡酒。宴会刚刚开始的时候,喝得最快的就是气泡酒。然后白葡萄酒和红酒就会跟气泡酒消耗得一样快。现在是冬天,估计红酒会耗得更多一些。到了凌晨的时候就该上度数高的了,比如威士忌什么的。朗姆酒的消耗量也会很惊人。当然还有白酒。有的人从今天晚上到明天早上都灌同一种酒,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会换换口味。”
你们两个赶快拿着气泡酒走人吧,要八卦完全可以去别的地方八卦,卢米在心里说。
“说的是。谁又把这些装着红酒的篮子放到气泡酒上面去啦?我明明说得很清楚,要把气泡酒放在上面,红酒放在下面。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帮喝红酒的人要过一会儿才开始灌红酒。”
“别唠叨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把装红酒的篮子移开就行了。”
“对我来说是大事。如果他们连最基本的要求都不遵守,过一会儿肯定会抓瞎。我可以告诉你,今晚上这里肯定乌七八糟,就跟鬼来过一样乱。我们得用一双手来抬酒,可那酒一会儿就喝完了,一会儿又喝完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笨蛋把摆放顺序都打乱了,现在要找某个特定年份的威士忌真是有的找了。”
“赶紧干活吧。”
这就对了。卢米听到说这句话的招待抓住了装红酒的篮子,打心眼里感谢他。篮子里的酒瓶轻微地撞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音。
“别放到地上去。放到地上跟放到这里一样挡路。还是把酒篮子抬到这边的冷冻柜上面来吧。”
“那里面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吧?会不会有等一会儿我们要用到的东西?要是我们得把这些篮子搬来搬去的那就太讨厌了。这些篮子就跟原罪一样沉重。”
“没有。这个冷冻柜里就只有两包冻豌豆。我一个小时前刚刚来检查过。”
“要不我还是再检查一下……”
卢米听到其中一个招待的手抓住了冷冻柜盖子上的把手。
现在可别打开盖子。千万别。
这时有个重重的东西“哐”的一声落到了冷冻柜的盖子上。
“你疯了!我的手指会被夹到的。”
“是,可是你不是没被夹到吗?你要不要也来抬酒篮子,还是所有的活都得我一个人做?”
“别生气,别生气。”
又是“哐”的一声砸到冷冻柜的盖子上。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四个装满了红酒酒瓶的大篮子!
“现在可以拿气泡酒了。”
两个招待抬起酒篮,卢米只听到一阵酒瓶相撞的声音,接下来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喂,等一下。”其中一个招待说着往回走。
他走回冷冻柜前。只听“叭”的一声,冷冻柜又轰隆轰隆地开始工作了。
“肯定是有人不小心把冷冻柜的电源关掉了。虽然里面只有两包冻豌豆,但还是得接通电源让冷冻柜里保持低温。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它就能派得上用场,说不定过一会儿我们就得塞一块两百多斤的鹿肉进去。”
脚步声再次远去了。门开了又关了。只剩下卢米一个人留在储藏室里。
当然是不把躺在旁边的冷冻柜里的一个叫作“娜塔丽”的女人计算在内的情况下。
用不了多久,这个储藏室里被冷冻的尸体可能就会上升到两具。
“喂,不会吧!你好歹试一试。你得在他发现你之前,就一枪打爆他的头。我们的分数一直在往下掉。”
“去你的!我尽力了。是你自己搞砸了,我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
“快!快!开枪啊!不会吧。开枪!”
“耶!打爆他们的头,拿到田里去播种。”
“没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爱丽莎感到头痛在侵蚀着她的太阳穴和后脑勺。她坐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盯着屏幕上的一个红色的小球,这个小球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动了。这应该是件好事,说明卢米已经到了目的地,而且混进了宴会场所。如果她被困在奥迪车的后备箱里出不来,那么她肯定早就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过来了。爱丽莎不愿意去想象别的可能性,比如司机或者其他人发现了卢米,把奥迪车的后备箱变成了她的临时休息场地。
手指伸进嘴里,爱丽莎不由自主地咬起了指甲。粉红色的底色上画着黑色图案的美甲贴片早就已经不成形了。无所谓。现在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指甲更让她觉得乏味的了。
“是时候用鲜血来给这个房间的墙壁上点颜色了。让今天成为属于我的一天!”
爱丽莎受够了。她大步走到电源插座前,拔掉PS游戏机的插头。杜卡和卡斯培抗议的吼叫声就让聋子去听吧。他们两个如果除了打游戏别的什么都不会,那就回家去打好了。他们两个就像两个小孩。
“我们现在的速度可以创纪录。”卡斯培埋怨,游戏机里的人正在跟割草一样地倒下。
“你们两个能不能帮帮忙,稍微集中一点注意力来关注我这边?”爱丽莎指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说。
杜卡走到爱丽莎身后说:“喂,宝贝,屏幕上的图画已经两个小时都没动了。如果一切进展顺利,图画本来就会停下来。反正我们现在怎么都帮不到卢米。还是你觉得如果我们三个人全都死死地盯着那个屏幕,我们就能给卢米传递一些能量或者能量波?”
杜卡把手放在爱丽莎的肩膀上。爱丽莎挣脱了,杜卡此时此刻的触碰让她感到厌恶。真是难以相信,她以前居然喜欢过杜卡,几天前她还在想,等她和杜卡都向足够多的人证明了自身的魅力和受欢迎程度后,也许有一天他们两个还能够重新开始。也许他们会成为本世纪的最棒爱情故事。
如果没有杜卡,爱丽莎现在就不需要盯着屏幕上的这个代表着卢米的红点。如果没有杜卡,她现在也不需要替卢米担心,替爸爸担心。是杜卡想要留下那些钱,也是杜卡提出来去学校洗那些钞票。好吧。爱丽莎承认自己的想法不合理,她知道她不能把现在面临的糟糕处理都怪到杜卡头上,可是恨杜卡,比恨爸爸要容易得多。
爸爸。爸比。爱丽莎到现在还管爸爸叫爸比。她一直都是爸爸的乖乖女,尤其是妈妈在外出差的时候。从她能记事起,妈妈经常长时间出差在外。爱丽莎和爸爸想出了许多好玩的事,比如把床垫、被子和枕头都拖到客厅里,把它们搭成巨大的城堡。她和爸爸晚上就睡在这样的城堡里。爸爸给她做维尼小熊形状的煎蛋,大声唱保拉·科伊吾聂米的流行歌曲给她听。对于她的唧唧喳喳,还有她古灵精怪的心血来潮,爸爸从来都不会厌烦。爱丽莎第一次失恋,是向爸爸哭诉。短短一年前,她和爸爸还一部接一部地一起看《星球大战》。每次看到最后都以他们两个的星际爆米花战斗结束,妈妈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刚刚过去的这几天,从爱丽莎身边带走了那个她以为她了解得不能再了解的爸爸。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奇怪的男人,这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一起背叛了妈妈。这个男人还卷入了犯罪活动。爱丽莎真想面对面地看着爸爸的眼睛问他:“德尔霍·瓦萨宁,你到底是谁?”
她为卢米而感到害怕,但她更怕知道卢米真正查出了什么。她的生活中最安全的、最可以信赖的那一部分被抽走了,她不知道自己还经不经受得住更多被暴露出来的事实。估计到那个时候,她只能努力经受住。
卡斯培摆弄着手机,突然猛地抬起头看着爱丽莎和杜卡:“糟糕。我现在才想起一件事。”
爱丽莎的心跳得更快了:“什么事?”
“去参加宴会的人谁都不能带手机进去。听说北极熊在这方面特别谨慎。”卡斯培说。
“你现在才想起来啊!”杜卡不高兴地说,“那么卢米能用什么向我们报告她的情况呢?”
爱丽莎倒是没有恐慌。
“我不认为这个对卢米会成为问题。她肯定会想出办法告诉我们她一切都好的。”
“看来你很信任她啊?”杜卡用审视的眼光看着爱丽莎说。
爱丽莎心想:我对她比对你们两个要相信得多得多。当然,她很感激杜卡和卡斯培让她今晚不用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一个人守着电脑屏幕上的定位器。但她已经决定了,等这一切都过去后,她会单方面解除跟杜卡和卡斯培的友谊。他们三个不会再是形影不离的三人小组。
爱丽莎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去搜索电脑屏幕上的红点。卢米现在在做什么?她现在在想什么?爱丽莎摸起了自己淡黄色的鬈发,把发尖塞进嘴里。从小时候开始,含着头发尖就可以让她平静下来。她知道这样做会让杜卡不高兴,可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果她不告诉我们她一切都好……”
卡斯培这句没有说完的句子在空气中回荡。
“那么我们就按照原计划行动。”爱丽莎说,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
“那个定位器放在她身上的什么地方?”杜卡问。
“大腿上面,用丝袜绑着。”爱丽莎回答。
“要是有人发现了定位器怎么办?”卡斯培间,“要是有人把定位器从卢米身上扯下来扔进了垃圾桶,要是卢米被人杀掉了,然后被塞进某个柜子或者弃尸荒野,我们怎么知道?”
爱丽莎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真想打卡斯培一巴掌,或者至少弹一下他的脑门。
“你们两个现在马上给我闭嘴,因为这根本就不起作用。你们两个可以停止瞎扯,直到你们有有意义的话要说再开口。卢米现在在参加宴会,那里一切都好,一切都像我们预计的那样进行着。要是她能听见我们现在胡思乱想说的这些话,她肯定会嘲笑我们。”
爱丽莎快步走进厨房。她真想喝点能让她平静下来的东西。她的目光触到了妈妈的红酒架子上。如果架子上少了一瓶酒,妈妈应该不会发现。两杯红酒能软化她的思绪和恐惧,让它们变得容易承受一些。
爱丽莎的手指已经轻轻地触到了一个酒瓶的瓶颈,可她忽然决定还是不喝了。
不行,她得保持清醒。她得做好准备,卢米随时都有可能需要她的帮助。
每个酒篮子里都放了16瓶红酒。篮子一共有4个。酒瓶是容积为0.75升的玻璃酒瓶。卢米记得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空的红酒瓶的重量是450克。再加上篮子的重量,放在冷冻柜的盖子上的东西加起来差不多一共有77公斤重。
这个念头并不让人觉得舒服。
卢米曾经在健身房里用腿部推举训练机举起过100公斤重的重量,但是这不是腿部推举训练机,这是冷冻柜。
卢米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她把后背贴在冷冻柜的底板上,尽量找好支撑点,再用脚底板去踢冷冻柜的盖子。她用力蹬。没有效果。
低温症。当人体的温度下降到35摄氏度以下,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症状:打冷战,有寒冷感,行动笨拙,肌肉颤抖。
等体温再往下降一点,寒冷感就会消失,肌肉也会停止颤抖,知觉会变得麻木,呼吸和脉搏都会变缓。当体温下降到30摄氏度以下的时候,出现心率不整的风险就会大大上升。
到时候身体的自我保护机能就会把热的血液运送到最重要的器官去,而把冷的血液运送到四肢。手和脚会慢慢失去行动能力。运动也会变得更困难。四肢多余的运动会让身体中冷的血液移动。一旦冷的血液流到心脏,就会让心肌变冷,从而引起心室颤动甚至死亡。
深度的寒冷对卢米来说也不陌生。她秋天跟男朋友分手后,就开始时常去高品欧亚公共桑拿蒸桑拿、游泳。湖水的水温降得越低,她的感觉就越好。当纳西湖的水开始结冰,卢米有生以来第一次跳进冰湖里的时候,她觉得那种感觉再美妙不过。在冰湖上凿一个洞,在里面游泳的感觉简直就像吸毒。每次她从结冰的湖水里出来,她都感到一阵热度扫过她的全身,肾上腺素在她的血管里歌唱,她的脑子微微的有点晕,像是刚要喝醉。这种感觉让她渴望想要获得更多、更多、更多。
在公共桑拿房里,卢米算得上是个异类。绝大部分定期光顾桑拿房的都是老头老太太。他们当中有的人能戴顶桑拿帽,坐在气温高达120摄氏度的桑拿房里,每个人脚上都穿着适合冬泳时穿的泳鞋。卢米还没来得及买冬泳泳鞋。去蒸桑拿的老头老太太都亲切地叫她“小姑娘”。这个称呼倒是很适合她。在这个公共桑拿房里,卢米从来都没见过二十岁以下的人。三十来岁的男男女女倒是时而能碰到,他们大多数不是来开婚前派对,就是有什么别的狂欢。
冬泳场里一般都很安静。那些坚韧的冬泳者即使泡在冷得刺骨的湖水里,也不会喊叫,不会呻吟。他们像淬火般地去冰湖里泡几下,然后站起来,在桑拿房外面站一会儿,任凭热气从皮肤上散发出来。卢米喜欢这一刻。她在这一生中很少经历过什么让她感觉到神圣的东西,但是圣诞节的前一周的一个晚上,她又去蒸桑拿、冬泳了,院子里点起了灯笼,星星在天空中闪烁,冬泳过后她觉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彻底醒了,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情绪,那是感激、思念、悲伤和幸福的混合物,其中还有一丝神圣感。她看着满天的星星,看着被皑皑卢米压弯了的松枝,看着傲雪挺立的杉树,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宁静。
在冰冷的湖水里冬泳有益身心,躺在冷冻柜里却对身体绝对没有任何益处。零度的湖水跟零下十八摄氏度的冷冻柜完全不是一码事。
卢米现在真希望自己平时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能更专心一些。她拒绝让大脑思考在缺氧的情况下身体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只能集中精力把盖子踢开。就算这么做意味着四肢多余的动作,或者过快地消耗掉冷冻柜里的氧气也都无所谓了。
可是她的两条腿就像两根已经被冻僵了的树干。
卢米大力地吸气,让肌肉紧绷到极限,双脚用力蹬,用力蹬,用力蹬。
冷冻柜的盖子移动了一点,可是幅度太小了。卢米没有力气再用力了,盖子又落下来紧紧地盖死了。
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她的眼眶,虽然她根本没有想哭的意思。她只是那样的绝望。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多么的滑稽。她做的一切又是多么多余。她不想死。她不想在她在坦佩雷生活了几年,刚刚觉得生活值得她为之活下去的时候,就这么死去。
卢米公主躺在玻璃棺材里。永久地沉睡过去。
不,童话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卢米想着那个女孩,那个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即使是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过。
她稍稍改变了一下姿势。闭上眼睛,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腿部的肌肉上。她平时做的那些深蹲练习和挺举练习没有白做,她花在腿部推举训练机上的功夫没有白费,她跑步的时候做的上坡冲刺的训练也没有白费。
肌肉里有灼烧感?就让它烧好了。这是好的灼烧感,是有效的疼痛。再来一遍。甚至可以一边用力一边唱着歌!
卢米蹬啊,蹬啊,蹬啊。腿部的肌肉在颤抖,疼痛灼烧着她的大腿,紧闭着的眼睑外闪着奇怪的画面。
她感到冷冻柜的盖子在上升。她不投降,不对大腿的肌肉仁慈。她听到了酒篮移动的声音,她听到了篮子倒地的声音,她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是仙女敲响了魔幻的铃铛。这是全世界最美妙的声音。
现在她站起来了,完全推开了冷冻柜的盖子。寒冷和疲倦让她颤抖不已。地板上成了红酒和玻璃碎片的海洋。卢米把高跟鞋重新穿到脚上,爬出了冷冻柜。高跟鞋有个好处:只有很小一部分鞋底接触到了地面。她仔细躲避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小心地走到门口。
这个时候卢米才意识到,她刚才完全可以大声呼救。肯定有人能听见。
可是她的脑子里从来都没有起过求救的念头。她从来都没有喊过救命。
玻瑞斯·索科洛夫在旁边看着,他注意到来参加宴会的人开始慢慢放松。他缓缓地抿着杯子里的杰克丹尼,他最喜欢的威士忌。北极熊没有忘记他的嗜好。玻瑞斯现在不是在工作,所以他可以集中精力来享受美酒和眼前的美人。美丽的女人,他总是乐于欣赏。欣赏中也有一丝悲哀,因为他知道得太过清楚,论年龄,他都可以当这些美女的爸爸了。也许他能从这些美女中挑一个陪他过夜,可是美女陪他的时间不会长过一个夜晚。玻瑞斯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拥有长久而正常的两性关系的机会。过往的几十年的孤独的光阴从他眼前掠过,在这几十年里,最值得他信赖的伙伴正是杰克丹尼。
北极熊不希望宴会里出现违法物品。这也是北极熊的防范措施之一,想来还是很明智的。万一警察搞突然袭击,任何人都不会被逮个正着。至于酒嘛,喝多少都不犯法。
有时玻瑞斯觉得自己讨厌毒品。没错,毒品让他有工作可做,给了他富足体面的生活;给了他在鲁斯科的别墅,不受邻居干扰;给了他影响力;当然也给了他女人。遇到适当的时机,他也不会拒绝吸上两口高纯度的货,不过针管注射他从来都不去碰。
可是他的生活仍然充满了无止境的压力:必须保证货能顺利抵达芬兰,必须处理货物的分销,管理好手下的小贩,开拓新的客源,还要担心老客人会不会捅篓子。手里拉的线太多了,他感到力不从心。
以前,只要把势力范围里的那些个叫塞尔基、尤尔基、马赫幕德或者皮特的人清理出去就够了。现在却需要跟各路现在却需要各个路网店和电子邮箱抢生意。五花八门的变种毒品已经和传统毒品并驾齐驱了,甚至有后来居上的趋势。吸毒的不出家门,坐在电脑前就能轻松从网上订购这些东西,然后到邮局去取就行。和这些.的竞争都快让玻瑞斯崩溃了。
北极熊提出他们的目标群体应该是有钱、漂亮的成功人士。这个想法很好,可是难以实现。为了维持生意,必须也得卖货给最底层的那些只能用现金支付的人。有人卖掉了笔记本电脑来买货,有的干脆就用笔记本电脑来交换。有的人的银行账户支付记录,社会救助部门盯得死死的。也有人无法上网买货。
如果这一行不是这么危机四伏,玻瑞斯也不会杀掉娜塔丽。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这个女孩,他对这个女孩的关心比他对自己承认的还要多得多。他甚至对娜塔丽和德尔霍的私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管他知道这里面有风险。
同时玻瑞斯也意识到了,德尔霍跟娜塔丽的不正当关系是老虎凳上的一颗螺丝钉,说不定他哪一天就能用这颗螺丝钉把德尔霍·瓦萨宁按在老虎凳上。这个白痴警察,居然扬言要收手。走着瞧吧。玻瑞斯十分肯定德尔霍·瓦萨宁有一天会爬着回来,跪着求他让他继续干下去。到时候他会同意,不过他一定会收紧条件。死条子到现在为止活得有些过于潇洒了。德尔霍·瓦萨宁说他没有收到钱的时候,看起来出奇的诚实。也许他说的甚至是真话。也许那天夜里有人趁着天黑偷走了那个塑料袋。这些玻瑞斯认为都不重要。那些钱本来就是给瓦萨宁的,玻瑞斯倒不是心疼那几个钱。最关键的是,瓦萨宁好像也不怎么心疼这么多的钱。看来往后死警察也不用再指望能拿到这么丰厚的酬金了。
要是娜塔丽肯耐心地做她分内的事,肯定能等到后半辈子有保障的美好前途。这孩子肯定能成为玻瑞斯的左右手。可是最近这个孩子变得越来越不安分,开始胡思乱想。这一点玻瑞斯从她的表情、还有她说话的语气中早就看出来了。玻瑞斯什么都不用做,只去了一趟莫斯科,娜塔丽的弟弟就把姐姐的计划连细枝末节都和盘托出了。
玻瑞斯本可以不把钱留在家里,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娜塔丽所有的计划全都落空。但他想试一试娜塔丽,考验一下女孩对他的忠诚。虽然他直到最后一秒都由衷地希望女孩能够醒悟,可是衡量的指针还是跌到了负数。娜塔丽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其他的选择,他只能除掉她。太遗憾了。玻瑞斯·索科洛夫曾经那么希望全世界所有的人中,只有娜塔丽不会让他失望。
杰克丹尼软软地滑下喉咙,带来一阵暖意,但玻瑞斯还是多余地吞咽了两下。
娜塔丽的尸体他明天再弄走。今天不是干脏活的时候。
时针快指向午夜十二点了。聚会也变得越来越吵闹。音乐震耳欲聋。酒水也从气泡酒换成了烈酒。女士们的妆容开始变花了,男士们纷纷解开领结。
但现在还不到彻底放纵的时候,还不能忘记所有的行为举止规范,不能敞开肚子喝免费的酒水,不能找茬吵架,或者溜到最顶层的房间里休息。今晚最大的节目,最后的高潮还在后面。
那就是北极熊的出场。
所以卢米也留下来了。她从冷冻柜里出来以后把自己关进了女洗手间,脱下晚礼服,站在马桶上手握淋浴喷头往身上浇热水。手和脚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她用擦手纸擦干身体,重新穿上晚礼服,补了补妆。她脸上的妆倒是保留得出奇的好。也许爱丽莎真的应该考虑去当化妆师。至少她帮卢米化出了这种不但经得起吃喝,还扛得住冷冻的战斗妆。
对那些在女洗手间门口排着长队等得不耐烦的女士,卢米只是平静地抬了抬眉头,什么都没说。
原则上说卢米可以离开了。她已经完成了任务。她已经清楚了爱丽莎的爸爸一直在和毒贩子玻瑞斯·索科洛夫合作。爱丽莎的爸爸向索科洛夫提供信息并对警方隐瞒毒品走私的情况,从中收取现金作好处费。卢米知道地下室的冷冻柜里躺着一个叫作娜塔丽的女人的尸体,是索科洛夫开枪打死了·娜塔丽。卢米掌握的这些信息足以把索科洛夫送进监狱。爱丽莎的爸爸也会同时被关进去,但这无可避免。
可是卢米还是留下来了。在她得以见到北极熊之前,她的好奇心是不会得到满足的。北极熊,那么神秘,跟传说中的人物一样,人们谈论北极熊的时候都得压低嗓门。她在一间间魔幻般的房间里闲逛,而这些房间似乎怎么逛也逛不完。
有个房间完全被刷成了粉红色。卢米想这个房间肯定会是爱丽莎最喜欢的。过了两秒钟后,卢米才意识到爱丽莎不会喜欢。她发现在棉花糖、粉红色的独角兽、玫瑰花瓣和蕾丝枕头之间藏着五花八门的粉红色的成人玩具,从细小的鞭子到特大号的按摩棒一应俱全,让她感到恶心。看来这真是给成年人的童话,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口味。一对男女搂在一起摇摇晃晃地走进这个房间,看起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开始享用房间里的这些玩具,卢米连忙走开。
时钟离午夜越近,聚会的气氛就越来越火热。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所有的人都在渴望。离午夜只有十秒钟的时候,人群开始倒计时。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二楼的大厅,所有的人都挤在一起。
十。
卢米往旁边瞟了一眼,她看到了德尔霍·瓦萨宁。德尔霍的手指有些紧张地敲打着已经喝空了的酒杯。
九。
音乐声渐弱,最后彻底消失了。
八。
大厅里的灯光也变暗了。只有打在天花板上的星空照耀着聚会的人群。
七。六。五。四。三。
卢米想着这个场景的荒诞,差点“扑哧”笑出声。她居然在这里。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女生,因为两天前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走进了学校的暗房,她的生活就被带进了一条奇怪的轨道。
二。
人群没有再高声大喊,而是平缓地、恭恭敬敬地念出了最后一个数字。
一。
黑暗涌进大厅。一切都安静下来了。隐隐响起了叮呤声,像是遥远的马铃声。片片雪花从大厅的天花板落下来,跟真的雪花一样。卢米的手指触到一片雪花,雪花马上就碎成了粉尘。
突然,强烈的聚光灯照亮了大厅的正中央。
两个女人。两个都穿着雪皇后的装束。雪皇后这个名字对于她们比对于冷冻柜里的娜塔丽要适合一千倍。这两个女人是同卵双胞胎。她们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大厅中央。卢米估计不出她们的年龄。她们可能只有二十几岁,也同样有可能有五十多岁。离得这么远是看不到她们的手和脖子上那些可以暴露出年龄的皱纹的。
大厅里的掌声像要爆炸了,经久不息。两个女人庄重地朝人群挥手。这时卢米才注意到其中一个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冰花图案的白银饰物,另一个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熊图案的白银饰物。
冰和熊,合起来就是北极熊。原来北极熊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可她们两个是一起的,是一个整体。
两个女人等人群安静下来后开始说话。她们两个流利地交替发言,卢米几乎听不出来什么时候是她们中的哪一个在说话:“冬天是童话的季节,所以我才想把‘童话’作为举办这次聚会的主题。梦、梦想和噩梦。童话就是从梦幻中创作出来的。你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我想感谢你们。你们在和我们一起制造梦想,关于一个更和谐、更高效也更有意义的社会的梦想。对我们来说,界线是用来打破的,制度是用来更改的,常规是用来质疑的。狂欢吧!请你们暂时忘记常规世界的条条框框。今天这一切都是为你们准备的。生活也是为你们准备的。”
卢米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到底想说什么,她们没有说任何具体的东西。她们说着不带任何口音的英语。就算卢米带了录音机,她也录不到任何对这两个女人不利的话。这两个女人到底都参与了什么?她们是不是躲在背后操纵着今天来的所有的这些人?这两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当中又有多少属于犯罪行为?
卢米看着疯狂的人群,明白了。她永远都解不开这些谜题。北极熊真实的作为就像从天花板上落下的人造雪。你越是想抓住它,它就越容易破碎,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没有任何能力去和北极熊对抗。也许这两个女人也只是幌子。她们是抓不住的,谁对她们都无可奈何。
但卢米还是能把索科洛夫送进铁窗。暗房里带血的钞票引发的一连串事情应该到头了。这就足够了。
现在,她想回家。
“我不需要镜子来告诉我你是今晚最美的女人。”
男人呼出的气热热地吹在卢米的耳朵上。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卢米的腰。卢米在心里暗骂。刚才那个骚扰她的人又找到她了,而且恰恰是在卢米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出人意料地把卢米囚禁进了他紧握的怀抱里。从男人呼出的气体可以看出来,他绝对不止喝了两杯白兰地。卢米从男人握她的力度,意识到她根本不用做无谓的挣扎。那样做只能引起旁人过多的注意。
“我都开始担心你已经失踪了。这可不行。我们两个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呢。”男人在卢米耳边低语,把硕大的、宽肩膀的身躯靠在卢米的背上。
卢米估计男人的体重至少有90公斤。万一惹恼了他,说不定他的力气会大得出奇。现在只能采取别的策略。
“你不会已经着凉了吧?”男人问。
还好没有,卢米心想。
卢米转过身,差点和男人脸贴脸。男人的眼睛带着血丝。他的西装外套不知道被他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腋窝下,两团大大的深蓝色的汗印在浅蓝色的衬衫上扩散。他的领带有点松。卢米装出自信的样子抓住男人的领带,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走,我们去楼上的房间看看童话是怎么结束的。”
然后她轻轻咬住男人的耳垂,强压住想吐的冲动。是的,这种角色她也可以胜任。
男人的脸上泛起了满足的红晕,舌头舔了舔嘴唇。
“那我们还等什么。”
沿着楼梯走上楼的时候,卢米感到男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后背。现在尝试逃跑根本就是徒劳。她的腿有些颤抖,但她强迫自己让脚步变得放荡,充满了暗示。如果她现在是走在一个真正想和他去楼上的房间的男人前面会是什么感觉?在他前面上楼,走进房间,然后把整个世界都锁在门外。阳光暖暖地晒着皮肤,防晒霜的香味,度假小屋湖岸上的木头浮桥的台阶,她笑着跑上台阶。那些稳重地跟在她身后的脚步,她在期待的灼烧中听着那些脚步的声音。
这一切都不用再回忆了。那是夏天发生的事,可是离现在却好像中间已经间隔了永远。
现在是现在。现在这种情况她也可以搞定。
卢米把男人带到一个空房间。房间正中央有一张巨大的欧式铁床。她把男人往床上一推,男人就躺在了床上。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尽量表现得自信、霸道。
“我就知道你是只野猫!我就喜欢这样的。我肯定会把你驯服的。不过我先让猫咪自己玩一会儿。”男人念叨着开始脱衣服。他舒服地躺在床上。卢米关上门,在锁孔里转了一下钥匙,然后走到男人身边。男人伸出汗淋淋的手掌来抓她。
“啧啧,首先得让猫咪自己玩一会儿。”卢米提醒男人。她把男人死死地按在床上。
男人迷醉的眼睛里燃起了光亮,卢米平静下来。现在这个男人完全受她摆布了,至少这一刻会受她摆布。
她分开两条腿坐在男人身上,男人马上贪婪地摸起了她的大腿。
“这是什么……?”男人问,额头上堆出一堆不解的抬头纹。
该死,卢米心中暗骂。她迅速抓住男人的两只手,把他的手抬过他的头,向床头靠去。
你现在乖乖听话。她在男人耳边小声说。她左手抓着男人的手,右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条粉红的、毛茸茸的东西。
“原来你喜欢玩绑人游戏啊?”男人满意地说。
卢米“咔嚓”一声,把男人的两个手腕铐在了铁床床头的栏杆上。
“不是特别喜欢。”卢米说着站起来,“不过希望你会喜欢。”
男人过了一阵才明白卢米根本没有回到床上去的意思。可是当这个意识从他被白兰地灌晕的头脑里跳出来变得足够清晰的时候,当他因为意识到上当而愤怒地大喊出声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卢米从外面锁上了房间的门。
卢米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打开窗户,把房间的钥匙和手铐的钥匙一并扔向后院的雪堆。两把钥匙立刻就陷进雪堆不见了。男人应该不会再成为阻止卢米回家的障碍。
德尔霍·瓦萨宁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着冬夜的黑暗。
他放弃了。
他意识到了,他根本就不可能说服北极熊付给他一笔可观的停手费,或者确切地说是说服两个人。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称呼这两个女人,两头北极熊?还是一个称北极,一个称熊?他刚才跟其中一个女人的一名保镖谈了谈,请求和北极熊见面。他的请求立刻就被回绝了。等他郑重强调他收到了和北极熊见面的邀请时,保镖只是冷冷地说收到邀请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根本就用不着幻想北极熊会对他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感冒。
当他看着其他收到邀请来参加聚会的客人时,他才明白保镖说的没错。他对北极熊来说就是一只苍蝇。玻瑞斯·索科洛夫也只是一只苍蝇,充其量是只牛虻。在整盘棋局里,他们都只是不起眼的棋子甲乙丙丁。
德尔霍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人。他只能回家,拥抱女儿,给妻子写电子邮件,告诉老婆他很想她。他得好好想一想,等他丧失了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后,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应该不至于走投无路。没错,债务确实是有,可他毕竟还有工作。妻子也有工作。日常开支当中也有节约的空间。赌博游戏肯定是不能玩了,只不过停止赌博他已经计划了很久了。娜塔丽的事情他倒是用不着花钱了,因为娜塔丽已经不在了。德尔霍的双手开始颤抖,他开始感到恶心。他不应该去想娜塔丽,他现在还不能让痛苦占据他的心。他必须保持理智,必须保持冷静。他必须想一想今后的生活。也许用不着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给女儿。他们一家三口最后都平静下来,过简单的生活,花更多的时间在一起,过普通人过的生活。
普通人的生活不包括向毒贩子透露内部消息:警方下次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搞突击检查,哪些小贩给警方当线人,警方会在边境拦截哪些货车,警方正在计划哪些打击毒品犯罪的行动。普通人的生活也不包括接收毒品被藏匿在什么地方的暗号,或者逮捕被举报的小喽啰。这些人都是索科洛夫一伙因为种种原因想要除掉的。德尔霍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依靠索科洛夫的帮助办了很多大案。他想过了,他们双方都可以从这种交易中获益。索科洛夫想成为坦佩雷毒品生意的龙头老大,德尔霍想把最危险的那些毒贩,那些把不干不净的混合物,或者直接把剧毒化合物当作正经毒品出售,最后造成人员伤亡的小贩送进牢房。
他一再宽慰自己的良心说索科洛夫卖货的对象大多是严格控制服用量,不会因为吸食过量而被送进抢救室的所谓“消遣型吸毒者”。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了,这只是真相的一部分。索科洛夫对那种可以拿去买面包和牛奶救命的钱也来者不拒。只不过德尔霍选择了闭眼不见而已。
德尔霍现在也想闭眼不见。他忽然觉得累极了。他想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德尔霍又看到了那个年轻女孩。之前他就注意到了女孩的晚礼服。现在他还注意到了女孩拿的白色皮包。他一向对女人的皮包并不怎么清楚,但是这个女孩拿的皮包他再清楚不过。那是一个爱马仕皮包,至少要好几百欧元才买得到。他知道是因为他刚刚给宝贝女儿买了一模一样的包作生日礼物。女儿想要这个包已经想了好久了。
一模一样的晚礼服可能是巧合。
一模一样的皮包也可能是巧合。
但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同时出现在这个女孩身上就肯定不是巧合了。
德尔霍几步就走到女孩身边,紧紧抓住女孩的胳膊,要女孩解释。
玻瑞斯·索科洛夫发现德尔霍·瓦萨宁和一个年轻女孩争吵起来了,马上来了兴趣。他走过去,从德尔霍说的芬兰语对白里至少听明白了德尔霍说女孩的皮包和晚礼服都是他买的。好像鞋子也是。
玻瑞斯笑了。看来这个芬兰条子有捞钱给女人花的习惯,而且不光光是给娜塔丽。死条子最好现在就废掉这个习惯。玻瑞斯正要扭头去别的地方,突然他从警察语速极快的话里听到了“女儿”这个词。
玻瑞斯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如果穿红色晚礼服的女孩是德尔霍·瓦萨宁的女儿,那么毫无疑问,这个女儿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女儿也知道是什么人在培尼基追她。也许她还知道娜塔丽,知道钱的事。再说德尔霍·瓦萨宁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最好过去跟女孩聊聊,确定女孩认识到了她需要跟她老爸一样保持沉默。
卢米想抽出被爱丽莎的爸爸紧紧握住的手,不过警察先生明显习惯了和不愿意配合他的人打交道。他的手就跟铁钳一样握得死死的。
“你快点回答我!你怎么会有爱丽莎的皮包?”
卢米看到玻瑞斯·索科洛夫正在朝他们靠近。男人的眼睛散发着恐怖的目光。
德尔霍·瓦萨宁靠她靠得太近,近得令她反感。瓦萨宁嗅嗅空气,吼道:“你竟然还用了爱丽莎的香水!”
玻瑞斯·索科洛夫离他们只有三步路的距离了。
卢米必须脱身。
她用力把皮包往爱丽莎的爸爸的胸口一推:“给你。不过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把香水还给你。”
德尔霍·瓦萨宁一怔,握住卢米的手松了那么一点点。这就够了。卢米抽出手,往楼梯跑去。她听到索科洛夫在她身后用俄语喊着什么。
卢米冲到楼梯,迎面走来一位打扮成了梦游仙境的爱丽丝的招待。招待端着托盘,里面放着一些用牛奶做底的饮料,估计是白俄鸡尾酒。卢米在心里对招待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一推托盘。饮料和玻璃碎片撒了一楼梯。她听到索科洛夫滑倒了,骂骂咧咧的。
这让卢米争取到了几秒钟的时间。她把高跟鞋脱下来,手里捏着鞋子冲过人群。冲到大门,从大门冲出去。她沿着两侧点着火把的小路一路往前冲。
火,跟我一起走吧。整件事越来越像美国电视剧《双峰》里的情节,只缺少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小矮人的桥段了。
玻瑞斯·索科洛夫追到大门口对门卫喊:
抓住她!
两个门卫转过身堵住了路,像是两个大柜子,无法穿越。
卢米突然改变了方向。玻瑞斯·索科洛夫跟着她。高高的墙把建筑物围了个严严实实。卢米跑向最靠里面的墙角。天色漆黑一片,雪扎着她的脚底板,她的脚上只穿了一双薄薄的丝袜。
卢米用手快速地触摸着墙体。墙上没有支撑点。就算是长尾猴估计也爬不过去。她总算在墙上找到了一个小洞。她把一只高跟鞋的鞋跟卡进洞里,踩着鞋子爬上去用一只脚站着,差点没平衡好掉下来。索科洛夫已经快到墙边了。
卢米用同样的方法把另一只高跟鞋也砸进墙里,再往上爬。索科洛夫的手抓住了她的晚礼服的下摆。
“唰”,晚礼服的下摆被撕破了。
高跟鞋的鞋跟断了。
鞋子掉进积雪里,只有鞋跟还卡在墙上。卢米的脚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在空中胡踩去寻找支点。好在她的手指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墙头。她费尽了力气才把整个身体撑上墙头,索科洛夫已经快抓到她的脚了。
卢米跳下墙头。柔软的积雪接住了她。索科洛夫没有跟着她翻墙,而是跑回大门,再跑出来追她。卢米又开始在雪地里奔跑。积雪没到了她的小腿。晚礼服一边的下摆已经被扯掉了,露出了她的整个大腿。
卢米想:也好,免得跑起来碍事。
在雪地里奔跑是很耗体力的。寒冷用尖利的牙齿噬咬着她。
玻瑞斯·索科洛夫被越甩越远了。卢米加快了脚步。在过去的四天当中,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被人追着在冰天雪地里逃命了。
事不过三。童话里的英雄都有三次尝试的机会。头两次他们会失败,可是第三次他们会成功。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一次她能一劳永逸地逃脱?还是意味着追她的人总算可以抓到她了?
三次尝试。三次差错。会是哪种情况?尝试还是差错?
突然,卢米感到有东西划痛了她的大腿。她没当回事。她跑啊,跑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跑,拼命往前跑。最后,追她的人的声音总算听不见了。
卢米伸出手摸了摸大腿。手指沾到了温热的东西——血。索科洛夫朝她的大腿开枪了,好在子弹只是划破了一点皮,可还是出了很多血。
卢米不想去想这个。
她只是往前跑着。森林把她揽进了怀抱,像是她被抱进了乌黑的水里。
可是现在可怜的卢米公主一个人在森林里迷路了。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她看着树上沙沙作响的树叶,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她继续往前跑,跳过锋利的石头,穿过荆棘密布的灌木丛,森林中的野兽在她身边奔跑,却都没有伤害她。她跑啊,跑啊,直到她的脚再也跑不动了,直到天色开始变得昏暗。
从前有个女孩,她跑了好久好久,直到她的腿跑不动了。可即使这样,女孩还是在跑,她在她的思维里跑,在她的想象中跑。她那双瘦小却敏捷有力的脚飞过雪堆,没有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在逃跑,像所有那些知道自己是自由的、不会被人抓住的人一样逃跑。
卢米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界上游走。
她不再感到冷了。她觉得很温暖。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不是件好事,可她却没有力气去计较了。她仰面躺在雪地里。
她想着那些血,那些从她大腿上的伤口流出来,流到雪地上的血。
她想象着鲜红的血怎样在白色的地上印出一条条美丽的曲线,画出精致的装饰图案,从她的身体下方往外扩散出一米、两米,扩散到整片森林。
她仿佛飘上了十几米的天空,俯瞰着躺在雪地里的自己。乌黑的头发散在雪地里,像是给她戴上了一个光环。红色的晚礼服,即使被撕破了,也像是用镶着宝石的布织成的一样。血红的弯弯曲曲的图案在不停地扩散、扩散、扩散。
太美了。一点都不难看。
你太难看了。胖子。瘦猴。龅牙。声音真难听。油乎乎的头发。脏兮兮的鞋子。胳膊上的汗毛太重。傻瓜。白痴。脑残。蠢货。婊子。
你这身衣服是从哪里弄来的?是从垃圾箱里吗?
你爸妈只要一跟你一起去到有人的地方,肯定就会难堪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果我是你这副德行,我一辈子都不会迈出家门。
你绝对是被领养的。
永远都不会有人想和你亲嘴。
永远都不会有人爱上像你这样的人。
你在哼哼什么?如果你痛,你就喊出来好了。哦,你很痛啊?快点给我闭嘴,不然你过一会儿就真的要哭了。
你长得太丑了,你挨一顿打之后反而会更好看。
骂人的词,骂人的词,骂人的词,词,词,词,词。辱骂的句子,质问的句子,叫嚣的句子。捏,掐,抓,揪,殴打,撕扯,托拽,推搡,踢踹。
你不是那些侮辱性的词句。你不是那些叫喊和辱骂。你不是那些像被嚼得没有味道了的口香糖一样地吐到你脸上的恶言恶语。你不是落在你身上的那些拳头,你也不会因此感到疼痛。你不是从你的鼻孔里流出的血。你不受她们的命令。你不是她们的。
你的内心里总有那么一部分自己是任何人都抓不住的。那就是你。你是你自己的,你的内心就是整个宇宙。你可以是任何事物,也可以是任何人。
别怕。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我再也不用害怕了。”卢米小声地对自己说。
她嘴里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气。
她还记得她们的脸,记得她们还没变声前的嗓音和她们的笑声。放学了,整栋教学楼都安静了,那笑声还一直在走廊里回荡、回荡、回荡。
她们身上的味道她记得尤其清楚。头几年是甜得腻人的香味橡皮擦的味道,然后是课间休息时趁老师不注意偷吃的散装糖果、覆盆子味的船形软糖和甘草糖的味道。她们吹到她脸上的气,同时带有甜味和咸味。后来是太妃糖味、芒果味和胡椒薄荷味的唇彩的味道。再后来是美体小铺卖的香草味道的香水——妈妈们通常会允许女儿在学校用的香水。后来几年她们身上的味道就成了真正的香水的味道。那味道每天都换,随着情绪、衣着和潮流更换。爱斯卡达最新款香水的味道。
她学会了快速、准确地辨认这些味道,大老远就能闻到,能凭借这些味道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从墙角后走过来。有时候这种辨认帮了她的忙。有时候她逃跑了,躲起来了,避免了和她们面碰面。可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没来得及躲藏。当她的头被她们按住,贴着男卫生间的小便斗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香水味道跟汗味以及小便斗散发出的臭味混合在一起时,是多么的难闻。她们命令她用舌头舔小便斗坚硬、冰冷的瓷板。
她记得她们的名字。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
这种情况从一年级一直持续到了九年级上半学期。每一年她们抓她都比上一年更用力,骂她的字眼都比上一年更难听,殴打也更痛。卢米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个会选择她作为施暴对象。也许是因为她微笑的方式不对,或者是因为她该微笑的时候没有笑,还可能是因为她在错误的时候用了错误的语气说话。这些都不重要。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她永远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外在、行为举止,让自己变得可以被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接受,让她们可以放过她。
卢米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自己的遭遇。她甚至不认为这是一种可以考虑的选择。在家里,什么都不说已经成了家人墨守的习惯。不要问,也不要说。一切都很好,只要坏的事情不被说出来。身上的瘀青、带血的抓痕、扭伤的手腕和撕破的衣服,如果需要解释,卢米都可以解释。学校是个战场,卢米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盟友。战略必须考虑得很周全。损失必须减少到最小。告诉老师只会让情况更糟。她想也想得出来,老师是不会相信她的。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在大人面前很会演戏。她们的微笑那么天真无邪,简直像两个天使。
暴力、折磨、屈辱。卢米拒绝用“校园欺压”这个词来思考她所经历的,因为她觉得这个词听起来不怎么严重,只是顺带就过去了,微不足道。这个词听起来就好像她们对她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只是稍微推了一下而已,是她自己摔倒的,这一切只是朋友之间的幽默。
上到八年级的时候,卢米开始暗自练习跑步和举重。她决定要让自己在体能上尽可能地优秀,优秀到可以逃跑。她一次比一次逃跑得更顺利了,可还是不能每次都能摆脱噩梦。
然后有一天,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已经很晚了,太阳已经消失进了地平线,学校的操场已经空了。卢米躲在装着有机垃圾的垃圾箱后,直到她确定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已经走了。她忍受着香蕉皮和没吃完的豌豆汤的腐臭。臭味穿过零度以下的空气,传递着有机物腐烂时产生的温热。她等啊等,等到四周完全没有声音。蔚蓝的暮色笼罩住学校的操场。难得的平静。
卢米从藏身处出来。她悄无声息地走着。她融进了蓝灰色和黑色的影子。在被人踏过的雪地上,她只是一缕不易察觉的微风。她听到了汽车声从隔着好几个街区的地方传来。她听到了狗在远处的公园里叫。她也听到了积雪从教学楼的屋顶掉下来。但是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的脚步声她却听到得太晚了。她逃跑得太晚了,尽管她逃跑的力量在她的腿里快要爆炸。她们两个把她逼到了学校操场的一个靠后的角落,那里只有一堵高高耸立的砖头围墙。她向围墙跑去,迅速摘下手套塞进衣兜里。她跑到围墙前,手指触到了粗糙的砖头。她试着爬上去,她的脚找不到支点,她的手指在空气中变冷,抓不牢围墙。她掉进了陷阱。
卢米转过身,后背紧紧地贴着围墙,做好挨打的准备。她已经学会了怎样挨打。她知道怎样才能最好地保护自己。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吸气,什么时候应该呼气,什么时候绷紧肌肉,什么时候放松肌肉。她只希望她们今天打她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她好冷,又想小便。她想回家。她想吃爸爸煎得稍稍有点焦的炸鱼条,她想回家做作业,不用想任何事。
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们什么都没说。沉默比谩骂和威胁更糟糕。沉默凝聚成了等待,让卢米感到嘴里一阵恶心。两个女孩无声地靠近她,像两匹狼。卢米宁愿面对饥饿、愤怒的狼群,也不愿意面对这两个头发在昏暗中闪着光泽、嘴唇红得发亮的女孩。她们是比狼更加危险的猛兽,在她们的身体里跳动的不是温暖的心,而是可以冷却一切的冰冷。
卢米慢慢地从十开始倒数,准备迎接第一下身体上的侵犯。她不知道这一次等待她的会是轻轻地推一下肩膀,重重地踢一下肚子,还是喷到她脸上的温热的、带着胡椒薄荷味道的口水。
十,九,八,七……
突然,卢米感到有股滚烫而火红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膨胀。这是种陌生的感觉,不像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仇恨、愤怒、强烈得足以蒙蔽双眼的想要拒绝恐惧的愿望。数字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思维消失了,时间和空间也消失了。事后她说不出来当时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缺失了一块。时间的线条里多出了一个黑洞。
安娜·索菲娅躺在雪地里,她骑在安娜·索菲娅的身上铆足了劲揍她的脸。她手背上的骨节沾到了热热的、深色的东西。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从安娜·索菲娅的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与其说她感觉到了,不如说她猜到瓦奈莎想把她拉开。她用肘关节用力对着瓦奈莎的肚子一捅。瓦奈莎只好松手。
卢米不知道她打她们打了多久。她远远地看着自己。她看到了一个女孩,女孩失声痛哭,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从女孩的眼眶和鼻子里流下来。她看到女孩的手抬起,落下,一次比一次无力。这个女孩真的是她自己吗?她和她们之间的角色是不是完全颠倒了?安娜·索菲娅呻吟着,双手护着脸。瓦奈莎捧着肚子,大喊着让卢米停手。卢米回过神来,像是出窍的灵魂回到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了被她骑在跨下的安娜·索菲娅柔软、屈服的身体,与此同时,仇恨消失了。
她站起来,双腿在发抖,双手不由自主地下垂着。严寒针一般地扎着她的手指。她擦擦脸上的泪水。安娜·索菲娅坐起来弯着腰,瓦奈莎蹲在她旁边,帮她擦掉身上的血迹。她们没有正视卢米的眼睛,卢米也没有正视她们的眼睛。谁都没有说一个字。沉默比语言说得更有力。
卢米拖着两条疲惫、颤抖的腿往家的方向走去。她不怕那两个女生会跟踪她、报复她。她什么都不害怕,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想。快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在路边停下来呕吐了一地。吐出来的豌豆汤居然跟吃下去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到家后她趁爸爸妈妈还没看见她,就直接溜进了厕所。从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脸颊上带着血迹。卢米抬起手,诧异地去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女孩也跟她一样地摸起了脸颊。血不是从她的身上流出来的。那是安娜·索菲娅的血,是她用手擦脸的时候沾上的。卢米用最热的水洗脸洗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用肥皂使劲搓手,直到把手都搓疼了。
总算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爬上床,立刻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醒来,一晚上什么梦都没做。手机里的闹钟响起的时候,她觉得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难受,甚至比她前一天被打、被踢时还难受。
卢米肯定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肯定会把这件事闹大。她们肯定会惩罚她,要么通过正式途径,要么通过非正式途径。她们绝不可能不报复她。
过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礼拜,一个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真的放过了她。没错,她被孤立起来了,谁都不愿意主动和她说话,但再也没有人打过她一下,再也没有人骂过她一句,她再也没有收到扬言要杀了她的短信。
一切就像汽车撞墙一般的戛然而止。
慢慢地,卢米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总算可以轻松地呼吸了。春天来了,初夏来了,白昼的时间越来越多,离放假的日子越来越近。当她听到别的同学在毕业典礼上唱起夏天的颂歌时,她感到心中有个沉甸甸的黑疙瘩总算落地了。毕业典礼后,她拿着初中毕业证走向扑面而来的光明、夏季和自由。
雪地折射着黄色的光,然后是橙色的光,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绿色的光。卢米看着那些光,她听到一声炮响,从天上落下无数金色的星星,然后空中开出巨大的玫瑰花,花瓣张开,融化,消散。独角兽朝月亮奔跑,行星相互旋转着起舞。
是焰火。
为北极熊燃放的焰火。
时针已经快要指向凌晨一点了。
卢米想起了用丝袜绑在大腿上的那个小小的定位器。她回忆着她跟爱丽莎是怎么说的,万一她没有回去或者到了午夜十二点,他们还没有她的消息,应该怎么做。
必须在时钟敲响12下以前离开宴会。
可是,这不是另外一则童话吗?灰姑娘?
焰火的爆炸声还在继续。卢米漂浮在颜色的海洋里。她觉得很舒服。她好困。
每个夜晚,灯光熄灭的时候,真正的夜来临了。
蓝色的梦。
蓝色,蓝色,闪烁的蓝色。
卢米以为爆炸声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后来她才意识到声音消失了。她听到了警笛的声音。
白色的墙。消毒水的味道。明亮的灯光。
脖子上有个地方一跳一跳地疼。卢米没有力气去想是怎么回事。她的嘴里有一股抗生素的味道。
嘀嗒,嘀嗒。有液体流入她的身体。她身上接了什么东西。她隐约记得环绕在她周围的这些东西的名称。
在灯光前移动的人影。
熟悉的面孔。
爸爸,妈妈。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从玻璃后面、水的后面、墙的后面传来。
“医生说情况已经开始好转了。亲爱的,你别再哭了。亲爱的,孩子会好起来的。她是个勇敢的女孩。”
“我只是不能不想……如果我们连她也失去了,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们不会失去她的。嘘,嘘。”
也失去她?难道爸爸妈妈以前失去过谁吗?卢米想问,可是没有力气把思想整理成一个完整的问句。光是张开嘴,她就得费不少的劲了。她只想睡。以后再问吧。让她先睡一百年。
可是这不是另外一则童话吗?睡美人?
卢米觉得自己陷进了床里,陷进了床的柔软。她感到自己从床板中间掉下去,就像是从天空中的层层白云中掉下去,开始展翅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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