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
明信片上画着一个肌肉发达的裸体男人。男人抱着一只猫遮住了身上最关键的部位。卢米不需要翻过来看明信片背面的文字,就知道寄明信片给她的人是谁。
这里一切都好。妈妈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神经衰弱了。我现在晚上睡觉也不再害怕,出门走路也不再时时刻刻转过头来看看身后。休息了一段时间对我有好处。我申请了这边的美发学校。如果我能被录取,今年秋天我就可以去上学。我相信美发这项工作适合我。
附1:我已经习惯了我的新名字。现在如果有人在大街上喊我以前的名字,我不会再回头了。
附2:我没去看我爸。也许以后我会去,但现在我还做不到。你肯定能理解我的。
附3:我给你织了一双手套。过一阵我会把手套邮寄给你。不好意思,拖了好久。现在这个天气已经不需要用手套了,不过你可以等秋天来了再戴。
卢米笑了。她看着窗外。爱丽莎,现在改名叫作燕娜,说得没错。现在是六月底,今年的六月热得出奇。所有的植物都在开花,都散发着香味。
得知燕娜一切都好,卢米也觉得高兴。爱丽莎的爸爸进了监狱,玻瑞斯·索科洛夫也是。这个案子的审理进展得极快。大概警方想尽快处理掉这件事好挽回名誉。爱丽莎的爸爸跟玻瑞斯都被判了很长的监禁。索科洛夫的爱沙尼亚手下林那特·卡斯克也被判了监禁。爱丽莎和她的妈妈搬去了另外一座城市,还改了姓名。改名换姓对她们的处境来说肯定是最明智的。爱丽莎向儿童保护部门的官员保证今后都不再沾染毒品。卢米相信爱丽莎这回肯定能说到做到。爱丽莎和她的妈妈必须找到新的方式来继续她们的生活,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卢米伸出左手挑一挑后脑勺上的短发,让头发都竖起来。虽然这个发型让她觉得轻松而自由,可她还没有习惯这么短的发型。当她那被染成黑色的头发发根处开始冒出她自然发色的头发时,她看起来就像快要秃顶了一样。当时她就决定把头发剪短。她不想无止境地染头发,黑色的头发和她的名字让人只会加倍强化“卢米公主”这个形象,她不喜欢。现在这个超级短的头发是她自然的发色,卢米喜欢这种轻松感。
镜子里的女孩跟去参加北极熊的宴会的女孩在外观上完全不一样,这让卢米觉得更加安全。其实她并不是害怕参加了那天的宴会的某个人会在大街上认出她。一旦人的某个视觉观察脱离了当时的场景,他就会变得不可思议的盲视。由于谁也想不到穿着破旧的马丁靴和一身军装绿的派克式外衣又不化妆的女孩会出现在高级宴会上,所以结论也很明显:她没有去过宴会。人的思维的确就是这么简单,非常愚蠢,但对卢米来说很幸运。
这几个月,爱丽莎给卢米寄过好几次明信片。卢米把它们都保存在她以前住的房间的抽屉里最上面那一格的暗格里。
是的,她又回家和父母一起住了。又回到了瑞息麦基,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经历了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后,先是警方审问了她,然后是父母。她对警方和父母都只说了不得不说的。父母要求她搬回家住,“至少先暂时住在家里”。卢米忍了,虽然她的房间充满了回忆,而且显得有些小。她每天都得坐火车去坦佩雷上学,虽然这意味着她每天起床的时间早得不人道。
暂时而已。
卢米相信她能用一整个夏天去说服父母,她一个人住在坦佩雷很安全。
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们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因为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杜卡和卡斯培因为聚众吸毒和偷偷闯入学校的事情败露,被开除了,但这一切校方都尽量低调地处理了。同学们私底下当然有传闻,但谁都没有把卢米和传闻联系到一起。传闻一个比一个疯狂,但任何一个传闻都远远不如卢米亲身经历的事情那么疯狂。
德尔霍·瓦萨宁进了监狱。玻瑞斯·索科洛夫也进了监狱。北极熊没有。
卢米在接受审间的过程中对北极熊闭口不提。她知道如果她说出去,只会伤害到她自己。她并没有掌握那两个双胞胎的犯罪证据。她甚至对她们一无所知。
警察也没有问她。举办宴会的建筑是玻瑞斯·索科洛夫名下的产业。其他的一切也是通过玻瑞斯弄来的。从正式文件来看,北极熊根本就不存在。谁都没有见过“他”,谁都没有听说过“他”。
卢米用手指轻轻地摸着明信片的边缘。爱丽莎喜欢给她寄明信片而不是给她写电子邮件,真是特别。这大概也是她身上的“裂缝”之一,出人意料。卢米忽然发现自己因为这个有些喜欢爱丽莎了。她想着爱丽莎的时候,在她那幅《女孩之间的友谊》的油画的一角加上了一朵小小的粉红色的玫瑰花。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朵花。
她把明信片和其他卡片放到一起。抽屉的暗格里还有一个信封,是她刚刚出院的时候收到的。里面有两张五百欧元面值的钞票。一共一千欧元。这只是三万欧元的一个零头,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千欧元。她不知道爱丽莎、杜卡和卡斯培是不是隐瞒了更多事情。她也不想知道。
一千欧元里已经有够多的秘密了。
卢米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她的心里总是藏着秘密:大秘密,小秘密。她关上抽屉,想象着她同时关上了那些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它们的存在的秘密:
有关北极熊的秘密和她见过北极熊这个秘密。
有关安娜·索菲娅和瓦奈莎,还在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她们曾经都对她做过什么的秘密。
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的秘密,一个爸爸妈妈曾经失去过的人的秘密。她是爸爸妈妈心中永远的痛。卢米从医院回来后也不敢问爸爸妈妈关于她的事。这个用沉默做装饰的家不可能在突然之间换上新的装饰。
她。卢米手里拿着她的照片。照片总算是一件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照片里的这个人是真实的,可是什么都证明不了卢米爱过这个人,也证明不了这个人爱过卢米。如果爱过呢?卢米愿意相信确实爱过。
她小心地用拇指抚摸着照片。照片里的人留着短发,浅棕色发色从小麦黄渐变成花生色。卢米看着照片里的人的脸颊、肩膀、手臂。她的目光停滞在这个人的眼睛里。她的眼睛那么蓝,让卢米想到了哈士奇。有人可能会觉得照片里的人的目光太傲慢,但卢米看到了更深的东西。她看到了温暖、不确定、喜悦与光明。
想念让卢米的内心翻江倒海,感觉强烈得令她吃惊。卢米以为想念早就淡了。她真是大错特错了。
照片里的人的名字已经到了她的嘴边,灼烧着她的嘴唇。那个她曾经低吟过也大喊过的名字。她没有喊出这个名字。她还没有做好准备。现在还没有,也许永远都做不好这个准备。
卢米往抽屉上还加了一把锁,虽然这根本是多此一举。她握着小小的、颜色已经开始变黑的钥匙。钥匙已经不再光亮了,而且很不起眼。
从前有一把小小的钥匙,这把钥匙说不定可以打开所有的锁。
童话的开头不是这样的。这样开头的是另外一个更加光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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