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身一人站在开阔的火车站站台大厅里,真是一筹莫展。
与她同时下车的旅客,都在她的身边行色匆匆地拥向了出站口,机车开始换轨道,发出了阵阵尖厉的刹车声,道轨调度员拉大了嗓门在吼叫,带机油味的蒸汽裹着烟尘从她身边卷过。她不时地被人推挤着,放在脚边的箱子还被人踢了一下,有一位男士——也只有这么一位——在她身边擦肩而过时,客气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小姐”,又不停步地走了。然后,四周依然是一片嘈杂声、金属碰撞声、刺耳的车轮摩擦声和汽笛声。
威尼斯原来是这模样,伊尔莎·瓦格娜自忖,看来和柏林的动物园火车站没什么不同。她感到有些失望,但又想,也许出了这喧闹的站台,就能看到神奇的环礁湖,就会有船头上画了花的贡朵拉迎面驶来,带来扑面的浪漫气息……然而眼下的她,却丝毫感受不到这座“恋人之城”的动人之处,恰恰相反,她只感到孤独无助,暗暗有些伤心,在这喧闹的城市中居然会这样束手无策。
她穿着一套合身的淡灰色旅行装,挎包在她的左肩下晃动,脚边立着两只箱子,箱子上搁着一把雨伞,因为她听说威尼斯正在下雨……她临下车时,还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出国旅行。
她无奈地瞪大了眼睛环顾四周,伸手抹了抹因长途旅行而被坐皱了的衣裙,而后又摸了摸修长、俊美的脸庞。
“真是莫名其妙!”她出声说道,在较大的那只箱子上坐了下来。站台的一位工作人员在一旁走过时朝她看看,心想是不是该问些什么,但终究还是走开了。伊尔莎·瓦格娜所搭乘的那列火车,正轰隆轰隆地往大厅外驶去,站台更显得空荡荡的。这是今天抵达这里的最后一趟列车。
伊尔莎·瓦格娜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打开看了看。对呀,没错嘛。
“星期六,21点15分……”信上的确这样写着。
她抬头看看站台上的时钟。21点30分。
“对呀,”她说,“一点没错呀……”
她有些恼怒,但更多地感到了无奈。突然,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涌上心头,令她紧紧地闭上了嘴。
她继续等候着,看到对面站台上一列开往米兰的火车即将起动,意大利人正在热情洋溢地相互拥抱告别,像要出远门周游世界似的,她不禁笑了起来;但看到他们又像攻占城堡似的冲进车厢去时,她又摇头了。然后她又看看站台上的时钟,显得更焦躁不安,也更明显地恐慌起来。
还是没人来接。两名女工开始清扫站台并扫到了她的身边,一脸不满地望着她。22点时,她跳了起来,双手又一次抚了抚棕色的衣裙,但也没能再做什么……该怎么办呢,她一直反复在想。天哪,我究竟该怎么办哪?我现在到了威尼斯,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能找谁,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一个大城市,却竟然和身处荒漠没什么区别!
她又看了一遍这封叫她来威尼斯的信。信上是贝瓦尔德博士的签名,但却是另外一个人写的,语句也不像贝瓦尔德博士的风格。可是,她在柏林接到这封信时,根本就没有留心这个问题,只是高兴得像一阵风似的马上去整理了行李。而现在,当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威尼斯火车站的大厅里时,问题才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这信究竟是谁写的呢?这车票又是谁寄的呢?
当她重新把信塞进衣袋时,忽然感到背后有个人正在走过来,这人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走到了她身边,用低沉、动听的嗓子问道:
“请问女士,这真是……”
这位先生说的是英语。伊尔莎·瓦格娜迅速转过身来,看见一位个子高大、一头黑发、身穿白色毛料西装的男子站在面前。他鞠了个躬,朝她微笑着,像是两人早就熟悉似的。伊尔莎·瓦格娜伤心地摇了摇头:
“您搞错了,先生!我不是您要找的女士,您这花招早过时了!我在等……”
“啊!您是德国人?”这位先生满脸笑容地说。
他又鞠了个躬,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
“我就想知道这一点。”
“干吗?”
“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一直在看着您。”
“您时间太多了吧,这么无聊!”
“您在等人来接您,但一个人也没等到。对不对?”
“您管那么宽干吗?”
“我是个软心肠的人。看得出来,您已经一筹莫展了。但我就是见不得女孩子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那您就转过身去看火车吧。”
“那么您呢?”
“我继续等人。”
“等谁呀?”
“等我的上司。”
“一位不守约的健忘先生,是吧?怎么可以让您这样一位小姐久等呢!”
伊尔莎·瓦格娜耸耸肩。她又朝四下巡视了一遍。车站里死气沉沉的,3号站台上,除了两名清洁工在扫地之外,就剩下他们两个。一阵深深的失落感升上她的心头。她咽了几口唾沫,惊慌得像是喉咙口被哽住了。
“现在怎么办呢?”这位先生又问。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完全已没有了刚才同她说话时的那种莽莽撞撞的样子。
“总该想个办法才是呀!”
“想什么办法呢?”伊尔莎抱怨地说,“一个人都没有来……我真是弄不懂。”
“尽管您对我完全陌生,而且要您做到这一点也很难,但我还是想说:请您信任我。我叫鲁道夫·克拉默,瑞士人,出生在苏黎世,是歌剧演员,不是那种巧舌如簧、专门在火车站转悠、诱骗年轻姑娘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为您提供帮助。”
“多谢了……”伊尔莎·瓦格娜说,从侧面打量着克拉默。歌剧演唱家?她暗忖,瑞士人?他能帮我什么呢?贝瓦尔德博士为什么没来呢?
“您来威尼斯有什么事呢?”
“是我上司把我叫来的。他写了封信给我,还寄来了火车票,说好要来接我……”
“您上司是谁?”
“佩特·贝瓦尔德博士,一位医生,病毒专家。他在柏林郊区的达累姆有一个大实验室,我是他的主任秘书。我们有1年名员工、21只猴子、67头豚鼠和45只白鼠……”
“谢谢,不用多说了。”鲁道夫·克拉默又笑了,“您现在可别把我当做您的第22只猴子啰……但这事情我还是没弄明白。”
“我也不明白……”伊尔莎抱怨道。
“您上司叫您来威尼斯是……”
“有业务上的事。他来这里谈判和做实验,已经有8个星期了……”
“噢,原来如此!那我们不妨假设一下,您的头儿大概被什么事给耽搁了……有个预先没能知道的会议或别的什么事吧……总之,他因此不能来接您了!”
“那他肯定也会派个人来呀。”
“有道理!但他派不出人来嘛。对,就是这么回事儿。好吧,我把您送去,咱们要上哪儿?”
伊尔莎·瓦格娜瞪大了眼睛望着克拉默。她的嘴唇微微颤动,还没开口,就先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事可就……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这不可能!您应当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的……”
“不!我真不知道。请您自己看吧。”她又从衣袋里掏出信来递给克拉默。他出声念起信来,愈念愈觉得奇怪。
“星期六,21点15分,请在威尼斯站台上等候。请随身带上第17和23号文件。我会到站台来……”
“于是我现在就到了这儿……”伊尔莎轻轻地说。
克拉默把信纸翻过来看看,没有字。他又要过信封仔细看看,摇了摇头。
“没写发信人名字,也没有地址……”
“就是嘛!”
“可是在过去的8个星期里,您总写过信吧?这些信都是寄到哪里的呀?”
“威尼斯一局,留局待领。”
“威尼斯一局是邮政总局。”
“是吧。”
“为什么要留局待领呢?”
“为了保密。我……我不能向您解释这些!我不该说……”
“研究课题爆出什么大新闻了,对吧?”
“倒是极大的新闻。贝瓦尔德博士相信此事能引起癌症治疗方面的一场革命!不过……不过在这药剂还没有通过一系列实验加以验证之前,情况还不能公开。所以要小心……”伊尔莎·瓦格娜求助地看着克拉默,“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您先把一切忧虑远远地抛开,开心地笑起来吧!今天您正巧碰上了我,算是您莫大的运气!”
“哦,天哪!”伊尔莎叹了口气。
“这一点您马上就会承认!此刻的您,就像一个被抛弃在荒野里的孩子。”
“是有点像。”
鲁道夫·克拉默伸手拉住伊尔莎·瓦格娜的衣袖,同时弯下腰提起了她的箱子。
“走吧!”
伊尔莎像是脚下生了根似的站着不动。
“去哪儿呀?”
“去爱克赛尔大饭店。”
“您该不是有毛病吧!”
“要是我不带您去爱克赛尔才真是有毛病呢。”
“您别跟我胡缠了!我到这家饭店里去干吗?”
“吃晚饭,洗澡,睡觉,然后起来吃早餐,等我来接您,同我一起看看威尼斯的市容……这不是一个挺棒的计划吗?”
“看来这爱克赛尔是本地最好的饭店啰。”
“正是。”
“是也不行。我来威尼斯的车票是我的头儿给买的。现在我口袋里总共只有100马克……”
“像个可怜的灰姑娘……”
“头儿不来,我在这儿就举目无亲了!他给我寄的只是一张单程票,不是往返票!我……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伊尔莎·瓦格娜望着克拉默,露出恳求的眼神,完全像一个弱小、沮丧的女孩子,心里已经没有了主见,“您肯帮助我吗,克拉默先生?”
“愿意效劳。”
“请帮我找找我的头儿!”
鲁道夫·克拉默撅起嘴唇,把双手插进了裤袋。不想他的这一表示爱莫能助的表情,却反让伊尔莎感到了安慰。
“要在威尼斯找一个人,简直就像大海捞针!该从哪里开始找呢?第一邮局?我的小姐,要是您了解威尼斯的话……再说啦,这件事我越想越觉得有点离奇!为什么你的这位——”
“佩特·贝瓦尔德博士……”
“贝瓦尔德博士没来接您?您说,这17和23号文件是什么资料?”
“是药剂的分子式。”
“现在在您身边?”
“是的。贝瓦尔德博士就是为此才叫我来威尼斯的……”
“咳,太轻率了——事情可能就坏在这里喽!”鲁道夫·克拉默沉思地望着伊尔莎·瓦格娜。威尼斯的夜晚又闷又热,他那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匀称俊美的脸庞上,此时汗津津地闪着微光。
“文件在哪里呢?”
“在箱子里。”
“我们先把它放到车站的寄存柜去吧。”
“可是贝瓦尔德博士……”
“如果他头脑清楚——他应当是这样的吧,那么他就应当会感谢我!来,把箱子打开,我们去把文件锁起来!”
伊尔莎·瓦格娜犹豫着,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克拉默。只有极少数专家才懂得这些分子式所具有的革命性意义和巨大的价值。克拉默默默地朝她点了点头。她弯下腰打开箱子,取出薄薄的一本文件递给克拉默。他把文件夹往腋下一夹,帮伊尔莎重新关好箱子。
“好!”他说,“现在先去把它锁好!然后咱们去爱克赛尔。”见伊尔莎又想说什么,他安抚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别抗议了!我们现在必须保持清醒。爱克赛尔是这里所谓高层人物的落脚处。别的地方只卖3马克一块的牛排,在这里要卖10马克,而且还不见得更好。不过,在那里我们或许有可能了解到一些有关贝瓦尔德博士的情况。说不定他就住在那儿呢。”
“那样我就能见到他了!”
“别高兴得太早了。整个事情我们还没有理出头绪来呢!”克拉默提起箱子,把雨伞往另一只手臂下一夹,朝出口方向摆了摆头,“那边有存物柜。要是到明天早晨连警方都还不能确定贝瓦尔德博士的下落的话,我们就在所有报纸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一位被遗忘的漂亮女秘书寻找她的上司……人们会趋之若鹜……”
“请您别再开玩笑了。”伊尔莎说,几乎快哭了,“您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
“我们先好好地吃一餐,喝上几杯,然后好好地睡一宿。到明天早晨,您就会看到威尼斯有多美了!而且……要是我让威尼斯所有的街头歌手在所有的运河上把他的名字唱上两个星期的话,我们就准能找到您的贝瓦尔德博士了……”
“别说了!”伊尔莎·瓦格娜想笑一笑,但露出的却是苦恼的笑容,“口袋里只带了100马克,还……”
鲁道夫·克拉默把箱子往站台的水泥地上一放,脸上又恢复了男子刚毅、严肃的神色。
“对,我正想说这个呢。请您别以为这是厚颜唐突,请您把它看做真心诚意的帮助:在您找到上司之前,就请您当我的客人吧。”
伊尔莎又犹豫了。她眼下身处困境,面临的情况又似云雾一般难以解释,使她不由心生疑虑和恐慌。此时有一位像鲁道夫·克拉默先生这样的人在身边而且愿意提供帮助,对她来讲不能说不是个安慰。虽然说不清原因,但她已经对他产生了信任。
他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她忽然想道,乌黑的头发,湛蓝的眼睛……多好的反差呀。这信任是来自这眼睛呢,还是他的笑容?或许是由于他全部的行为举止,这种既冒失又缜密、既彬彬有礼又不失老练稳重的个性……
“那我日后得把所有的费用还给您才行……”她轻轻地说。
“可以!那就走吧!”
他们把记着分子式的薄文件夹锁进了存物柜,克拉默把刻着号码的钥匙交给了伊尔莎。
“178号!记住这号码,万一您丢了这钥匙的话……”
“我把它挂在脖子上……”
“这是一把令人动心的钥匙……”
他迈开大步往车站外走去,手里提着的箱子随着他的步伐来回晃动着。伊尔莎急匆匆地跟在他身后,一边还不断朝四下里张望,看看贝瓦尔德博士会不会恰好赶来。可是整个站台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沉闷得令人感到压抑。
出了车站,鲁道夫·克拉默直奔一条小河而去。
这是一条运河支流,名叫克洛阿河。一到河边,他就朝夜色朦胧的河面上大声呼唤:“贡朵拉——来船哪——”这喊声铿锵有力,悦耳动听,倒像是在唱歌,令伊尔莎屏息凝神静听良久。昏暗的河面上,一条贡朵拉几乎了无声响地滑行过来,靠上了码头。夜幕下的河水被雕花的船头划开,泛起的轻波拍打着狭长的船身。船工朝他们点点头,用长桨稳住了船。
克拉默先把箱子递给船工,接着就往船上一跳,伸手把伊尔莎扶上船。他取过一个靠垫塞到她座位背后,又随手扔了一个硬币给船工。这是一个美元,船工咧开嘴露出了笑容。
“去爱克赛尔!”克拉默吩咐说。
“好嘞,先生。径直走……还是先兜兜风?”
“径直走!”
船工点点头。贡朵拉轻轻地在狭窄的河道里滑行,然后拐进了汇入格兰德大运河的南纳丽姣河。
威尼斯之夜在伊尔莎面前呈现出它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美景。
河水轻轻地拍击着船身,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古老的宫殿外,宏伟的围墙似在低声诉说着久远的世纪,诉说着世事的变迁和命运、生命和爱情、辉煌和遗忘……
这真像是一个无声的童话故事。它让背倚靠垫倾听着运河汩汩水声的伊尔莎深深地着了迷。说不清这感觉从何而来,她突然有了一种十分幸福的感觉。
当船渐渐驶近金碧辉煌的总督宫和饰有飞狮柱的皮亚采塔广场时,伊尔莎心头的忧虑几乎已经彻底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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